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六臣傳論
嗚呼〔一〕!始爲朋黨之論者誰歟?甚乎作俑者也,真可謂不仁之人哉〔二〕!
予嘗至繁城,讀《魏受禪碑》,見漢之羣臣稱魏功德、而大書深刻,自列其姓名,以誇耀於世〔三〕;又讀《梁實録》,見文蔚等所爲如此〔四〕,未嘗不爲之流涕也。夫以國予人而自誇耀,及遂相之〔五〕,此非小人,孰能爲也!漢唐之末,舉其朝皆小人也,而其君子者何在哉?當漢之亡也,先以朋黨禁錮天下賢人君子,而立其朝者,皆小人也,然後漢從而亡〔六〕;及唐之亡也,又先以朋黨盡殺朝廷之士,而其餘存者,皆庸懦不肖傾險之人也,然後唐從而亡〔七〕。
夫欲空人之國而去其君子者,必進朋黨之説;欲孤人主之勢而蔽其耳目者,必進朋黨之説;欲奪國而與人者,必進朋黨之説。夫爲君子者,故嘗寡過〔八〕,小人欲加之罪,則有可誣者,有不可誣者,不能遍及也;至欲舉天下之善,求其類而盡去之,惟指以爲朋黨耳。故其親戚故舊,謂之朋黨可也;交游執友,謂之朋黨可也;宦學相同,謂之朋黨可也;門生故吏,謂之朋黨可也〔九〕。是數者,皆其類也,皆善人也。故曰:欲空人之國而去其君子者,惟以朋黨罪之,則無免者矣。
夫善善之相樂,以其類同,此自然之理也〔一○〕。故聞善者必相稱譽,稱譽則謂之朋黨;得善者必相薦引,薦引則謂之朋黨。使人聞善不敢稱譽,人主之耳不聞有善於下矣;見善不敢薦,則人主之目不得見善人矣。善人日遠而小人日進,則爲人主者,倀倀然誰與之圖治安之計哉〔一一〕!故曰:欲孤人主之勢而蔽其耳目者,必用朋黨之説也。
一君子存,羣小人雖衆,必有所忌,而有所不敢爲。惟空國而無君子,然後小人得肆志於無所不爲,則漢魏、唐梁之際是也。故曰:可奪國而予人者,由其國無君子;空國而無君子,由以朋黨而去之也。
嗚呼!朋黨之説,人主可不察哉!傳曰“一言可以喪邦”者,其是之謂歟〔一二〕。可不鑒哉,可不戒哉!
《唐六臣傳》是《新五代史》中一篇合傳,記唐哀帝時中書侍郎張文蔚、禮部尚書蘇循、中書侍郎楊涉、翰林學士張策、御史大夫薛貽矩、尚書左丞趙光逢六人事跡。哀帝被迫遜位,張文蔚等以朝廷重臣奉傳國璽于梁太祖朱温,并稱臣于梁,唐亡。故作者著論痛斥張等爲“以國予人而自誇耀”的小人。朋黨之説,宋代始于景祐三年范仲淹和吕夷簡之争,吕在仁宗前訴范“越職言事,離間君臣,引用朋黨”,于是“以仲淹朋黨榜朝堂,戒百官越職言事”。當時不少范仲淹的支持者,自認爲范之黨,如館閣校勘尹洙上疏説:“仲淹忠諒有素,臣與之誼兼師友,則是仲淹之黨也。今仲淹以朋黨被罪,臣不可苟免。”集賢校理王質也説:“希文賢者,得爲朋黨,幸矣!”這反映了黨論初起時羣情憤激,不以爲諱。後來黨論時起時伏,歐陽修于慶曆三年作《朋黨論》,曰“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實際亦爲急切之言。作爲封建專制政體,雖有儒家“君君臣臣”之説爲其基礎,但帝位總不是穩固的,特别在政權衰弱之時,皇帝總擔心大權旁落,懷疑大臣,因而極易聽信朋黨之説。慶曆五年,章得象等即以范仲淹等“多挾朋黨”進讒。韓琦、尹洙、劉敞等則力辯并無朋黨;歐陽修上《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也只強調小人用朋黨之説誣陷正人君子,指出杜、范、韓、富“議事多不相從”的事實,意圖亦在證明他們非黨。結果仍未能釋仁宗的疑忌,慶曆新政的主持者及支持者均被貶謫。此論作于慶曆、皇祐間,進一步論證朋黨之説爲害可致亡國。由于是作者切身痛感,故議論較之《朋黨論》尤爲剴切。
〔一〕嗚呼:感嘆詞。據宋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引歐陽修語曰:“昔孔子作《春秋》,因亂世而立法;余爲本紀,以治法而正亂君,發論必以‘嗚呼’,曰:此亂世之書也。”
〔二〕始爲三句:《孟子·梁惠王》:“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俑:古代殉葬的偶人。孔子認爲俑殉導致人殉,故痛恨開始製作俑的人。歐陽修《本論》下:“昔孔子嘆爲俑者不仁,蓋嘆乎啓其漸而至於用殉也。”指創爲“朋黨之論”者,其遺禍之烈甚於作俑。
〔三〕繁城:故址在今河南臨潁縣西北。魏文帝曹丕於此受漢禪。其地有魏受禪臺、魏文帝廟和受禪碑、上尊號碑。
〔四〕《梁實録》:今佚。文蔚等所爲:據《新五代史·唐六臣傳》:天祐四年(九○七)“四月甲子,文蔚等自上源驛奉册寶、乘輅車,導以金吾仗衞、太常鹵簿,朝梁於金祥殿。(梁)王袞冕南面,臣文蔚、臣循奉册升殿,進讀已;臣涉、臣策奉傳國璽,臣貽矩、臣光逢奉金寶,以次升,進讀已。降,率文武百官北面舞蹈,再拜賀”。
〔五〕及遂相之:謂張文蔚、楊涉、張策、趙光逢、薛貽矩先後任梁相。
〔六〕當漢五句:東漢末年,宦官專政,士人李膺、郭泰等加以抨擊,於是在桓帝延熹九年(一六六)、靈帝熹平二年(一七六)兩次釀成黨錮之禍,反對宦官的士人被稱作“黨人”,其門生故吏、父子兄弟以及五族,皆免官禁錮。
〔七〕及唐五句:哀帝天祐三年,朱温欲任命其親信張廷範爲太常卿,被宰相裴樞反對,朱温十分忌恨。是年四月,天空出現彗星,宰相柳璨阿附朱温,誣陷裴樞、獨孤損,崔遠、趙崇、王贊、王溥、陸扆等忠臣,以爲天象示譴,是由於這些人的緣故,於是全部貶黜,并殺害於白馬驛,史稱“白馬之禍”。朝廷官員凡不附朱温者,皆稱爲朋黨,貶死者數百人。第二年朱温即篡唐。
〔八〕寡過:很少有過失。
〔九〕執友:志同道合的朋友。宦學相同:同僚、同學。門生故吏:學生、僚屬。此謂朋黨株連之廣,遍及衆人。
〔一○〕夫善善三句意猶物以類聚。歐陽修《准詔言事上書》:“大凡善惡之人,各以類聚。故守廉慎者各舉清幹之人,有贓污者各舉貪濁之人,好徇私者各舉請求之人,性庸暗者各舉不材之人。”
〔一一〕倀倀然:無所適從貌。《荀子·修身》“人無法則悵倀然”楊倞注:“倀倀,無所適貌,言不知所措履。”圖:謀畫。
〔一二〕傳:聖經賢傳。一言可以喪邦。見《論語·子路》:“定公問……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若是其幾(簡單、機械)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爲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没有人敢違背我的話)。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論語》原指“言莫予違”足以亡國,此借指“朋黨之論”。
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
臣聞士不忘身不爲忠,言不逆耳不爲諫。故臣不避羣邪切齒之禍,敢干一人難犯之顔〔一〕,惟賴聖明,幸加省察。
臣伏見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等,皆是陛下素所委任之臣,一旦相繼罷黜,天下之士皆素知其可用之賢,而不聞其可罷之罪。臣雖供職在外,事不盡知;然臣竊見自古小人讒害忠賢,其説不遠:欲廣陷良善,則不過指爲朋黨〔二〕;欲動摇大臣,則必須誣以專權。其故何也?
夫去一善人而衆善人尚在,則未爲小人之利;欲盡去之,則善人少過,難爲一二求瑕,惟有指以爲朋,則可一時盡逐。至如大臣已被知遇,而蒙信任,則難以他事動摇,惟有專權是上之所惡,故須此説,方可傾之〔三〕。臣料衍等四人各無大過,而一時盡逐,弼與仲淹委任尤深,而忽遭離間,必有以朋黨專權之説,上惑聖聰。臣請試辨之。
昔年仲淹初以忠言讜論聞於中外〔四〕,天下賢士争相稱慕,當時奸臣誣作朋黨,猶難辨明。自近日陛下擢此數人,并在兩府〔五〕,察其臨事,可以辨也。蓋衍爲人清慎而謹守規矩,仲淹則恢廓自信而不疑,琦則純正而質直,弼則明敏而果鋭〔六〕。四人爲性,既各不同,雖皆歸於盡忠,而其所見各異,故於議事多不相從。至如杜衍欲深罪滕宗諒,仲淹則力争而寬之;仲淹謂契丹必攻河東,請急修邊備;富弼料以九事,力言契丹必不來;至如尹洙,亦號仲淹之黨,及争水洛城事,韓琦則是尹洙而非劉滬,仲淹則是劉滬而非尹洙〔七〕。此數事尤彰著,陛下素已知者。
此四人者,可謂天下至公之賢也。平日閒居,則相稱美之不暇;爲國議事,則公言廷諍而不私。以此而言,臣見衍等真得《漢史》所謂忠臣有不和之節〔八〕;而小人讒爲朋黨,可謂誣矣。
臣聞有國之權,誠非臣下之得專也。然臣竊思仲淹等自入兩府已來,不見其專權之迹,而但見其善避權也。權者,得名位則可行,故好權之臣必貪位。自陛下召琦與仲淹於陝西,琦等讓至五六,陛下亦五六召之;富弼三命學士,兩命樞密副使,每一命,皆再三懇讓;讓者愈切,陛下用之愈堅〔九〕。臣見其避讓大繁,不見其好權貪位也。及陛下堅不許辭,方敢受命,然猶未敢别有所爲。陛下見其皆未作事,乃特開天章,召而賜坐,授以紙筆,使其條事〔一○〕。然衆人避讓,不敢下筆,弼等亦不敢獨有所述。因此又煩聖慈,特出手詔,指定姓名,專責弼等條列大事而施行,弼等遲回又近一月,方敢略條數事〔一一〕。
然仲淹深練世事,必知凡百難猛更張,故其所陳,志在遠大而多若迂緩,但欲漸而行之以久,冀皆有效;弼性雖鋭,然亦不敢自出意見,但多舉祖宗故事〔一二〕,請陛下擇而行之。自古君臣相得,一言道合,遇事便行。臣方怪弼等蒙陛下如此堅意委任,督責丁寧,而猶遲緩自疑,作事不果。然小人巧譖,已曰專權者,豈不誣哉!
