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灵降世节点缀屋门的绿树枝还没有枯掉,有一天早晨罗赫意外来到本村。
他听完弥撒,跟神父长谈一番,才到村子里去。很少人走动,大部分用土掩马铃薯,不过村内消息照例很快就传开了,违别已久、不少人赶来欢迎他。
他照例拄着拐杖慢慢走,挺胸抬头,身穿同一件灰头巾外套,脖子上挂着同一串念珠。春风吹动他花白的乱发,但是他悦目的五官显得温厚又和蔼。
他看看四周,对万物欣然微笑,热诚问候每一个人;摸摸小家伙的脑袋,跟女人打招呼,发觉一切如昔,觉得很高兴。
他们好奇地问他这一段日子上哪儿去了,他答道:“在钦斯托荷娃城求天主赦罪。”
大家看他回来,欢欣鼓舞,立即向他报告一切村中的消息,征求忠告,抱怨邻居的作为,人人都想私下跟他诉说自己的烦恼。
他说他累得要命,他们得等一等,反正他要在丽卜卡村住一两天。
这一来人人都求他住在自己家。但是他说关键他得实践以前对汉卡的诺言,以后有人请他,他也许会多待些时日。于是他走到波瑞纳家。
汉卡当然乐意接待他。他一放下拐杖和头陀袋,就过去看老头子。
“他躺在果园里,房间太热了。我们煮些牛奶给你喝……你若愿意,再来几枚蛋。”
罗赫立即来到果园,弯腰通过低垂的树枝下,走到病人身边,病人躺在蓝网形的床架上,盖一件羊毛袄。拉帕盘在他脚下,守护着他,怀特克的鹳鸟在树木问大步走来走去,活像站岗似的。
在这枝繁叶茂的老果园中,成长的大树完全遮往太阳,只有几处光点像金色的蜘蛛在树底的草地上移动。
马西亚斯仰卧着。树枝在他头上摇动深色的斗篷,柔声说悄悄话,惟有被风吹动时才偶尔露出一小片蓝天,让阳光落在他脸上。
罗赫坐在他身边。病人立刻转向他。
“啊!马亚西斯,你不认识我啦?你不认识我啦?”
老波瑞纳的面孔浮出一抹笑容,眼皮颤动,灰色的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声音。
“上苍的旨意若要你复原,你说不定会复原呢。”
他大概听得懂这句话,摇摇头——好像不知不觉——把脸移开,望着摇摆的树枝和不时映入眼帘的阳光。
罗赫叹了一口气,在他头上画个十字,回到屋里。
汉卡问他:“噢,爹现在不是好一点了吗?”
他沉思一会儿,然后用低沉又严肃的口吻说:
“灯盏熄灭之前,闪光总是亮一点。马西亚斯大概快要死了。我想不通他竟活了这么久。”
“他什么都不吃,往往连牛奶都不喝。”
“你随时准备办丧事。”
“不错。安布罗斯前两天才这么说,还劝我别耽搁,赶快叫人做棺材。”
他伤心地说:“你不妨准备,棺材不会空太久。渴望离开世界的灵魂,谁也拦不住,我们流泪也阻拦不了他。否则有人岂不是跟我们活几世纪。”他一面啜饮她端来的牛奶,一面问起村中的情形。
她告诉的事他刚才在路上就听到了,后来她终于详述了自己的烦恼。
“幼姿卡呢?”
“在田里,跟‘地客’们和雅固丝坦卡一起用土掩马铃薯。彼德到森林去了,为斯塔荷载木料来建新房子。”
“什么,他要建房子?”
“是的,亚瑟克先生送他十株松树干。”
“送他?我听人说过,但是不敢相信。”
“真是不可思议!起先谁都不相信。那个人口头答应了,但是口头上谁都能办得到呀。俗语说:‘诺言是给傻瓜取乐的玩具。’好啦,亚瑟克给斯塔荷一封信,要他拿去找大地主。连薇伦卡都叫他不要去,他何必无缘无故穿上靴子出门,因为相信大地主而惹人取笑?但是他硬要照自己的意思。他把信交上去以后,大地主叫他进房间,请他喝伏特加酒,并说:‘你驾车去,林务官会选定十棵圆木给你。’克伦巴和村长借车给他,我派彼德去帮忙。大地主真的在开垦地等他,亲自由他冬天砍下来要卖给犹太人的树干中选出十根最长最直的木材!现在斯塔荷正在建一栋美丽的房屋。不用说他怎么谢亚瑟克先生,我们一直以为他是贫民和白痴,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财源是什么,他常在圣像下或麦田里拉小提琴,有时候说话没头没脑,像精神不正常的人。没想到他却是大人物,连大地主都听他的吩咐办事情。谁会相信呢?”
“别以貌取人,要看他的事迹。”
“不过他送了这么多木料,马修说至少值一千兹洛蒂,只要对方说句‘谢谢’就成了!咦,简直没听过这种事!”
“听说他有意接收旧房子,度过余生。”
“荒唐!那栋破屋的价值跟一只破木鞋差不多。村民怀疑其中另有文章,薇伦卡向神父打听整个原委,神父骂她,说她是傻女人。”
“就是嘛。接受人家给你的礼物,感谢上帝慈悲。”
“是啊,不过免费收人家的东西是一件怪事,何况是大地主送的!听都没听过!有人为爱心而给过农民们任何东西吗?我们只要求最简单的忠告,他们都要看看我们献出什么礼物。你空手跟官吏打招呼看看,他们一定会叫你:‘明天’或‘下星期来’!噢,安提克的事情叫我学会办事情的方法,我在那一方面已经花了不少钱。”
“幸亏你提起安提克。我到过城里。”
“见到他了?”
