那个重大夜晚的第二天,村民兴奋极了,全丽卜卡村的人蜂拥而来,活像蚂蚁窝被顽童塞进一根棍子似的。
天刚破晓,大家才开始揉眼睛醒来,就不约而同地赶到火灾的现场。有人甚至一路走一路祷告,以节省时间,跟赶集差不多。
那天朦朦胧胧,像是有浓雾,雪花呈柔软的大薄片落在地下,将万物罩上一层湿漉漉、褴褴褛褛的外衣。不过,没有人在乎天气,大家都站成一圈一圈,在现场连站几个钟头,低声谈夜里的怪事,竖起耳朵听别人提供的新消息。
草堆已成废墟——完全烧毁,除了原先的两根支架,什么都没有。两根支架则像烧掉一半的木柴。畜栏和棚屋的茅顶也掀掉了,直烧到大梁的地方。小径和邻居的田地布满焦茅顶、木骨胎碎片、草灰、焦木片,远达半块田野之外。
雪继续下着,过了一会儿,万物蒙上一层亮晶晶的白雪,有些地方被泛红的余烬烧融了。到处有浓烟或嘶嘶的弱火焰从草堆掉下的茅草里冒出来,大家用树篱钩去耙草,用木鞋踩熄火焰,用棍子打草,罩上雪花。
他们正在处理一堆冒烟的茅草,有个小伙子找到一块烧焦的破布,高举在空中。
“是雅歌娜的围裙!”柯齐尔大妈冷笑说。他们都知道怎么回事,或者猜个八九不离十。
“好好搜,小伙子,你们说不定会找到一件紧身裤哩。”
“噢,不!他好好带走了……除非掉在路上!”
“几位姑娘一直跟踪他们,但是有人手脚更快,先逮到了。”
村长愤恨不平说,“安静,多嘴婆!你们存心来找乐子,对邻居幸灾乐祸吗?走开,女人!回家,你们站在这边干什么?”
柯齐尔大妈回嘴说:“别管我们的闲事,管好你自己的事情……那才是你的责任!”她的声音很尖,语含愤怒,村长正视她的面孔,吐一口痰表示恶心,就退到院子里去了。没有人移动半寸,女人开始用木鞋去拨烧焦的围裙,凶巴巴地聚在一起议论着。
柯齐尔大妈高声说:“对付这种人要像当年对付女巫——点上蜡烛,用拨火棍赶出村外!”
席科拉的太太附和说:“不错!这些不都是她害的?”
梭哈大妈柔声说:“天主发慈悲,全村没被烧掉!”
“真的,奇迹,的确是奇迹。”
“是的,没有风,他们又马上发布警报。”
“而且警钟响了,我们也刚睡下不久。”
“牵熊的人由酒店走来,好像是他们最先发现的。”
“噢,不,老天爷!波瑞纳逮到他们在草堆里,刚拆散他们,火就烧起来了。昨天晚上我在克伦巴家看他们一起出去,我就相信会出这种事情。”
“老头子早就一心想抓他们。”
柯伯斯大妈说:“我儿子说他在克伦巴家门外逛了好久,等他们露面。”
“一定是安提克记仇,放火烧草堆。”
“他不是威胁说要放火吗彳”
柯齐尔大妈插嘴说:“免不了会有这一类的结果,免不了的。”
这时候,另外一群主妇也存说悄悄话,但是声音较低,内容也较隐晦。
“你知不知道?老波瑞纳痛打雅歌娜一顿,她现在身体不舒服,躺在娘家!”
“不错,他大清早把她赶出去,她的衣柜和什物也送走了。”巴尔瑟瑞克太太刚才没说话,现在开口说。
普洛什卡的太太反驳她:
“请别乱讲,我刚刚进屋,她的衣柜还在那儿。”
她提高嗓门说:“不过,她结婚那天我就预言会有这种下场。”
梭哈大妈举起摊开的手掌说:“噢,我的天!好可怕的事情!”
“啊,算了,他会因此而坐牢,如此而已!”
“这才公道,我们全村差一点被烧光。”
普洛什卡的太太说:“我刚要入睡,陪牵熊人跑来跑去的鲁克猛敲我的窗板大叫说:‘失火了!’——耶稣玛丽亚!窗户红得像余烬……我吓昏了,动都不能动……接着警钟响了,大家拼命叫……”
有人插嘴说:“我听到波瑞纳家失火,知道准是安提克干的。”
“我没看到他,但是大家都说是他。”
“咦,雅固丝坦卡好久以前就低声传过这种话。”
“他们一定会给他上足枷,然后关进监牢。”
巴尔瑟瑞克大妈以通晓法律为荣,她嚷道:“但是他们对他有什么办法呢?谁看见了?有什么证人?”