至如兩路宣撫,聖朝常遣大臣〔一三〕。况自中國之威近年不振,故元昊叛逆一方,而勞困及於天下;北虜乘釁,違盟而動,其書辭侮慢,至有貴國祖宗之言〔一四〕。陛下憤恥雖深,但以邊防無備,未可與争,屈志買和,莫大之辱〔一五〕。弼等見中國累年侵凌之患,感陛下不次進用之恩,故各自請行,力思雪國家之前恥,沿山傍海〔一六〕,不憚勤勞,欲使武備再修,國威復振。臣見弼等用心,本欲尊陛下威權,以禦四夷,未見其侵權而作過也。
伏惟陛下睿哲聰明,有知人之聖,臣下能否,洞見不遺,故於千官百辟之中特選得此數人〔一七〕,驟加擢用。夫正士在朝,羣邪所忌;謀臣不用,敵國之福也。今此數人一旦罷去,而使羣邪相賀於内,四夷相賀於外,此臣所爲陛下惜之也。
伏惟陛下聖德仁慈,保全忠善,退去之際,恩禮各優,今仲淹四路之任,亦不輕矣〔一八〕。惟願陛下拒絶羣謗,委任不疑,使盡其所爲,猶有禆補。方今西北二虜交争未已,正是天與陛下經營之時,如弼與琦,豈可置之閒處〔一九〕。伏望陛下,早辨讒巧,特加圖任〔二○〕,則不勝幸甚!
臣自前歲召入諫院,十月之内,七受聖恩,而致身兩制〔二一〕。方思君寵至深,未知報效之所。今羣邪争進讒巧,正士繼去朝廷,乃臣忘身報國之秋,豈可緘言而避罪。敢竭愚瞽,惟陛下擇之。臣無任祈天待罪,懇激屏營之至。臣修昧死再拜〔二二〕。
慶曆五年(一○四五)作。慶曆四年十一月,蘇舜欽進奏院宴會獄成,與會者同時罷黜十餘人(參見《祭蘇子美文》),仁宗下詔書戒朋黨相訐,范仲淹自知不免,請罷參知政事出守陝西,“慶曆新政”已岌岌可危。慶曆五年正月,仁宗又聽信章得象、陳執中等誣陷范仲淹等朋黨擅權,甚至陰謀廢立的讒言,罷參知政事范仲淹知邠州、樞密副使富弼知鄆州、樞密使杜衍知兖州;三月,樞密副使韓琦上書論富弼等不當罷,即罷韓知揚州,“慶曆新政”遂告徹底失敗。其時歐陽修任河北都轉運使在鎮定府,聽到這個消息,心情異常悲憤壓抑,曾在《班班林間鳩寄内》詩中説:“近日讀除書,朝廷更輔弼,君恩優大臣,進退禮有秩。小人妄希旨,議論争操筆,又聞説朋黨,次第推甲乙。而我豈能逃,不若先自劾,上賴天子聖,未必加斧鑕。一身但得貶,羣口息啾唧,公朝賢彦衆,避路當揣質。苟能因謫去,引分思藏密,還爾禽鳥性,樊籠免驚怵。子意其謂何?吾謀今已必。”歐陽修雖然明知新政反對者勢力強大、手段惡劣,但爲挽救新政,還是決心冒險上了這篇《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于是,邪黨益忌修,因其孤甥張氏獄傅致以罪,左遷知制誥知滁州”(《宋史·歐陽修傳》)。此文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慶曆黨争的真實情况。
〔一〕犯顔:冒犯皇帝威嚴。當時罷杜衍等已有成命,所以這樣説。《韓非子·外儲左》:“桓公問置吏於管仲,曰:犯顔極諫,臣不如東郭牙,請立以爲諫臣。”
〔二〕供職在外:歐陽修於慶曆四年三月奉使河東,返開封後即任命河北都轉運按察使。説:原注:“一作‘識’。”其説不遠:意謂見識淺近。朋黨:《晉書·郤詵傳》:“動則争競,争競則朋黨,朋黨則誣誷,誣誷則臧否失實,真僞相冒,主聽用惑,奸之所會也。”宋代朋黨之説始於景祐初范仲淹與吕夷簡之争,吕訴范“離間君臣,引用朋黨”,歐陽修曾作《朋黨論》以辯。
〔三〕知遇:賞識信用。唐白居易《爲人上宰相書》:“某伏觀先皇帝之知遇相公也,雖古君臣道合者無以加也。”上:皇帝。傾:覆,除去。
〔四〕讜論:直言。中外:朝廷内外、中央和地方。
〔五〕擢(zhuó):選拔、提升。兩府:宋稱中書省、樞密院爲兩府,是當時最高的軍政機關。
〔六〕蓋衍四句:論杜衍、范仲淹、韓琦、富弼四人的品質,所引都是皇帝制誥上的話,後分别寫入各人傳記。
〔七〕以上十一句舉四人政見之分歧。滕宗諒:字子京,慶曆二年知涇州時,值宋兵在定川寨被西夏戰敗,西夏兵長驅渭州,涇州危急,滕爲保障州城,曾動用公錢武裝農民、犒賞士兵,存恤戰死者家屬,事後被奏劾枉費公用錢。杜衍主張嚴懲,而范仲淹嚮仁宗説:“如宗諒顯有欺隱入己及乖違大過,臣甘與宗諒同行貶黜。”歐陽修時爲諫官,曾兩次上疏認爲不宜深罪滕宗諒。契丹必攻河東:西夏起兵後,即與契丹勾結,慶曆二年三月,契丹揚言起兵南下,范仲淹主張增兵防衞,富弼以爲宋無力與西夏、契丹同時作戰,仁宗派富弼使契丹議和,許每年增輸絹十萬匹,銀十萬兩。料以九事:未詳。《宋史》本傳記其曾“上當世之務十餘條及安邊十三策”。尹洙:字師魯。亦號仲淹之黨:景祐三年范仲淹被貶時,尹官館閣校勘,上疏説:“仲淹忠諒有素,臣與之誼兼師友,則是仲淹之黨也。今仲淹以朋黨被罪,臣不可苟免。”因此亦被貶。争水洛城事:慶曆初尹知渭州時,鄭戩爲陝西四路都總管,遣劉滬、董士廉在水洛(今甘肅莊浪縣)築城,以通秦渭援兵。而尹以爲城寨多會分散兵力,奏罷之,劉滬等不聽命令,尹逮捕劉、董下獄。韓琦支持尹洙,而范仲淹支持劉滬,歐陽修亦兩次進言,認爲應保全劉滬,不同意尹洙的處理。上舉四人之間的政見分歧,以證其“所見各異”而“歸於盡忠”。
〔八〕廷諍:在朝廷上相互争論。漢史:當指班固《漢書》。“不和之節”,俟查。
〔九〕自陛下九句:慶曆三年四月,詔韓琦、范仲淹爲樞密副使;八月,以范仲淹參知政事,復以富弼爲樞密副使。范仲淹被召前,官環慶路經略安撫招討使兵馬都部署,被召後曾“五讓不許”。
〔一○〕陛下五句:歐陽修《文正范公神道碑銘》:“既至,數月,以爲參知政事,每進見,必以太平責之。公嘆曰:上之用我者至矣,然事有先後,而革弊於久安,非朝夕可也。既而,上再賜手詔,趣使條天下事;又開天章閣召見,賜坐,授以紙筆,使疏於前。公惶恐避席,始退而條列時所宜先者十數事上之。”
〔一一〕弼等二句:《宋史紀事本末·慶曆黨議》:“帝以平治責成輔相,命弼主北事,仲淹主西事。弼上當世之務十餘條及安邊十三策,大略以進賢,退不肖,止僥倖,去宿弊,欲漸易監司之不才者,使澄汰所部吏,於是小人始不悦矣。”
〔一二〕練:熟悉、了解。祖宗故事:指宋代歷朝皇帝處理政務的成規。
〔一三〕兩路宣撫:慶曆五年,范仲淹罷參知政事後官知邠州兼陝西四路緣邊安撫使,十一月罷安撫使改知鄧州;富弼罷樞密副使後官京東西路安撫使。聖朝:指本朝。
〔一四〕况自七句:指宋朝積弱,以致西夏和契丹威脅西北邊境。元昊叛逆:指西夏元昊稱帝。北虜:指契丹。違盟:契丹和宋在景德初訂立澶淵和議,至慶曆初又揚言要舉兵南下。貴國祖宗:契丹書詞中語,對宋朝不恭。《四部叢刊》本文後有編者跋云:“至如‘貴國’二字,注一作‘責’,蓋用綿本及李燾《長編》。今真迹元用‘貴國’。按慶曆二年契丹求關南書云:貴國祖先……仁宗命王拱辰草答書云:……當時貴國,亟發援兵……則是‘貴國’二字彼此用之,公此奏後改爲‘責’耳。”
〔一五〕屈志買和:指宋朝向契丹、西夏歲輸銀絹,屈辱求和。
〔一六〕不次進用:不按正常的次序提拔任用。《漢書·東方朔傳》“待以不次之位”注:“不拘常次,言超擢也。”各自請行:范、富實際都因不安於位,自請外任。《文正范公神道碑銘》:“會邊奏有警,公即請行,乃以公爲河東陝西宣撫使。”沿山:指陝西四路。傍海:指京東西路。
〔一七〕千官百辟:指衆多的臣僚。辟(bì):原指諸侯、國君。《詩·大雅·假樂》:“百辟卿士,媚於天子。”
〔一八〕恩禮各優:宋代朝臣被貶,一般出任地方官。但貶任地方副職的,實際等於被監視。范仲淹罷參知政事後仍兼陝西四路緣邊安撫使之重任,故曰“亦不輕矣”。
〔一九〕方今西北二虜交争未已:指慶曆年間西夏與契丹之間不斷發生的小規模戰事。閒處:指不加重用,任非所用。
〔二○〕讒巧:讒人巧言。圖任:《尚書·盤庚》“古我先王亦惟圖任舊人共政”注:“先王謀任久老成人共治其政。”
〔二一〕四句自承受恩深重。歐陽修自慶曆三年三月任太常丞知諫院,九月賜緋衣銀魚,又同評定國朝勛臣名次、同修三朝典故,十月擢同修起居注,十二月以右正言知制誥仍供諫職,并賜紫章服。兩制:内制和外制,代皇帝的命令擬稿。
〔二二〕三句係古代臣僚上書中的套語。無任:非常、十分。屏營:誠惶誠恐貌。昧死:冒死,不避死罪。
送徐無黨南歸序
草木鳥獸之爲物,衆人之爲人,其爲生雖異,而爲死則同,一歸於腐壞、澌盡、泯滅而已〔一〕。而衆人之中有聖賢者,固亦生且死於其間,而獨異於草木鳥獸衆人者,雖死而不朽,逾遠而彌存也。其所以爲聖賢者,修之於身,施之於事,見之於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二〕。
修於身者,無所不獲;施於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見於言者,則又有能有不能也。施於事矣,不見於言可也〔三〕。自《詩》、《書》、《史記》所傳,其人豈必皆能言之士哉?修於身矣,而不施於事,不見於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語者矣〔四〕。若顔回者,在陋巷,曲肱飢卧而已,其羣居則默然終日如愚人〔五〕。然自當時羣弟子皆推尊之,以爲不敢望而及〔六〕,而後世更千百歲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於事,况於言乎!
