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行途中

梁启超Ctrl+D 收藏本站

一 北京上海

我们同行七人。蒋百里(方震)刘子楷(崇杰)丁在君(文江)张君劢徐振飞(新六)杨鼎甫(维新)到了欧洲后。常在一处的。还有夏浮筠(元瑮)徐异言(謘。)这就是我一年来的游侣。因船位缺乏。分道首途。在君振飞经太平洋大西洋。我和蒋刘张杨四君。就取道印度洋地中海。我们出?a href='/wenkang.html' target='_blank'>文康摹5谝患窍胱约呵笠坏阊省6铱纯凑饪涨熬蟮睦肪缭跹粘 M匾煌匮劢纭5诙惨蛭谧稣迦说赖耐饨幻巍R晕獯魏突帷U媸且讶澜绮缓侠淼墓使叵蹈靖脑臁A⒏鲇谰煤推降幕 O肽盟饺俗矢窠颐堑脑┛唷O蚴澜缬呗凵焖呱焖摺R菜憔∫欢止裨鹑巍H缃裢饨皇峭耆恕W约貉省4掖夜苏辍R坏忝挥谐そK灯鹄春蒙牙ⅰN颐嵌硪郧啊T诙幻裣锩獠涣擞行┯Τ辍F涫庇⒚赖裙饨坏本帧4笤己臀颐峭鲆谎拿巍W攀堤嫖颐谴蛩恪S屑富胤胃浮=袂椅幢惆阉⒈怼5堑糜幸换睾腿毡敬砉狗荚缶缁帷A肿诿显谧A踝涌狈搿L傅浇褐菸侍狻N宜怠?lsquo;我们自对德宣战后。中德条约废止。日本在山东继承德国权利之说。当然没有了根据’。他说。‘我们日本人却不是这种解释’。说了这句。就不肯往下谈了。后来我说。‘中日亲善的口头禅。已讲了好些年。我以为要亲善就今日是个机会。我很盼日本当局要了解中国国民心理。不然。恐怕往后连这点口头禅也拉倒了’。他听了像有些动容。

如今想起来。却是不幸言中了。这些过去的事且不说他。我们是民国七年十二月廿三日由北京动身。天津宿一宵。恰好严范孙范静生从美国回来。二十四早刚到。得一次畅谈。最算快事。二十四晚发天津。二十六早到南京在督署中饭后。即往上海。张季直由南通来会。念七午。国际税法平等会开会相饯。季直主席。我把我对于关税问题的意见演说一回。是晚我们和张东荪黄溯初谈了一个通宵。着实将从前迷梦的政治活动忏悔一番。相约以后决然舍弃。要从思想界尽些微力。这一席话。要算我们朋辈中换了一个新生命了。念八晨上船。搭的是日本邮船会社的横滨丸。原来这船和我。从前还有一段因缘。当洪宪僭帝时。我在上海。跟着各位同志密谋匡复。和广西的陆干卿通声气。干卿派人来请。要我亲到广西。他才举义。我得了这话。就立刻起程。搭的正是这船。那时沪港间侦探密布。我趁黑夜偷了上船。一躲就躲在舱底汽炉旁偏一间贮邮件的小房。蹲了六日六夜。上面大雪纷飞。我整日汗如雨下。这船名我早已忘记了。黄溯初送上船来。一见认得。因为那时有四位和我同行。一位是汤觉顿(睿。)一位是黄孟曦(大暹。)一位是干卿派来的唐绍慧。一位便是溯初。我们这回住的房舱。就是他们那回住的那一间。觉顿孟曦。都是死于洪宪之难。从船上分手后。不久就永不相见了。俯仰陈迹。真乃不胜哀感。

二 南洋所感

船开了。经过香港新加坡槟榔屿。一天一天的热起来。十日以前。走津浦路线。正遇着大雪。燕齐平陆。一白千里。十日以后。在槟榔屿植物园赏起荷来了。我们的衣服。就好像剥竹笋。一层一层的褪。到后来穿一件白袷。还是汗下如雨。想起来人类受环境的支配。真是利害。你不顺应他。你能够存活吗。现时国内大多数人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所怀的思想。岂不都是穿着大毛游历新加坡吗。