“咦,波瑞纳老头不是当场逮到他吗?”
“是啊,但不是逮到那件事。就算逮到了,他的证言也不能作准,因为他们父子不和!”
“这毕竟是法庭的事情,不关我们的事。”
“不过,皇天和众人在上,这一切如果不怪雅歌娜那贱人,又该怪谁呢?”巴尔瑟瑞克大妈提高嗓门,继续苛责道。
“你说得对!啊,好邪门,好堕落!”她们重数雅歌娜以前的过失,齐声附和,说话更小声,彼此挤得更近。
她们指责雅歌娜的行为,声音渐渐加大。一切旧恨如今又袭上心头,大家针对她说了一大堆警戒、责难、威吓甚至恶毒的话,她们愤怒到极点,此时她若出现在她们面前,一定会挨揍。
相反的,男人都在议论安提克,态度比较平和,敌意却不见得浅多少。人人都满怀愤慨和辛酸。不止一个人握拳威吓,不止一句狠话传出来。马修起先袒护他,现在连他也舍弃他了,只说一句:
“噢,这个人若敢做这种事,他一定是发疯了。”
于是铁匠加入战团,气冲冲地大声说话,向他们指出安提克早就威胁要烧父亲的房子,老波瑞纳已经知道他的企图,夜夜警戒。
“是的,我可以发誓是他干的。何况有证人可以作证,他一定——一定要接受处罚!他不是经常跟长工们合谋,鼓动他们反对尊长,怂恿他们做坏事吗?是的,我知道。”他用威吓的口吻大声说,“那些长工我认识不止一个——仿佛活生生看他们在我面前,乖乖说话……但他们竟敢起而维护这种流氓——污染全村的坏蛋!……去坐牢,去西伯利亚受罪吧!什么——跟继母乱来!又加纵火罪,这个罪还不够可怕吗?我们还活看,真是奇迹!……”他滔滔不绝,热烈喊叫,有人猜测他别有用心。
罗赫陪克伦巴站在不远的地方,注意到这一点,就说:
“你鼓噪众人反对他,但是你昨天还跟他在酒店喝酒呢!”
“凡是损害全村的人就是我的仇敌!”
克伦巴正色说:“但是,大地主可不是你的仇敌哟!”
铁匠大步在民众间穿梭,鼓动他们,要他们报复,列举安提克不为人知的罪行,听众已经很激动,马上就达到愤怒的高峰。有人开始嚷道,纵火犯应该抓起来,戴上脚镣手铐,交给警察庭,有些人天性更火暴(尤其是过去被安提克打过肋骨的人),如今纷纷找棍子,打算把他由家里拖出来,痛打一顿,叫他临死都忘不了。
叫嚣、威胁、诅咒和扰攘的声音愈来愈大,民众东摇西摆,像疾风中的杂树林,在围墙的栏杆之间滚动,准备由大门冲上路面。社区长来劝他们冷静一点,但是没有效;村长和村中的长辈也劝不动他们。长者的声音被叫嚣淹没了,他们自己更被人群推着走。没有人听他们的话,人人在前冲,叫得声嘶力竭,整群人被仇恨的暴风刮着,有如中了邪。
此时柯齐尔大妈在前挤,高声喊叫:
“有两个罪人,把他们俩拖到犯罪的地方去审判!”
已婚妇人——尤其是最穷的一群——都可怕兮兮地狂吼,手臂伸在前面,围到她身边。暴民气冲冲向前闯。
他们走着走着,吼声一直加大,围篱路很窄,大家的速度稍微微慢下来,他们都挤在一块儿,如波涛汹涌,尖叫、挥拳,互相跌跌撞撞,邪恶的目光炯炯有神,打心底进出一种野蛮的混合音,激愤的狂喊,他们匆匆前进,打算逼进目标——突然前面的人嚷道:
“神父!神父!拿着圣饼哩!”
暴民听了,紧张兮兮地晃动,仿佛被一条链子缠住了——犹豫,散在路上,止步不前,拆成一个个小团体,霎时鸦雀无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
真的是神父,正由教堂出来,手持圣饼——临终的圣粮。安布罗斯走前面,一路摇铃,手上的灯笼摇来摇去。
他匆匆过去,很快在旋转的雪花中渐去渐远,宛如窗外的一个模糊小黑点。他们这才站起身。
“去看菲利普卡。昨天她在森林里又饿又冻,天亮到现在简直没法呼吸。听说她撑不到晚上了。”
“他还要去看锯木厂的巴特克。”
“他怎么啦?”