予讀班固《藝文志》、唐《四庫書目》,見其所列,自三代、秦、漢以來〔七〕,著書之士多者至百餘篇,少者猶三四十篇;其人不可勝數,而散亡磨滅,百不一二存焉。予竊悲其人,文章麗矣,言語工矣,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八〕。方其用心與力之勞,亦何異衆人之汲汲營營〔九〕?而忽焉以死者,雖有遲有速,而卒與三者同歸於泯滅〔一○〕。夫言之不可恃也蓋如此。今之學者,莫不慕古聖賢之不朽,而勤一世以盡心於文字間者,皆可悲也。
東陽徐生,少從予學,爲文章,稍稍見稱於人。既去而與羣士試於禮部,得高第〔一一〕,由是知名。其文辭日進,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氣而勉其思也,故於其歸,告以是言〔一二〕。然予固亦喜爲文辭者,亦因以自警焉〔一三〕。
至和元年(一〇五四)作。徐無黨,婺州東陽永康(今浙江省永康縣)人,曾從歐陽修學古文辭,并爲歐陽修修纂的《新五代史》作過注。徐中進士後歸鄉,因稱“南歸”,作者爲之作序贈行。其中“三不朽”的提法,最早見于《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在本序中,作者一方面把文章提到“立言”的高度,同時又以顔淵爲例,指出“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見于言,亦可也”。就是説,爲人必須以德行(修身)爲本,有了德,即使没有言,亦可揚名後世;否則即使“文章麗矣,言語工矣”,也“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爲文而文,以文自喜,是文弊的根源,故作者一再提醒後學,不能“勤一世以盡心於文字間”。其時徐無黨文章已爲世所稱,又中進士甲科,由是知名。如果以此自滿,像作者《答吴充秀才書》所謂“蓋文之爲言,難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學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則曰吾學足矣,甚者至棄百事不關於心”,就不能繼續進步,因而要“摧其盛氣而勉其思”。
〔一〕澌盡、泯滅:均爲消滅之意。
〔二〕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即《左傳》所謂之三不朽。唯能不朽,纔能成爲聖賢。
〔三〕八句意謂修身(即立德)是個人的事,祇要身體力行,必然有收穫;施事(即立功)是關係社會的事,不能完全取决於個人,如歐陽修《范公神道碑銘》所云“爲之自我者當如是,其成與否有不在我者,雖聖賢不能必”;立言(即文章)則因各人的才能不同,有能和不能之别。
〔四〕孔子弟子:《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曰: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異能之士也。德行:顔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語:宰我、子貢;文學:子游、子夏。”
〔五〕顔回:即顔淵。《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回也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回年二十九,髮盡白,早死,孔子哭之慟,曰:自吾有回,門人益親。魯哀公問:弟子孰爲好學?孔子對曰:有顔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無)。”
〔六〕然自二句:《論語·公冶長》:“子謂子貢(姓端木,名賜。)曰:汝與回也孰愈(優)?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知十,賜也聞一知二。”
〔七〕班固《藝文志》即《漢書·藝文志》。唐四庫書目:唐代多次整理内庫圖書,官修目録除玄宗時的《羣書四録》外,據《崇文總目》二三所記,尚有《開元四庫書目》等。四庫指經、史、子、集四部書分庫收藏。三代:指夏、商、周。
〔八〕草木榮華、鳥獸好音。指《漢書·藝文志》、唐《四庫書目》所載之書,其散失佚落,如同草木開花,隨風飄散,鳥獸鳴聲,過耳即逝。榮:草類開花或穀類結穗。
〔九〕汲汲營營:匆遽急迫地經營謀劃。
〔一○〕三者:指草木、鳥獸、衆人。
〔一一〕禮部:尚書省六部之一,宋代主持進士試。高第:名列前茅。
〔一二〕予欲三句:徐無黨少年進士,文辭擅名,故歐陽修在序中有意加以摧抑,促使其在學業上繼續進步。
〔一三〕歐陽修當時官翰林學士兼史館修撰,奉詔修《唐書》,在文壇上已居領導地位。故二句以自警作結,以增重懇摯之意。
答宋咸書
修頓首白:州人至,蒙惠書及補注《周易》,甚善。世無孔子久矣,六經之旨失其傳,其有不可得而正者,自非孔子復出,無以得其真也〔一〕。
儒者之於學,博矣;而又苦心勞神於殘篇朽簡之中,以求千歲失傳之謬,茫乎前望已遠之聖人而不可見,杳乎後顧無窮之來者,欲爲未悟决難解之惑,是真所謂勞而少功者哉〔二〕!然而經非一世之書也〔三〕;其傳之謬,非一日之失也;其所以刊正補緝,亦非一人之能也。使學者各極其所見,而明者擇焉,十取其一,百取其十,雖未能復六經於無失而卓如日月之明,然聚衆人之善以補緝之,庶幾不至於大繆,可以俟聖人之復生也。然則學者之於經,其可已乎〔四〕!
足下於經勤矣,凡其所失〔五〕,無所不欲正之,其刊正補緝者衆,則其所得亦已多矣。修學不敏明,而又無強力以自濟〔六〕,恐終不能少出所見以補六經之萬一,得足下所爲,故尤區區而不能忘也。屬奉使出疆,匆匆不具〔七〕。惟自愛。廬陵歐陽修再拜。
至和二年(一○五五)作。宋咸,字貫之,天聖進士,致力經學,著有《易訓》、《毛詩正紀外義》、《論語增注》等。歐陽修尊崇《易》和《春秋》,但對歷來的傳注持懷疑態度。他主張學者必須“師經”,又認爲“聖人之言,在人情不遠”,故強調推理,強調個人研究與經世致用。慶曆二年曾有詩説:“聖言簡且直,慎勿迂其求,經通道自明,下筆如戈矛。”(《送黎生下第還蜀》)此文還反映了他希望集思廣益,以求六經本意的意見。這些見解比較通達,活躍了當時的學術風氣。
〔一〕五句言六經之旨難得真解。歐陽修認爲“經不待傳而通者十七八,因傳而惑者十五六”(《春秋或問》)其不可通者十一二,因孔子已死,後世不能獲得真解。他在《獲麟贈姚辟先輩》詩中也説:“一從聖人没,學者自爲師,峥嶸衆家説,平地生嶮巘。”
〔二〕儒者八句: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引其父司馬談《論六家要旨》:“夫儒者以六藝爲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歐陽修曾分析秦漢以來“僞説亂經”的原因爲儒者誇誕、争奇好勝,“經簡而直,傳新而奇。簡直無悦耳之言,新奇多可喜之論,是以學者樂聞而易惑也。”(《春秋論》上)
〔三〕經非一世之書:歐陽修《廖氏文集序》:“夫六經非一世之書,其將與天地無終極而存也。”
〔四〕使學者十句:歐陽修於至和三年曾再次復書宋咸,有云:“天日之高,以其下臨於人者不遠,而自古至今,積千萬人之智測驗之,其得如此,故時亦有差者,由不得其真也;聖人之言,在人情不遠,然自戰國及今,述者多矣,所以吾儕猶不能默者,以前人未得其真也。然亦當積千萬人之見,庶幾得者多而近是,此所以學者不可以止也。”卓:同“焯”,鮮明貌。
〔五〕凡其所失:指傳疏中的各種錯誤。
〔六〕自濟:自助。此指因體衰而精力不濟。
〔七〕屬奉使出疆:歐陽修於至和二年秋出使契丹,書作於出使之前。屬(zhǔ):適值。不具,不完備,信末常用語。
删正黄庭經序
無仙子者,不知爲何人也?無姓名,無爵里〔一〕,世莫得而名之;其自號爲無仙子者,以警世人之學仙者也。
其爲言曰:自古有道無仙,而後世之人知有道而不得其道〔二〕,不知無仙而妄學仙,此我之所哀也。道者,自然之道也,生而必死,亦自然之理也。以自然之道,養自然之生,不自戕賊夭閼,而盡其天年〔三〕,此自古聖智之所同也。禹走天下,乘四載,治百川,可謂勞其形矣,而壽百年;顔子蕭然卧於陋巷,簞食瓢飲,外不誘於物,内不動於心,可謂至樂矣,而年不及三十〔四〕。斯二人者,皆古之仁人也,勞其形者長年,安其樂者短命。蓋命有長短,稟之於天〔五〕,非人力之所能爲也。惟不自戕賊,而各盡其天年,則二人之所同也。此所謂以自然之道,養自然之生。
後世貪生之徒,爲養生之術者,無所不至〔六〕。至茹草木,服金石,吸日月之精光;又有以謂此外物不足恃,而反求諸内者,於是息慮絶欲,煉精氣,勤吐納,專於内守,以養其神〔七〕。其術雖本於貪生,及其至也,尚或可以全形而却疾,猶愈於肆欲稱情以害其生者〔八〕,是謂養内之術。故上智任之自然,其次養内以却疾,最下妄意而貪生。
世傳《黄庭經》者,魏晉間道士養生之書也。其説專於養内,多奇怪,故其傳之久,則易爲訛舛,今家家異本,莫可考正。無仙子既甚好古,家多集録古書文字,以爲玩好之娱〔九〕。有《黄庭經》石本者,乃永和十三年晉人所書〔一○〕,其文頗簡,以較今世俗所傳者,獨爲有理,疑得其真。
於是喟然嘆曰:吾欲曉世以無仙而止人之學者,吾力顧未能也〔一一〕。吾視世人執奇怪訛舛之書,欲求生而反害其生者,可不哀哉!矧以我玩好之餘,拯世人之謬惑,何惜而不爲?乃爲删正諸家之異,一以永和石本爲定,其難曉之言,略爲注解,庶幾不爲訛謬之説惑世以害生,是亦不爲無益。若大雅君子〔一二〕,則豈取於此。
歐陽修《與蔡君謨求書集古録序書》:“蓋自慶曆乙酉(五年,一〇四五)逮嘉祐壬寅(七年,一〇六二)十有八年,而得千卷,顧其勤至矣,然亦可謂富哉。”文内提及“有《黄庭經》石本,……疑得其真”。當作於慶曆、嘉祐間。宋代道教盛行,不少皇帝都信奉神仙。宋真宗即受王欽若、丁謂等蠱惑,大搞天書、封禪,後來宋徽宗更相信道士林靈素,弄神弄鬼,斷送了北宋王朝。《黄庭經》係道教經典,全名《太上黄庭内景經》、《太上黄庭外景經》,是講道家養生修煉方法的書。歐陽修借删正此書之機,對神仙長生的虚妄,作了有力抨擊。
〔一〕無仙子:歐陽修的託名。爵里:官位、籍貫。
〔二〕有道無仙:有道家没有仙家。道家是先秦以老子、莊子學説爲中心的學派,崇尚自然,反對人爲。後世道教徒即崇奉老子爲祖師,實際是勉強牽附。故曰“知有道而不得其道”。
〔三〕戕賊:殘害。《孟子·告子》:“子能順柳之性而爲桮棬乎?將戕賊柳而後以爲桮棬也。”夭閼:摧折阻逆。梁劉峻《辨命論》:“故性命之道,窮通之數,夭閼紛綸,莫知其辨。”天年:自然的壽命。《韓非子·解老》:“行端直則無禍害,無禍害則盡天年,……盡天年則全而壽。”
〔四〕禹走十一句以夏禹和顔回作比:夏禹治水操勞而長年,顔回幽卧安閑而短命,證明生命長短不在人爲。古人認爲操勞能促壽,故云。乘四載:《史記·夏本紀》記禹對舜説:“予陸行乘車,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檋。”顔子:顔回,孔子弟子。《論語·雍也》:“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五〕稟:稟賦、承受。
〔六〕養生:《莊子》有《養生主》篇,清王先謙集解:“順事而不滯於物,冥情而不攖於天,此莊子養生之宗旨也。”後世衍爲長生之術。無所不至:指想盡一切辦法,用盡一切手段。
〔七〕至茹十句指道家服食修煉之法。茹:吃。《黄庭經》專主修煉,晉葛洪《抱朴子》則側重服食丹藥。古詩十九首:“服食求神仙,多爲藥所誤。”吐納:魏嵇康《養生論》:“又呼吸吐納,服食養身,使形神相親,表裏俱濟也。”
〔八〕其術四句意謂如能掌握好修煉養内之法,或許還能收到健全軀體、抗病祛疾的效果,較之服食丹藥戕賊生命要強得多。愈:勝過。
〔九〕無仙子三句:歐陽修《集古録目序》:“予性顓而嗜古,凡世人之所貪者皆無欲於其間,故得一其所好於斯。好之已篤,則力雖未足,猶能致之。”
〔一○〕《黄庭經》石本:今流傳的晉王羲之書《黄庭經》是《黄庭外景經》,很可能即爲歐陽修所見之石本。但晉穆帝永和年號僅十二年(三四五———三五六),次年正月壬戌朔,太后還政,即改元升平,此“永和十三年”疑爲“十二年”之誤。石本:石碑拓本。