“没时间去看他。”
“不久前我也去过,但是没见到他。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见面。”
他微微一笑。“也许比你想像中来得快。”
“老天!你说什么?”
“是真话,我在司令部听说安提克受审前可以先开释。但是得有人交五百卢布来为他作保。”
“正是铁匠说的数目!”她一字一句说出铁匠麦克的诤言。
“有点根据,不过由他口里说出来就不可靠了!他一定企图获利。别急着卖田,‘人骑着骏马离开大地,却走路回来——成为衣衫褴褛的无赖。’——有没有人肯作保?我们得找个人。只要手头有钱就行了——”
她怯生生地说:“也许有。我——我手头有点现金,但是算不清楚。”
“给我看,我们一起计算。”
她走了,很快就回来,拉上门闩,把一个包里放在他膝盖上。
里面有纸票、银币和金币,外加六串珊瑚。
“这些是他亡妻的。他送给雅歌娜,我猜后来又收回了。”她低声说着,蹲在罗赫坐的高背椅旁边,罗赫正在算钱。
“四百三十二卢布五兹洛蒂。从马西亚斯手上拿来的,呃?”
她满面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是的,他在复活节之后给我的。”
“不够,但是你可以卖几只牲口。”
“大概可以。我们的母猪可以卖……不会生育的母牛也可以。犹太人说要买,大概还能值几蒲式耳的谷子吧。”
“那我们不借外力就可以保释安提克。有没有人知道你有这笔钱?”
“爹交给我,要我保安提克出狱,不许我跟任何人说。你是头一个知道的人。万一麦克……”
“你放心,你的秘密不会传开。我一听说时机到了,我们就一起去保安提克。乌云会散,天气会转晴,亲爱的孩子!”他说着,亲吻她的头顶,她跪在他膝前道谢。
她流出欣喜的眼泪,呜咽道:“我亲生的父亲也不可能比你更慈爱。”
“你丈夫会回到你身边,感谢上帝!雅歌娜呢?”
“今天早晨她跟她母亲和社区长进城去了。听说多明尼克大妈要去找公证人,打算把田地都移交给雅歌娜。”
“都给雅歌娜?她的儿子呢?”
“他们要她分地,她故意气他们。现在他们家像地狱似的,社区长支持多明尼克大妈。一家之父临死前,曾指名要他当孤儿的监护人。”
“是这样的?我听到另外一则跟社区长是有关的故事。”
“你听到的是实情。他真的喜欢雅歌娜,方式却叫我羞于启齿。他已过了盛年期,但是精力还很充沛,我亲眼在果园见过他们。”
“我想找个地方躺一躺,可以吗?”
她要他睡幼姿卡的床,但是他宁愿去马厩。
“钱要藏好!”他临别吩咐说。
他直到午餐时间才露面。饭后他要到村子里走走,汉卡犹豫不决向他求助。
“罗赫,你肯不肯帮我们布置圣龛?”
“啊!对了,明天是基督圣体节。你要在哪里立圣龛?”
“往年的老地方——门廊外面。我马上派彼德到森林去拣小枞树和松枝当装饰品,雅固丝坦卡则跟幼姿卡去拣花束来做花环。”
“蜡烛和烛台准备了没有?”
“今天早晨安布罗斯答应从教堂拿一点来给我。”
“还有谁家要立圣龛?”
“水塘这一侧有社区长家,那一侧有磨坊主家和普洛什卡家。”
“我会帮忙,不过我得先见亚瑟克先生。天黑前再回来。”
“请你叫薇卡伦明天天一亮就过来帮忙。”
他点点头,走向斯塔荷的破屋废墟。
亚瑟克先生照例坐在门槛上抽烟,摸胡子,眺望远处的小鸟在起伏的麦浪上空拍翅膀。
屋前的樱桃树下摆了好几根巨木,白利特沙老头在附近瞎忙,一会儿用斧头砍砍树,一会儿用手斧弄平突出的木瘤,同时大声跟木头说话,
“啊哈!你们到我们的院子里来了。多谢!马修很快就要将你们剖成美妙的梁柱,给你们带来光彩。是的,你们要住在这里,不受水气侵蚀,别怕。”
“他跟木头说话,把它当生物!”罗赫诧异地说。
“你坐吧,他今天乐疯了。你听!”
老头子用爱怜的双手拍拍树脂斑斑的树皮继续说:“可怜的受难者,你们也住在森林,现在你们该休息了,没有人会再来折磨你们!”
接着他走向路边最大的一棵树干,蹲在锯平而有黄色年轮的表面附近,看年轮看得入迷,嘀嘀咕咕说:
“这么大一棵?照样被打倒了,呃?犹太人想载你们进城,凭上帝的恩典,你留下来陪乡亲农夫,他们会在你身上挂圣像,神父会用圣水为你祈福。是的,是的!”
亚瑟克先生听了,微微一笑,跟罗赫说了几句话,然后拿出小提琴,由田埂走向森林。
罗赫留下来听薇伦卡说话,天色慢慢黑了。
明天是一个节日,今天村民提早收工。女人开始在屋外结花彩,孩子们抱着一大把一大把绿色的苍蒲和灯心草进屋。普洛什卡家和磨坊主家门前,桦树和枞木枝集成好几堆,要插在立圣龛的地方,女孩子用绿叶装点身后的墙壁。他们还用砾石和沙土填平马路上的不少坑洞。
罗赫离开薇伦卡家,正要走上白杨路,有人骑马出现了,以危险的高速度飞奔,掀起一阵尘烟。因为斯塔荷载木料的板车挡了他的路,他设法从田里越过去。
“你这么赶法,马儿要累坏了。”他们大叫,却没有效果。他由大伙儿身边超过去,拼命往前跑,马儿直喘气。
罗赫大叫说:“亚当!等一会儿!”