我们离开国境已经十多日。却是到的地方。还是和内地旅行一样。新加坡槟榔屿一带。除了一面英国国旗外。简直和广东福建的热闹市镇。毫无差别。开大矿的么。中国人。种大橡皮园的么。中国人。大行号么。中国人。杂货小贩么。中国人。苦力么。中国人。乞丐么。中国人。计英属海峡殖民地三州。中国人约二十六七万。欧洲各国白人合计。不过六千八百。再就南洋华侨全体约计。英属(殖民地三州。保护地四州合计)二百万。荷属三百万。暹罗安南等处三百五十万。总数八百五十万。和南斯拉夫比利时两国的人口大略相等。比匈牙利罗马尼亚略少些。比荷兰略多些。比瑞士希腊约多一倍。唉。他们都是和英法德美分庭抗礼的一个国家了。再者美国十三州联合建国时。人数也不过几百万。他们当初也不过因为在家乡觅食艰难。出外别谋生路。那动机正和我们去南洋的一样。如今是怎么一个局面罗呢。比起来正是羞得死人。我们在船上讨论到这些情形。张君劢就做了一篇文章。论中华民族南洋建国问题。我想我们中国人。直到如今。从没有打过主意要建设自己的国家。不然。何至把本国糟到这般田地。四万万人尚且不成一个国。七八百万人更何足道。

我从前说的一个原则。所谓‘我住在这地方就要管这地方的事。为什么呢。因为和我有利害关系’。我们中国人就向来没有认得这个原则。倘使认得。我们不知建了多少国了。我从前又说的。‘我们能够建设北京市会丰台村会。才能建设中华民国’。我如今再说一句。我们能够建设广州汕头厦门市会。自然能建设南洋新国。如其不然。甚么话都是白说。好在我国民也渐渐自觉了。我敢信我们中华民国。不久定要建设起来。至于南洋新国。也是民族自决的一条正路。海外侨民。文化较稚。还须内地人助他开发。从前也有过些人设法劝导华侨赞助国内运动。这个固然是好。但国内的事。还应该国内人多负些义务。华侨却有他自己应做的事。什么事呢。还是那句老话。‘我住在这地方。就要管这地方的事。因为和我有利害关系’。我想我们青年。若是那位有兴致。去传播这种思想。拿来做终身事业。倒是男儿报国一件大事哩。

好几年没有航海。这次远游。在舟中日日和那无限的空际相对。几片白云。自由舒卷。找不出他的来由和去处。晚上满天的星。在极静的境界里头。兀自不歇的闪动。天风海涛。奏那微妙的音乐。侑我清睡。日子很易过。不知不觉到了哥仑波了。哥仑波在楞伽岛。这岛上人叫他做锡兰。我佛世尊。曾经三度来这岛度人。第三次就在岛中最高峰顶上。说了一部楞伽大经。相传有许多众生。天咧。人咧。神咧。鬼咧。龙咧。夜叉咧。阿乾闼咧。阿修罗咧。都跟着各位菩萨阿罗汉在那里围绕敬听。大慧菩萨问了一百零八句偈。世尊句句都把一个非字答了。然后阐发识流性海的真理。后来这部经入中国。便成了禅宗宝典。我们上岸游山。一眼望见对面一个峰。好像四方城子。土人都是四更天拿着火把爬上去礼拜。那就是世尊说经处了。

山里头有一所名胜。叫做坎第。我们雇辆汽车出游。一路上椰子槟榔。漫山遍谷。那叶子就像无数的绿凤。迎风振翼。还有许多大树。都是蟠着龙蛇偃蹇的怪藤。上面有些琐碎的高花。红如猩血。经过好几处的千寻大壑。树都满了。望下去就像汪洋无际的绿海。沿路常常碰着些大象。像位年高德劭的老先生规行矩步的从树林里大摇大摆出来。我们渴了。看见路旁小瀑布。就去舀水吃。却有几位黝泽可鉴的美人。捧着椰子。当场剖开。翠袖殷勤。劝我们受椰乳。刘子楷新学会照相。不由分说。把我们和这张黑女碑照在一个镜子里了。他自己却逍遥法外。

走了差不多四点钟。到坎第了。原来这里拔海已经三千尺。在万山环绕之中。潴出一个大湖。湖边有个从前锡兰土酋的故宫。宫外便是卧佛寺。黄公度有名的锡兰岛卧佛诗。咏的就是这处。从前我们在日本游过箱根日光的湖。后来在瑞士。游过勒蒙四林城的湖。日本的太素。瑞士的太丽。说到湖景之美。我还是推坎第。他还有别的缘故。助长起我们美感。第一件。他是热带里头的清凉世界。我们在山下。挥汗如雨。一到湖畔。忽然变了春秋佳日。第二件。那古貌古心的荒殿丛祠。唤起我们意识上一种神秘作用。像是到了灵境了。我们就在湖畔宿了一宵。那天正是旧历腊月十四。