〔一一〕曉:曉喻、告訴。下文“難曉”之“曉”,則爲理解之意。顧:但,特。
〔一二〕大雅君子:才高有德的人。漢班固《兩都賦》:“大雅宏達,於兹爲羣。”
祭杜祁公文
維嘉祐二年三月日,具官歐陽修謹遣驅使官趙日宣,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故太子太師贈司徒侍中杜公之靈曰〔一〕:士之進顯於榮禄者,莫不欲安享於豐腴;公爲輔弼,飲食起居如陋巷之士、環堵之儒,他人不堪,公處愉愉〔二〕。士之退老而歸休者,所以思自放於閒適;公居於家,心在於國,思慮精深,言辭感激,或達旦不寐,或憂形於色,如在朝廷,而有官責〔三〕。
嗚呼!進不知富貴之爲樂,退不忘天下以爲心。故行於己者老益篤,而信於人者久愈深。人之愛公,寧有厭已,壽胡不多,八十而止。自公之喪,道路嗟咨,况於愚鄙〔四〕,久辱公知。繫官在朝,心往神馳,送不臨穴,哭不望帷,銜辭寫恨,有涕漣洏〔五〕。尚饗。
嘉祐二年(一〇五七)作。杜祁公,杜衍,封祁國公,卒於嘉祐二年二月五日。杜慶曆初官樞密使,爲“慶曆新政”主持者之一,新政失敗後不久,即告老,退居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市)。歐陽修出杜衍門下,皇祐初官知應天府兼南京留守司事時,還不斷嚮杜衍請益。除這篇祭文外,歐陽修在同年還作有《太子太師致仕杜祁公墓志銘》,并在《與杜訢(杜衍子)論祁公墓志書》中曰:“修雖遲緩,當自作文一篇紀述。平生知己先相公最深,别無報答,祇有文字是本職,固不辭。雖足下不見命,亦自當作。……緣修文字簡略,止記大節,期於久遠,恐難滿孝子意。但自報知己,盡心於紀録,則可耳。”此文即着重寫了杜衍在立身、處事兩方面的特色。
〔一〕維嘉祐四句:嘉祐二年,歐陽修在開封官太常卿,杜衍卒於南京,故祇能派人前往致祭。
〔二〕公爲五句言杜衍嚴於律己,生活儉樸。輔弼:宰相。本《尚書大傳》:“古者天子必有四鄰。前曰疑,後曰丞,左曰輔,右曰弼。”陋巷:《論語·雍也》記顔淵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環堵:四圍土牆。《莊子·讓王》:“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杜祁公墓志銘》説:“公自布衣至爲相,衣服飲食無所加,雖妻子亦有常節。家故饒財,諸父分産,公以所得悉與昆弟之貧者,俸禄所入,分給宗族,賙人急難。”
〔三〕以上十句言杜衍歸老後仍不忘國事。《杜祁公墓志銘》又曰:“至其歸老,無屋以居,寓於南京驛舍者久之。自少好學,工書畫,喜爲詩讀書,雖老不倦。推獎後進,今世知名士多出其門。居家見賓客,必問時事。聞其善,喜若己出;至有所不可,憂見於色,或夜不能寐,如任其責者。凡公所以行之終身者,有能履其一,君子以爲人之所難,而公自謂不足以名後世,遺戒子孫,無得記述。”《宋史》本傳亦曰:“衍清介,不殖私産,既退,寓南都凡十年,第室卑陋,纔數十楹,居之裕如也。”又曰:“戒其子努力忠孝,斂以一枕一席,小壙庳冢以葬。自作遺疏,……語不及私。”
〔四〕道路:路上行人,指與杜衍没有關係的人,聞杜之死,亦爲悲愴。愚鄙:笨拙淺陋,爲作者自謙之辭。
〔五〕以上六句謂自己爲官職所羈,不能親臨哭奠,抱恨撰文,涕泪交流。穴:墓室。《詩·王風·大車》:“穀則異室,死則同穴”疏:“穴,謂冢壙中也。”帷:帷堂。《禮記·檀弓》:“曾子曰:尸未設飾,故帷堂,小斂而撤帷。”漣洏(ré):涕泪交流貌。王粲《贈蔡子篤詩》:“中心孔悼,涕泪漣洏。”
秋聲賦
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一〕。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二〕。余謂童子〔三〕:“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四無人聲,聲在樹間。”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爲而來哉?蓋夫秋之爲狀也:其色慘淡,烟霏雲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五〕。故其爲聲也,凄凄切切,呼號憤發。豐草緑縟而争茂,佳木葱蘢而可悦;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脱〔六〕。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餘烈〔七〕。
“夫秋,刑官也,於時爲陰;又兵象也,於行用金〔八〕。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爲心〔九〕。天之於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爲七月之律〔一○〕。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一一〕。
“嗟乎!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一二〕。人爲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於中,必摇其精〔一三〕。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爲槁木,黟然黑者爲星星〔一四〕。奈何以非金石之質〔一五〕,欲與草木而争榮?念誰爲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一六〕。
童子莫對〔一七〕,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余之嘆息。
嘉祐四年(一〇五九)作。這年春天,作者辭去兼權知開封府的職務,復官翰林學士兼龍圖閣學士提舉在京諸司庫務。自嘉祐以後,歐陽修獲仁宗信用,官位不斷升遷,但由於現實政治的矛盾,他深知守舊則日趨因循,改革則徒滋紛擾,思想十分苦悶,故於詩文中經常流露出衰病無能的情緒。“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争榮”,正是這種苦悶情緖的反映。後於治平二年(一〇六五)又作《秋懷》詩曰:“節物豈不好,秋懷何黯然,西風酒旗市,細雨菊花天。感事愁雙鬢,包羞食萬錢,鹿車終自駕,歸去潁東田。”意較《秋聲賦》更爲直截。宋人寫賦較唐更趨於散文化,但仍保留賦的主客對問、抑揚頓挫、音韻鏗鏘的特點,故文學史上稱爲“文賦”。此類賦體,實創自相傳爲宋玉所作的《高唐》、《神女》諸賦,後來駢賦、律賦盛行,至宋已不多見,歐陽修作此賦後,又有蘇軾的前後赤壁之作,實爲此類賦作的後勁。此賦讀來朗朗上口,將難以捉摸的秋聲描繪得有聲有色,而中間又融會着作者對政治生活的深沉感慨,所以成爲傳誦不衰的名篇。
〔一〕歐陽子:作者自稱。方:正在。西南來者:指秋風。《太平御覽》卷九引《易緯》“立秋涼風至”注:“西南方風。”
〔二〕以上十一句明爲寫聲,實爲寫風,寫秋風之由小漸大、由遠而近。宋玉有《風賦》一篇寫風,即爲其所本。不同的是宋玉寫風,形聲皆備,歐陽修寫風,全從聲字入手,自有一番新意。鏦鏦錚錚:金鐵相撞之聲。銜枚:見詩選《禮部貢院閲進士就試》注。
〔三〕童子:書童,年幼的侍從。
〔四〕明河:銀河。
〔五〕蓋夫九句: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爲氣也!蕭瑟兮草木摇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此即概括略變其意而成。烟霏:烟氣飄散。《晉書·王羲之傳論》:“烟霏露結。”
〔六〕草拂二句中兩“之”字均指秋氣。
〔七〕一氣之餘烈:古人認爲秋主殺,摧殘草木是殺氣威烈之餘。
〔八〕刑官:古代稱刑部爲秋官。於時爲陰:《漢書·律曆志》:“秋爲陰中,萬物以成。”兵象:古代秋季練兵。《漢書·刑法志》“秋治兵以獮”顔師古注:“治兵,觀威武也。獮(狩獵),應殺氣也。”行:金、木、水、火、土五行。古人認爲秋在五行中屬金,陳子昂《感遇》:“金天方肅殺,白露始專征。”
〔九〕義氣:《禮記·鄉飲酒義》:“天地嚴凝之氣,始於西南而盛於西北,此天地之尊嚴氣也,此天地之義氣也。”
〔一○〕商聲:宫、商、角、徵、羽五聲之一。與五行相配,金爲商;與四方相配,西爲商。夷則:十二樂律名之一。《禮記·月令》:“孟秋之月,其音商,律中夷則。”
〔一一〕“商”、“傷”音同,故曰“商,傷也”。《太平御覽》卷二十四引《釋名》:“七月謂之夷則,何?夷者,傷也;則者,法也。言萬物始傷被刑法也。”這些都是古人附會之説。
〔一二〕二句謂草木爲無情之物,尚不免凋敗墜落,以引起下文對人生的感慨。
〔一三〕人爲六句:歐陽修認爲萬物均爲“精氣之聚”(《雜説》),而“人稟天地氣,乃物中最靈”(《贈學者》)。人有思想、有智慧,但也有無窮的憂慮和操勞影響人的情感和體質,祇要内心被外物所觸動,就一定會損害聚合的精氣。
〔一四〕宜其二句謂人往往想辦其能力辦不到、憂其智力所及之外的事,這樣必然使鮮潤的膚色變成蒼老,烏黑的鬚髮變成花白。渥(wò)沾潤。《詩經·秦風·終南》:“顔如渥丹。”黟(yī):黑色。星星:形容毛髮花白。左思《白髮賦》:“星星白髮,生於鬢垂。”
〔一五〕金石之質:堅固不壞的素質。《古詩十九首》:“人生非金石,焉能常壽考。”
〔一六〕二句反歷代文人怨秋之意而言之,認爲人生遭受摧殘自有其因,正不必去怨恨蕭瑟的秋聲,言外正隱含着對人事的無限感慨。戕賊:殘害。
〔一七〕莫對:不知所答。
梅聖俞詩集序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一〕,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藴其所有而不得施於世者,多喜自放於山顛水涯,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内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於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二〕。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
予友梅聖俞,少以蔭補爲吏,累舉進士,輒抑於有司〔三〕。困於州縣凡十餘年,年今五十,猶從辟書,爲人之佐〔四〕。鬱其所蓄,不得奮見於事業。其家宛陵〔五〕,幼習於詩,自爲童子,出語已驚其長老。既長,學乎六經仁義之説,其爲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苟説於世,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六〕。然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聖俞;聖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樂於詩而發之〔七〕。故其平生所作,於詩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薦於上者〔八〕。昔王文康公嘗見而嘆曰:“二百年無此作矣!”〔九〕雖知之深,亦不果薦也。若使其幸得用於朝廷,作爲雅頌,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歟〔一○〕!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爲窮者之詩,乃徒發於蟲魚物類、羈愁感嘆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可不惜哉!
