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克离开会场,像一只猫被赶离牛奶钵,心里十分不情愿。他甚至盘算该不该回去,看见宪兵跟着他,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半路上,他折了一根大树枝,倚着一道围墙,将树枝削成棍子,眼睛瞟着“棕袄仔”,他们虽然尽量放慢步伐,仍然很快就追上他。
他用嘲讽的语气问年纪较长的一位说:“老人家,去哪里?”
“执行公务!农场主先生——我们是不是去同一个地方?”
“我乐意同行,不过我们大概不同路。”
他环顾四周,发现附近只有他和两个人,不过现场离行政官署太近了:于是他跟他们走,贴近树篱,当心对方袭击他。
那位“老人家”很谨慎,继续用和善的口吻交谈,抱怨说他大清早到现在没吃过一点东西。
安提克回答说,“书记官请首长吃饭,丰盛极了,他一定留了好东西给你吃。老人家!——哎呀!乡下可没有这种精品——只有‘克鲁斯基’或卷心菜!这些粗菜怎么能招待你这种大人物呢?”他语含戏谑,故意惹他们发火。年轻的一位很健壮,目光炯炯,低声咆哮,但是“老人家”没答腔。
安提克跟这两个人开玩笑,健步如飞,他们费好大的力气才跟得上他,笨手笨脚随他涉过水洼,被无数坑洞绊倒。
乡野空旷又荒凉,阳光热得叫人吃不消。偶尔有个农民在背后瞪着他们,或者几个小孩子由阴凉下偷看他们,只有村犬跟在他们后面,狂吠不已。
“老人家”点了一根烟,叼在上下牙之间,继续说话,抱怨自己命苦,日夜服务,永远不得休息!
“真的?可见今天要榨取农民的钱不太容易!”
“老人家”出口咒他,并用脏话骂他母亲。安提克不想跟他们对骂,紧抓住棍子,现在公然攻击宪兵说:
“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在各村服勤,只招来狗吠声;至多有个可怜的家伙偶尔将最后一文钱塞进你们口袋里!”
“老人家”虽然气得脸色发青,一手握住剑柄,但他仍然忍耐,快要通过村子最后一间民房时,他出其不意扑向安提克,对同伴大喊:
“抓住他!”
突击并未成功。远没碰到安提克,他已挥出两棍,打得他们蹒蹒跚跚往后倒。他跳向一边,背对民宅而立,猛挥棍子,露出野狼般的白牙,嗄声说出几个连贯的句子:
“滚吧……你们休想抓到我!……四个人都不够看!……疯狗!我要打断你们的牙齿!……你们要什么?……我又没犯罪!……你们要打架吗?很好,但是先雇辆车来拉你们的尸体……来吧——碰我一下看看——让我瞧瞧……”他大声咆哮,棍子在空中咻咻响。他恨不得杀人哩。
他们看他这样,吓得愣愣站着。安提克体形高大,如今怒火中烧,气魄显得更了不起,棍子在他手上挥舞,声音听来好可怕!——“老人家”觉得攻击他不可能得手,就改口说这件事是开玩笑。
“哈!哈!棒极了!……上当啦!上当啦!我们跟你开了一个大玩笑!”他捧腹大笑,两个人退了好几步(假装忍不住);但是,他退出危险区之后,口气突然变了,挥拳怒吼道:“爷们儿,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们还要再谈谈!”
他回骂说:“愿瘟疫先夺走你们俩的性命!咦,你们怕我出手攻击,就把刚才的事当做笑话!我也要跟你们谈谈……一对一,单独谈。”他望着他们消失,大声怒吼。
他暗想道:“这两个家伙——居然攻击我,傻瓜!他们是猎犬,我是野兔!”他暗自沉思:“是为了我在会场上说的话!确实不太合他们的胃口。”
现在他来到村外的贵族官邸花园附近,坐在那儿休息,镇定一下。隔着木围墙,官邸依稀可见,衬着落叶松林的背景,色调显得很白,敞开的窗口暗蒙蒙的,像许多岩窟。列柱回廊上有几个人坐在那儿,可能在吃东西,佣人徘徊在四周,陶器哐啷响,有时候还夹着愉快的笑声。
“他们真舒服,这些人!吃喝玩乐,什么都不关心!”他一面沉思,一面吃汉卡放在他口袋里的面包和乳酪。
用餐时,他浏览路旁的大菩提树,如今树上开满鲜花,群蜂环绕,水蒙蒙的香气闻起来很舒服。一只鸭子在附近的水塘呱呱叫,青蛙也懒洋洋叫着,四周的密林随着各种生物的声音而颤动,田野传来蟋蟀的协奏曲,时强时弱。过了一会儿,这一切声响仿佛在灼热的阳光下静止下来。到处静悄悄的,一切生命都避开荒芜的暑气——只有燕子老是到处飞。
艳阳照得他两眼发疼,连阴凉下他都觉得焦渴。最后的几处水洼慢慢干了,疾风由将熟的麦田和干焦的休耕地飘过来,活像开口的烤炉里吹出来的。
安提克充分休息后,飞速走向附近的树林,他由阴凉下走到烈焰中,不禁全身发抖,仿佛进入一个炽热的熔炉。头巾外套脱掉了,衬衫紧黏着又湿又臭的身体,简直像炽热的铸铁片。他把皮靴也脱下来,赤脚走过烫人的沙地。
零零落落又发育不良的矮桦树简直没什么阴凉,路边的黑麦穗垂头丧气,花也在强光下低着头。
四周闷热又安静:看不见人,看不见小鸟,看不见生物。树叶和草叶一动也不动。大概是“中午的守护神”冲下来袭击乡村,以结实的嘴唇吸走了垂死大地的一切精力吧。
安提克继续走,愈走愈慢,想起开会的情形:一会儿生气,一会儿蔑然大笑,一会儿又沮丧到极点。
“对这些人有什么办法呢?来个宪兵,他们就吓得半死!……人家若叫他们照宪兵的靴子行事,他们也会乖乖服从!全都是绵羊,傻羊!”他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同情。
“对!我们的情况都不好——像受苦的鳝鱼忐忑不安地蠕动着!人人都惨兮兮,简直透不过气来!何必为不相干的事情费心呢!啊,可怜的人,好愚昧,好可怜!连自己需要什么都搞不清楚!”想到他们的苦难,他很伤心,一颗心飞到他们身旁。
“猪猡很难将脸嘴伸向天空——人也一样!”他很烦恼,但是苦思无益,只觉得自己情况跟别人一样凄惨——说不定比别人更惨,却想不出办法来。
“只有生活如意的人从来不思考!”