小克伦巴停下片刻,大吼说:
“听好,森林里死了两个人。噢,天哪!我吓坏了!我刚走过,去照顾马匹,正要跟古尔巴斯那小子回家——就在波瑞纳的十字架旁边——我的马畏缩不走。我一看,有两个人躺在柏树丛里。我叫他们,他们不答腔,跟死人一样。”
“噢,傻瓜,你跟我们说什么神话?”大家嚷道。
“那你们自己去看,他们躺在那里!古尔巴斯也看到了,但是他跑去找‘地客’们。”
“老天!赶快到社区长家,向他报告。”
“他进城还没有回来。”有人说。
“那就找村长!他在铁匠家附近,跟其他的工人一起修路呢。”他奔驰而去,大家在后面叫嚷。
命案的消息传遍全村,大家恐怖兮兮地在胸前画十字。有人通知神父,他出来打听,人人都焦急地等村长回来,他已经跟克伦巴和几位工人乘板车去看了。
他们等了很久。他调查回来,天色已黑,出乎大家意料之外,还拉着社区长的马儿和俄式马车,心情很坏,一面咒骂,一面打他的驽马,尽力穿过人潮。有人抓住笼头,他不得不停下来,遂大叫说:
“这些淘气的小鬼!他们在玩鬼把戏。没有人被杀,人家只是在灌木丛睡着了。噢,我要是逮到小克伦巴,他得为我们受惊而付出代价——狠狠挨一顿处罚!我碰见社区长,载他回家……如此而已!走——噢!小马儿!”
有个人望着敞开的车子说:“不过,社区长怎么啦?他像病人趴卧着!”
“他只不过睡着了!”村长打马儿,要它快步小跑。
“好个淘气的流氓!编出这种故事!”
“全是小古尔巴斯搞的,他最会玩这种把戏!”
“用棍子打他们一顿!叫他们知道无缘无故吓人的后果。”
他们对这件事非常愤慨,纷纷走回家,半路上碰见“地客”们背着重重的柴火,由柯齐尔大妈领头,她几乎被担子压得直不起腰来,她看到大家,身子往后一仰,以背上的薪柴支撑体态。
她累得差一点说不出话来,冷笑说:“村长,他骗了你们,哈!森林里真的没有死人,却比死人更严重。”
她的话很快就招来一大群人,接着她道出她所知道的故事。
“我正走森林小径回到十字架旁边,小古尔巴斯吓得半死,跑来找我,说附近柏树丛里有死人。我想看一看也不妨事嘛。我们去了,远远看到两个人死死躺在那儿。菲利普卡拉我的袖子劝我走,乔治太太喋喋不休祷告,我也全身发麻……但是我在胸前画十字,走到他们身边,结果看到——我看到什么?社区长老爷脱下外套躺在那儿,旁边是雅歌娜·波瑞纳大嫂。两个人都睡得很熟……浑身酒味!……她衣衫不整,我简直不好意思形容……简直像罪恶之都一样邪门!我老了!却从来没听过这种丑事。看见村长来,雅歌娜逃走,但是社区长大人好不容易才上了车。醉得像死猪似的!”
有人说:“慈悲的天主!丽卜卡村可没出过这种事!”
“若只是长工和女仆还没什么!但他是地主农夫,一家之父,又是我们的社区长!”
“波瑞纳快要死了,没有人拿水给他喝,而她!……”
“我要用蜡烛送她离开本地,这个娼妓!不,我要在教堂前面用教鞭打她!”柯齐尔大妈又吼道。
“多明尼克大妈呢?”
“他们在城里撇下她,她碍了他们的事儿。”
“噢,真罪过,真可耻!我们大家都跟着丢脸。”
“那个雅歌娜——不顾颜面——明天会照旧胡来!”
他们在家继续发牢骚,充满恐惧和愤懑,有些心肠较软的女人直流眼泪,怕上帝的审判落在大家身上。全村议论纷纷,哀叹不绝。
几位年轻小伙子把古尔巴斯拉到一旁,问个详细。
亚当·瓦尼克说:“我们的社区长是有名的色鬼。”
“他会吃苦头,他太太会扯掉他的头发!”
“而且六个月不理他。”
“噢,现在他可不在乎了!”
“是的,为了雅歌娜这样的姑娘,男人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
“不错。贵族领地的闺女没有一个比她漂亮,她只要看任何男人一眼,他就浑身兴奋!”
“好甜!难怪安提克·波瑞纳……”
“闭嘴,伙伴们!古尔巴斯撒谎,柯齐尔大妈也是。他们说这些话是记恨的关系,真相我们还不知道呢。”马修以关切的口吻说。但是社区长的弟弟乔治来了,打断了他的话。
“怎么?社区长彼德还没醒?”太伙儿问他。他回答说,
“那人是我的亲哥哥,但是他干了这种事,在我心目中不如一条狗!”他突然发火说,“不过,一切都怪那个烂女人!”
波瑞纳家的长工彼德挤向乔治,大声说:“谎话?说这话的人是汪汪叫的野狗!”
大家对这突如其来的气话感到很吃惊,他继续握拳说:
“除了社区长谁都没有罪。是她送珊瑚给他,还是引诱他上酒店?还是通宵躲在果园里等他?他逗她逗得好厉害,追她追得好凶!噢,我太清楚了!他甚至想对她下迷药哩。我难道不晓得?”