聖俞詩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謝景初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陽至於吴興已來所作,次爲十卷〔一一〕。予嘗嗜聖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輒序而藏之〔一二〕。其後十五年,聖俞以疾卒於京師,余既哭而銘之,因索於其家,得其遺稿千餘篇,并舊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爲一十五卷〔一三〕。嗚呼,吾於聖俞詩,論之詳矣〔一四〕,故不復云。
廬陵歐陽修序。
嘉祐六年(一〇六一)作。梅堯臣,字聖俞,宣城(今安徽省宣城縣)人,著有《宛陵先生集》。宋代詩文革新運動,自明道初年歐陽修在洛陽時和梅堯臣、蘇舜欽等發難,至此時已取得徹底勝利。對於宋詩革新,梅堯臣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歐陽修始終稱之爲“詩老”。陸游《書宛陵集後》評梅爲唐代李白、杜甫後的第一位作家,有“突過元和作”之譽。劉克莊《後村詩話》則更推爲宋詩之“開山祖師”。梅堯臣一生仕途坎坷,此序作於梅去世後第二年,作者提出詩歌“殆窮者而後工”,認爲詩人“内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於怨刺”,纔能寫出“人情之難言”的作品來。也就是説,詩人必須有真情實感,纔能把難以描摹的感情形之於詩篇。這個見解與司馬遷《報任少卿書》“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爲作也”、韓愈《荆潭唱和詩序》“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是一脈相承的。
〔一〕少達而多窮:杜甫《天末懷李白》:“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關於梅堯臣因詩而窮的説法當時很流行,曾敏行《獨醒雜志》記蘇軾在海南時,歐陽辟(歐陽修子)告以當年梅堯臣曾賞識蘇軾及其父蘇洵,蘇軾説:“天下皆言聖俞以詩窮,吾二人又窮於聖俞之詩,不可大笑乎。”達:通顯。窮:困厄。
〔二〕九句叙窮而後工的原因,謂讀書人懷才不遇,没有施展才能的機會,於是就以山水自遣,將其所見所感發爲詩歌,故能寫出難以描摹的怨思幽情。作者由此得出結論:詩人的遭遇愈困頓,其詩作則愈深刻、愈成熟。蟲魚草木風雲鳥獸:《論語·陽貨》:“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怨刺:《漢書·禮樂志》:“周道始缺,怨刺之詩起。”羈臣寡婦之所嘆:指去國懷鄉、憂讒畏譏的感慨和嘆息。羈臣:被貶謫的官員。
〔三〕四句言梅氏科舉不售。宋代有任子(恩蔭)制度,梅堯臣叔父梅詢官翰林侍讀學士,其爲官即因其叔父之蔭。他自己曾多次應進士試都未中式,故終生不得志。
〔四〕困於州縣四句:梅堯臣做過桐城、河南、河陽三縣主簿,建德、襄城縣令,監湖州鹽税和忠武、鎮安軍節度判官。到嘉祐元年,纔由趙概推薦,官國子監直講。主簿、判官等職都是州縣的佐吏。辟書:徵召的文書。
〔五〕宛陵:宣城舊名。
〔六〕既長六句:兼叙梅堯臣的道德文章。簡古純粹:針對時文之雕琢柔靡而言。説:通“悦”,意謂不迎合世俗潮流。梅堯臣也是古文運動的發起者之一,然其詩名較著。
〔七〕然時四句:歐陽修《梅聖俞墓志銘》:“至聖俞遂以詩聞,自武夫貴戚童兒野叟,皆能道其名字,雖妄愚人不能知詩義者,直曰‘此世所貴也,吾能得之’,用以自矜。故求者日踵門,而聖俞詩遂行天下。”
〔八〕薦於上:嚮朝廷推薦。
〔九〕王文康公:王曙,景祐元年繼錢惟演官西京留守,當時歐、梅都是他的下屬。二百年無此作:指梅詩直追中唐詩人,這是很高的評價。
〔一○〕若使六句:《梅聖俞墓志銘》:“(嘉祐)三年冬,袷於太廟。御史中丞韓絳言:天子且親祠,當更制樂章,以薦祖考,惟梅某爲宜。亦不報。”此謂梅如獲任用,定能寫出登歌清廟的大著作。雅頌:指盛世的詩歌。《詩經》中有《大雅》、《小雅》、《商頌》、《周頌》、《魯頌》。清廟:太廟,皇帝的祖廟。
〔一一〕謝景初:謝絳子。梅堯臣的妻子是謝絳的妹妹。謝景初是謝絳之子。梅堯臣於天聖九年(一○三一)官河南縣主簿,在洛陽,慶曆二年到四年(一〇四二——四年)在吴興官湖州監税,謝景初所輯者當爲梅堯臣作於其間十餘年的詩作。次:編排。
〔一二〕予嘗四句:歐陽修於明道元年(一〇三二)作有《書梅聖俞稿後》,此處提及之序,今文集中不存。
〔一三〕其後七句:嘉祐五年(一〇六〇)春開封大疫,梅堯臣即卒於此時。哭而銘之:歐陽修有《梅聖俞墓志銘》,與本篇作於同一年。掇其尤者:選擇其中優秀的作品。關於梅堯臣集,此處謂十五卷,《墓志銘》稱“其文集四十卷”,今存明正統本《宛陵先生集》六十卷,無文,存詩約二千九百首。
〔一四〕論之詳矣:歐陽修詩文中多有評價梅詩之作,兩人唱和之作尤多。
集古録目序
物常聚於所好,而常得於有力之強〔一〕。有力而不好,好之而無力,雖近且易,有不能致之。象犀虎豹,蠻夷山海殺人之獸,然其齒角皮革,可聚而有也〔二〕。玉出崑崙流沙萬里之外,經十餘譯乃至乎中國〔三〕。珠出南海,常生深淵,采者腰絙而入水,形色非人,往往不出,則下飽蛟魚〔四〕。金礦於山,鑿深而穴遠,篝火餱糧而後進,其崖崩窟塞,則遂葬於其中者,率常數十百人〔五〕。其遠且難而又多死禍,常如此。然而金玉珠璣,世常兼聚而有也。凡物好之而有力,則無不至也。
湯盤,孔鼎,岐陽之鼓,岱山、鄒嶧、會稽之刻石,與夫漢、魏已來聖君賢士桓碑、彝器、銘詩、序記,下至古文籀篆分隸諸家之字書〔六〕,皆三代以來至寶,怪奇偉麗,工妙可喜之物。其去人不遠,其取之無禍。然而風霜兵火,湮淪磨滅,散棄於山崖墟莽之間未嘗收拾者,由世之好者少也。幸而有好之者,又其力或不足,故僅得其一二,而不能使其聚也。
夫力莫如好,好莫如一〔七〕。予性顓而嗜古,凡世人之所貪者皆無欲於其間,故得一其所好於斯〔八〕。好之已篤,則力雖未足,猶能致之。故上自周穆王以來,下更秦、漢、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名山大澤,窮崖絶谷,荒林破冢,神仙鬼物,詭怪所傳,莫不皆有,以爲《集古録》〔九〕。以謂轉寫失真,故因其石本軸而藏之〔一○〕。有卷帙次第而無時世之先後,蓋其取多而未已,故隨其所得而録之〔一一〕。又以謂聚多而終必散,乃撮其大要,别爲録目,因并載夫可與史傳正其闕謬者,以傳後學,庶益於多聞〔一二〕。
或譏予曰:物多則其勢難聚,聚久而無不散,何必區區於是哉〔一三〕?予對曰:足我所好,玩而老焉可也。象犀金玉之聚,其能果不散乎?予固未能以此易彼也。
廬陵歐陽修序。
嘉祐七年(一○六二)作。古代的青銅器和碑碣,除了藝術價值外,還有很高的史學價值。漢代以後,就有人專門收集這類文物,但當時或視爲古玩,或僅着眼於文字、書法,從歐陽修始,金石纔成爲一門專門的學科。《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説:“古人法書,惟重真迹,自梁元帝始集録碑文,爲《碑英》一百二十卷,見所撰《金樓子》,是爲金石文字之祖,今其書不傳。曾鞏欲作《金石録》而未成,僅制一序,存《元豐類稿》中。(歐陽)修始采摭佚遺,積至千卷,撮其大要,各爲之説。”歐陽修所收,均爲金石文字的直接拓本,殊堪貴重。據其《與蔡君謨求書集古録序書》曰,“蓋自慶曆乙酉逮嘉祐壬寅,十有八年,而得千卷,顧其勤至矣,然亦可謂富哉”。《集古録》今存十卷,收作者四百餘篇跋文,並有部份描摹的原文,以及作者的闡釋和考訂文字。
〔一〕好:指愛好者。力:勢力、財力。
〔二〕象犀虎豹四句謂象犀虎豹這類猛獸都生活在偏遠荒僻之地,然而象牙、犀角和虎豹的皮毛卻爲世貴重,有力者可以大量占有。蠻夷:指文化落後的僻遠地區。
〔三〕玉出崑崙:《尚書·胤征》“火炎昆岡,玉石俱焚”注:“昆山出玉。”昆山即崑崙山。流沙:大沙漠。十餘譯:指十多處語言不同的地區。
〔四〕珠出南海六句寫采珠的艱苦和危險。《藝文類聚》卷八十四引萬震《南州異物志》:“合浦民善游,采珠兒年十餘歲便教入水,官禁民采珠,巧盜者蹲水底,刮蚌得好珠,吞而出。”腰絙(gēng):腰間繫繩。
〔五〕金礦於山六句寫掘金的困難和危險。礦:此爲藴藏之意。篝(ɡōu)火餱(hóu)糧:執着火炬,帶着乾糧。
〔六〕以上九句寫古代文物的可貴。湯盤:相傳爲商湯沐浴之盤,《禮記·大學》載其銘文爲:“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孔鼎相傳爲孔子先世正考父之鼎,上亦有銘文。李商隱《韓碑》詩:“湯盤孔鼎有述作,今無其器存其辭。”岐陽之鼓:唐初在陝西鳳翔發現的石鼓,共十枚,刻有長篇文字(籀文),歷代詩人多有歌咏,爲我國今存最早的石刻文字,相傳是周宣王時所刻,但攷定爲秦代所刻者近是。岱山:即泰山。秦始皇巡游泰山、鄒嶧山、會稽(浙江紹興)時,都刻石碑記載功德。桓碑:猶言豐碑。桓:大。彝器:古代宗廟祭祀之器,如鐘、鼎、樽、罍等。銘詩:古代統治者在立有功業或死後,立碑製器,銘刻事迹,作爲紀念。古文:指秦以前的文字。籀:籀書,即大篆。篆:篆書,即小篆。分:八分書,隸書的變體,接近楷書。隸:隸書。
