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
佩里奥拉炮兵中校
以表明作者诚挚的敬意
德·巴尔扎克
每当你郑重其事地去参观雕塑和绘画的展览会——例如在一八三〇年革命后所举办的那些展览会——看到那些长长的画廊全都挤满了展品,你不总觉得一阵不安、一阵厌烦和一种悲哀吗?自从一八三〇年之后,“沙龙”①已不复存在。卢浮宫又一次受到一大批艺术家的袭击,而且他们还要在那儿长期盘踞下去。从前,沙龙把经过精心选拔的艺术创作陈列出来时,这些展品获得了最高的荣誉。在挑选出来的两百幅绘画中,观众再作一番挑选;于是一顶荣誉的花冠授予了某不知名人物的某一幅杰作,人们常为一幅作品展开激烈的争论。向德拉克洛瓦、安格尔头上倾泻下来的辱骂,在增进这两位画家的声誉方面,并不输于他们的信徒所发出的赞美和狂热的吹捧②。
①指十八世纪开始的两年一度的优秀绘画、雕塑展览,称为“沙龙”。下面说到“沙龙”不复存在,意谓过去那种经过严格挑选才展出作品的传统已被破坏。
②一八二四年,安格尔(1780—1867)的《路易十三的宣誓》和德拉克洛瓦(1798—1863)的《希阿岛的屠杀》同时在巴黎沙龙展出。安格尔代表学院派古典主义,他的作品博得一片称颂,查理十世授予画家荣誉勋章。德拉克洛瓦是浪漫主义画派的先锋,他所追求的艺术效果在当时具有革新的意义,为此受到猛烈抨击,《希阿岛的屠杀》被讥嘲为“绘画的屠杀”。在此之前,德拉克洛瓦于一八二二年在沙龙展出具有挑战性的《但丁的小舟》,引起当时艺术界的骚动,受到学院派的非难。安格尔于一八〇六年在沙龙展出肖像画,受到讥嘲,以后于一八一四年、一八一九年在沙龙展出作品时,一再受到非难。
今天,再没有哪个观众或是哪位评论家为这种“庙会”中的哪一件展品而慷慨激昂地辩论了。本来是评审团份内的评选工作,现在不得不由观众担当起来。这一工作使他们精疲力尽,等到全部看完一遍,展览会已经要闭幕了。
在一八一七年以前,被接受展出的作品从来没有超过画廊的第一第二两根廊柱;古代艺术大师的作品就陈列在这长长的画廊里。今年,展品把整个画廊都占满了,真叫观众大吃一惊。其实历史题材画啊,风俗画啊,“架上绘画”①啊,风景画啊,花卉啊,禽兽啊,还有水彩画啊,这八个品种中,每一种展出的作品值得观众一看的,不能超过二十幅,如果展出的规模超过这一范围,观众就应接不暇了。应征的画家越多,评选团的选拔就应该越严格。一旦陈列大厅伸展到了画廊,一切都被毁了。陈列大厅应该始终是固定的、有限的、没有伸缩余地的,在其中展出的将是每一品种中出类拔萃的作品。十年的经验证明了过去那种办法的好处。现在,展览厅已不再是一个竞技场,只有一片骚扰;不再是一个光彩夺目的展览会,而是一个闹哄哄的庙会;展出的不再是选择过的作品,而是一古脑儿全收下。结果怎样呢?伟大的艺术家被淹没了。《土耳其咖啡馆》、《泉水边的孩子》、《钩刑》、《约瑟夫》——德康②的这四幅作品如果和本年度的其他一百幅优秀作品一起陈列在展览大厅里,将会更引人注目、更有光彩;远胜过展出他二十幅作品却淹没在三千幅画中,在六个画廊里。
叫人难以理解的怪事是:自从展览会敞开大门、来者不拒之后,只听得人们大谈其埋没了天才;而在十二年以前,安格尔的《艺妓》以及西加隆的同名作品,籍里柯的《墨杜萨之筏》③、德拉克洛瓦的《希阿岛的屠杀》、欧也纳·德韦里亚的《亨利四世的洗礼》为艺坛名流(虽说他们有妬贤忌能的名声)所接受,不管批评家的种种责难,这些作品向观众表明,现在有感情饱满的青年画家崛起了。那时候并没有听到人们有什么埋怨声。
①架上绘画,指尺幅不大、可在画架上进行工作的绘画作品,与大幅绘画、壁画等相对而言。
②德康(1803—1860),法国美术由新古典主义向浪漫主义过渡时期的画家,艺术技巧上有所创新,喜爱以中亚细亚的东方风光入画。
③籍里柯(1791—1824),法国浪漫主义画派的先驱,其名作《墨杜萨之筏》的题材和表现手法均为古典主义画派前所未见。因此受到当时保守派的攻击。
现在,只要能在画布上涂几笔,就可以把作品送去展出,却到处听见人们在议论“不为人所理解的才华”。一旦不再存在鉴别,也就没有经过鉴别的作品了。不管艺术家们怎么办,他们将会回到评审这一关来;经过评审,再把作品推荐给群众欣赏,而画家本是为群众工作的呀,没有画院的评选,就没有沙龙;没有沙龙,很可能艺术就会趋于消亡。
自从展出目录的小册子变成了厚厚一大本,刊载在其中的名字有好多始终默默无闻,尽管在那些名字下面附有十个或十一、二个作品名称。在那许多名字中,最不为人所知的,也许是一个名叫皮埃尔·格拉苏的画家了;他来自富热尔①,在美术界,人们干脆把他叫做“富热尔人”。今天,他在社会上占据着很高的地位。正是因为他,才使人兴起感触,发了那一通牢骚;现在就拿来放在篇首,作为他的小传的一段开场白吧——其实这对艺术家这一族类中其他一些成员也是适用的。
①富热尔,法国西北部的一个小城镇,属布列塔尼地区,所以下文说:“他凭着布列塔尼人的那股僵强劲儿。”