“你这包庇她的瘟生,安静,否则你的腰带会掉哩!”
“但是她会知道你支持她……好好赏你!”
“说不定送你一条马西亚斯不再穿的短裤!”
他们嘲讽和说笑,肚子都要笑裂了。
“既然她丈夫不能替她说话,我能说,所以我要说。是的,我要说,狗养的!……让我再听谁毁谤她看看!噢,你们这些大嗓门的野狗,她要是你妹妹或你太太,你们一定不说话!”
斯塔荷·普洛什卡吼道:“闭嘴,马童!你有什么权利在这儿管闲事?去管你的马尾吧!”
瓦尼克也说:“当心,否则你可不只挨一顿骂!”
他们临去前,齐声叫嚷:“别惹地主农夫,你这睡草垫的脏家伙!”
“噢,你们这些下流的乡巴佬!我是马童,不错,但我至少没偷拿过一斗谷子去卖给犹太人!你们知道我没有!”他在一群人身后大叫,他们自觉羞愧,没有还嘴,直接走回家。
那天晚上天气怪怪的,有风却十分晴朗。太阳下山好久了,天空还有血红色的大深缝。村民大抵坐立不安,狂风在高空怒号,只吹动高处的树梢。不知道为什么,白鹅全部在庭院中吵闹,家犬神经兮兮跑来跑去,甚至跑出家门外。没有人待在屋里或坐在门阶上,大家聚在屋外不远的地方,低声和邻居说话。
汉卡跟几位朋友在一起,她们特来慰问,并打听雅歌娜的事情。她们谈到这个话题,她蔑然地答道:
“这是耻辱和罪过,却也是一大灾殃!”
“不错,整个教区的人明天都会知道这件事!”
“而且会说我们是最差劲的村子。”
“耻辱会落在全丽卜卡村的女人身上。”
雅固丝坦卡嘲笑说:“因为她们都太好了,只要像雅歌娜一样受逼,她们都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闭嘴,现在不是嘲讽的时候!”汉卡厉声骂人,她就不再说了。
汉卡还羞得透不过气来,但是原先兴起的愤怒如今已慢慢消失了。朋友们回家以后,她到住宅另一边去看看,表面上是要去照顾公公马西亚斯。她看雅歌娜合衣睡得很熟,就闩好房门,摸黑仔细替她脱衣服。
过了一会儿,她心里生出无限的同情,暗想道:“愿上苍可怜可怜她的命运!”
雅固丝坦卡一定发觉她态度改了,勉强说,
“雅歌娜并非没有罪,但是社区长更不应该。”
“对,是他——他该为一切罪过受处罚,”汉卡深表赞同,长工彼德用感激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他们已估量过公众的心情。普洛什卡和柯齐尔夫妇在村子里来来去去,鼓动村民对抗社区长,直忙到半夜。普洛什卡到各家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噢,噢,我们有一个了不起的社区长,是全区最强壮的家伙!”
他看大家领会不出他话中的要旨,就请他们上酒店,某些小地主农夫已经聚在那儿,他殷殷劝大家饮伏特加酒,看他们满脸通红,就回头攻击社区长:
“我们的社区长真会办事,呃?”
柯伯斯小心翼翼地说:“而且不是第一回了。”
“我知道他的事情……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说。”席科拉吼道。他喝得醉醺醺,身体靠着吧台。
“你的事情,我也知道……也知道……我不说。”他继续咆哮。
普洛什卡又叫几杯酒,“惟一的办法就是罢免他。我们选的社区长,我们有罢免权。他刚才的行为害全村蒙羞,但是他做过更坏的事情。他老是跟大地主交往,损害社区利益。他要在丽卜卡村设学校,一定是他劝大地主把波德莱西卖给德国人。他经常酗酒,建了一座谷仓,买了一匹马,每星期吃瘦肉,他还喝茶哩!请问花谁的钱?大概不是他自己的!”
席科拉插嘴说:“我知道社区长是头猪,不过你也想把猪鼻子伸进这个食槽!”
“这个人喝醉了,胡说八道!”
“我还知道你永远当不成社区长!”
于是他们撇下他,到黑漆漆的夜空下去讨论。
第二天社区长的奇事被人批评得更厉害,因为神父禁止他搭设往年立在他家门前的圣龛。一大早他就派人去找昨天半夜才回来的多明尼克大妈。他愤怒到极点,甚至骂风琴师,还用长烟斗柄打了安布罗斯一记!