他挥手做个绝望的姿势,继续往前走,冥想出神,差一点碰到一位坐在麦田边的犹太人——一位拾荒者。
他伫立片刻说:“休息,是不是?天气实在热得可怕。”
犹太人嚷道:“热?简直像火炉,这是天谴!”他站起来,将一条肩带提上衰老的肩膀,人固定在手推车上,开始用力推。车上塞满破布和木盒,上面堆放好几篮鸡蛋和一笼小鸡;路上沙土很厚,天气又热得叫人吃不消,他只得拼命挣扎前进,不时停下来休息。
他含泪白责,自言自语地说:“奴钦,你会赶不及,安息日快到了。推呀!奴钦!往前推!你壮得像一匹马!喏,奴钦!一——二——三”他发出绝望的呼喊,推车走了二十步,然后又停下来。
安提克点点头,想要超过去,但是犹太人恳切招呼他:
“农场主先生,我拜托你!帮帮忙,我会酬赏你的。我推不动了,我真的推不动了!”他向前一倒,身体撞到手推车,气喘吁吁,面白如纸。
安提克不说一句话,掉转头,把头巾外套和靴子扔在手推车上,抓住把手用力推,车轮嗡嗡响,扬起好多灰尘。犹太人在他身边小跑,一路走一路喘气,顺便吱吱喳喳说话,想勾起被助者的兴致。
“推到树林就好了,那边的路况很不错。不远。我会给你五科培!”
“滚你的五科培!傻瓜,我岂会在乎你的钱?你们犹太人以为金钱就是一切。”
“别生气,老爷,我送点漂亮的玩具给你的小孩玩。不要?那我给你卷饼、面包或糖……或别的东西?我样样都有——农场主先生,说不定你愿意向我买包烟?还是要我请你喝一杯高级伏特加酒?我只请好朋友喝——凭良心,只请好朋友。”
说到这儿,他突然咳嗽,眼珠子都快进出来了……安提克稍微放慢步子,犹太人抓着手推车,设法前进。
他转变话题说:“今年的收成一定好,黑麦跌价了。”
“是啊,收成如果太差,进账就减少。无论怎么样,对农夫都是坏消息!”
“不过天主赐给我们好天气,麦穗中的谷粒干干的。”他拿手抓几粒谷子,放在口中尝尝。“很好,但是主耶稣对我们的大麦太狠心,损失惨重。”
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最后他们谈起早晨的大会,犹太人在这方个显然有特殊的情报。他仔细看看四周才说:
“你知不知道?行政区首长去年冬天就跟一位建筑商签好了丽卜卡学校的合约!我的女婿担任他的代理人。”
“什么,去年冬天,远在表决之前?你究竟在说什么?”
“他需要求什么人批准?他在整个行政区不是等于大地主在自己的地产上一样吗?”
安提克问了几个问题,奴钦一一回答,并说出许多奇怪的细节,最后用宽容又温厚的口吻说:
“事情只得这样。农夫靠种地生活,商人靠买卖生活,大地主靠他的不动产,神父靠他的教区……官员靠每一个人。非如此不行,这样也好。人人都该有谋生之道,不是吗?”
“我认为,一个人剥削别人是不应该的,人人都该照上苍的命令,公平过日子。”
“有什么办法呢?人得尽可能活下去呀。”
“噢,我知道俗语说:‘人人自削大头菜’,不过事情就这么搞坏了。”
犹太人点点头,却坚持他自己的意见。
他们终于来到树林,那边的路面沙土浅一点。安提克放下手提车,为孩子买了一兹洛蒂的糖果。犹太人要谢他,他嚷道:
“你真傻!帮助你只是我一时的兴致。”
于是他快步走向丽卜卡村。如今树阴密布,头顶只看得见一线天空,下面也只渗进一线阳光。橡林、松林和桦树林年代古老,树干很高,密密挤在一起,脚下长了密密的榛树、白杨、杜松和角树等灌木,疏疏落落杂着几丛冷杉,一直向上长,想要吸取阳光。
昨天下雨,林间道路仍有许多水洼,断枝和振落在地上的树梢也不少。有些地方细瘦的树木连根倒地,横在路中央,路面安静、凉爽又阴暗,有粪土和蘑菇的气息。
树木一动也不动,仿佛思念天空,想得入神,隔老远才透进一两线阳光,像金色的游丝线,照着青苔和苍白的草地间散列的野草莓,草莓红得像凝血。
安提克迷上森林的凉意和宁静感,坐在一棵树下,不知不觉打起瞌睡来,听见一匹马狂奔的声音,才完全惊醒。原来是大地主出来兜风,他上前和安提克搭讪。
他们照常客客气气地寒暄。
骑士摸摸蠢蠢不安的母马说:“热得可怕,呃?”
“是啊——再过一星期就要收割了。”
“摩德利沙的人已经割下黑麦。”
“那边的土壤沙质很重,不过今年到处都会提早收割。”
大地主问起行政区官署的集会,听见现场的情形,瞪大了眼睛。
“你真的要求一所波兰文学校?这么公开,这么坚决?”
“我说过了:我从来不说假话。”
“好大胆!当着首长的面要求!噢,噢!”
“法律明文规定的,我有权利要求。”
“但是你怎么会指出要求建一所波兰文学校呢?”
“怎么会?因为我是波兰人——不是德国人,也不是其他民族的人。”
他走近来,压低了嗓门问道:“是谁为你出的主意?”