“咦,你不知道?一棵树干倒下来,把他压成重伤,看来是不会康复了。”他们低声耳语,眼睛仍目送神父,他的背影几乎看不见了。
好几位老太婆跟在神父的行列尾端,一大群男人也跟去了,其他的人犹豫不决地站着,像一群看牧羊犬转向的羊儿。他们的愤慨烟消云散,骚乱的后援散掉了,嗓音也平息不少。他们面面相觑,搔搔头,喃喃说些不连贯的话,有几个人感到惭愧,在地上吐口痰溜走了。部分民众就这样像流水般漏掉,悄悄穿过围墙,走进路旁的房屋。柯齐尔大妈一个人边骂边走,威吓安提克和雅歌娜,但是她看没人拥护她,就跟罗赫(他告诉她几件事实)舌战,然后回村里去了。最后只剩几个人在出事的地点守望,免得火势再起。
铁匠也留在岳父家的院子里,对事态的发展很不满意。他不再跟人说话,蹑手蹑脚徘徊,偷看坑洞和屋角,拉帕一直跟着他乱吠,他不止一次挥手赶它。
这一段时间到处看不到老波瑞纳。听说他在床上睡得正香,只有幼姿卡哭红了眼睛,偷看门外一会儿,马上又不见了。雅固丝坦卡一个人在庭院干活儿,那天早上脾气特别坏。跟她说话等于白说,回话像荨麻一样刺人,没有人愿意再试。
正午时分,一名书记和几名宪兵抵达丽卜卡。他们写了不少笔录,细细侦询火警的起因,在场的人赶快升溜,怕被传去当证人。
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不过这是下雪的关系。雪花落个不停,比刚才更湿,还没坠地就融掉了,全乡遍野罩上一层半液态的烂泥。在家的村民像蜂箱里的蜜蜂,活泼得很,那天他们意外获得休息,很少人工作,有几处农庄的母牛对着空秣槽低吼。每一家都忙着讨论昨晚的大事,常有人到邻家串门儿,尤其是老太婆,趁机大嚼舌根。于是消息像乌鸦四处乱转,由这家的炉边传到那家的炉边。窗口、前门和围墙内的其他地方出现很多好奇的面孔,等着安提克露面,受法律制裁!
他们的好奇心时时增强,仍然未获得满足。不时有人冲进屋,气喘吁吁宣布宪兵在安提克家;或一口咬定他打倒宪兵,挣断枷锁逃掉了。别人则提出其他的报告,肯定性不亚于上列这几种说法。
有一件事毋庸置疑。怀特克曾跑到酒店去买伏特加酒,波瑞纳家的烟囱曾冒出很大的炊烟,可见屋里正在准备好酒菜。
薄暮时分,书记和宪兵乘社区长的四轮马车走了,安提克并没跟他们一起走。
村民很诧异也很失望。人人都指望他戴上脚镣手铐被抓走。他们聚在一起猜测老头子的证词,根本白费工夫。只有社区长和村长知道:他们保密不说。全村好奇得要命,提出各种假设,有些简直不可思议。
夜幕慢慢落下来,又黑又静,此时不再下雪,有微霜的征兆,天上闪现一两颗星星,一股寒风使脚下开始制成薄片的积雪又硬化了。屋里点上灯光,村民挤在一块儿,安抚那天的情绪,也尽情发挥更多的臆测和疑念。
揣测的范围很广。安提克没有被抓,草堆不是他烧的。那么是谁下的呢?一定不是雅歌娜,没人想到是她。也没有人责怪老波瑞纳。
于是他们暗中摸索,找不到谜题的答案。没有一家不辩论这个问题,也没有一家查出真相。辩论惟一的结果是大家不再指责安提克。连仇敌的嘴巴都堵住了,马修等朋友再度说他的好话。另一方面,他们对雅歌娜却愈来愈痛恨。女人用残酷的舌头对付她,宛如拖着她爬过荆棘堆。多明尼克大妈也有份,而且受罪不轻哩,因为没有人打听得到雅歌娜的下场。老母亲把好管闲事的人都赶出门外,像赶一群烦人的野狗,大家因此更恶毒地对待她。
但是大家一致同情和怜恤汉卡,衷心为她难过,衷心安慰她。克伦巴太太和席科拉甚至当天晚上就去看她,带着一包包礼物送给这可怜的妇人。
难忘的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事情又恢复常态。好奇和愤慨已平息,激愤也缓和不少,大家又开始日常的工作,引颈架轭,接受天主给他们的命数。
说真的,大家不时谈起那件事,但次数愈来愈少,兴趣也愈来愈淡。