基督圣体节跟前几天一样,晴朗光明,却非常闷热和安静。打从黎明太阳就冒出火焰,空气干焦,树叶都低着头,谷物向地面弯,软弱无力,沙地像热火炭烫得人脚底发疼,大滴的树脂由墙壁在外滴。
热到如此真是天灾,但是村民专心准备作仪式,很少为天气烦恼。奉命在进行中扛圣物箱,圣龛姑娘们疯也似的由这一家跑到那一家,试长裙,梳头发,长辈们则尽快布置圣坛——磨坊主家,神父家门前(取代社区长家)和波瑞纳家门前各有一座,打从天亮,汉卡和家眷就拼命赶工。
他们最先完成,而且布置得很精巧,比磨坊主的圣坛更受人夸奖。
真的比那座高明。门廊前面立了一个以桦树枝交缠而成的小礼拜堂,上罩几块七彩条纹的毛织品,里面的讲台上耸出一座圣坛,铺有白餐布和细麻布,饰以小蜡烛和瓶插的鲜花,幼姿卡曾在花瓶上粘贴各种镀金纸图案当饰物。
圣坛上挂着一幅巨型的圣母像,两侧各挂几张小图片。为了加强整体的效果,他们在圣坛上空悬一具鸟笼,笼中是娜丝特卡带来的画眉鸟。
他们由大门口筑出一条巷道,是枞树枝和桦树枝交替构成的,枝丫插在地上,整整齐齐掩上黄沙,沙径上撒满菅茅。
幼姿卡采了几大把矢车菊、燕草和野豌豆,不管是圣像也好,烛台也好,凡是能套花圈的地方,她都用花圈来布置,甚至在圣坛前的地面撒遍鲜花。房屋也有份,墙壁和窗户都布置上绿叶,屋顶上插着摇摆的菅茅。
人人都卖力干活儿,只有雅歌娜例外,她大清早溜出家门,一整天不见人影。
他们最先弄好,但是太阳已照遍全村,外村来的板车声逐渐加大。
他们匆匆准备上教堂。
怀特克一个人留在围院里,成群的孩子挤进来瞻仰圣坛,对画眉鸟吹口哨。他设法用树枝赶他们离远一点,硬是行不通。于是他放出鹳鸟,它偷偷走上去,用尖嘴去啄他们光裸的小腿,他们尖叫着散开了。
弥撒钟初响时,家人一起出发。幼姿卡走在前面,全身雪白,手上拿着书本,鞋面上有大红的蝴蝶结。
“怀特克,你觉得怎么样?”她在牛童面前转个身问道。
“你美得像最自的白鹅!”他赞美说。
“你的皮靴都比你有眼光!不过汉卡说全村没有人穿得这么好。”她跺跺脚,拉拉短裙说。
“隔着裙子看得见你的红膝盖,像鹅肉隔着羽毛露出来!”
“傻小子!”她悄悄警告说,“把鹳鸟藏好!神父游行会来这儿,说不定会看见它,认出它。”
“噢,不过女主人看来真漂亮!简直像火鸡!”他目送她们走上大路,兴奋地咕哝道,后来他想起幼姿卡的警告,就将鹳鸟关在马铃薯坑里,放拉帕去看守圣坛,接着他去看马西亚斯,后者照例躺在果园里。
村子里没有人迹。教堂的仪式开始了。神父出来做弥撒,风琴咚咚响,布道结束时,钟声大作,把屋顶上的白鸽都吓跑了。接着民众涌出来,穿过大门,烛火熊熊,圣像由白衣少女扛着,最后来的是神父头顶的红天幕,他手上端着金色的圣体匣。
他们排成队伍,人潮间让出一条窄巷,以闪烁的烛光当围栏,神父高唱:
“看哪,我站在你门外,噢,天主!”
群众齐声应合,声若洪钟——大嗓音直达天际!
“我的灵魂追随你的圣旨。”
他们一面唱,一面往前走,窄墓门附近挤得水泄不通,人数多极了,包括整个教区。一切贵族领地的主仆都在场,几位大地主在两边扶神父,或者手持蜡烛在附近走。天幕由教区的地主农夫扛着(也许因为最近的丑闻吧),其中没有一个是丽卜卡村的人。
他们由教堂墓地的阴影问走到白花花、眩人、炽热的旷野,艳阳照得人一直眨眼睛,他们继续随着钟楼的鸣声往前走。颂歌响了,薰香随漫天的尘土飞上晴空,烛光闪烁,鲜明的花瓣不断落下来,散在神父脚下。
人潮汹涌,他们脚步很重,大声唱颂歌,像一弯喧闹的七彩溪流,红天幕则像急流中的一条船——飘浮其中。圣旗在图片和圣徒雕像边摇曳,圣像蒙着薄纱,缀满花朵。
他们走着唱着,挤得密密麻麻,脑袋贴着脑袋,每个人都拼命唱——只当全世界都陪他颂赞天主的荣光——只当高尚的莱姆树、暗暗的赤杨、烛光下发光的水面、微尖的桦树、低洼的果园,绿野和看不见的远方——一切的一切——都衷心为颂歌伴奏,音符穿过闷热的空气,飞上亮丽的蓝天,飞向太阳!
圣歌搅动了树上的叶子,把最后几瓣鲜花吹落下来!