〔七〕二句意謂對於古代文物,有力(勢力、財力)不如愛好,泛愛不如專一,才能積聚珍藏。一:專一。
〔八〕顓(zhuān):愚蒙、顓謹。《漢書·揚雄傳》“倥侗顓蒙”顔師古注:“鄭氏曰:童蒙無所知也。”世人之所貪者:即指上文所謂象牙、犀角、金玉等物。斯:指金石拓本等古代文物。
〔九〕以上十句叙《集古録》中所收材料時間綿長,搜羅廣泛,内容多樣。周穆王:西周的第五代帝王。按:今《集古録》著録的最早拓本是《毛伯敦銘》,據説是周武王時的彝器。作者跋文説:“蓋余集録最後得此銘,當作《録目序》時,但有《伯冏銘》‘吉日癸巳’字最遠,故叙言‘自周穆王以來’。叙已刻石,始得斯銘,乃武王時器也。”神仙鬼物,詭怪所傳:指書中《謝仙火》等傳爲鬼神所書的碑文拓本。
〔一○〕石本:即拓本。用薄紙蒙在碑刻等器物上,覆以毡片,經過拍打,使之凹凸分明,然後上墨,在紙上顯出文字、圖象。
〔一一〕三句意謂《集古録》祇分卷編次,不按時代先後排列,原因是要不斷收集,隨收隨録。按:今本《集古録》(又稱《集古録跋尾》)已由後人按時代先後編次。
〔一二〕庶益於多聞:希望能有助於增廣見聞。《論語·爲政》:“多聞闕疑”,“多見闕殆。”
〔一三〕區區:此爲專心致志之意。
記舊本韓文後
予少家漢東〔一〕。漢東僻陋,無學者;吾家又貧,無藏書。州南有大姓李氏者,其子堯輔頗好學,予爲兒童時多游其家〔二〕。見有弊筐貯故書在壁間,發而視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三〕,脱落顛倒無次序。因乞李氏以歸,讀之,見其言深厚而雄博。然予猶少,未能悉究其義,徒見其浩然無涯若可愛〔四〕。
是時,天下學者楊、劉之作,號爲時文,能者取科第〔五〕、擅名聲,以夸榮當世,未嘗有道韓文者。予亦方舉進士,以禮部詩賦爲事〔六〕。年十有七,試於州,爲有司所黜〔七〕。因取所藏韓氏之文復閲之,則喟然嘆曰:學者當至於是而止爾〔八〕!因怪時人之不道,而顧己亦未暇學,徒時時獨念於予心;以謂方從進士干禄以養親,苟得禄矣,當盡力於斯文,以償其素志〔九〕。
後七年,舉進士及第,官於洛陽,而尹師魯之徒皆在,遂相與作爲古文〔一○〕。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補綴之,求人家所有舊本而校定之。其後天下學者亦漸趨於古,而韓文遂行於世。至於今,蓋三十餘年矣,學者非韓不學也,可謂盛矣。
嗚呼!道固有行於遠而止於近〔一一〕,有忽於往而貴於今者,非惟世俗好惡之使然,亦其理有當然者。而孔、孟惶惶於一時,而師法於千萬世〔一二〕。韓氏之文,没而不見者二百年,而後大施於今。此又非特好惡之所上下,蓋其久而愈明,不可磨滅,雖蔽於暫而終耀於無窮者,其道當然也。
予之始得於韓也,當其沉没棄廢之時,予固知其不足以追時好而取勢利,於是就而學之。則予之所爲者,豈所以急名譽而干勢利之用哉!亦志乎久而已矣。故予之仕,於進不爲喜、退不爲懼者,蓋其志先定而所學者宜然也〔一三〕。
集本出於蜀〔一四〕,文字刻畫頗精於今世俗本,而脱謬尤多。凡三十年間,聞人有善本者,必求而改正之〔一五〕。其最後卷秩不足,今不復補者,重增其故也〔一六〕。予家藏書萬卷,獨《昌黎先生集》爲舊物也。嗚呼!韓氏之文之道,萬世所共尊,天下所共傳而有也〔一七〕。予於此本,特以其舊物而尤惜之。
歐陽修於天聖八年(一〇三〇)中進士,本篇作於中進士後三十餘年,約當英宗治平年間(一○六四—一〇六七)。宋初風行楊億、劉筠的“時文”(駢儷文),古文不受重視,韓愈的文集因無人注意而湮没。宋代古文運動的先驅者柳開、穆修等首先提出尊韓,并刊刻韓愈、柳宗元的文集,但影響不大。後經歐陽修大力提倡和積極創作,古文運動纔蓬勃展開,并最終壓倒駢文。正如陸游在《入蜀記》中指出:“本朝楊、劉之文擅天下、傳夷狄,亦駢儷也;及歐陽公起,然後掃蕩無餘。後進之士雖有工拙,要皆近古。”在古文大行於世、“學者非韓不學”之時,歐陽修回顧自己三十餘年學習韓文的經過,強調學文不能“以急名譽而干勢利之用”,涵義是頗爲深刻的。對於韓文舊本,他十分珍視,其《唐田弘正家廟碑》曾曰:“自天聖以來,古學漸盛,學者多讀韓文,而患集本訛舛,惟余家本屢更校正,時人共傳,號爲善本。”此記即爲此善本而作。
〔一〕漢東:隨州在漢水以東,宋有漢東郡。
〔二〕州南三句參見本集《李秀才東園亭記》及注。
〔三〕《昌黎先生文集》:唐代古文運動主要倡導者韓愈的文集,爲其弟子李漢所編。韓愈,河南河陽人,郡望昌黎,常自稱“昌黎韓愈”。
〔四〕悉究:盡力探求,全部理解。浩然無涯:形容韓文狂放恣肆、揮灑自如。若:此作連詞,同“而”。
〔五〕楊、劉之作:楊億、劉筠的作品。《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田况《儒林公議》稱億在兩禁,變文章之體,劉筠、錢惟演輩皆從而學之,時號楊、劉。”其文以華靡著稱,石介《怪説》評爲“窮妍極態,綴風月,弄花草,淫巧侈麗,浮華纂組”。時文:科舉考試的程式文章。取科第:科舉獲得中式。
〔六〕以禮部詩賦爲事:宋代進士考試由禮部主持,考試科目主要是駢體文和試帖詩。歐陽修爲了應試,不得不以之爲事。
〔七〕爲有司所黜:指作者於天聖元年,應隨州州試(入選者稱舉人,由州郡推薦至京應禮部試),因賦卷出韻而未被録取。
〔八〕當至於是而止:謂作文當以能達到韓文的程度爲滿足。
〔九〕因怪七句:作者在《與荆南樂秀才書》中亦曰:“僕少孤貧,貪禄仕以養親,不暇就師窮經以學聖人之遺業,而涉獵書史,姑隨時俗,作所謂時文者,皆穿蠹經傳,移此儷彼,以爲浮薄,惟恐不悦於時人,非有卓然自立之言如古人者。”干禄:謀取官職俸禄。
〔一○〕後七年五句:指天聖八年,作者中進士後,任西京留守推官,即抛棄時文,在洛陽和尹洙、梅堯臣、蘇舜欽、謝絳等交游,一起作古文歌詩,遂以文學知名。
〔一一〕道:此指由韓愈所繼承和發展的以孔孟爲代表的儒家學説。下文“其道當然也”的“道”,是道理的意思。
〔一二〕惶惶:不安貌。師法於千萬世:孔孟死後,受到歷代統治者的尊崇,被樹爲“萬世師表”。梁沈約《辨聖論》:“當仲尼在世之時,世人不言爲聖人也,伐樹削迹,干七十君而不一值,或以爲東家丘,或以爲喪家犬。”
〔一三〕故予之仕三句:歐陽修一生曾多次遭受貶斥,此自謂能不因官職的升降而喜懼,原因在於志不在“急名譽”、“干勢利”,同時也得力於韓文。
〔一四〕集本出於蜀:蜀,今四川地區,當五代中原混亂之際,王氏、孟氏控制的前、後蜀相對安定,不少文人趨往避亂,一時成爲文化薈萃之區,刊刻了不少書籍。著名的刻書家有後蜀的毋昭裔等。
〔一五〕善本:珍貴罕有、校勘精確的版本。穆修《唐柳先生集後序》曾談到他校訂韓文的情况:“韓則雖目其全,至所缺墜,亡字失句,獨於集家爲甚。志欲補其正而傳之,多從好事訪善本,前後累數十,得所長,輒加注竄。遇行四方遠道,或他書不暇持,獨賫韓以自隨,幸會人所寶有,就假取正。凡用力於斯已蹈二紀外,文始幾定。”
〔一六〕三句意謂因係舊本,爲保持原本面貌,除校勘字句外,殘缺的卷數就不再配補。重增其故:不肯輕率地增補原本。重:難,不輕率。
〔一七〕萬世所共尊、天下所共傳:歐陽修極力推崇韓愈的文章和思想,認爲它們能傳之萬世,受到人們的廣泛重視。後來蘇軾將這一觀點概括成“匹夫而爲百世師,一言而爲天下法”(《潮州韓文公廟碑》),并在《居士集序》中把歐陽修稱爲“今之韓愈”。如柳開《應責》曰“吾之道,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文也”,石介《尊韓》曰“孔子之《易》、《春秋》,自聖人以來未有也;吏部(韓愈)《原道》、《原人》、《原毁》、《行難》、《禹問》、《佛骨表》、《諍臣論》,自諸子以來未有也”,可見宋代古文家都以繼承韓愈的道統、文統自命。
歸田録序
《歸田録》者,朝廷之遺事,史官之所不記,與夫士大夫笑談之餘而可録者,録之以備閒居之覽也。
有聞而誚余者曰:何其迂哉!子之所學者,修仁義以爲業,誦六經以爲言,其自待者宜如何〔一〕?而幸蒙人主之知,備位朝廷,與聞國論者,蓋八年於兹矣〔二〕。既不能因時奮身,遇事發憤,有所建明,以爲補益;又不能依阿取容,以徇世俗,使怨嫉謗怒叢於一身,以受侮於羣小〔三〕。當其驚風駭浪,卒然起於不測之淵,而蛟鰐黿鼉之怪,方駢首而闖伺,乃措身其間,以蹈必死之禍〔四〕。賴天子仁聖,惻然哀憐,脱於垂涎之口而活之,以賜其餘生之命,曾不聞吐珠銜環,效蛇雀之報〔五〕。蓋方其壯也,猶無所爲,今既老且病矣,是終負人主之恩,而徒久費大農之錢,爲太倉之鼠也〔六〕。爲子計者,謂宜乞身於朝,退避榮寵,而優游田畝,盡其天年,猶足竊知止之賢名〔七〕。而乃裴回俯仰,久之不决,此而不思,尚何歸田之録乎!