一八三二年的时候,“富热尔人”住在纳瓦兰街,这街上都是些又狭又高、象卢克索的方尖塔①般的房屋。他就住在其中一幢的五楼上。这房子有一个走道,有一座黑暗狭窄、在转弯地方特别危险的小楼梯;每一层楼只有三扇窗,后面有一个院子,更确切地说,有一口方“井”。格拉苏所住的套房共三、四间,一大间画室就在他的住房上面,面向蒙马特尔②,四壁漆成砖红色,方砖地很均匀地涂成棕色,打了蜡;椅子一律放上一个加边的小毡垫子;一张长沙发,虽说很普通,但是收拾得十分整洁,大可以放在杂货店老板娘的卧室里。那里的一切都显示出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一丝不苟的生活和一个穷汉的那分操劳。另外有一只柜子,堆放画室中的杂物,有一张早餐桌,一个碗橱,一张书桌,以及种种绘画用具,全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就连那炉子也同样显示出荷兰人般爱好洁净的癖性。再加上来自北方的天光沉静稳定,透射进这宽大的画室,光线清晰而寒冷,使得这一洁净的特点更加突出了。③“富热尔人”只是个风俗画家,不需要那些使历史画家们倾家荡产的巨大的绘画器具。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才力不够,从不闯进那崇高的艺术领域去一试身手,他总是满足于架上绘画。
①卢克索,埃及城镇,位于尼罗河东岸,有古埃及帝王陵墓和庙宇;王陵和庙宇前矗立着方尖塔,作为纪念碑。法国入侵埃及时,曾劫掠卢克索的一个方尖塔,移置巴黎协和广场中央。
②蒙马特尔,巴黎一市区,位于北部,为艺术家集中的地区。
③一般画室都采用北窗的光线,取其比较稳定,一天之内,较少变化。
那一年的十二月初,——年年每逢这个季节,巴黎的那些生意人就要生出一个怪念头,那就是要把他们已经令人生厌的尊容传诸后世——皮埃尔·格拉苏一早起身,把各种颜色在调色板上挤好,生了炉子,正在吃一个泡在牛奶里的长面包,只等窗玻璃上的冰层融化,透进天光之后,就动手作画。那天天气晴朗而干燥。
艺术家吃着他的早餐,那种安详忍耐、与世无争的神情说明了很多问题。这时候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艺术家听出是埃利·玛古斯的脚步声。这个人对他的生活有着不小的影响——其实这类人物几乎对于所有的画家都具有那种影响。埃利·玛古斯是一个画商,一个“画布的高利贷者”。一句话,正当画家在他那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画室里开始动笔作画的时候,埃利·玛古斯突然来了。
“你怎么样,好吗,老坏蛋?”画家招呼他道。
“富热尔人”得过一枚十字勋章,玛古斯出二、三百法郎买他的画,他摆出一副潇洒的艺术家派头。
“买卖不好做啊,”玛古斯回答道,“你们全都口气很大,你们在画布上才不过六个铜子颜料,就开口要二百法郎——可是,你是个好小子,你!你是个有条有理的人,我来,是给你送一笔好买卖来!”
“TimeoDanaosetdonaferentes,”①富热尔人说道。“你懂拉丁文吗?”
“不懂。”
“呃!好吧,那句话的意思是说:希腊人要是捞不到好处,是不会送上门去,让特洛亚人白占便宜的。从前他们说:把我的马儿拿去吧!现在我们的说法是:把我的狗熊拿去吧!②——你的打算是什么呢,奥德修-拉然若勒-埃利·玛古斯?”
①见本卷第235页注①。
②“把我的马儿拿去吧!”典出荷马史诗《伊利昂纪》中希腊人使用木马计攻破特洛亚城的故事。“把我的狗熊拿去吧!”典出斯克里布的滑稽歌舞剧《熊和巴夏》,这句话是剧中人拉然若勒的口头禅。
这就是画家们所谓的“画室中的打哈哈”,在这一番话里,让人看到富热尔人能把他的好脾气和机智表现到多大的程度。
“我不准备说你以后不会画两幅图画谢我,不要我一文钱。”
“噢!噢!”
“你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并不伸手向你讨,反正你是个正派的画家。”
“有话说吧。”
“嘿!好吧,我给你带来了一位爸爸、一位妈妈、再加上独一无二的一位独养女儿。”
“这三位个个都是独一无二的吧!”
“可不是!要给他们画三幅肖像。这些生意人,爱艺术爱得着了迷,从来不敢闯进画室中去。那位姑娘有十万法郎做陪嫁。你给这些人画像可是不吃亏的呀。说不定你这是给自己一家人画像呢。”
这块名字叫做埃利·玛古斯的德国旧木料也算是个人,他讲到这里,大笑起来,却是一阵干笑,叫画家听了不寒而栗。他仿沸听到了靡非斯特在做媒。①
①靡非斯特,欧洲中世纪传说中的魔鬼,以权力、智识、爱情引诱浮士德。
“这三幅肖像画,每幅五百法郎,你送我三幅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可不是,”富热尔人高高兴兴地说道。
“如果你娶了那个独生女儿,你是不会忘记我的。”
“我娶媳妇,我?”皮埃尔·格拉苏嚷道,“我,我一向是睡惯单人床的,起惯早的,我的生活总是安排得有条有理的。——”
“十万法郎,”玛古斯说,“加上一个甜甜蜜蜜的姑娘,闪着一身金光,活活就是一幅提善的真品!①”
①提善所作妇女像,肌体丰腴,头发闪耀着金红色的光彩。“闪着一身金光”既指画面的色彩效果,同时夸耀那位姑娘的身价。提善的真品是十分名贵的。参阅下文第593页:“四万法郎一幅提善?……那差不多是不要钱白送了。”
“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呢?”