他规避说:“不用人教,小孩子都懂得正确思考。”
他继续用同样的口吻说:“啊,我看罗赫对你们下的功夫已开花结果了……”
“他跟阁下的‘亲人’一起教我们。”
安提克打断大地主的话,并特别强调“亲人”一辞,眼睛猛盯着他。大地主很不自在,想转变话题,但是安提克故意谈这个题目,谈起农民的悲哀和他们愚昧无依的景况。
“那是因为他们不听人规劝。我知道教会人员要他们好,劝他们勤奋做工……结果白费力气。”
“讲道不能达成这个目标,正如香炉不能唤醒死人!”
“那请问什么才有效?我看你在监狱中学了不少东西。”他反驳说。这句话使安提克眼冒火光,面红耳赤,但是他静静地回答说:
“我学到不少。尤其知道我们吃苦头该怪贵族人士!”
“傻话!他们对你们有什么损害?”
“损害?波兰自由的时候,他们不关心民众,只用鞭子驱策他们做苦工,压迫他们,自己吃喝玩乐,跳舞,把国家都毁了。所以我们现在得从头做起,重新建国。”
大地主是一个性急的人,他发脾气说:
“你这傲慢的农夫!别管贵族和他们的作为——还是去扒粪吧——你!闭好嘴巴,否则有人会割你的舌头!”
他挥鞭打马,沿着大路奔驰而去。
安提克也同样生气和愤慨。
他怒气冲冲咕哝道:。“这群猎犬!大绅士!当真!狗养的!他需要农民的时候,跟大家‘幸会幸会’个不停!害虫——他还不如一只虱子!”他大步前进,气得踩碎了路上的毒菌。
由森林转出白杨路,他听见两个熟悉的人声,向前一看,瞥见一辆俄式马车在森林边的桦树树阴下,车上沾有灰尘,风琴师的儿子亚涅克和雅歌娜站在那儿,相隔一两步。
他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有错。两个人离他不到二十步,彼此对望,脸上布满奇妙的光辉。
他很惊讶,注意听他们说什么,但是只听出他们正在谈话而已。
她走出树林,碰见亚涅克驱车要到村子去:是偶然碰见的,他起先这么想。但是他心里疑云重重,心头涌出一阵悲哀。
“不!他们一定是相约见面。”
安提克再扫视小伙子天真的轮廓,看看他脸上圣徒般庄重的表情,心里平静多了,只是他仍想不通雅歌娜为什么穿了这么考究的衣裳到森林来,她的蓝眼睛为什么亮闪闪,她的红唇为什么发颤,她为什么喜气洋洋。雅歌娜胸部一起一伏,探身拿一个小树皮篮子给亚涅克,他取出篮里的草莓,吃了几颗,又塞几颗到她嘴里,安提克里看她,眼睛像就狼似的。
“……他快当神父了,还像小娃娃一样贪玩!”
他用同情的口吻说出这句话,迅速溜回家,看太阳就知道现在该吃下午的餐点了。
“我的烂疮(他是指雅歌娜)疼得厉害,却只在我碰它的时候才发疼……噢!她的眼睛痴痴盯着那个小伙子!好像要把他吞下去似的!算了!随她去!随她去!”
但是,无论他怎么做,他的“烂疮”仍痛得刺人。
“她逃避我,像逃避瘟疫似的!……这家伙是她的新欢——幸亏她对亚涅克等于白费工夫——啊!”他现在愈来愈激动。“有些女人天性如此,只要有男人对她们吹口哨,她们就会去追他。”
他走得很快,炙人的回忆也跟着他疾行。好几个人擦肩而过,他却没看见。到了村子,他看见亚涅克的母亲坐在一条水沟边,么儿在她旁边的沙地上打滚,一群鹅在白杨树之间吃草,他才镇定下来。
他停下来擦汗说:“伯母,你赶鹅赶得真远!”
“我出来接亚涅克,他随时会到这儿。”
“我刚刚看见他在森林边。”
“啊!他已经离这么近了!”她欢呼着跳起来,骂鹅群闯进路边的黑麦田,造成相当的损害。
“他的马车停在十字架附近,他正跟一个女人说话。”
“是的,他一定是碰见熟人,聊聊天。好心的孩子!他遇见一只陌生的狗,都要拍拍它哩。她是谁呀?”
“我不敢确定,我想是雅歌娜。”他看见老太太听了她的名字,撅起嘴巴,就意味深长加上一句:“我不敢确定,他们溜进密林去了。一定是天气热的关系。”
“天主的圣徒啊!你究竟起了什么念头?亚涅克!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他突然生气了,反驳说:“她跟别人差不多!说不定比别人好一点。”
风琴师太太低头编织,手指动得更快。
“什么!亚涅克快要当神父了,还跟这种女人有瓜葛!”她想起几则跟神父们有关的传闻,心情乱纷纷,将一根毛线针插在头发上,决心问个明白……但是安提克已经走了。如今路上起了一团尘烟,两分钟后,亚涅克亲昵地拥抱母亲,真心叫道:
“噢,亲爱的母亲!”
“天主的圣徒啊!放开,你这小巨人,放开,你会把我给闷死!”但是儿子一松手,她就抱他吻他,眼睛盯着他不放。
“可怜的小东西!他们害你好消瘦,好苍白,可怜的儿子!看来真凄惨!”
他笑着回答说:“喝圣水汤不可能长胖的!”他将小弟弟抛在空中,小弟弟高兴得直叫。
“别怕,我们会让你吃个饱,很快就胖起来!”她说着,亲昵地摸他的脸颊。
“好啦!我们坐车走吧,娘!马上就到家了。”
“啊!这些鹅!天哪!天哪!又到黑麦田去了!”
他跑过去赶鹅,它们正在咬麦茎,吃谷粒。接着他把小弟弟放在车上,自己在路中央步行。
他母亲叫道:“看!这娃儿的脸弄得好脏!”她指指马车上的小男孩。
“是啊!他乱抓草莓!吃吧,吃吧——我碰见雅歌娜拿着草莓由树林里出来,她给了我一点。”他满面红晕。
“小波瑞纳刚才说他碰见你们俩……”
“我没看见他,他一定是远远经过。”
“孩子,小村庄的人能隔墙看事情——连没有发生的事情他们都看得见!”她强调这句话,低头望着闪亮的毛线针。
亚涅克显然没听懂她的意思。他看一群鸽子低飞过黑麦田上空,拿一粒石头瞄准它们,快活地说:
“是神父家的鸽子,好胖啊,谁都认得出来。”
“安静!亚涅克!别人会听见的!”她轻轻斥责他,只是内心已想像他当上教区神父,自己老来住在他身边,安享余年的情景。
“菲利克什么时候回来度假?”