余起而謝曰:凡子之責我者,皆是也。吾其歸哉,子姑待。
治平四年九月乙未〔八〕,廬陵歐陽修序。
《歸田録》是歐陽修晚年追記政事軼聞的筆記,成稿於治平四年(一〇六七)。早在皇祐元年歐陽修知潁州時,已萌買田退休之意,後來歷盡政治風波,憂譏畏讒之心不斷反映於詩文,即使在仕途順利之時,亦時時想到退步。如至和初(一〇五四)官翰林學士時,即與韓絳、吴奎、王珪相約於五十八歲退休;嘉祐六年(一〇六一)官參知政事,官位顯達,其作《讀書》詩仍曰:“自從中年來,人事攻百箭,非惟職有憂,亦自老可嘆。形骸苦衰病,心志亦退懦,前時可喜事,閉眼不欲見。”可見其心情之一斑。治平四年,英宗死,神宗即位,歐陽修被御史彭思永、蔣之奇誣以家庭醜事,更促成了他退休的决心。序中所言自訟,即反映了未能及時歸隱的悔恨。據宋王明清《揮麈後録》載,《歸田録》初成,神宗即派中使宣取,其時歐陽修已退休,迺删去其中若干違礙的文字,又加以雜記戲笑之事進之,不敢再存原本。
〔一〕子之四句:儒家的信條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歐陽修在《與尹師魯書》中曾曰:“往時砧斧鼎鑊,皆是烹斬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義,則趨而就之,與几席枕藉之無異。”而自愧不能實踐。本文設爲問答結構,受有韓愈《進學解》的影響。
〔二〕八年於兹:歐陽修自嘉祐六年官參知政事(副宰相),歷仁宗、英宗、神宗三朝,至此已八年。
〔三〕八句寫自己在朝廷進退維谷,處於小人攻擊誹謗之中。宋代自歐陽修開創言事之風後,逐漸走嚮反面,誹謗盛行。宋楊時《龜山先生語録》曰:“至如歐陽,先爲諫官,後爲侍從,尤好立論,士之有言者皆依以爲重,遂以成俗。及濮園議起,未知是非所在,而傾國之人反回戈嚮之,平日盛舉,一朝隳損,善人君子無不化爲仇敵,至今不定。然則歐陽氏之所以攻人者,亦其所以受攻而不自知也。”清初王夫之《宋論》也指出:言風之弊,“其大端有四:曰謀爲叛逆,曰詛咒誹謗,曰内行不修,曰暗通賄賂。……王拱辰之以陷蘇舜欽摇杜衍也……夏竦之以陷石介及富弼也……蔣之奇之陷歐陽修也……於國計無與也,於官箴無與也,於吏治無與也。”歐陽修即深受其禍。奮身:奮不顧身。依阿:晉干寶《晉紀·總論》:“其倚杖虚曠,依阿無心者,皆名重海内”唐張銑注:“依阿無心,謂曲從不察。”徇:順從。《史記·項羽本紀》:“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
〔四〕當其六句:歐陽修身經多次政治風波。景祐三年因支持范仲淹貶夷陵令,慶曆五年因支持新政貶滁州知州,治平二年因議英宗生父濮王封號被斥爲奸邪,治平四年又被彭思永等誣陷。其中被誣的罪狀,大多足以殺身。卒然:突然。卒:通“猝”。闖伺:昂首注視。闖:《公羊傳》哀公六年“則闖然公子陽生也”注:“闖,出頭貌。”
〔五〕賴天子六句:意謂幸得皇帝憐憫,纔至於不死,可又不知報答。此爲古人習慣的頌聖之辭。垂涎之口:指誣陷者的讒言。吐珠:《搜神記》卷二十:“隋侯出行,見大蛇被傷中斷,疑其靈異,使人以藥封之,蛇乃能走,因號其處斷蛇丘。歲餘,蛇銜明珠以報之。”銜環:《後漢書·楊震傳》注引《續齊諧記》:“(楊)寶年九歲時,至華陰山北,見一黄雀爲鴟梟所搏,墜於樹下,爲螻蟻所困。寶取之以歸,置巾箱中,唯食黄花,百餘日毛羽成,乃飛去。其夜有黄衣童子嚮寶再拜曰:‘我西王母使者,君仁愛救拯,實感成濟。’以白環四枚與寶:‘令君子孫潔白,位登三事,當如此環矣。’”
〔六〕大農:漢代大司農、大農丞、治粟内史等官,都稱大農,此指國庫。太倉:京城的糧倉。唐曹鄴《官倉鼠》:“官倉老鼠大如斗,見人開倉亦不走,健兒無糧百姓饑,誰遣朝朝入君口?”
〔七〕知止:適可而止。《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八〕九月乙未:九月二十二日。
瀧岡阡表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一〕。非敢緩也,蓋有待也〔二〕。
修不幸,生四歲而孤〔三〕。太夫人守節自誓,居窮,自力於衣食,以長以教,俾至于成人〔四〕。太夫人告之曰〔五〕:“汝父爲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禄雖薄,常不使有餘,曰:‘毋以是爲我累。’〔六〕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壠之植,以庇而爲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七〕?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八〕。自吾爲汝家婦,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養也〔九〕;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一○〕。吾之始歸也,汝父免於母喪方逾年〔一一〕,歲時祭祀,則必涕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一二〕間御酒食〔一三〕,則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餘,其何及也!’〔一四〕吾始一二見之,以爲新免於喪適然耳〔一五〕。既而,其後常然,至其終身未嘗不然。吾雖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汝父爲吏,嘗夜燭治官書,屢廢而嘆〔一六〕。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一七〕,我求其生不得爾。’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一八〕!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一九〕回顧乳者抱汝而立於旁〔二○〕,因指而嘆曰:‘術者謂我歲行在戌將死〔二一〕,使其言然,吾不及見兒之立也。後當以我語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二二〕,吾耳熟也,故能詳也。其施於外事,吾不能知;其居於家無所矜飾,而所爲如此,是真發於中者邪〔二三〕。嗚呼!其心厚於仁者邪,此我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汝其勉之!夫養不必豐,要於孝;利雖不得博於物,要其心之厚於仁〔二四〕。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學,咸平三年進士及第,爲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爲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瀧岡〔二五〕。太夫人姓鄭氏,考諱德儀〔二六〕,世爲江南名族。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初封福昌縣太君,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二七〕。自其家少微時,治其家以儉約,其後常不使過之,曰:“吾兒不能苟合於世〔二八〕,儉薄所以居患難也。”其後修貶夷陵〔二九〕,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養〔三○〕。又十有二年,列官於朝,始得贈封其親〔三一〕。又十年,修爲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終於官舍,享年七十有二〔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樞密,遂參政事,又七年而罷〔三三〕。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故自嘉祐以來,逢國大慶,必加寵錫〔三四〕。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禄大夫、太師、中書令,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禄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累封吴國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禄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三五〕。今上初郊,皇考賜爵爲崇國公,太夫人進號魏國〔三六〕。
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嗚呼!爲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積善成德,宜享其隆,雖不克有於其躬,而賜爵受封,顯榮褒大,實有三朝之錫命〔三七〕。是足以表見於後世,而庇賴其子孫矣。迺列其世譜〔三八〕,具刻於碑。既,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於修者,并揭於阡〔三九〕。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遭時竊位,而幸全大節,不辱其先者,其來有自〔四○〕。
熙寧三年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内勸農使、充京東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實封一千二百户修表〔四一〕。
歐陽修父歐陽觀卒於大中祥符三年(一〇一〇),作者於皇祐五年(一〇五四)護母喪歸葬吉州瀧岡時,即作有《先君墓表》,未刻石。《瀧岡阡表》是熙寧三年(一〇七一)在青州任上就《先君墓表》精心改寫而成,時作者已六十四歲。《瀧岡阡表》嚮以感情真摯、刻劃細膩見稱,生動地寫出了作者幼年喪父,家境貧寒,依靠母親辛勤撫育,以及父親爲官處世宅心仁厚、表裏如一的態度;并真切地表達了作者爲官作宰能堅持操守,不苟合於世,完全有賴於父親的遺訓和母親的教誨。顯然,作者在一定程度上能同情人民、有志改革弊政思想的形成,和幼年貧困的生活經歷與母親的教育有關,但文中反復強調光宗耀祖和爲善必報的因果報應思想,則并不可取。瀧(shuāng)岡在今江西永豊縣南。阡表即墓表,樹在墓道上的石碑碑文,和碑碣有所區别:碑碣須有一定官位纔能樹立,而阡表則不論官民均可使用,記載表彰死者的“學行德履”。
〔一〕皇考:父死稱考,皇爲尊稱。屈原《離騷》:“朕皇考曰伯庸。”但南宋後即爲皇室專稱,一般人就不准用了。崇公:歐陽觀於熙寧元年神宗即位後追封崇國公。卜吉:選擇吉祥的葬地。六十年:歐陽觀於大中祥符四年(一〇一一)葬於瀧岡,至熙寧三年立阡表時已六十年。克:能。表於其阡:在墓前立碑。
〔二〕二句申説所以葬後六十年纔立阡表的原因。古代高官顯爵可追封祖先三代,而且隨着本人官位的遷升,祖先的封贈也隨之不斷提高,這被認爲是很光榮的事。有待:即指等待皇帝的封贈。
〔三〕孤:《孟子·梁惠王》:“幼而無父曰孤。”
〔四〕守節:封建社會稱婦女於丈夫死後不改嫁爲守節。長:養育。《詩經·小雅·蓼莪》:“長我育我。”俾:使。
〔五〕之:指作者自己。
〔六〕爲吏廉:爲官廉潔。歐陽觀官位不顯,一生祇做過幾任州縣的推官、判官等輔佐官,故稱“吏”。喜賓客:古人認爲招接賓客是美德,作者《七賢畫序》:“某爲兒童時,先妣嘗爲某曰:吾歸汝家時極貧,汝父爲吏至廉,又於物無所嗜,喜賓客,不計其家有無以具酒食。在綿州三年,他人皆多買蜀物以歸,汝父不營一物,而俸禄待賓客亦無餘。”
〔七〕無一瓦之覆、一壠之植:意謂房無一間、地無一壠。恃:憑藉、依靠。
〔八〕三句即“有德者必有後”之意。歐陽修《孫氏碑陰記》曰:“爲善之效無不報,然其遲速不必問也。故不在身者,必在子孫,或晦於當時者,必顯於後世。”一二:指下文孝母、仁厚。