“已经退体的商人;目前爱上了艺术。他们在达弗赖城有一座别墅,有一万到一万二千法郎年收入。”
“他们是干什么买卖的?”
“瓶子。”
“别跟我讲什么‘瓶子’,我好象听到了切软木塞子的声音,我的牙齿在发酸……”
“那么我把他们领进来好吗?”
“三幅肖像,我要把它们送到沙龙去展出,我不妨就试一下肖像画吧——嗳!好吧,就这样吧。”
老埃利走下楼去,带魏尔韦勒一家上来。
为了弄清楚这一次介绍画像对于画家将会起什么样作用,魏尔韦勒先生和夫人,以及他们的掌上明珠般的独养女儿对于画家又会产生什么影响,那就有必要回顾一下皮埃尔·格拉苏过去的历史。
那时候,富热尔人还是个学生;他最初跟赛尔万学素描,在学院派的艺术世界里,赛尔万被公认为素描大师。接着,他又进了施奈尔的画室,要把怎样涂出富丽堂皇的色彩的诀窍学到手,施奈尔画师是以敷彩富丽堂皇着称的。但偏偏他对学生们十分保密,因此皮埃尔在那儿什么也没有捞到。这以后,皮埃尔又转到了索迈尔维的画室,去学艺术中叫做“构图”的那一门学问;但是“构图”对于他却是十分怯生,躲躲闪闪难以捉摸。于是他又试着去从格拉内,从德罗林那儿去偷学表现室内情调的秘密。这两位画师可不肯让人把他们的本领偷了去。最后,富热尔人在杜瓦尔-勒加缪①的画室中结束了他的学艺生涯。
①以上提到的画家,基本上都是《人间喜剧》中虚构的人物,仅德罗林(1752—1817)和杜瓦尔-勒加缪(1790—1854)实有其人。
在他的学艺期间,从这里转到那里,每进一个画室,富热尔人那种心平气和、循规蹈矩的脾气总是提供让人取笑的材料。但是不论在哪儿,他的谦逊,他的耐性,他的羔羊般的好性子,使他周围的同学们软下心来。大师们对于这个好小子可没有什么好感;大师们爱怜的是那班才气横溢、出类拔萃、谈笑风生、性如烈火的人,或是皱眉蹙额、冥思苦想、一望而知是大有前途的天才。富热尔人身上的一切都宣告他的平庸。他绰号叫做“富热尔人”——那是埃格朗蒂讷所写的一个戏剧①中的画家的绰号——给他招来了数不清的侮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既然是在那个城镇里生下来的,他就得接受这个绰号。
格拉苏无愧于他的姓氏②。长得矮矮胖胖,肤色黯淡,棕色的眼睛,黑头发,喇叭鼻子,宽嘴巴,长耳朵。他那一团和气、逆来顺受的神情,并没有把他那张气色极好、但是缺少表情的脸儿补救过来。他从来没有脸红脖子粗、慷慨激昂、以及标志着一个伟大艺术家的风趣机智,因此也就从来不会为之而受到折磨。
这个小伙子生下来为的是规规矩矩做一个生意人,从外省来到京城,在一个颜料商(马耶讷省人,跟奥日蒙是远房亲戚)的店铺子里做伙计。他凭着布列塔尼人的那股倔强劲儿,硬是叫自己成为一个画家。他在学画的那段时期,日子是怎样挨过来的,吃了多少苦头,那只有上帝知道了。他吃的苦头不下于那些大人物吃过的苦头;那些大人物,当初受尽贫穷的折磨,象被一群猎狗追捕的困兽那样被一帮庸人围攻着,同时还被渴望着报复的成群结队的“虚荣”追逐着。
后来,富热尔人自以为羽毛已经丰满,可以展翅起飞了,就在殉道者街高头③租了一间画室,在那儿开始拼命干起来。
一八一九年他初试锋芒,送到卢浮宫展览评审团那儿的第一幅画,描绘的是乡村中的婚礼场面——那是他下了死功夫模仿格勒兹④的作品。这幅画被淘汰了。
①埃格朗蒂讷(1755—1794),法国喜剧作家。这里所说的戏剧不详,待考。
②格拉苏(Grassou)从“肥胖的”(gras)一词而来,又和“胖胖的”(grasso-uillet)一词近似。
③巴黎地势呈坡形,所以街道有高头、低头之分。
④格勒兹(1725—1805),法国风俗画家,当时极受欢迎。
当富热尔人听到这不可挽回的判决时,并没有象那些才高志大的画家那样,暴跳如雷,或是因自尊心受伤而象癫痫病人那样大发歇斯底里,有时甚至闹到向艺术博物馆的馆长或秘书送去挑战书,或是发出暗杀的恫吓。富热尔人平心静气地把他的油画领出,用布巾把画包好,拿回到画室来,一边向自己发誓一定要做个大画家。
他把油画放在画架上,去找他过去的老师施奈尔,那是一位极有才能的画家,一位性情温和又有耐性的艺术家,上次举行沙龙时,获得了不折不扣的成功。于是他求他的老师来给他那幅被退回的作品指出一些缺点。那位大画家放下手头的一切就来了。当可怜的富热尔人把他领到那辐画的面前,施奈尔才看了一眼,就拉住他的手说道:
“你是一个好小伙子,你有一颗黄金般的心,哄骗你可不应该。听着,你仍然没有超出我们从前在画室里对你的看法。当一个人用画笔画出这样一些名堂来,我的好富热尔人,那他还是让颜料留在布律隆颜料商店,别去抄袭旁人的画来得好。趁早回去,戴上一顶棉睡帽,九点钟就上床睡觉;明天早晨十点钟,到哪家办公室去找一个工作,从此跟艺术脱离关系。”