神父在波瑞纳家的圣坛上念第一篇福音,暂时休息,又转往磨坊主家。
现在天气更热,很快就热得叫人受不了。每个人的喉咙干得像灰沙,太阳四周蒙着一层白雾,灿烂的天空飘着长长的纹丝状纹理,空气过热,东西的外廓线仿佛隔着沸水看去一般,抖抖颤颤的——暴风雨快要来了。
进行大约历时整整一个镜头,神父浑身汗水,脸色红得像甜菜根,但他一直端端庄庄举行仪式,从这座圣坛走到那座圣坛,听民众唱许多福音,并吟诵多首颂歌。
有时候民众停止颂赞,云雀接着唱歌,不停地叫道:“咕咕,咕咕!”大钟永无止尽地当当响。
虽然颂歌又响了,农民们放大喉咙高歌,女人的尖嗓子和小孩的童音也来凑热闹,加上游行所带的小铃叮叮响,地面更有砰砰的足音,但是大钟声仍然很响亮——纯净,高超—一黄金般的音符飘上天际,欢愉又宏美,像铁锤敲打太阳锣,敲出伟大的旋律,在整个乡村袅袅不绝。
接着回到教堂,在室内举行冗长的仪式,风琴演奏,歌声悠扬。
会众终于解散了,天色突然转黑,远处有雷声,干燥的疾风飕飕吹来,树木互相拍打,空中满是一股股灰尘。
外村来的人立即驾车飞速离去。天上下起一阵阵毛毛雨,使空气更闷热,太阳则继续洒下无情的热浪。蛙鸣声听来微弱多了,也困倦多了。黑暗慢慢进逼,远处的风景现在已朦胧不清,雷声又响了,土青色的东方劈下一道道苍白的闪电。
暴风雨由东方来袭,沉重的板青色云团是新月状分布,蕴含雨丝——说不定含有冰雹哩。风雨在树梢呼啸,吹过麦田,鸟儿吱吱喳喳飞到屋檐下躲雨,连狗都急着回家。牛群也从田野间回来了,灰尘旋涡和灰尘柱在路面飞舞,雷声愈来愈近。
不一会儿,太阳隐在铁锈色的蒸气团中,隔着蒸气望去,宛如隔着半透明的玻璃板。雷声逼近村庄,不时有疾风吹来,真能把大树连根拔起。第一阵雷霆远远打在森林的某一个地方,整个天空霎时变成深土色。太阳不见了。狂风怒号,雷霆连续落地,地面被雷声震得隆隆响,黑色的天空出现一条条闪雷,突来的闪光简直要把人的眼珠子给挖掉。
住宅随各种声音而颤抖,一切生物都吓得畏畏缩缩。
幸亏暴风雨斜着飘走了。闪电打在远处的某一个地方,狂风没造成灾难就已减弱,天空再度放晴,晚祷之前下了不少雨,带来一阵洪流,谷子霎时被冲倒,水车池涨得好高,每条阴沟、田埂和犁畦都涨满起泡的污水。
直到黄昏,一切才恢复正常,雨停了,太阳在西天的云彩间露面——像鲜红的大火球。
等这时丽卜卡村舒了一口气,村民望着门外的风光,感恩地呼吸凉爽空气和雨后的泥土味儿,尤其是园内小桦树和薄荷树的清香。路上的水洼在夕阳下呈红色,树叶和绿草晶莹发亮,起泡的溪塘像液态的烈火,热热闹闹地流向水车池。
一阵微风搅动了刮倒的谷子,如今森林和田野传来一股爽快的凉意。孩子们大声欢呼,跑到小溪和阴沟去玩水,小鸟在枝头啾啾叫,家犬到处乱跑,神父的珠鸡由树篱上传来清脆的音符,所有的路面和房屋四周都充满谈话声和快活的叫声。不久磨坊附近有人唱起情歌来,
“长期长期鹄候,我浑身露水。
爱人,爱人,放我到你身边!”
田间除了赶回家的牛群哞哞叫,还传出某一位牧人的歌声。
“甜心,你说黑麦一收割,
你就娶我,决不拖延。
黑麦、小麦和燕麦都割了,
我仍拿不到结婚证书!
噢,达娜达达娜!”
避风的板车现在逐一开走,不过有许多邻村的农夫留在丽卜卡村做客——也就是不久前曾好心来帮女人种地的朋友。他们在比较富有的农夫家接受招待,酒菜丰盛极了;比较穷的人则带好心的朋友上酒店,享受宾主欢聚的乐趣,人数愈多愈快活。
几位乐师也来了,晚祷之后,酒店里传出小提琴曲、低音提琴的喧哗声和低沉的鼓声。
复活节以来,大家没机会作乐,更想挤在一起玩乐一番。
来的人太多了,酒店容不下,不少人得坐酒店外的圆木头,不过现在天气晴朗,天空呈壮观的金色,他们一大群一大群坐在那儿,叫酒来喝。
酒店里挤满年轻人,他们立即跳起奥伯瑞克舞,转来转去,密实的人潮和脚步震得墙壁和地板不住呻吟。谁跟娜丝特卡带头跳?除了多明尼克大妈的儿子西蒙还有谁呢?他弟弟安德鲁一直拉他的袖子,劝他别跳,他根本不听,他心情愉快又任性,痛饮伏特加,硬要请娜丝特卡和酒友们喝,扔些五科培的钱币给乐队,叫他们奏乐起高一点。他搂着娜丝特卡的腰,大声叫:“来,小伙子们,活跃些!照波兰人的作风用力踏脚!”
他像奔逃的小雄驹在屋里飞呀转呀,拼命叫,拼命踩地板。
安布罗斯咕哝道:“他的靴子里没垫茅草,那个小浪子!”他望着酒客们,喉咙因贪饮而抽搐。“像链枷似的,他猛挥手脚!……希望别脱臼!”他说话更大声,走得更近。
马修恶狠狠地说:“当心你的一只脚脱臼。”指的是老头的木腿。
“噢,我真想跟你共饮!”他邀宠般笑笑说。
“喏,醉鬼!当心别把酒杯吞下去!”马修说着,倒出满满一杯,转身背对他。社区长的弟弟乔治正跟一小圈人低声说话,他们挤在吧台边用心听,没注意周围的舞客或面前的伏特加酒。他们一共有六个人,都出身于当地最好的家庭,对于讨论中的问题很关心,不过酒店愈来愈吵,愈来愈挤,他们立即转进犹太人跟客人共用的私人客厅。
房间实在很小,挤满犹太娃儿的床铺,餐桌旁很难找到空位。一根牛油蜡烛插在屋椽上挂的铜制分叉烛台里,发出烟蒙蒙的火焰。
乔治两度传酒瓶,喝酒,却没有人提到刚才中断的话题,最后马修酸溜溜地说:
“喏,乔治,我们听你说,我们都坐在这儿,像乌鸦期待暖雨!”
乔治还没开口,铁匠进来了,他跟大伙儿打招呼,四顾找座位。
“啐!黑面儿来了,老是在没播种的地方冒出芽来!”马修脱口而出,不过,为了压熄对方的怒火,他立即说,“麦克,敬你!”