〔九〕三句謂鄭氏嫁到歐陽家時,婆婆已死,但在生活中知丈夫能行孝道。姑:丈夫的母親。能養:指盡孝道。《禮記·祭義》:“曾子曰: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
〔一○〕立:建樹,有成就。有後:指子孫能光大門楣。
〔一一〕歸:女子出嫁稱于歸,簡稱歸。《詩經·周南·桃夭》:“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免於母喪:除去母親的喪服,古代父母死後規定服喪三年。
〔一二〕祭而豐不如養之薄:《韓詩外傳》七:“曾子曰:往而不可還者,親也;至而不可加者,年也。是故孝子欲養而親不待也,木欲直而時不待也。是故椎牛而祭墓,不如鷄豚逮親存也。”
〔一三〕間御酒食:《先君墓表》作“間居而御酒食盛饌”。間:有時。御:食用。
〔一四〕二句意謂母親在世時因經濟困難不能很好奉養,如今生活好了,可是怎麽也不能補救以往對母親奉養的不足。
〔一五〕適然:《漢書·賈誼傳》“以爲是適然耳”顔師古注:“適,當也,謂事理當然。”
〔一六〕治官書:處理官府文書。歐陽觀任推官,負責辦理刑獄之事。屢廢:多次停下來。
〔一七〕死獄:該判死刑的案件。
〔一八〕矧(shěn):況且。
〔一九〕三句意謂自己雖然經常存心爲罪犯開脱,冀其不死,有時仍不免誤判死刑,何况世上治獄者多欲治人死罪呢。《宋史》本傳記歐陽修“貶夷陵時,無以自遣,因取舊案反復觀之,見其枉直乖錯不可勝數,於是仰天嘆曰:以荒遠小邑且如此,天下固可知。自爾,遇事不敢忽”。也反映出當時獄治的黑暗。
〔二○〕乳者:奶媽。
〔二一〕術者:占卜、算命、巫醫一類人。歲行在戌:古代以干支紀年,指戌年。大中祥符三年爲庚戌年。
〔二二〕平居:平時、平素。
〔二三〕施於外事:指在社會上活動,古代婦女不預聞外事,故曰“吾不能知”。矜飾:裝模作様。發於中:發自内心。
〔二四〕利雖不得博於物,要其心之厚於仁:意謂爲百姓謀利,雖限於條件,不能博施,重要的是要有深厚的仁愛之心。
〔二五〕咸平三年:公元一〇〇〇年。咸平,宋真宗趙恆年號(九九八—一〇〇三)。道州:州治在今湖南道縣。泗州:州治在今安徽泗縣。綿州:州治在今四川綿陽縣。泰州:州治在今江蘇泰縣。沙溪:在今江西吉安縣,是歐陽修的祖居。
〔二六〕考諱德儀:鄭氏父親名德儀。
〔二七〕三句叙鄭氏封贈。宋代制度:朝廷卿監和地方知州等官的母親封縣太君,朝廷侍郎、學士和地方觀察、留後等官的母親封郡太君。
〔二八〕少微時:年青地位低下、生活貧困時。不使過之:指不超過少微時的生活。吾兒不能苟合於世:《先君墓表》作“吾兒多不合於世”,這一改動見出歐陽修地位和思想與皇祐時不同,這時他爲三朝元老,並已决心退休,故不怕得罪於世。
〔二九〕修貶夷陵:指歐陽修景祐三年因致書責高若訥事貶夷陵令,其母隨之江行赴任。
〔三○〕得禄而養:天聖八年(一〇三○)歐陽修舉進士,爲西京留守推官,始得官禄,奉養母親。
〔三一〕又十有二年三句:慶曆元年(一〇四一)十一月,仁宗行郊祀(祭天)禮,歐陽修攝太常博士,十二月,加騎都尉,纔符合封贈親屬的規定。
〔三二〕又十年五句:皇祐四年(一〇五二),歐陽修官知應天府兼南京留守司事,鄭氏卒於應天府官舍。南京:即應天府,原名宋州(宋代發祥地),州治在今河南商丘市。
〔三三〕又八年五句:嘉祐五年(一〇六○),歐陽修官樞密副使,第二年任參知政事,治平四年(一〇六七)罷相知亳州。非才:不才,古人自謙之辭。
〔三四〕二府:《宋史·職官志》:“宋初循唐五代之制,置樞密院,與中書對持文武二柄,號爲二府。”必加寵錫:宋代遇國家慶典、祭祀,官員都有封賞,并及祖先,稱推恩。錫:同“賜”。
〔三五〕府君:對祖先的敬稱。妣:母死稱妣,也可稱祖母以上的女性祖先。累贈、累封:指最後的封贈。
〔三六〕今上初郊:指熙寧元年十一月神宗即位後舉行第一次郊祀。國公:宋代異姓很少封王,國公是僅次於王的封爵。進號魏國:即封魏國夫人。
〔三七〕不克有於其躬:意謂不能自己獲得封爵。躬:自身。三朝:指仁宗、英宗、神宗。
〔三八〕列其世譜:《歐陽文忠公集》有《歐陽氏譜圖》。歐陽修與蘇洵均以修家譜著名,其影響直至近代。宋王得臣《麈史》:“歐陽文忠公、蘇洵明允各爲世譜,文忠依漢年表,明尤效禮,以大宗小宗爲次。雖例不同,皆足以考究其世次也。”
〔三九〕并揭於阡:在阡表上一起詳細記載。揭:列舉事實明告於衆。
〔四○〕俾知夫五句意謂讓人知道自己并無道德才能,而能有今天的地位,未遭不測之禍,未辱没祖先的原因,是在於祖宗積德的緣故。遭時竊位:爲官作宰的謙詞。
〔四一〕辛酉朔:古代以干支紀日,每月初一的干支下加朔字,以便推算。乙亥:當年四月十五日的干支,即歐陽修寫此表的日期。男:兒子對父母的自稱。自“推誠保德”至“食實封一千二百户”是歐陽修當時的全部封號、官銜、職務和官爵。宋代官員因不時有所謂封贈,有不少封號、官爵十分煩瑣細密,這裏除了“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内勸農使、充京東東路安撫使”爲差遣(實際職務)外,一般都是空頭名義,連所謂“食邑”“食實封”等,也并不像古代諸侯那樣真的享有幾千户的租税。
六一居士傳
六一居士初謫滁山,自號醉翁〔一〕。既老而衰且病,將退休於潁水之上〔二〕,則又更號六一居士。
客有問曰:“六一,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卷,集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三〕,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客曰:“是爲五一爾,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爲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屢易其號,此莊生所誚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將見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四〕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爲此名,聊以志吾之樂爾。”客曰:“其樂如何?”居士曰:“吾之樂可勝道哉〔五〕!方其得意於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見,疾雷破柱而不驚〔六〕;雖響九奏於洞庭之野,閲大戰於涿鹿之原〔七〕,未足喻其樂且適也。然常患不得極吾樂於其間者,世事之爲吾累者衆也。其大者有二焉,軒裳珪組勞吾形於外,憂患思慮勞吾心於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於五物哉〔八〕。雖然,吾自乞其身於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惻然哀之,賜其骸骨,使得與此五物偕返於田廬,庶幾償其夙願焉〔九〕。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復笑曰:“子知軒裳珪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於彼者已勞矣,又多憂;累於此者既佚矣,幸無患。吾其何擇哉。”於是與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區區不足較也。”
已而嘆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蓋有不待七十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一○〕。吾嘗用於時矣,而訖無稱焉〔一一〕,宜去二也。壯猶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難強之筋骸,貪過分之榮禄,是將違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一二〕,吾負三宜去〔一三〕,雖無五物,其去宜矣,復何道哉!”
熙寧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傳。
熙寧三年(一〇七〇)七月,歐陽修由知青州改知蔡州,九月至蔡(州治在今河南汝陽縣),自號六一居士,作此傳以明改號之由。從熙寧元年始,歐陽修即接連上表請求退休,熙寧二年秋在青州因擅止散發青苗錢,被朝廷詰責,退休之願更迫,到蔡州後,又多次上章告老,於熙寧四年六月獲准,七月退居潁州,熙寧五年閏七月在潁去世。作者經過數十年宦海浮沉,到晚年意志已十分消沉,正如他在治平四年(一○六七)所作《歸田録序》中所曰:“既不能因時奮身,遇事發憤,有所建明,以爲補益;又不能依阿取容,以徇世俗。使怨疾謗怒叢於一身,以受侮於羣小。”因此,“窮則獨善其身”已成爲作者當時思想中的主導。此傳採取漢賦常用的主客問對形式,筆調雖然悠閑紆緩,但字裏行間仍透露出作者無可奈何的苦悶心情。
〔一〕自號醉翁:慶曆六年歐陽修貶知滁州,於四十歲時自號“醉翁”。參見《醉翁亭記》。
〔二〕將退休於潁水之上:退休潁水之意歐陽修早已有之。早在皇祐元年歐陽修知潁州時,即稱賞潁州西湖風景,因與梅堯臣相約,作爲晚年退休之地,嘉祐後期,作了大量思潁詩,並編有《思潁詩集》,作了序文。治平四年歐陽修由參知政事出知亳州,曾便道過潁(今安徽阜陽縣),在那裏修建房屋,準備退居。此謂“滁山”“潁水”,即有急切擺脱憂勞煩擾,寄情山水之意。
〔三〕金石遺文:即指《集古録》中所收的金石拓本。
〔四〕子欲五句設爲問題:改名無助於事。逃名:耿介之士避名而不居。《後漢書·法真傳》:“逃名而名我隨。”畏影而走日中:《莊子·漁父》:“人有畏影惡迹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爲尚遲,疾走不休,絶力而死。不知處陰可以休影,處静可以息迹,愚亦甚矣。”
〔五〕可勝道哉:難以盡述。
〔六〕太山在前而不見,疾雷破柱而不驚:語本《鶡冠子·天則》:“一葉蔽目,不見太山;兩耳塞豆,不聞雷霆。”此稍化其意,表示心有專注,外物概不預聞。
〔七〕響九奏於洞庭之野:《莊子·至樂》:“咸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九奏:即九韶,傳爲虞舜時的音樂。閲大戰於涿鹿之原。《史記·五帝本紀》記黄帝曾與蚩尤大戰於涿鹿之野。涿鹿:地名,在今河北省。
〔八〕以上六句意即《秋聲賦》所謂“人爲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於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爲槁木,黟然黑者爲星星”。軒裳珪組:官員的車馬、服式、印信等,代指官場的事務。
〔九〕雖然六句:歐陽修在治平間多次乞求由參知政事外任,熙寧元年知亳州後,即一再上表告老。“乞其身”和“賜其骸骨”,均爲告老退休的代詞。償其夙願:歐陽修一嚮主張做官不宜“老不知止”,所以如此説。
〔一○〕夫士五句:《禮記·檀弓》:“七十不俟朝。”杜衍即於六十九歲時告退,皇祐二年歐陽修在南京作詩贈杜,内有“報國如乖願,歸耕寧買田,期無辱知己,肯逐利名遷”之句。
〔一一〕用於時:指身居二府,爲宰執,受皇帝信用。訖無稱焉:謂終於不能有所建樹而爲人稱道。《宋史》本傳亦曰:“修用矣,亦弗克究其所爲,可爲世道惜也哉!”
〔一二〕壯猶六句:歐陽修四十歲時貶滁州,即萌退志,詩文中常有流露。熙寧四年作《寄韓子華》詩,序曰:“余與韓子華、長文、禹玉同直玉堂,嘗約五十八歲致仕,書於柱上,其後薦蒙恩寵,世故多艱,歷仕三朝,備位二府,已過限七年,方能乞身歸老。俗諺云:‘也賣弄得過裏。’詩爲:‘人事從來無處定,世途多故踐言難,誰知潁水閑居士,十頃西湖一釣竿。’”可知其嘉祐初五十二歲官翰林學士時,即和韓絳、王珪等相約五十八歲退休,故有“違其素志”“自食其言”之説。
〔一三〕負:有、具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