差一两分未圆的月浸在湖心。天上水底两面镜子对照。越显出中边莹澈。我们费了两点多钟。联步绕湖一匝。蒋百里说道。今晚的境界。是永远不能忘记的。我想真是哩。我后来到欧洲。也看了许多好风景。只是脑里的影子。已渐渐模糊起来。坎第却是时时刻刻整个活现哩。中间有一个笑话。我们步月。张君劢碰着一个土人。就和他攀谈。谈甚么呢。他问那人你们为甚么不革命。闹得那人瞠目不知所对。诸君评一评。在这种潇洒出尘的境界。脑子还是装满了政治问题。天下有这种杀风景的人吗。闲话休题。那晚上三更。大众归寝。我便独自一个。倚阑对月。坐到通宵。把那记得的楞伽经默诵几段。心境的莹澄开旷。真是得未曾有。天亮了。白云盖满一湖。太阳出来。那云变了一条组练。界破山色。真个是‘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哩。程期煎迫。匆匆出山。上得船来。离拔锚只得五分钟了。

我们在船上。好像学生旅行。通英文的学法文。通法文的学英文。每朝八点钟。各地抱一本书在船面高声朗诵。到十二点止。彼此交换着当教习。别的功课。照例是散三躺步。睡一躺午觉。打三两躺球。我和百里。还每日下三盘棋。余外的日子。都是各人自由行动了。我就趁空做几篇文章。预备翻译出来。在巴黎鼓吹舆论。有三两篇替中国瞎吹。看起来有点肉麻。连稿也没有存了。内中一篇。题目叫做‘世界和平与中国’。算是表示我们国民对于平和会议的希望。后来译印英法文。散布了好几千本。

冬春之交。印度洋风色最好。我们走了二十多日。真是江船一样。听说红海热得了不得。我们都有戒心。到红海了。走了三日。还和印度洋差不多。有一天清早。杨鼎甫看日出回来说。‘好冷呀’。我们就得了一句妙语。说是‘红海号寒’。又一天我们晚上看日落。算是生平未见的奇景。那云想是从沙漠里倒蒸上来。红得诡怪。我着实没有法子把他形容出来。那形态异常复杂。而且变化得极快。韩昌黎南山陆浑山两首诗所描拟的奇特事象。按起来件件都有。却还写不到百分之一。倒影照到海里来。就像几千万尾赪色鲤鱼。在那里鳞鳞游泳。我直到那日。才晓得红海所以得名。海真算整个是红了。

我们到苏彝士了。算是头一回看见战场。原来一九一七年。土耳其要袭取运河。逼到边界。离此地仅七十英里。后来英军把他击退了。运河两旁。密布着层层铁网。岸上一堆一堆的帐棚。戍兵还未撤呢。我们过河。那边一艘英国运兵船下来。两船上的人。彼此欢呼万岁。那一阵声音真似山崩地裂。听说停战后通航苏彝士的船。我们才算第二号哩。

第二日便到坡赛。我们半个月未踏陆地了。上岸散步。分外神旺。看见些阿刺伯女人个个戴着条一尺多长的黑面巾。连头带面盖着。只露出一双眼睛。想着他们不知到几时才有解放的自觉哩。市上法人颇多。商店招牌。多用法文。这地方政治势力。虽然属英。经济势力。法人却还不弱。我们到海滨一家旅馆午饭。随即往观利涉铜像。眼望地中海。左手挟一张运河图。右手指着红海。神采奕奕动人。据史家说。这运河当埃及王朝。曾经掘过。后来淤塞了。直到四千年后。才出这位利涉。据此说来。科学到底有多少进步。却成疑问了。

船到地中海。没有那么舒服了。有一两天。那船竟像劣马。跄踉跳掷起来。天气也渐冷了。子楷躲在舱里。好像冬虫入蛰。我们几个人。一切功课。还是照常。同船有位波兰人。也和子楷同病。他羡慕我们到了不得。便上了一个尊号。叫做‘善航海的国民’。我们真受宠若惊了。

我们的船。直航英国。志那亚拿波里马赛等处。都不经过。横断地中海西行。南欧风景。一点看不着。行了七日。过直布罗陀海峡。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西班牙自从失了这个地方。他的海权。便和英国办交代了。从上海到伦敦。走了一个半月。巡了半边地球。看见的就只一个英国。唉。这天之骄子。从那里得来呀。

三 舟中杂诗

舟中多暇。随意作了些诗。我本来就不能诗。多年不做。越发生涩。前尘影事。过而存之罢。

楞伽岛

锡兰岛本名楞伽。佛说楞伽经处也。土人曰星格里种。其酋一姓。相承二千余年。盖日本之亚矣。其刺绣雕刻绘画。存博物院中者。斐然可观。明永乐中。郑和往游。酋不礼焉。吾师俘之。置新君而去。自是修职贡于我。五十余年前葡萄牙荷兰盛时。皆尝服属之。最后为英所灭。酋统乃绝。实维也纳会议之岁也。山中拔海三千尺。有胜区曰坎第。有湖作牛角形。周遭可十里。故宫在焉。宫外一寺。人境庐诗所咏卧佛。即供养此中。岛中最高峰突出如方城。上有佛迹。长可二尺。士人往往于鸡鸣时攀跻瞻礼。谓可消灾难。殆即佛说经处矣。吾以戊午腊月十四日夜宿湖畔。似中秋看西湖月也。去后为长歌纪之。