三月到了,天气变得难以忍受:阴暗,沉闷,雨雹泛滥,非呆在室内不可。太阳似乎失落在低低的云块间,往往一整天不露面。雪融了,也可以说只是软化了,呈暗绿色,像发霉的墙壁。田畦积水,淹没了低地和农场的外屋,夜里常下霜,要在滑溜溜的道路和小径行走还真不简单哩。
天气恶劣,大家更不去想上次的火灾了,何况老波瑞纳、安提克和雅歌娜都不公开露面,不掀起大家的好奇心。于是那件事慢慢被人遗忘,宛如石子投入溪流,水面出现漩涡,起涟漪,裂裂,颤动着……又静静向前流。
情况维持到四旬斋之前的最后一天——周二忏悔节。
那天等于假日,大清早各家就东忙西忙的。几乎每一家都有人进城去买各种用品,尤其是肉类——至少买块腊肠或肥咸肉。只有最穷的人必须吃青鱼(向犹太人赊账买来)加一碟盐煮马铃薯。
打从中午,有钱的主妇就忙着炸圈饼,烧油脂、烤肉及各种食物的香味更诱人,全村的空气弥漫着菜香。
牵熊人又出现了,挨家挨户表演,随行小伙子的叫声一下由村庄这头传来,一下由村庄那头传来。
黄昏吃过晚餐后,乐队在酒店表演,能移动双腿的人都赶到那儿,根本不在乎薄暮倾盆的冰雹。
他们玩得特别起劲、因为这是复活节之前最后一次容许跳舞。马修吹长笛,波瑞纳家的长工彼德用小提琴伴奏,“颠三倒四”亚斯叶克则敲鼓。
大家兴冲冲跳舞,直跳到教堂钟声宣布午夜来临——狂欢节过去了。
乐队霎时收兵,舞会也停下来,每个人把剩下的食物吃完,纷纷回家——只有安布罗斯例外,他醉醺醺,一直在酒店外面唱歌,这是他的惯例。
除了多明尼克大妈家,到处看不见灯火,据说社区长和村长在她家商量事情,直谈到第二次鸡啼时分,想叫雅歌娜和老波瑞纳和好。
全村熟睡,大地也休息了,午夜时分雨过天晴,他们还在开会。
但是安提克家可没有快乐的狂欢节,无法安歇,甚至根本不得安宁。
汉卡在屋外碰见她丈夫,而他逼她进屋以后,漫长的几天几夜只有上帝知道她想些什么,没有一个人猜出半点端倪。
那天晚上,她由姐姐薇伦卡口中听到了一切。
悲痛屠杀了她内在的灵魂,它像赤裸裸的尸体,脸色可怕极了。头一两天她坐在卷线杆和纺车轮前面,几乎没起来过,也没纺纱,只足呆呆移动手指,像昏睡的人,暗暗想着心事,面对内心痛苦的风暴,面对乱糟糟的热泪、自己所吃的亏、所受的欺侮。她一直不吃不睡,连孩子的哭声都唤不醒她。薇伦卡心生同情,替她照顾小孩和老父——说来真糟糕——他去森林回来一直生病,躺在烤炉顶,低声哀号。
安提克等于从来不在家,黎明出去,半夜才回来。但是她自觉没办法跟他说一句话。不可能:她的灵魂仿佛在火里烧硬,已变成一块石头了。
第三天她才宛如噩梦初醒,但是变化好大!她由死亡的昏睡中还魂,外表完全变了一个人:脸色灰白枯槁,布满皱纹,看来老了好多岁,又硬又僵,仿佛是木头刻成的。只有眼睛炯炯发光,冰冷又锐利,嘴巴紧紧闭着。她变得好瘦,穿在身上的衣服宛如挂在钉子上。
她就这样苏醒了。虽然昨日的她已烧成灰烬,但是她觉得灵魂中有一种从未感受的力量——一种倔强的生存和战斗力,以及她最后必能制胜的肯定感。
她立即冲向哭泣的小孩,把他们搂在怀里,吻得他们透不过气来,陪他们流下一大串甜蜜的眼泪,心里真的轻松多了,痛苦缓和不少。
她迅速整理房屋,跑过去谢谢薇伦卡帮忙,求她原谅过往的一切。她们姐妹立即和好,而姐姐当然也接受了她的诚意。汉卡并非没谴责安提克,或抱怨她自己命苦——这个事实无法抵赖。
她说:“我现在心情像寡妇,孤单单一个人,得为小家伙着想,考虑一切。”
那天晚上她去看克伦巴夫妇和其他的故交,向他们打听波瑞纳家的情形,上次她听到老波瑞纳的话,一直记在心头。
当时她没有立刻去看他,等了几天,直到“灰星期三”才穿上最好的衣服,把小家伙交给薇伦卡照顾,甚至不弄早餐,就打算出去。
“这么早要去哪里?”安提克问她。
“参加灰星期三的礼拜式,”她慢慢规避说。
“你不先做早餐?”