“我的朋友,”富热尔人说,“我的画早已被判死刑了,我不是向你讨一份判决书,而是问你要一个罪名。”
“呃,好吧!你画得太灰太冷,好象在眼睛上蒙了一块黑绉纱来看大自然;你的笔触笨重,画法杂乱,你的构图是从格勒兹那儿模仿来的;他自有他的本领来补救他的缺陷,而你却没有这些本领。”
施奈尔指出这幅画中这个那个缺点时,他看到了富热尔人那张脸上流露出深沉的悲哀;他心软了,于是把他带出去吃一顿饭,还说了一番话安慰他。
第二天,早晨刚七点钟,富热尔人已经在画架前动手修改他那幅被判决的油画了。他把画面的色调变成了暖色,他按照施奈尔的指点作了修改,重又涂改了人物。这样修修补补了一番,总觉得不对劲,他把这画拿到了玛古斯的店铺。
埃利·玛古斯本是荷兰人——比利时人——弗朗德勒人三者合一,因此有三重理由成为他那一号人:有钱而一钱如命。他从波尔多来到巴黎,做画商起家,住在佳讯大街。富热尔人一心指望依靠自己的调色板踏进面包铺,所以毫无顾虑地吃着面包夹胡桃,或者是面包和牛奶,或者是面包和樱桃,或者是面包加干酪,视季节而定。
玛古斯拿着皮埃尔送来的他的第一幅油画,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给他十五个法郎。
“一年挣十五个法郎,花费一千个法郎,”富热尔人微笑着说,“这才叫走得又快又远呢。”
玛古斯耸了一耸肩,咬着大拇指,①心里在想:其实只消出五个法郎也就可以把这幅画买下来了。
①咬大拇指,是心中在后悔的表示。
这以后的几天里,每天早晨,富热尔人从殉道者街一路踱去,来到玛古斯店铺对面的林荫大道,混在行人中间,把目光投向他自己的那幅画;但是除他之外,那幅画没能吸引来往的行人看一眼。
一星期快要过去的时候,那幅画不见了。富热尔人装作一路闲逛的样子,来到了画商的店铺子,那个犹太人正好站在店门口。
“怎么样。你把我那幅画卖出去了吧?”
“不是在这儿吗?”玛古斯说,我正要给它装个边框,好送给哪个自以为懂画的人。”
富热尔人不敢再到这条林荫大道上来了。他动手画一幅新作品。他干了两个月,吃得象耗子般少,工作却累得象苦役犯在划船。
一天黄昏,他来到林荫大道上散步,不免又信步踱到玛古斯的店铺前。他看来看去,再也找不到他那幅画了。
“我已经把你那幅画卖掉啦,”画商对美术家说。
“卖多少钱?”
“我捞回了本钱,加上一点儿薄利。再给我画几幅荷兰人的室内景象,画一幅解剖讲解图,画一幅风景。你这些画我买下来好了。”
富热尔人真想张开双臂,拥抱这个玛古斯。他把他看成了父亲。他回到家中,心中充满着喜悦。这么说来,那位伟大的画家施奈尔错了!在这茫茫的巴黎城中,也有人和格拉苏的心儿连在一起跳动。他的才华终于被人理解,被人赏识了!
这可怜的家伙,已经二十七岁了,天真无知得就象十六岁的男孩子。换了另一个人,换了那些心眼儿极多、善于猜疑的艺术家中的一个,就会注意到玛古斯的那种丑恶表情,就会留心看出他的胡髭抖动时,含有一种讽刺人的神气,就会看出他的两肩在耸动,这一切都泄露出司各特笔下的犹太人欺骗基督徒时的那种满意。①富热尔人在林荫道上一路走去,心中乐滋滋的,满脸都是洋洋得意,看他那种神情,就象一个中学生在保护一位妇女。他碰到了他的一个同学约瑟夫·勃里杜,他是那类与众不同的怪才,日后必然要享大名、吃大苦。勃里杜的袋里“有几个铜板”(照他的说法),把富热尔人带到大歌剧院去。富热尔人可既没有看见芭蕾舞,也没有听见音乐;他是在构思一幅幅画面,他是在那儿挥笔作画。戏演到一半,他就向约瑟夫告别,奔向家中,在灯光下画起草图来。他想出了三十幅画面,都是让人感到十分面熟的东西。他相信自己是一个天才了。
①可能指司各特的名着《艾凡赫》第十章中对犹太人高利贷者的一段描写而言。
第二天他去买了颜料,买了好几种尺寸的油画布,他把面包、干酪在桌子上堆放好,给水壶添了水,给炉子准备好一大堆木柴,于是,按照画室里的说法,他开始在画布上“大动干戈”了。他雇了几个模特儿,玛古斯把布料子借给他。
在画室中关了两个月之后,富热尔人完成了四幅作品。他又去向施奈尔请教;这一回还把约瑟夫·勃里杜也请了来。那两位画家看出这些画只是死心塌地模仿荷兰风景画家,模仿梅兹①的室内景象画;而第四幅画只是伦勃朗的《解剖讲解》②的翻版。
①梅兹(1629—1667),荷兰风俗画家。
②《解剖讲解》是伦勃朗(1606—1669)的早期名作(1632),画题全称见下文第592页。
“永远跟着别人转,”施奈尔说,“啊!要富热尔人独创一格可真难呀!”