“咦,娘,你不知道吗?他坐牢了。”
“天主的圣徒啊!坐牢?犯了什么罪?我老是说他不会有好下场——一个淘气鬼——他若当上低层书记——就够好了——但是磨坊主偏要他当博士,当真!……他们好骄傲,以他们的宝贝儿子为荣!现在他坐牢了——对他们可真是一大安慰!”她幸灾乐祸,高兴得全身发抖。
“娘,根本不是那回事,他关在华沙堡。”
“华沙堡?那么(她压低了嗓门)是政治罪名啰!”
亚涅克大概不能或不想进一步说明,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孩子!记得别扯上这种事情。”
“不!我们学校谁若谈政治问题,就会被赶出去。”
“你明白了吧?他们会驱逐你,你永远当不成神父,我——我会羞愧和伤心而死!噢,上帝!对我们发发慈悲吧!”
“娘,别为我担心。”
“你要知道,我们为了培植你,多么刻苦,多么节俭;我们费了好大的心力——人口多,收入老是减少,要不是我们有一小块地,神父会害我们饿死。是的,现在婚礼和葬礼他都直接跟农民谈:谁听过这种事!他说你爹向农民收太多钱——他成了他们的大恩人,拿别人当牺牲品!”
亚涅克结结巴巴地说:“不过,爹真的收了太多钱!”
“什么!你要起来审判自己的父亲——就算真有其事,他贪心是为了谁?为他自己?不!为你们大家,为你的学费!”她非常伤心。
亚涅克正要求她原谅,刚好听见水塘另一侧传来叮叮当当的铃声,便嚷道:
“娘,你听!一定是神父拿临终的圣粮去看某一位病人!”
“他可能是摇铃阻止蜜蜂飞走,它们现在大概聚集在他家的花园。他对他的蜜蜂和公牛比教堂更感兴趣。”
他们正要经过教堂基场,突然听见好大的嗡嗡声,亚涅克及时对车夫唤道:
“蜜蜂来了——抓稳马儿,否则它们会乱奔乱窜。”
一大群蜜蜂在教堂方场附近嗡嗡飞,像一团吱吱作响的雾雾,飞来飞去找一处好地方栖身。有时候低飞,在树林间飘浮。神父跟在后面,只穿衬衫和短裤,光着头,气喘吁吁,不断用用水器的水去喷洒蜜蜂。安布罗斯也在附近,沿着洒水的阴影爬行,用力摇铃呐喊。他们绕着坟场跑两圈,步伐不敢放慢;蜜蜂愈飞愈低,似乎想停在一栋民宅上,受惊的孩子已匆匆奔逃,接着,它们升高一点,直接向亚涅克的马车飞过来。他母亲尖叫一声,将衫裙盖在头上,跑到最近的阴沟去避难;鹅群摇摇拍拍走掉了;要不是车夫用布蒙住马儿的眼睛,它们会乱跳乱跑。亚涅克仰头静静站着;蜂群在他头顶盘旋,往钟塔飞去。
神父吼道:“水,快一点,趁它们没飞走以前!”他随后奔来,追上它们洒了好多水,蜜蜂的翅膀湿淋淋,再也飞不动了,开始落在钟塔的窗户上。
“安布罗斯!扶梯和筛子!快,否则它们又飞走了!快走哇!——你好,亚涅克?用香炉盛几块燃烧的煤炭来给我:我们得用香来熏它们!”他兴冲冲大嚷,不停地用水洒落地的蜂群。不到一篇“万福玛丽亚”的时间,扶梯已拿来了,安布罗斯摇铃,亚涅克烧香,芳香的烟雾活像由烟囱排出来似的,神父爬上去,低头看蜂群,寻找蜂后。
“哈!在这儿!赞美上帝!现在它们飞不远了!不过,它们散开啰:亚涅克,由底下熏!”他空手去抓蜜蜂,筛子上,蜂群数目众多,他一面抓一面跟蜂群谈话,它们落在他头上,爬了他满脸,他一点都不害怕。
“当心!它们很激动,可能会蜇人!”他一面警告别人,一面爬下来,身边围了一大圈云烟,四面八方翻滚,直嗡嗡做声。他到达地面,小心翼翼举起筛子,活像捧圣体匣似的。亚涅克摇着香炉陪侍在一旁,安布罗斯跟上来,一会儿摇铃一会儿用水去洒蜜蜂。他们就这样进行到神父住宅后面的养蜂场,独立的围院中大约设有二十个蜂房,全都嗡嗡做声,好像每一群都要起飞了。
神父将蜜蜂弄进新蜂房,亚涅克又累又饿,静静溜回家。
家人看见他,非常高兴,围着他嚷,围着他忙上忙下。他们叫他坐在餐桌前,拿出各种好东西,劝他逼他逗他吃,满屋子热闹极了,人人想待在他身边,替他做点事情。骚乱中,社区长的弟弟乔治来访,焦急地问他们有没有看见罗赫。他们没看见。
他颓然说:“到处找不着他。”他没留下来说话,又转往别家去找他。他刚走,神父就派人来找亚涅克。亚涅克尽可能拖延,最后当然只得去一趟。
神父坐在门廊上,像慈父般拥抱他,要他坐在身边,和蔼地说:
“你来我真高兴,我们一起做每日祈祷。不过,你知不知道今年我有几群蜜蜂?十五群!比任何老蜂更活跃,有些已经采满四分之一房的蜂蜜。以前群数更多,但是我叫安布罗斯当心群飞的状况,他睡着了,这个白痴!现在那些蜜蜂呢?在树林和森林里!磨坊主偷走了一群。真的!它们飞上他的梨树,他说是他的蜜蜂,不肯归还。他为公牛的事情生气,藉此报仇……盗匪!什么,你听到菲利克的消息没有?……啊!这些坏蛋,蜇人像黄蜂似的!”他突然住口,用手帕去赶秃头上的苍蝇。
“我只知道他在华沙堡。”
“但愿只是这样而已!……我警告过他!……那笨驴不听我的话,现在他进退维谷……他老爸是大嗓门的野猪,但是我为菲利克难过。他是聪明的小淘气,拉丁文流利极了,比得上任何一位主教!俗话怎么说来着?啊!‘别碰不许碰的东西,远离禁物。’……还有:‘温驯的小牛长得好,活像吃两头母牛的奶水长大的。’是……是……”他继续赶苍蝇,声音慢慢减弱。“记住,亚西奥(‘亚涅克’的正式称呼),记住。”他的头在后仰,沉入大扶手椅中打瞌睡。亚涅克起身告辞,他睁开眼睛咕嚷道:“这些蜜蜂给累惨了!改天傍晚来陪我做每日祷告……当心别跟农民们太亲密。听好:‘跟麦糠混在一起的人会被猪仔吃掉!我告诉你——那就完啰。”他说完用手帕盖脸,一眨眼就睡着了。
神父说的话正是亚涅克他爹的想法。长工由草地牵马回来,亚涅克跳上其中一匹,老头子喊道:
“快下来!教士骑无鞍马,或者跟牧人结伴,太不成体统!”