她忍不住说:“你到酒店去,犹太人还会赊给你,”这句话是不知不觉说出来的。
他跳起来,仿佛挨了一拳,但是她不理不睬走出去。
如今他的叫声,他的愤怒都吓不倒她了。他是陌生人,离她好远好远,她自己想起来都大吃一惊。虽然旧情的余光偶尔由覆盖和踩灭的灰烬中往外冒,她想起自己所受的欺侮,立刻把情焰压熄。
她踏上白杨路,善男信女刚要上教堂。
以本季来说,今天是特别明朗的日子。太阳挂在东方,夜里雪地上冻结的薄冰层还没有融掉,茅顶上挂着一串串晶莹的冰珠,马路和阴沟冻结的水面像许多明镜亮闪闪的,结霜的大树在太阳下发光。纯蓝的天突挂着一大堆乳白色的小云朵,在亮处飘浮,像羊群在开满蓝色亚麻花的大田地玩耍。空气清纯,寒冷又爽快,吸起来真舒服。全乡一片喜气,水洼亮晶晶,雪地像玻璃映出金色的倒影。孩子们跳跃,滑冰,欢呼不停;老头子到处倚墙晒太阳;家犬追猎啄食的乌鸦,兴奋得汪汪叫。
汉卡一进教堂,马上感染了深沉、冷静、虔诚又沉默的气氛。高坛上正在做小弥撒,民众专心祷告,在教堂中央挤得密密实实,那儿有一长条一长条的光线向下照。
汉卡不想跟人群为伍。她进入一条暗蒙蒙的甬道,密不透光,只有几道冰冷的光束,她想单独面对自己的灵魂和上帝。她跪在专为圣母升天而奉献的侧坛前面,吻着石砖,手臂伸出去,眼睛凝视“慈悲圣母”甜蜜的脸蛋儿,霎时专心祈祷。
在“受难安慰者”的圣足下,她终于吐露心声,以最谦卑最浩大的信心倾诉她所受的欺侮,并由衷招认她的罪孽。圣母——波兰之母——她真心忏悔一一切过失。看哪!她有罪,已遭到主耶稣的责罚!
“是的,我曾对邻居不好,瞧不起他们,有时候还吵架,又不爱清洁,贪吃好酒菜,懒得工作,做礼拜也不勤,我有罪。”这是她泣血悔悟的心声,她认真祈求上帝原谅安提克可悲的大罪。噢,她热心祈求上苍开恩!就像家禽即将受死,猛撞玻璃窗,哀声啼叫,恳求保住一命!
她哭得全身颤动,一串祷告发自内心,活像从流血的伤处喷出来,眼泪像带血的珍珠一滴滴在下淌,沾湿了冰冷的石砖地。
弥撒完了,全体会众深深悔悟,走到圣坛的栏杆边,低头接受香灰,神父大声念忏悔祈祷文,等他们跪下,就用灰在他们的眉毛上画个十字。
汉卡不等仪式完成,先走出去,对上帝的帮助满怀信心,自觉增强了不少力量。
她伸直脑袋,一路走一路答复人家的问候,最后勇气倍增,甚至迎拒不少好奇的眼光。但是她走到波瑞纳家的围墙,心情仍不免激动和紧张。
天哪!她好久没进去了,是的,她多少次怀着悲哀的心情,远远走过来看一眼,现在她可以浏览整个地方了——住宅、外屋、树篱、罩着白霜的树木——目光充满多情的追忆,仿佛这些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她心里喜滋滋的。刚走到门廊,拉帕冲出来,跳到她身上,乐得鼻子哼哼响;接着幼姿卡走出来,吓一大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感官。
“汉卡!天哪,汉卡!”
“是的,是我,你不认识我啦?爹在不在家?”
“当然,当然——啊,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汉卡!”小姑娘哭哭啼啼吻她的手,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母亲。
老头子听见她的声音,亲自出来请她进去,又问起小孩子,为她忍受的困苦而难过。她心情霎时平静多了,一五一十告诉实情。但是她对公公的改变也大吃一惊,他老了很多,背驼得厉害,看来又干又瘦。但是他脸上的表情跟往日差不多,甚至比以前更严厉,更果决。
他们谈了很久,过了一个钟头左右,汉卡准备回家,老波瑞纳叫幼姿卡包一大堆能送的东西给她。结果包袱太大,她自己拿不动,得由怀特克用平底雪橇载着走。她踏出门,老波瑞纳塞了几兹洛蒂给她“当盐钱”,并说:
“常来嘛——你若走得开,天天来。没有人知道我会出什么事,请你照顾这个家。幼姿卡又喜欢你。”
她一路走一路想他的话,不大注意怀特克胡扯些什么。他是告诉她社区长和村长天天来逼老爷和雅歌娜和好,老爷甚至跟多尼明克大妈到过神父家——昨晚她跟老爷商量到半夜——又说了不少他以为汉卡会感兴趣的消息。
她发现安提克还在家,正在修理靴子。他甚至没抬头向她这边望,看见怀特克载包袱来,骂道:
“讨饭回来,我明白了。”
“乞丐非讨饭不可。”
怀特克进门,安提克认出是他,大发脾气。
“狗养的!我不准你去爹家!”