“你应当放弃画画,干别的什么行当去,”勃里杜说。
“干什么呢?”富热尔人问道。
“到文学上去闯一下吧。”
富热尔人把头低了下来,就象淋在雨中的一头羔羊。过了一会,他向二位求教,得到了一些有益的指点,于是把他的作品再修补一番,最后送到玛古斯那儿去,画商给了他每幅画二十五个法郎。这个价格使富热尔人一点好处都得不到,但是幸亏他过着极其清苦的生活,所以也没有什么亏损。
他去到画商的店铺那儿散步过几回,为的是看看他那几幅作品有什么动静。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幻觉,他的作品画得那样干净利落,具有铅皮那样的“硬”度,就象画在瓷器上那样晶光锃亮,现在却象笼罩了一层迷雾,看来竟象是几辐古画了。刚好玛古斯从店铺里出去了,关于这一现象,富热尔人没法得到任何解释。他以为自己的眼睛发花了。
这位画家回到自己的画室,又开始画新的古画了。七年连续不断的工作,使得富热尔人能够在构图上、技法上画出可以过得去的作品来了;他画得不比哪个第二流画家差。玛古斯收买了、又卖出了这个可怜的布列塔尼人的全部作品。他这样辛辛苦苦,每年可赚一百来个金路易①,一年花费不超过一千两百法郎。
在一八二九年的展览会上,莱翁·德·洛拉,施奈尔和勃里杜,这三人在展览大厅里占据了好大一片地盘,而且在一个新的艺术运动中又居于领导地位,他们对于那个勤勤恳恳、终年穷困的老朋友产生了怜悯,因此设法使富热尔人的一幅作品通过了审查,而且陈列在大厅中。
这幅作品的题材非常有吸引力,在情调上跟维涅龙十分相似;在技法上,则又俨然是早期的杜比弗;②画的是一个被囚禁在监狱中的青年,正在被人剃去颈背上的头发;一边站着一个牧师,另一边有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少妇在哭泣;有一个法庭的书记在宣读一纸公文。破旧的桌子上放着一盆没有动过的饭菜。光线从高高的窗子的铁栅栏间透进来。这幅画很能叫市民阶层感到一阵战栗;他们的心弦果然颤动了。
富热尔人的构思是彻头彻尾从热拉尔·道③的杰作那儿搬来的。在《患水肿病的妇女》中,群像面对观众,现在他把群像转向了窗口;本来是临终的病人,现在变成了被判死刑的囚犯——同样的惨白的面容,同样的眼神,同样向上帝求恩,本来是一个荷兰大夫,现在换了一个神情冷峻的公务人员,那就是穿着黑制服的书记。但是他在热拉尔·道的少妇身边,添上了一个老婆子。最后,支配着这一组群像的是那个笑嘻嘻的、因此更显得残酷的刽子手。这虽然是剽窃,却掩饰得十分巧妙,谁都没有能看出来。
①一个金路易值二十法郎。
②维涅龙(1789—1872)、杜比弗(1790—1864)均为法国画家。
③热拉尔·道(1613—1675),荷兰画家,曾受业于伦勃朗,以风俗画着称。
目录上这样写着:——
510.格拉苏·德·富热尔(皮埃尔),纳瓦兰街27号,舒昂党人的整容(1809年被判死刑)①
尽管很平庸,这幅作品获得了超乎寻常的成功,因为这使人想起了莫尔塔涅地方的“烧脚帮”案件。②天天都有成群的观众围聚在这幅大出风头的作品前。查理十世来到这幅作品面前停下了步子。郡主听说这个可怜的布列塔尼人毫无怨言地过着清苦的日子,对他热心得不得了。奥尔良公爵探问这幅画可有定价。教会里的人士告诉皇太子夫人,这幅画的题材充满了虔诚的思想;说实在的,图画中充满着一种宗教气氛,叫人感到十分满意。皇太子呢,对于方砖地上面的灰尘表示赞赏。这真是其蠢无比的大误会。原来富热尔人在那儿抹了一层隐隐约约的绿色,表示墙脚下的潮气。郡主出一千法郎买了这幅画,皇太子又订购了这同一幅画。查理十世把十字勋章授予这农民的儿子,这个农民在一七九九年曾为皇室的事业战斗过。那位伟大的画家约瑟夫·勃里杜却没有获得勋章。内政大臣给富热尔的教堂预定了两幅宗教画。对于皮埃尔·格拉苏说来,这次展览会成全了他的鸿运、他的荣耀、他的前程和他的生命。
①舒昂党,法国督政府时期在法国西部布列塔尼一带受蒙蔽的农民所组成的一支保王党别动队,出没于森林、沼泽地带,图谋推翻当时的资产阶级政府。一八〇〇年被拿破仑的军队所消灭。
②烧脚帮,法国督政府末期,在法国南部、中部拦路抢劫、打家劫舍的匪帮,常用火刑逼迫受害者说出藏金所在,因此有“烧脚帮”之称,一七九九年被消灭。
创新,不管在哪一方面,就是受尽煎熬,慢慢死去;抄袭,就是兴旺。皮埃尔·格拉苏既然终于发现了这条金矿脉,他就紧抱住这一冷酷的格言不放了。这一条格言使社会上产生了那些不光彩的庸人,他们今天负责给社会的每一阶层选拔优秀人物,而为他们所看中的当然就是他们本人,而且理所当然要拼命排挤那些真正有才华的人。这一条放之四海的选拔原则糟糕得很;总有一天法兰西会摆脱它。
不过呢,富热尔人善良、温文,他那分谦逊,那分纯朴,以及他的受宠若惊,使得本来要谴责、要妒忌他的人也没有话说了。再说,站在他一边的还有那么多暴发户“格拉苏”,而他们和未来的“格拉苏”们又是连结在一起的。有些人被这位艺术家的无所畏惧的毅力所感动,把他比作多米尼坎①,说道:“艺术上的辛勤是应该得到报酬的!格拉苏的成功并非是侥幸的!他埋头苦干了十年,难为这家伙!”