铁匠一饮而尽,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开玩笑说:“我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秘密,也许这儿不欢迎我?”
小普洛什卡回答说:“你说得对!跟德国人这么要好——星期五陪他们吃咸肉喝咖啡——这种假日,你继续陪他们不是更好吗?”
“你说话像醉鬼!”
“我说的是人人皆知的事实,你经常跟他们交往。”
“谁给我工作,我就帮谁干活儿,我不挑剔。”
瓦尼克暗示说:“工作!你跟他们之间不只是工作方面的交情。”
普里契克意味深长地说:“是你对大地主和我们森林所做的那种工作。”
“嗬!看来我是跟审判官会面啰!你们好清楚!”
乔治冷冷盯着铁匠可疑的眼睛说:“别惹他。他有办事的自由……我们也有办事的自由。”
“万一有宪兵隔着窗子偷看。”铁匠想故作嘲讽,却不太成功,嘴唇气得直抽搐,“他会以为你们有阴谋。”
“我们也许有阴谋,却不是对抗你,麦克,你不配。”
他听了,戴上帽子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
“他闻到一点风声,跑来探察详情。”
“他说不定会在外面偷听。”
“让他听嘛,他会听到几句跟他有关而他不喜欢的话!”
乔治一本正经说:“现在听我说,弟兄们!我说过,德国人还没有买波德莱西,但是买卖契约随时会签署。他们说下星期四。”
“我们知道,问题是可行的办法!”马修焦急地说。
“乔治,给我们一点忠告吧,你有办法,你读过不少书,又常常看报。”
“你们知道,德国人若买下来,定居在我们的隔壁,情况会像戈卡,我们丽卜卡村连呼吸的空间都没有。”
“我们的父辈叹气,搔头,想不出办法。”
“但是他们不会把田地移交给我们!”几个人同时大叫。
另外一个人大嚷:“德国人,他们算什么?有些定居在莉西卡,我们农夫买尽他们最后一亩地。不错,戈卡是另一种情形,不过全怪我们自己,我们酗酒,我们不断打官司,到头来全部去讨饭。”
“咦,那我们以后也可以买下波德莱西!”安提克的堂兄弟颜德瑞克·波瑞纳说。
“说来简单。目前我们连一英亩六十卢布都拿不出来,日后怎么付得出一百五十卢布的价钱?”
“如果我们的父亲肯将每个人该得的财产分给我们,我们补救事态就容易多了。”
“这是真话。那我马上就能想出办法。”
乔治插嘴了。“噢,你们这些傻瓜,土地完完整整,我们的长辈都只能维持起码的开支,你们想凭一小块地存钱吗?”
他们哑口无言——被他提出的真实证据吓呆了。
他继续说:“不,祸害不在于我们的父亲不让出地产,而在于丽卜卡村地狭人稠。祖父时代养活三口人的田地如今得养十个人。”
“你说得真对!是的,真对。”他们都有同感,觉得羞愧。
有人建议说:“那我们买下波德莱西农场,大家分。”
“你可以买下整个村子,但是钱从哪里来?”马修哼道。
“等一等,说不定我们能想出办法。”
“你们爱等就等吧,我等够了,觉得恶心。我要离开乡下,到城里去!”
“随你便。但是我们得留下来采取某些行动。”
“滚他的!空间好挤,我奇怪墙壁怎么不裂开,我们每一家都住了好多人,吵得要命,附近则有广大的土地,只等人去接收。不,就算我们饿肚子,也筹不出钱来买,我们更不可能借到钱。滚他的!”
这时候乔治告诉他们别的国家是什么情形,他们伤心地聆听,最后马修打断他的话:
“别人富裕,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给肚子饿的人看一碟菜,然后收起来,他的肚子能饱吗?别的地方人民有保障,这里没有,每个人都像荒地上的野树,无论成功与失败——只要他缴税金服兵役、服从官员——谁理他?”
乔治默默听他说完,然后重新开始。
“只有一个办法能得到波德莱西。”
这时候大家更贴近他,因为大房间突然闹嚷嚷,玻璃窗为之震动,音乐停了。有人出去,回来笑着向他们报告外面的情形,原来多明尼克大妈拿一根细根来找儿子,造成可怕的骚乱。她要打他们,赶他们回家,但他们顽抗到底,叫她离开酒店,现在西蒙喝个痛快,安德鲁大醉,对着烟囱怒吼。
大家不想再听那些事儿,乔治开始阐明他的计划。原来是叫村民跟大地主和解。以一英亩森林换四英亩波德莱西的土地!
这种解决办法有可能成功,他们又惊又喜,乔治告诉他们普洛兹克附近有个村庄曾做过类似的协议,他是在报上看来的。
“对我们农夫很有利!犹太人,再来点伏特加酒!”小普洛什卡隔着房门大叫。
“是的,每三英亩林地换十二英亩麦田!”
“十英亩可以换一大块地!”
“不过,他该另外让我们捡点柴火!”
“而且各加一英亩森林边的草地!”
“还要一点建筑用的木料!”
人人都加上新条件。
马修冷笑说:“各加一匹马,一辆板车和一匹母牛!”
乔治嚷道:“安静!现在地主农夫得开个会,然后去见大地主,说出他们想要的条件。说不定会谈成。”
马修中途插嘴:
“除非尖刀架在脖子上,他不会答应的。现在他需要钱,德国人随时会给他。反之,我们村民抓脑袋开会,他们的太太也提出忠言,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候大地主早就卖了地,不理我们,有钱等官司结案。乔治的计划很好,但是我觉得需要反过来才行得通。”
“马修,说下去,给我们一点建议。”
“不空谈——不开会——而是采取行动,像我们争取森林一样!”