他虽然爱骑马兜风,却只好乖乖下来,薄暮时分到了,他进花园去做晚祷。但是他无法专心。有位姑娘在附近唱歌,几个女人在邻家的果园闲聊,一字一句由带露珠的草地飘进他的耳膜;孩子们在水塘洗澡,大声喊叫,另外一个方向有蛙声传来,还有牛叫声,神父的珠鸡那清脆的啼叫。划破了长空,该地百音杂陈,像一房嗡嗡吵闹的蜜蜂。这一切叫他恼火,等他终于集中精神,跪在黑麦田边,眼睛望着星空,灵魂瞻仰天国的上帝,突然听见刺耳的尖叫、哭嚎和诅咒,他吓得要命,折回屋里去问他母亲(她正好来叫他吃晚餐)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在打架。
“噢,是约瑟夫。瓦尼克由警察局回来,稍微喝高了,正跟他太太打架。那个女人早就该换一顿打了。别担心,她不会受伤的。”
“不过她叫得好惨,活像有人生生剥她的皮。”
“她一向如此,他只要拿一根棍子去找她,她就受不了啦。明天她去找他算账,她会的——来,心肝,否则晚餐要凉了。”
他上床的时候,累得要命,而且没吃什么东西。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他就下床走动。漫步田间,拿苜蓿喂马,逗弄神父的火鸡,惹得它们忽然对他咯咯叫;又跟狗做朋友,看门狗对他摇尾乞怜,差一点挣断铁链;他撒些谷粒给鸽子吃,帮小弟赶牛,帮麦克劈柴;查看果园的梨树成熟没有,陪小雄驹嬉闹,到处跑;看到什么东西都充满爱怜,像朋友和兄弟似的——甚至问候开满鲜花的蜀葵、阳光下的猪仔、野草和荨麻!他母亲用慈爱的目光看他玩耍,笑眯眯咕嚷道:
“他简直发神经——真的发神经!”
他就这样四处徘徊,灿烂得像七月天:含笑,晴朗,充满温情,真心拥抱全世界……后来弥撒钟响了,他撇下一切,匆匆赶到教堂。
这是一场还愿弥撒,亚涅克身穿新祭司服,配上红缎带,在神父前面走出圣器室。凤琴响了,唱歌班席位传出大低音,震得圣坦的烛火微微颤动。弥撒开始后,不少崇拜者跪在圣坛四周。
亚涅克虽然协助做弥撒,唱圣歌和执行任务的空当还热烈祷告,但是他仍发觉雅歌娜的深蓝眸子盯着他,樱唇微启,挂着一抹微笑。
散会后,神父直接带他到自己家,叫他抄抄写写,直忙到中午,然后任他在村子里访问故交。
他先去看最近的邻居克伦巴氏,发现没有人在家,由两头的走廊望去,看见有样东西在屋角挪动,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在这儿……我,爱嘉莎!”她爬起来,惊讶地伸出老手。“主啊,是亚涅克少爷!”
“请你不要起来!……什么,你身体不舒服?”他和和气气问她,并坐在一个他带来的树桩上,检视她的面孔,她变得异常憔悴、消瘦,他几乎认不出来了。
“我正在等候天主,期待他的恩泽。”她的嗓音严肃得出奇。
“你怎么啦?”
“没什么。死神在我体内成熟,等着收获呢。克伦巴家人收容我,让我死在亲人间,所以我在这儿——祷告等死……等骷髅夫人敲门说:‘跟我走,你这疲惫的灵魂!’”
“你为什么不躺在里面——屋子里?”
“啊,大限未来前,我不想妨碍人家。他们得牵走小牛,为我腾出空间……不过,他们答应我在世的最后几个钟头要把我安顿在居室内——放在圣像下的一张床上,手持临终的蜡烛……请来神父,给我穿最好的衣服,为我举行真主妇的丧礼!是的,我已交出各种费用,他们是正直的人,大概不会欺骗一个可怜又孤单的老太婆吧。我不会麻烦他们太久,他们曾在证人面前保证过——在证人面前!”