①多米尼坎(1581—1641),意大利画家。
“难为这家伙!”这一赞叹语在对画家的拥护和祝贺中占了一半。怜悯抬高了许多庸才,就象嫉妒摧毁了那么多天才。
报纸上的批评并不少,但是大有骑士风度的富热尔人全部都承受下来,就象过去他对于朋友的意见全都接受下来,表示出天使般的忍耐一样。
现在他有钱了,辛辛苦苦地挣来了一万五千法郎,因此给他在纳瓦兰街的套房和画室添置了一些家具;他在那儿画着皇太子订的画,还有大臣预定的两幅宗教画。到了指定的日子果然交货,那种约期不误,真叫部里的财务科灰心丧气,他们向来只习惯于另外一种方式。但是,羡慕那些做事有条不紊的人的运气吧!假使他耽误了时间,被七月革命赶上了,他的润笔就再也没有着落了。
到了三十七岁那年,富热尔人已替玛古斯制造了大约两百幅油画,外人全都一无所知。画了那么多东西,他的技法已经熟练到了那样一个令人满意的程度,使得艺术家看了不禁耸耸肩膀,却叫那些生意人看了非常喜欢。格拉苏的朋友们都爱他为人方正仁厚,有求必应,待人忠心耿耿。如果说,对于他的调色板他们不抱敬意,那么对于那拿调色板的人,他们却是喜欢的。
“多么糟糕!富热尔人竟染上了画画那个坏毛病!”他的朋友们相互之间都这么说。
话又得说回来,格拉苏能够给人提出很高明的意见;他就象报纸上的那些专栏作家,他们自己写不出书来,可是一本书中有什么毛病他们却很能挑得出来。但是在那些文艺评论家和富热尔人中间有一点不同:对于美,他具有很好的欣赏能力,他能鉴别美,他的具体意见非常中肯,使得人家认为说得有道理而乐于接受。
七月革命以后,巴黎每次开展览会,富热尔人总是送去十一、二幅作品,而评审团总是会接受四、五幅。他省吃俭用,不多花一文钱;他的仆役就只一个替他料理家务的女仆。
他的消遣只是去看看朋友,去看看艺术作品;偶尔也在法国作几次小小的旅行,算是享受一番。他盘算着要到瑞士去寻找灵感。这个糟糕的艺术家是一个优秀的公民。他在国民自卫军中服役,参加受检阅的行列;付房租、付账单,那种按时不误,达到了俗不可耐的地步。他的一生就是在工作和穷苦中过来的,因此他从来没有时间去谈情说爱。直到目前为止,他,是个光棍,是个穷汉,并不想把他那简单的生活变得复杂起来。
怎样积聚钱财,他是一窍不通的,因此每隔三个月,他就把一季度的收入和省下的钱送到他的公证人卡陶的事务所去。每当格拉苏存满三千法郎时,公证人就替他把这笔款子用抵押方式放出去,附带规定:如果债户是结了婚的,那么通过“代位清偿”,债权人同时取得债户的妻子的种种权利;如果债户有应付货款需要清理,那么他同时分享货主的种种权利。公证人亲自收取利息后,又把利息放到格拉苏的本金上去。画家盼望着那幸福的一天到来,那时候他的投资将会达到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数目,给他带来一年二千法郎收入。
那时候他将具有艺术家的I’otiumcumdignitate①。他将真正从事绘画。啊!画出什么样的作品来!终于是货真价实的作品!功夫到了家的作品,叫你眼前一亮,叫你没得说的顶呱呱的作品!他的前程,他的幸福的梦想,他的希望的顶点——你想知道吗?那就是被选入“法兰西研究院”②当院士;再就是佩带荣誉勋位的玫瑰花形勋章!跟施奈尔和莱翁·德·洛拉平起平坐,比勃里杜更早进入“法兰西学院”!在他的上衣饰孔里别上玫瑰花饰!多美的梦哪!只有庸才会想得那样面面俱到!
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富热尔人把手伸进头发,理成一个松松的发顶,扣上了他那件瓶绿色丝绒背心的钮扣,颇吃惊地看到进来了一张脸儿,——在画室里,这种脸儿被通俗地称做西瓜③——这个水果搁在一只大南瓜上,那南瓜裹着一件蓝色呢衣服,上面点缀着一串叮叮当当的小饰物。那西瓜发出鼻息声,就象一只海豚;那南瓜靠着底下两个芜菁,——把它们叫做腿是不恰当的——向前挪动过来。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会这样给那个瓶子商人捞一幅讽刺画,然后请他出去,说是他不画瓜果蔬菜。
①拉丁文:悠闲与尊严。
②“法兰西研究院”下设五个学院,艺术学院是其中之一。
③指愚蠢呆笨,愣头愣脑的脸。
富热尔人看着他的主顾,并没笑出来,因为魏尔韦勒先生在他的衬衫上别着一颗价值三千法郎的金刚钻。富热尔人看了玛古斯一眼,说道:可有油水呢!——这是当时画室里十分流行的一句行话。
听到了这句话,魏尔韦勒先生皱了皱眉头。这个生意人在他后面还引来了瓜果行列——那就是说,带来了他的夫人和小姐。那位夫人的面容有一层桃花心木的褐红色调。她看来很象可可椰子装上了一个头颅,束紧了一条腰带。她用脚底板转动身子,穿着一件黑条纹的黄连衫裙。她很得意地让人看到她那副露指手套,戴这副奇形怪状的手套的双手肿得就象手套商画在招牌上的手套一样。在她那顶煤斗形的圆帽上飘着头等出殡仪仗用的羽毛①。两个肩膀从敞领的花边中显现出来,不论从后面看还是从前面看,都同样是圆滚滚的;这样,那个可可的球面体可说是圆满无缺了。那双脚,是画家们称作“蹄子”的那种形状,穿一双漆皮皮鞋,从皮鞋上面挤出半英寸肥肉,形成一圈皱边,算是装饰品。这双皮鞋是怎样硬穿进去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①当时巴黎有殡仪馆承包商,办理丧事,分几等规格,头等出殡仪仗队马头上插上好多羽毛,炫耀排场。这里显然是挖苦话。
在她后面跟着一株石刀柏嫩苗,穿着一件黄绿相间的连衫裙,胡萝卜黄的头发(罗马人最爱这种头发)编成了辫子,盘在小小的头上,纤细的臂膀,白白的但是有雀斑的皮肤,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白色的眼睫毛,稀稀的眉毛,一顶意大利草帽,围着一条白缎子帽檐,加上两个规规矩矩的绸缎蝴蝶结,一双红得象在害羞的双手,一双和她妈妈一样的脚。
这三位来宾在画室中东张西望,充满一种幸福的神情,显示出他们对艺术怀着一股可尊敬的热情。
“先生,就是您将要给我们画像吧?”做父亲的大着胆子问道。
“是啊,先生,”格拉苏回答道。
“魏尔韦勒,他呀,有十字勋章呢,”当画家转过身子时,那位妻子悄悄对她的丈夫说道。
“难道我会请没有得过勋章的画家来给咱们画像吗?”已退休的瓶塞商说道。
玛古斯向魏尔韦勒一家鞠了一躬之后就走了。格拉苏一直陪他到楼梯的平台。
“除了你,还有谁能发掘出这么一些大圆球来呢?”