“他亲自邀请——我去了,我没开口,他自动给我东西——我收了——难道我和小孩该活活饿死吗?你无所谓,但我不愿意这样子。”
他大叫说:“把东西都拿回去,我不要那个人的东西。”
“你不要,我和小孩要!”
“我说拿回去,否则我自己拿……是的,把他的施舍品灌进他的喉咙,噎死他!你听到没有?我要把这些东西扔到门外!”
“你敢试试看!碰它一下你等着瞧!”她尖叫着,抓起小型的家用碾压机,不惜拼命保卫公公给她的礼物。她看来好凶猛,好气愤,他被这突来的抵抗而吓得往后缩。
他咆哮道:“他廉价收买你。买得真便宜——只用一块面包,活像引诱一条狗!”
她脱口说:“你出卖了我们——和你自己——卖得更便宜,只换到雅歌娜的……衬裙!”安提克仿佛被刺了一刀,不禁跳起来。汉卡突然像疯子一样。她连珠炮般一一列举丈夫对不起她的地方,道出她从来没说过的往事和悲哀,一点都不留情,没漏掉一项过失,用语言的连枷狠狠打击他,她若有办法,真恨不得当场打死他。
他傻愣愣面对她的怒火,觉得心如刀割。低头听她说话,好狼狈,羞愧感灼痛了他的心,于是他抓起帽子逃出户外。他直到很久很久才弄清她经历了什么奇异的变化。像一条被踢出门外的狗,他匆匆逃开,根本不知道要上哪儿,照每天的习惯漫无目标乱走。
自从火灾发生后,他内心起了可怕的变化,可以说他暗暗发疯了。磨坊主多次派人来请他,他却不肯再去工作,整天只在乡间乱逛,或者坐在酒店喝酒,脑子里一直转些复仇的念头,别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
连纵火的嫌疑他也漠不关心。
“谁要是当面说我……看他敢不敢!”他在酒店对马修嚷嚷,声音很大,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仅存的小母牛他卖给犹太人,跟同伴把货款喝得精光。现在丽卜卡村的废物全都成了他的酒友,例如巴特克·柯齐尔、河水对岸的菲利普、磨坊伙计法兰克等下流胚,或者经常坐牢的贱民古尔巴梭斯嫂家的子弟们——这些人随时准备纵情享受,老是像野狼在乡间徘徊,尽可能摸点东西和犹太人换几口酒喝。但是他不在乎他们的人品,他们陪伴他,像小狗对主人般向他摇尾乞怜。他偶尔会打打他们,但是他甘愿请他们喝酒,保护他们不受别人欺压。
这一伙很快就干下不少违法的勾当,妨害治安,天天都有人向社区长甚至神父告状。
马修劝他当心,根本白费唇舌。克伦巴基于好心,求他及时收手,别毁掉一生,说了也等于白说。谁的话他都不听,干的坏事愈来愈大胆,酒愈喝愈烈,成为全村人见人怕的祸源。
总之,他迅速滚下自毁前程的险坡。全丽卜卡村都盯着他——满心怀疑和恐惧。关于失火案,他们意见分歧,但是他们亲眼看见他做的坏事,敌意一天天加强,而且铁匠老是鼓动人家反对他。连他以前的朋友都渐渐和他疏远;但是安提克报仇心切,什么都不在乎。
除此之外,他仿佛存心跟大家为敌,继续和雅歌娜来往。吸引他的是爱情还是什么?天知道。反正他们在多明尼克大妈的谷仓里幽会,没让老人家知道,不过西蒙自愿帮助他们,他希望安提克协助他娶娜丝特卡。
约会是雅歌娜勉强答应的。丈夫的鞭痕还在身上,她无心谈情说爱,但是她怕安提克。安提克曾传话说,除非他一叫她就来,否则他会到她家,大白天当众揍她一顿,揍得比老波瑞纳更凶!