须弥之南铁围东。一岛槃礴重溟中。平分四序但夏令。吐纳三面皆雄风。千年聚族有大长。在昔于我为附庸。其俗虽僿亦未恶。颇有礼让扶屯蒙。绣文彩栋与画壁。遗迹随分能丰容。尔来海通四百岁。螳雀递夺更三雄。城下盟成社终屋。虚号并靳山阳公。剥肤方兴陨周惧。恤属遑问存邢功。我来湖山胜绝处。搜古始得故行宫。瞑烟笼水可怜碧。晚花缀树无赖红。千门已闭剑佩影。一刹尚宝檀施工。因思此地佛所愍。三度飞锡临灵峰。更留巨武作莂记。迹所印处成崇墉。想见湖音说法时。修罗乾闼人天龙。恭敬围绕千百匝。十方花雨来空蒙。大慧善问百八句。一咄忽作三日聋。(楞伽经发端诃斥大慧菩萨所问百八事)遗经义窅喻者少。故与震旦弘心宗。(楞伽为心宗经典)吁嗟末法今千年。遍五天竺成魔丛。(今印度惟婆罗门旧教极盛。回教次之。耶教又次之。佛教惟行锡兰耳)山中卧佛出定未。三界尘劫空复空。遥岑向夕纤云卷。水月相照磨双铜。久坐领略夜气静。踵息欲与神明通。山灵对人眼能白。阅世笑我心尚蓬。明发还逐出山水。影事付与谈天翁。

夜宿坎第湖

我行所涉忽万里。此地昔游垂念年。残腊别留秋半月。梯山来看水中天。夜回兰棹餐湖渌。晓鞿芒鞋踏岭烟。一半句留容我否。梦云回首转茫然。

楞伽岛山行即目

戴盆女黑可鉴。缭树高花红欲然。处处榕阴堪憩马。家家椰树不论钱。

苏彝士河

腊不尽三日。舟过此河。三年前英人与突人战于距河六十里许。壕垒铁网。俨然尚存。

险凿张骞空。绕通郑国渠。潮来沙刷岸。日落水归墟。天下仍多事。当关慎一夫。莫令形胜地。再见血模糊。

除夕前二日。横断地中海而西。舟行一来复。后汉书西域传中之西海即其地也。

三州所拱环。兹海实地肺。累累史中迹。吐纳供一噫。惜哉甘英葸。竟返临津旆。不然或此间。分我回旋地。我来正战后。宿严解犹未。覆舟露半樯。一日已数四。想见喋血时。众生命如芥。短景催阴阳。一夕忽改岁。我行殊未已。怀役转凄悴。天公亦好弄。吹万出殊态。放暄偶霁温。挟雨蓦威厉。昨夜戏鱼龙。轩然舞澎湃。群汇助核号。接席成梦悸。我本风波民。一笑行何畏。(海行一月殊恬适至是风浪渐恶)己未正月五日渡直布罗陀海峡。地中海之西极也。南岸与摩洛哥之Ceuta相望。海幅仅十三里。旧为西班牙西塞。一七零四年。英人与班人血战三年略取之。班人海权尽矣。

西海海西头。横出峡如束。谁盗帝息壤。堙此大瓠腹。浪激六鳌忭。石突一狮伏。(峡口一山削立。欧人肖其形。命曰卧狮石。炮台在焉)飞雷列千炮。驾山屯百舳。谈笑封丸泥。万夫敢余毒。海东指苏士。壮波淼相属。

虎牢与淆函。天险两绾毂。泱泱海王国。百川合臣仆。却忆百年前。战骨高于屋。寸土争荣枯。吁嗟彼弱肉。

大西洋遇风

云海黝黝同一形。水风猎猎同一声。穿雾黄日出瑟缩。贴浪墨烟蟠狰狞。一低一昂十丈强。我船命与龙鼋争。擿埴孤往日三夜。噩梦呼起犹营怔。南溟一月乐已极。天道岂危陂与平。明朝伦敦落我手。楼台烟雨阗春城。洗眼却望来时路。海日生处孤云横。

正月十二日。居然到伦敦了。泰姆两岸。葱葱郁郁。烟雨楼台。隐约可辨。前面若断若连的一块大陆。我一生几十年光阴。就要划出一小部分在那里栖息。准备上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