“十万法郎的陪嫁!”
“好吧,可是这么一家人哪!”
“还有继承三十万法郎的希望,在布什拉街有住宅,在达弗赖城有别墅。”
“大街上的房子——瓶子——塞子——塞紧了瓶子——拔出了塞子……”画家说。
“你这一辈子从此吃穿不用愁了!”玛古斯说。
就象早晨的光线透进了他的阁楼那样,这一念头印进了皮埃尔·格拉苏的心坎里。当他让那位小姐的父亲摆好姿势的时候,就感到这位老人家极有仪容,而且对他那一张紫膛膛的脸盘喜欢起来了。
母亲和女儿象蝴蝶穿花似的围着画家打转,看他怎样做准备工作,感到十分惊异。在她们眼里,他就是一位尊神。这种在脸上显示出来的崇拜使得富热尔人十分得意。“金犊”①给这一家人笼罩了一层不可思议的反光。
①金犊,古代以色列入铸金为犊,奉作尊神(见《旧约·出埃及记》第三十二章);这里作为拜金主义的象征。
“想必您挣的钱多得吓人吧,可是您花起钱来,也象你挣钱那样快吧?”那位母亲说道。
“不,太太,”画家回答,“我不乱花钱,我没有条件吃喝玩乐。我的钱交给公证人安排;我有多少存款都在他的账册上,一旦把钱交给了他,我就不管了。”
“人家老是跟我说,”那位父亲嚷道,“说什么艺术家都是有孔的篮子,聚不起财来!”
“你那位公证人是谁呢?——假如我这样问不嫌唐突的话。”魏尔韦勒夫人问道。
“一个好人,非常直爽——卡陶。”
“哎哟哟,哎哟哟!真把人笑坏了!”魏尔韦勒嚷道,“卡陶也是咱们家的公证人呀!”
“请别动!”画家说。
“你坐好,别动,安泰诺尔,”他的太太说道,“否则画家先生没法画下去啦;要是你能够看到他是怎样下笔的,你就会懂得了。”
“我的天哪!”魏尔韦勒小姐跟她的爸爸妈妈说,“你们为什么不叫我学艺术呢?”
“维吉妮!”母亲嚷道,“有些东西女孩儿家是学不得的。等你出嫁之后……那就没有关系啦!到那时候再说吧,现在你还是安分点。”
这第一回画像,魏尔韦勒一家人和这位老实画家几乎已经混熟了。约定两天之后这一家人再来。在走出画室的时候,爸爸和妈妈要女儿先走一步;但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她还是听到了他们之间的一段对话,那话中的意思是不会不引起她的好奇心的:——“……一个获得勋章的人……三十七岁……有人向他订画的画家;他把钱存放在我们的公证人手里。咱们去问问卡陶怎么样?嗯,‘德·富热尔太太’,这个称呼可不坏!……看样子,他可不是个坏良心的人!……你是想跟我说宁可要一个做买卖的人?……可是一个做买卖的人在没有退休之前,你可没法说准你的女儿结果到底会怎么样!而一个艺术家,又会积钱,……再说,咱们是爱好艺术的……总之!……”
当魏尔韦勒一家在议论他的时候,皮埃尔·格拉苏也在心里头评论魏尔韦勒这一家人。他感到再也没法安安静静待在他的画室里了。他到林荫大道去散步。路上经过的每一个红棕色头发的妇女他都要瞧一眼!他跟自己讨论的那套方式是最奇怪不过的:在金属中最光辉灿烂的要算黄金了,而棕黄色代表黄金;罗马人最喜爱红棕色头发的女人,他成为一个罗马人啦……如此等等。结了婚,过了两年,还有哪个男人会理会他妻子的皮肤、头发是什么颜色?美貌是转瞬即逝的……可是丑陋是永久的!有了金钱,就有了一半幸福……那天晚上,画家上床睡觉的时候,已经觉得维吉妮·魏尔韦勒十分娇媚可爱了。
当魏尔韦勒一家三口在第二回画像的那天光临画室的时候,艺术家笑容可掬地招呼他们。这个坏蛋已刮了胡子,穿上了一件洁白的衬衫,把头发梳得光光的,特地挑选了一条合适的裤子,脚下穿一双尖头的红拖鞋。那一家人同样满脸堆笑来回报画家的笑颜。维吉妮的脸儿红得就跟她的头发一个颜色,她低下了眼睑,扭过头去看画室中的那些习作。皮埃尔·格拉苏觉得她那种忸忸怩怩的样儿十分可爱,而且风度优雅;可喜的是她既不象爸爸,也不象妈妈,不过她长得象谁呢?