俗语说:“罪犯对于害他们堕落的人,一点好感都没有。”但是她畏惧他的威胁,不得不赴约。
不过,这种情况没维持多久。四旬斋的第二天,西蒙匆匆到酒店,把安提克拉到一旁,告诉他雅歌娜和丈夫和好,已经回家去了。
就算一根棒子打在他头上,也不会比这个消息更叫他吃惊。头一天她和他会面,一句话都没提。
他思忖道:“哦!她瞒着我!”薄暮一来他就赶到波瑞纳家。
他在父亲家门外徘徊很久,四处找她,在栅栏边干等;但是她没有露面。他气极了,拔起一根木桩,跨进围墙里,不惜采取任何行动——甚至想闯进屋内;事实上,他已来到走廊,手放在门闩上:……这时候内心突然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惧,逼得他退离门边!父亲的面孔突然活生生浮在他面前,他吓得往后缩,逃避那一幕心像。
他到底怎么回事,他现在为什么跟以前在塘边那一夜一样,突然畏缩不前,他一辈子搞不懂。
后来几天,他虽然守着栅门,像野狼在四周出没了好几个晚上,还是看不到她的芳踪。
星期天到了,他存教堂前面等了很久,但是她没有露面。
他想晚祷课也许会碰见她,跟她说几句话。于是他去参加晚祷。
他去得很晚。晚祷仪式已经开始了。教堂挤满了人,暗蒙蒙的,垂死的日光只照亮最高的圆顶,到处点几根小灯心草蜡烛,供民众看书;高坛前面灯火辉煌,民众围在附近。他挤到内殿的栏杆边,回头偷找雅歌娜,但是没看到她的踪影。相反的,很多好奇的目光对他射过来。
他们正在唱“苦哀歌”,因为今天是四旬斋的第一个礼拜天。神父身穿圣袍,手持书本坐在圣坛旁,不止一次地用严苛的眼神瞥视他。
风琴奏出感人的音乐,全体会众齐声高歌。颂歌不时中断,音乐也暂停,高高的琴塔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朗读主耶稣受难日的感想文。
但是安提克什么都听不见。他渐渐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为什么来这儿,颂歌打进他心坎,消除了他的紧张,他浑身麻木,更有一种安详的感觉,仿佛他已奔逃到很远的地方——飞入充满光明的区域。每次他苏醒,睁开眼睛,就迎见神父的目光老是盯着他,眼神锐利,安提克不禁转开昏昏欲睡的脑袋,又落入痴痴呆呆的状态。突然问。他被一首熟悉的颂歌吵醒:
“看哪!天主钉在十字架上:
为你的罪过而流泪,噢,人类啊,
为你赎罪而死!”
颂歌的大声浪宛如由一个大喉咙发出来,气氛好悲哀,哭声好响,连墙壁都随之震动!
他们这样唱了好久,墙壁反弹出悲凉的余韵、叹息和认真含泪的祈祷声。
安提克不再昏昏欲睡了,他心里涌出不可抗拒的悲哀,威力很大,他只能拼命忍住满眶的泪水,他正要离开教堂,风琴声又停了,神父站在圣坛前面,开始说话。
民众密密麻麻往前挤,现在走不开,安提克被挤到栏杆边。全场一片肃静,神父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先提主耶稣受难,然后痛骂罪恶,摇手做出威吓的手势,安提克站在他面前,只是位置较低,神父不时瞪他一眼,他被神父灼热的眼光慑住了,无法避开视线。
听众间很快就传来哭泣和叹息声,有人召唤耶稣的圣名,甚至有人苦哼。这时候神父说话更大声,语气也更严格。大家觉得他好像长高了,眼睛射出闪电,一字一句像石头弹出来,像火红的铁块烧进大家的心坎。他谈起大家的恶行和各种罪孽,谈起他们之间不肯改过的罪人,说他们忘了上帝的戒律,经常吵架、打架和闹饮。他热心劝他们,使他们战战兢兢,每一颗心都为悲哀所融化,眼泪像露珠在下淌,全场哭声阵阵。忏悔的叹声四起。接着神父突然低头面对安提克,以有力的嗓音指责烧父亲家园的不孝子,指责通奸和不法的罪人,说地狱的永恒烈火和人间的审判都饶不过这种人。
全体会众吓得半死,屏住呼吸。每一只眼睛都像火镖投向安提克。他面如白纸,几乎透不过气来,僵立在那儿,这些话打击他,活像教堂在他耳边崩塌。他回头似乎想求援,但是他身边出现一块空地,边线列着几张险恶或害怕的面孔。村民闪避他,像闪避瘟疫病人——现在神父大声呼吁他忏悔,哀求他,恳求他,要求他,最后又转向民众,伸长手臂劝他们当心这个坏人,避免受他伤害,不给他水、火、食物——是的,甚至不让他进门。“因为这种人会玷辱你们大家,你们一碰他,就会变坏,万一他不改过,不纠正恶行,不忏悔,你们就该把他当做野生会刺人的荨蔴,连根拔掉,把他扔进地狱!”