“但是,你一个人躺在这儿,不嫌腻烦吗?”他的声音仿佛泪汪汪,不太稳定。
“亚涅克少爷,我在这里真的很舒服。隔着一道门口看得见很多画面:来往的行人,交谈的乡亲,有人进来看看,有人甚至对我说几句好话,我等于走遍全村。他们都下田以后,我可以看家禽扒垃圾;麻雀跳进走廊,阳光照进来一会儿,某一位顽童向这边扔一团土块;日子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晚上……他们来看我——噢,好多人!……”
“他们?谁,啊!来的是谁?”他俯身贴近她,望着她看似半盲的眼睛。
“去世很久的故人:亲戚和朋友。我说的是真话,少爷;他们真的来过!还有一次,”她泛出狂喜的笑容说,“有一次圣母亲自来跟我说:‘躺着,爱嘉莎,主耶稣会酬赏你。’是钦斯托荷娃的圣母。我看她的冠冕和斗篷缀满金珠和珊瑚珠子,立刻认出是她。她摸我的头发说:‘寂寞的人儿,别怕;你在天国会成为首要的贵妇,高阶层的夫人。’”
老妇人有气无力说了这一番话,活像一只慢慢睡去的小鸟。亚涅克俯身向着她,注意看注意听:仿佛凝视深渊,听秘密的泉声,看人类无法知道的神秘光影!他感到恐惧,却又不忍离开这卑微的老人,这枯萎的麦穗,这个像黑暗中消失的光芒一般颤抖着,却梦想重生和荣显的生命!他从未如此接近人类的命数,体会之后不禁骇然。他满心悲哀,泪如泉涌,怀着深切的同情拜倒在地上,唇边骤然吐出一串热烈的祈祷。
老爱嘉莎爬起来,抬头欢呼道:
“噢,亚涅克!噢,最神圣的青年!亲爱的神父,我挚爱的年轻人!”
事后他逗留很久,倚墙而立,吸取太阳的暖意,饱览亮丽的白天和他四周沸腾的生命。
就算他身边有一个人在死神手里挣扎,又有什么关系呢?
太阳仍普照大地,麦田沙沙响;远远的头上有白云飘浮;孩子们在路上玩耍;枝头的苹果红艳艳,铁锤敲着打铁铺的铁砧,他们正在造一辆篷车,打一把收割用的镰刀;空中满是新烤的面包香味,女人聚在一起闲聊,围巾沿着树篱、田野和围院移动:人类永远不变,拥挤,奔忙,充满忧虑和小计谋,甚至没有人想知道谁会抢先落入深渊!
于是亚涅克甩掉他的悲哀,继续巡游村子。
马修正在筑斯塔荷新居的墙壁,已经砌得相当高了,亚涅克陪他一会儿,跟正在漂衣服的普洛什卡大妈说几句话,又去造访仍然卧病的幼姿卡,听社区长太太发牢骚,到打铁铺去看铁匠淬硬镰刀,在镰钩上弄出一排锯齿,他也到过妇女和姑娘们工作的菜园:人人都乐于看见他,以朋友的身份向他欢呼,以他为荣——一个丽卜卡村的子弟——他们之中的一分子!
他最后造访多明尼克大妈家。她坐在外面纺纱,他想不通她双眼上了绷带怎么个纺法。
她说:“线好不好,粗不粗,我用手指摸得出来。”亚涅克来访她很高兴,连忙呼唤院子里干活儿的雅歌娜。
她立即出来,只穿罩衫和围裙,一看见亚涅克,连忙藏起双手,跑进屋内,脸色红得像樱桃。
“雅歌娜,端些牛奶来,亚涅克少爷一定愿意喝一点。”
她提来一大桶牛奶和一个喝奶用的圆匀杯。她身上披了一条围巾,仍觉得很尴尬。她垂着眼皮倒牛奶,双手发颤,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他在场期间,她没说过一句话,他要走的时候,她陪他到大门口,目送他消失。
他身上有一种气质深深吸引她,激励她。为了不追随他出去,她奔到果园,抓住一棵树,双手用力抱紧。她站着那儿,透不过气来,几乎要发狂了,身子藏在低垂的苹果树枝下,半闭看眼睑,唇边浮起幸福的微笑,不过她也依稀感到害怕,感到一种可怕却快活的激情:跟春天那一晚隔窗看他的心情差不多。
她对他也有吸引力,只是他没发现自己受吸引罢了。他不时到她家坐一会儿,感到难以解释的快感,他看她天天上教堂,弥撒期间老是跪着,仿佛祈祷得入迷,他心里不禁产生怡人的情绪,有一天他向母亲提起她信教的诚心。
“噢,若有人需要祷告求饶,那就是她!”母亲答道。
亚涅克的心灵纯得像世上最白的花朵,他没听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而且,她以前常到他们家,人人都喜欢她,如今看她这么虔诚,他实在没想到她是哪一种人。他只觉得回来后没看她上他们家,有点奇怪。
他母亲回答说:“我刚刚叫人去找她,有很多衣服要烫。”
她霎时赶到,但是衣着太华美了,他大吃一惊。
“什么?你是不是要去举行婚礼?”
有一位姑娘大声说:“她已接受某人的求婚。”
她大笑:“他们敢!我马止叫他们滚蛋!”人人都盯着她,她脸红得像玫瑰。
亚涅克的母亲立即叫她去烫衣服,姊妹们跟她在一起,亚涅克也跟去。不一会儿,他们闹得好开心,为一点点小事哄堂大笑,老太太只得来骂他们。
“安静,你们这些鹊鸟——亚涅克,你最好到花园去。你坐在这儿嬉笑,不成体统。”
他只得照平时的习惯,来到村外的田野,甚至到丽卜卡村的疆界外头,坐着看书或思考。
雅歌娜一想就知道他爱去哪些地方,该上哪儿去找他,她老是围着他打转,像飞蛾围着烛光,无法自拔。她忍不住走向他,彻底遵从内心的冲动,顺从那股大驱力,宛如被急流推着走,她甚至不想知道以后将登上什么堤岸,一切将如何收场。
无论深夜躺下来休息,或者大清早爬起来,她总是随着心跳声念道:
“我要见他——见他——再见他一次!”