乔治咕哝道:“行动有时候可能,有时候不可能,”
“我说有可能……不是用同样的办法,却可达到同样的目标——我们去叫德国人不要冒险买波德莱西农地!”
“他们是傻瓜——怕我们,肯乖乖听话?”
“他们若不答应,我们就告诉他们:他们不许播种或建房屋……也不能越过他们的田地一步。你们以为他们不怕事?咦,他们会像我们在地底熏出来的狐狸。”
乔治突然说:“皇天在上,这种威吓语会使我们再坐一次牢!”
“我们不会永远坐牢,等我们出狱,他们就惨了……他们不是傻瓜,会先考虑跟我们对抗有没有好处。等我们将买主赶走,大地主的口气就不同了。否则……”
乔治无法再保持缄默。他跳起来,尽可能劝他们别从事这么冒险的战斗计划。他指出这样会吃官司,全体又有新的灾祸,说不定会以造反的罪名入狱,关好几年!他还说,也许跟大地主和平商议就行了。他继续发言,说得面红耳赤,吻大家,求他们放弃这个念头。行不通,他的话完全没效果,最后马修说:
“你在说教!你的口气跟书本差不多,却不合我们的需要!”听了这句话,大家开始用拳头敲桌子,七嘴八舌说话,热烈叫嚷:
“万岁!万岁!打倒德国人!长裤仔滚蛋!马修说得对,我们都照他的话去做,谁若害怕,就叫他躲起来算了!”
他们好兴奋,理性全失。
这时候犹太人拿一瓶酒进来,他一面擦桌上的酒渍,一面聆听,然后腼腆地说:
“马修给你们的忠告好极了。”
“什么!颜喀尔现在反对德国人?怎么可能?”他们讶然叫道。
“因为我喜欢跟本乡本土的人站在同一边。我们住在这里——可怜兮兮,但是靠上帝帮忙,我们还可以活下去……等德国人来,不但可怜的犹太人,连一条狗都没有东西吃……噢,愿他们都死掉!愿瘟疫扫除他们!”
“什么,犹太人跟我们站在一边!谁听过这种事!”他们感到很惊讶,简直愣住了。
“是的,我是犹太人,却不是森林的野人,我跟你们一样生在此地,我父亲和祖父也是这儿出生的!……我难道不是你们之中的一分子?……对你们有利的事对我也有利,你们地主农夫的产业愈大,我跟你们做的生意也愈多。你们对抗德国人的计划我准备支持,提供一整瓶甜酒……祝你们健康,噢,波德菜西的地主农夫!”他大声说着,举杯敬乔治。
后来他们喝了很多酒,非常高兴,差一点忍不住吻犹太人的长须,他们把他当作自己人,复述整个计划,每一细节都和他咨商。过了一会儿,连乔治都不那么忧郁了。
但会议已近尾声,马修跳起来。他嚷道:“弟兄们,到大房间去,我们伸伸腿!今天够了。”他们一起进去。
马修立即把苔瑞莎由另一个男伴怀里抢过来。别人也学他的榜样,请出屋角的女孩子,呼叫乐师,并开始跳舞。
乐师们突然用劲演奏,他们知道马修赏钱和揍人都很干脆。
酒店的人终于认真跳起舞来,额头直冒汗,嗓音、顿足声、音乐和叫嚣传到户外,宛如由每一道裂缝渗出沸腾的大锅,门外的人也玩得很痛快,碰坏对酌,聊天愈来愈大声,愈来愈兴奋。
天黑了,星光强烈又鲜明,树木呢喃作声,泥沼传来沙哑的蛙鸣,不时有甲虫嗡嗡飞过去。夜莺在果园唱歌,到处暖洋洋、香喷喷的。大家也渴望享受清凉的夜风,不时有一对情侣互搂着腰肢跨出酒店,消失在暗影间。外面的谈话声太响了,说话又快,大家一起发言,几乎听不清楚。
“……我一放开阉猪,它还来不及将鼻子伸进她的马铃薯堆,看!她就攻击我,并哞哞乱叫!”
“……把她赶出村外!要她滚蛋!”
“……记得我年轻时候,大家也赶过这种人。她甚至在教堂前面被打得浑身鲜血,然后赶到界标外,从此我们就太平了。”
“……犹太人,一蒲式耳,快!”
“……我们新选一位,大家都这么说。”
“……把恶种砍掉,免得根扎得太深!”
“……现在你敬我,我告诉你一件事!”
“……拉住公牛角,别放松,直到它倒地为止!”
“……二英亩加一英亩等于三英亩,三加一等于四!”
“……喝吧,兄弟,亲得像同胞!”
断断续续的句子由暗处喷出来,搞不清说话的是谁。听者又是谁;后来安布罗斯喝醉了,由这个圈子转到那个圈子,老是哭哭啼啼要一杯酒喝,不过他摇摇摆摆,几乎走不动。
“你,佛依特克,我曾为你施洗,我替你敲结婚钟,敲得手臂发麻。噢,弟兄,才一杯!还是要请我整整一打兰?我会敲她的‘安息钟’让你娶第二位太太——年轻,皮肉像大头菜一样结实!兄弟,整整一打兰,拜托!”
年轻人继续跳舞,毫无倦态,屋里满是女裙和头巾外套的沙沙声。有人随音乐曲调唱歌大家玩得好热闹,连老太婆都跳跳蹦蹦和尖叫。雅固丝坦卡挤到中间,叉腰踩地板配合打油诗的节拍:
“我从来不怕恶狼,就算它们
有二十多只;
也不怕敌人,就算我要抵挡
十倍乘十倍的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