听了这些话,安提克突然回头,大家避开他,纷纷向左右两旁退,他由中央的通路往外走,神父的声音由背后跟过来,重重打击他,像一顿鞭笞,每一鞭都鲜血淋漓。
此时一阵绝望的狂喊传遍教堂,安提克没听见。他尽快走出门,怕自己悲痛而死——怕那些炯炯的目光,怕那阵可怕的声音。
他走上公路,来到通在树林的白杨路上,不时惊慌地止步歇脚,他仍然听得见神父的声音,像丧钟在耳边回响。
这是有风的寒夜。白杨树闹哄哄摇摆,偶尔有树枝划过他的面颊,风势减弱后,一阵冰凉的三月小雨漾漾打进他的眼睛。但是安提克毫不在意,继续往前走,迷惑,惊讶,充满难言的恐惧。
他站定了,终于呢喃道:“现在情况最糟!是的,他说得对,他说得对!”
他突然用手抓住脑袋,尖叫说:“噢,耶稣!我的耶稣!”他霎时看出自己的罪孽有多深,心中起了不平凡的谦卑感,痛苦极了。
他坐在树下沉思很久,眼睛凝视黑夜,聆听树木低沉、颤抖、古怪的涛声。
他突然满心愤怒和怨恨。“都是那个人害的——那个人!”他大声惊呼,以前的愤怒又涌出来,脑子里再度布满复仇的渴望,黑得像满天乌云。
他低吼道:“我决不饶他!不,决不!”鲁莽的性格又恢复了。他立刻跳起来,走回村庄。教堂现在上了锁,民宅的窗口很亮。他走过时,遇见好几群人,尽管下雨,他们仍站着说话。
他经过酒店,由窗口向里瞧,发现里面客人很多,就大胆走进去,只当没事人似的。但是他上前跟人数最多的圈子打招呼,只有一两个人跟他握手,别人都匆匆退避,离开那儿。
一分钟后,酒店只剩他一个客人。除了吧台后面的犹太老板,只有一个“化缘叟”坐在炉边。
他一来,大家都走光了!这是一粒苦药,但是他乖乖吞下,叫了一些伏特加酒,原封不动摆在那儿,就冲出门外。
他沿着水塘岸徘徊,眼睛茫茫然瞪着民家窗口射出的红光,红光柱扫过湿雪地,在覆满冰层的水面上一闪一闪的。
他心里浮出比较温和的想法。心情沉重得难以形容,他觉得好孤单,好想跟人说说话,找个火炉坐坐,于是他直接走向最先到的普洛什卡家。
那儿有个大聚会,但是他一进去,大家都吓得跳起来。斯塔荷也在那儿,连他跟安提克都无话可说。
他咕哝道:“你们瞪着我,当我是杀人犯!”就走到隔壁的巴尔瑟瑞克家。
这家人对他冷冷淡淡,以含含糊糊的字句来回答他的问候,甚至不请他坐下来。
他这样拜访了好几户人家,结果都差不多。他走投无路,不在乎最后的屈辱和痛苦,干脆跑去找马修。但是马修不在,他母亲在门槛上当场赶他出门,像赶一条野狗。
他没还嘴,如今也不再愤慨了,此时一切酸楚都离他而去。他慢慢穿过黑暗的世界,不时停下来看看四周的村子,很多家窗口都点了灯,他茫然望着那些窗户,也望着四面八方耸立的矮屋,仿佛从来没见过似的。那些树篱、果园、灯光有一种奇异的魔力,把他拴在那儿,很难理解,总之他体验到一种抗拒不了的威力,突然攫住他,将他捆缚在地上——使他引颈接受束缚,心里则怀着难言的恐惧。
他打量灯火通明的窗户,恐惧占满他的灵魂。他觉得大家都在看他,窥探他,跟踪他,要用坚牢的锁链束缚他,奴役他。他再也逃不了,动不了,也叫不出来。他倚在一棵树上,悲痛欲绝,仔细听……听见——每家每户、四周的阴影、田地,甚至天空——都传来同样冷酷的判决,如今已得到全而卜卡村人的公认!
他用嘶哑的嗓门说:“很公平!很公平!”谦卑到极点,由悲哀的灵魂深处吐出这句话,对全能的上帝——多数人的心声——满怀畏惧。
渐渐的,灯光全部熄灭,村民落入梦乡。天空还下着毛毛雨,雨丝淅淅沥沥由树梢往下淌。到处静悄悄的。偶尔可听见一两声狗吠。此时安提克完全恢复知觉,突然站起来。
“是的,他说得公道,他的话不假。但是我不让另外一个人太平无事——不!狗养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他要负责!”
他的话像疯人的狂喊,他向丽卜卡和全世界挥拳头。
他把帽子戴在头上,又往酒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