神父出来做弥撒的时候,她常跪在圣坛前面,风琴弹出激荡人心的曲子,香炉冒起薰香,低低的祈祷传至上帝的宝座,但是她充满敬意的眼睛只盯着亚涅克一个人,他穿着白衣,身体瘦瘦的,看来很优美,在香雾和花玻璃窗流下的彩虹光中合掌移动。她觉得他像画框走出来的真天使,笑眯眯地向她滑过来。这时候整个天国进入她的心坎,她愿拜倒在尘土中,吻他走过的地面,激动得神魂颠倒,跟别人一起唱圣歌:“神圣,神圣,神圣!”恍恍惚惚感到至高的幸福。
有时候弥撒做完,信徒都回家了,安布罗斯甩着钥匙来关教堂门。她还跪在那儿,凝视亚涅克到过而如今空无一人的教堂——心里有一种神圣又安详的感觉,醉人的喜悦,浓得近乎痛苦——流下水晶般清澈的眼泪。
现在她觉得每天都像庄严的节日,伟大的教区狂欢节,享受永远激动人心的敬拜之乐;每当她眺望乡野,成熟的麦穗、晒干的泥土、结实紧紧的果园、远处的森林、飘过的云彩和那轮圣体般耸在世界上空的大太阳——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她心灵中唱着同一首圣歌,声震天际:“神圣,神圣,神圣!”
她暗想:“这种时候,人的感觉多么强烈啊!简直可以跟上帝抗争!——征服死神——甚至抵抗命运!对于这种情况下的人来说,生命永远是一种喜悦,连最卑微的虫子都得到他的欢心!……每天早晨他跪地感谢天主,每天晚上他赞美逝去的一天:他愿意交出一切,内心仍感到富足,他爱人爱物的能力随着奇迹般的日子一天天加强!”
“他的灵魂往上升——往上升——升上全世界上空!他仰望星辰,仿佛看身边的事物,他大胆向天国伸手,祈求永恒的幸福,觉得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限制他爱人爱物的能力,也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它。”
日子照常过去——准备收割的乏味日子。她东忙西忙,努力工作,却跟云雀一样爱唱歌,永远高高兴兴,浑身散发着喜悦的光彩,像一株玫瑰或华丽的蜀葵,或者不如说是天国花园来的一朵奇花——看来好迷人,美妙的眼睛光彩夺目、满面的笑容终年绽放!连老头子的目光都跟着她打转,小伙子又成群聚在她屋外,仰慕叹息。但是她回绝了每一位追求者。
“你高兴就在这儿生根吧,你不会有收获的。”她嘲笑每一个人说。
他们向马修抱怨说:“她瞧不起我们大家,她像贵族领地的夫人一样高傲。”他只叹息一声,他自己除了傍晚跟她母亲说说话,瞥见雅歌娜在屋外奔忙,听听她唱的歌,可曾受过更大的礼遇?他看着听着,每次回家,心情一天比一天郁闷,常常到酒店喝酒,回来就拿身边的每一个人出气,对苔瑞莎尤其冷酷。她深受折磨,觉得生命是一种负担,有一天她碰见雅歌娜,忍不住表明她的恨意——转身背对她吐口水。
但是雅歌娜茫然直视远方,连看都没看到她就走过去了。
苔瑞莎很生气,对水车池边洗衣服的女孩子说:
“她大模大样走过去——无论白天或晚上,从来不看人一眼,你们看见了吧?”
另外一位姑娘说:“瞧那打扮,活像今天是本地的大节日似的!”
“她天天梳头梳到中午。”
“她老是买缎带和头饰。”她们充满怨恨附和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她在村子里露面,到处都有女人用锐利的眼光盯着她——锐利得像猫爪,尖得像毒蛇的利牙。每一次她们都会想些坏话来批评她。她走过的时候,主妇在普洛什卡的围院里说悄悄话:
“她自以为高人一等,真叫人受不了。”
“穿得像贵族领地的夫人,钱是哪里来的?”
“她不是很得社区长欢心吗?”
“听说安提克对她出手也很大方。”
雅固丝坦卡打岔说。“噢,不,安提克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正如老狗不想要第五条腿,她现在结交的是另外一个人。”她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她们都缠着要她说出是谁。她不肯说,只告诉她们:
“我不是搬弄是非的人。你们有眼睛,自己去查嘛!”
从那时候开始,一百双眼睛比从前更严密地探查雅歌娜的一举一动,像好多猎犬追一只野兔!
雅歌娜经常受监视,却浑然不觉,照常来来去去,就算知道了,只要能天天看到亚涅克,痴痴望着他的眼睛,她才不在乎呢。
她几乎天天到风琴师家,总是趁亚涅克在家的时候去。有时候他恰好坐在她旁边,她知道对方的眼睛正盯着她,不禁满面红晕,全身像火烧,双足颤抖,一颗心像铁锤叮叮咚咚乱跳。有时候他在隔壁房间教导妹妹,她屏息静听,专心听他甜蜜的嗓音。有一次老太婆问她为什么这么专心。
“亚涅克少爷教的东西好深奥,我完全听不懂!”
她带着怜悯的笑容说:“你这么想学?我儿子读的可不是普通学校呢!”她以儿子为荣,谈亚涅克谈了好一会儿。她疼雅歌娜,喜欢她来,这个女孩子擅长各种工作,还常常带东西来——梨啦,野草莓啦,有时候甚至带一块新鲜的奶油。
雅歌娜专心听她讲话,但是亚涅克一踏出家门,她立刻告辞——说是要回娘家。她喜欢远远打量他,有时候躲在黑麦田或大树后面,痴痴望着他良久良久,心中充满柔情,不自觉流下眼泪。
不过,她最喜欢短暂、晴朗、暖和的夏夜。母亲睡着后,她将被褥搬到果园里,仰卧着,欣赏树梢间闪烁的星星,梦想“无涯的世界”。闷热的夜风拂过她的面孔,星星俯视她睁开的眼睛,芳香的暗处传来人声、树叶的呢喃、酣眠的人畜那急促的沙沙声——微弱的叹息、沉闷的呼喊和怯懦的笑声——在她心里融成古怪的音乐,一阵热流遍及她全身,使她屏息,发抖,倒地,像树上落下来的果实,在清凉带露的草皮上翻滚。她趴在那儿,浑身无力,被大自然的威力所掌握,就像成熟的田野、果实累累的树枝、宽阔的黄色麦田,等着镰刀、小鸟、疾风或任何命运来袭,漠然等待一切!
雅歌娜就这样度过短暂、温暖、清爽的夏天和炙人的七月天:日子像美梦般过去,日复一日却一天比一天迷人。
她走来走去,恍如梦中,几乎不知道当时是白天还是黑夜。
多明尼克大妈发现雅歌娜有点异常,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只为女儿意外的虔诚而高兴,常常说:
“雅歌娜,我告诉你,凡是寻找上帝的人,上帝必来到他身边!”雅歌娜静静露出期待幸福的谦卑笑容,一句话也不说。
有一天,她无意间碰见亚涅克坐在村界的土丘上,手持书本。她不能逃开,只好静静地站着,心慌意乱,脸红得厉害。
“咦!你在这边干什么?”他问道。
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话,惟恐对方猜中她的心情。
“坐下,我看你又热又累。”
她迟疑不决,不知道该不该照办,他拉起她的小手,叫她坐在身边,她忙将赤裸的脚板藏在裙子下面。
亚涅克也不太自在,他似乎尴尬又烦恼,以困惑的眼光四下张望。
附近没有人。丽卜卡村的屋顶和果园像麦海中遥远的小岛,麦浪随风飘摇,空气中有野麝香草夹着黑麦的气味。一只小鸟在他们头顶上空飞翔。
为了打破尴尬的寂静,他说:“天气热得可怕。”
她说:“昨天也很热,”她的嗓子因高兴和害怕而沙哑,差一点说不出话来。
“马上要开始收割了。”
“是的。”她说着,眼睛盯着他的面孔。
他笑一笑,设法装出自在的口吻说:
“咦,雅歌娜,你一天比一天漂亮!”
“我漂亮?才不呢!”她说话结结巴巴,面红耳赤,深蓝色的眸子射出火光,唇边浮出暗自欢喜的笑容。
“雅歌娜,告诉我,你不打算再嫁吗?”
“决不再嫁!我独身不是很快乐吗?”
“世上没有你中意的人?”他胆子渐渐大起来。
“没有,没有!”她摇摇头,一双梦样的眼睛痴痴望着他,道出了幸福的意念。他弓身看那一双蔚蓝的眸子。她的眼神含有祈求的意味,充满深刻的信赖感——像做弥撒最神圣的一刻信徒们真挚的呼喊。她的灵魂深深悸动,像阳光照上田野,像鸟儿飞翔,在地球上空歌唱。
他突然往后缩,心烦意乱,揉揉眼睛站起来。
“我得回家了。”他点头向她道别,由田间向村子走去,一面走一面翻书阅读。他的眼睛偶然离开书页,回头看一眼,突然停下来。
雅歌娜跟在后面,和他只隔两三步哩!
她怯生生解释说:“这也是我回家最近的一条路。”
他粗声粗气地说:“那我们并肩走吧!”他不太喜欢她同行,一边走一边出声念书。
她看看敞开的书页,问道:“书上说些什么?”
“你若愿意,我念几句给你听。”
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于是他坐在树阴下开始读,雅歌娜面向他蹲着,用手支颌专心听,眼睛贪婪地盯着他的形貌。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问道:“你喜不喜欢?”她满面通红,把视线偏开,难为情地说:
“我怎么说——这不是国王的故事吧?”
他显得很懊恼,继续往下念,这次念得很慢,很清晰,强调每一个字。内容提到田野和麦田……桦树林中的贵族领地……返乡的大地主少爷……和一位跟小孩子坐在花园中的少女!全部用韵文写成,跟虔诚的圣诗祈祷书一样,音韵与神父布道时唱的颂歌相仿佛。一字一句打动她的心坎,她真想叹气流泪,在胸前画十字。
不过,他们坐的地方热得可怕。黑麦环列在四周,被纠结的矢车菊、野豌豆和牵牛花给糟蹋了,形成一道密墙,透不进一点凉风。只有荡漾的麦穗、枝头啁啾的麻雀、嗡嗡飞过的蜜蜂打破了四周的沉寂。从亚涅克嗓子中听来的很甜美很和谐,雅歌娜虽然盯着他,像盯一副美丽的图画,耳朵也不错过他的每一句话,但是她觉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才保持清醒,脑袋不时点几下。
幸亏他不再念了,眼睛直视她的眸子。
“嘿,内容不是很美吗?”
“是的,很美,很像布道文!”
他两眼发亮,脸蛋儿发红,向她说明这首诗,引了许多描述田野和森林的段落,但是她插嘴说:
“咦,每个婴儿都知道树木长在森林里,水在河里流,人下田播种,何必把这种事情印在书上呢?”
亚涅克跳起来,觉得吃惊和不悦。
她继续说:“我只喜欢国王、龙、鬼怪的故事——叫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心里烧得像煤炭……罗赫偶尔说那种故事,我可以听一整天一整夜——你有没有这方面的书?”
“谁看这种书?纯粹是垃圾,纯粹是寓言!”他大声嚷嚷,语含轻蔑和愤怒。
“寓言?咦,罗赫念给我们听,是印在书上的!”
“那他是读妄语和无意义的废物给你们听!”
“什么,那些奇迹故事都是妄语和虚构的传说?”
“正是!”
“午间幻影的故事呢?火龙的故事呢?”她愈来愈失望。
他失去耐心。“我告诉你,那些都是假的!”他说。
“全都是假的——主耶稣和圣彼德旅行的故事昵?”
他没有时间回答,突然问,柯齐尔大妈仿佛由地底冒出来,以猜忌的笑容望着他们俩。
她柔声说:“亚涅克少爷,他们找你找遍了丽卜卡村。”
“究竟有什么事呢?”
“三辆车载满宪兵,开进村子里来了。”
他心里很不舒服,一跃而起,尽快离开。
雅歌娜也忧心忡忡回村子,柯齐尔大妈走在她旁边。
“我恐怕打断了你们……的祈祷!”她嘘道。
“才不呢。他正念一本书上的韵文故事给我听。”
“噢,我以为是另外一回事呢。他母亲求我找他……我走这条路,四下张望,没看见半个人……于是我到这棵梨树下来看……看哪,我的两只斑鸠正喁喁谈情呢——真是方便的地点……没有人会看见!——是的,是的!”
雅歌娜气得由她身边跑开,大叫说:“愿你的脏舌头永远发不出声音!”
柯齐尔大妈在她身后叫道:“随时有人听你忏悔,为你求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