“啊,我明白了!”他一再跟自己说,“当初那做母亲的心眼儿里另有一个人影儿呢。”
在画肖像的时候,这一家人和画家之间,你来我往地打趣起来,这位画家居然大着胆子说,他发觉魏尔韦勒爸爸十分“俏皮”呢。这一番恭维话说出了口,画家的那颗心就此对那一家人完全敞开了,而且一下子被占领了。他送给维吉妮一幅草图,送给她母亲一幅速写。
“不要钱的吗?”她们问道。
皮埃尔情不自禁地笑了。
“您可不能这样把画白送给人家呀,那等于在送钱,”魏尔韦勒对他说。
在画像画到第三回时,魏尔韦勒爸爸讲起他在达弗赖城的别墅中收藏了一批出色的名画——卢本斯,热拉尔·道,米埃里,泰尔比尔,伦勃朗(都是一幅以上),一幅提善,几幅保尔·波忒,等等。
“魏尔韦勒先生花起钱来真是傻乎乎的,”魏尔韦勒太太象在摆阔似地说道。“他收藏的画价值十万法郎呢。”
“我就是爱好艺术呀,”已经退休的瓶子商说道。
当动手给魏尔韦勒太太画像时,那位丈夫的肖像差不多已经完工了。这一家人的那股兴奋情绪简直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原来公证人已把画家着实赞美了一通,在他眼里,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象皮埃尔·格拉苏那样的老实人了;在艺术家中,最正派、最规矩的一个就是他;再说,他已经积下了三万六千法郎。从前他过着苦日子,现在已经苦出头了。他每年可以挣一万法郎,他把收入的利息再放到本金上去。总而言之,他是怎么也不会叫他的妻子吃苦的。——这最后一句话是放到天平上的一个极有分量的砝码。魏尔韦勒家的朋友们耳边只听见谈论那位著名的画家。
等到动手给维吉妮画像的时候,富热尔人已经是魏尔韦勒老夫妇内定的女婿了。这一家三口流连在画室里,真是心花怒放,他们已经习惯于把那间画室当作自己的另一个家了。这个用心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雅致的、具有艺术气息的场所,对于他们具有不可言喻的吸引力。“惺惺惜惺惺”,生意人爱的是生意人。
有一天,画像快要大功告成时,楼梯发出震天的响声,啪的一声,门儿被打开了,闯进来了约瑟夫·勃里杜;他好象是被一阵暴风雨卷来似的,只见他的头发被吹了起来,他那大脸盘上刻满丁皱纹,眼睛里发出火光,满屋乱射;他在画室里走了一圈,然后奔向格拉苏,一边把自己的上衣往肚子上拉,想要把钮子扣起来,可是白费事,包纽中的钮扣已经掉了。
“柴这么贵,日子不好过啊,”他对格拉苏说。
“啊!”
“一些讨债鬼盯住了我。怎么,你画这些东西吗?”
“少说废话!”
“啊!当然!”
魏尔韦勒一家人看到忽然闯来这么一个怪人,极不高兴,他们本来的红脸儿这会儿涨得象火烧一般的樱桃红了。
“挣钱的买卖!”约瑟夫接下去说道。“你口袋里掏得出钱吗?”
“你要的数目大吗?”
“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在我的后面盯着一个老板——这些老板就象一群猎狗,他们一旦把你咬住了,吃不到肉就休想他们松一松嘴。真是什么样的一批家伙呀!”
“我给你写一张条子给我的公证人——”
“怎么,你有公证人吗?”
“是啊。”
“怪不得你到现在还用玫瑰红的色调抹那些脸蛋儿,拿来给香粉店做招牌倒是挺好!”
格拉苏不禁脸红了,维吉妮正坐着让他画像呢。
“还是把本人的真面目画出来吧!”这位大画家说下去。
“这位小姐是红发姑娘,难道这算是罪大恶极吗?来到画里,无一不光辉灿烂。①给我在调色板上多挤些‘丹红’,把那两片面颊给我画成暖色调,把那些棕色的小雀斑点出来;给我象在面包上涂白脱那样把颜料涂上去。你想要画得比大自然本身更富于生气吗?”
①来到画里,无一不光辉灿烂:意即一切都能入画,无须粉饰现实。表现在画中,不仅美的事物才是美的;即使在现实生活中被认为平凡的、丑的,在画家的笔下,也能获得艺术生命。罗丹所说:“在艺术家看来,一切都是美的。”“‘自然’是永远不会丑恶的。”意思相同。
“喏,”格拉苏说,“我去写条子,你接替我。”
魏尔韦勒摇摇摆摆地一直走到写字台边,凑着格拉苏的耳朵说道:
“那个捣蛋的家伙要把什么都搞糟了。”
“要是他肯给您的维吉妮画像,那要比我画的像胜过一千倍呢,”格拉苏气呼呼地说。
这位生意人听得这么说,就不作一声地退回到他妻子身边,他女人给那头闯进来的凶暴的野兽弄得莫名其妙;现在看到这头野兽在合作画她女儿的像,她怎么也放心不下。
“看,你就照这样画下去,”勃里杜把调色板交还,接过取款条子时这么说道。“我不谢你了!现在我能回到阿泰兹的庄园去了。我正在给他的餐厅画壁画;莱翁·德·洛拉也在那儿画几个门框上面的壁画,都是杰作。来看我们吧!”
他说走就走,也不哈一下腰、点一下头,他再不想多看维吉妮一眼——他已经看够了。
“这个人是谁?”魏尔韦勒太太问。
“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格拉苏回答道。
沉默了一会儿。
“您能肯定,他没有给我的画像带来不幸吗?”维吉妮问道。“他叫我感到害怕。”
“他只会给画像增添光彩,”格拉苏回答道。
“如果他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那我宁可喜欢象你这样的伟大的艺术家,”魏尔韦勒太太说。
“啊!妈妈,格拉苏先生是一位伟大得多的艺术家。他将要替我画全身像呢,”维吉妮表示意见道。
天才画家的那种派头把这些谨小慎微的市民吓坏了。
一年里的初秋阶段,人们给它取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名称,叫做“小阳春”。在那样一位天才人物跟前,魏尔韦勒就象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般心慌意乱地鼓起勇气,邀请格拉苏下星期日光临他的乡间别墅。他知道一个生意人的家庭是没有什么东西好吸引一位艺术家的。
“你们这些艺术家们!”他说,“喜欢热情奔放,喜欢伟大的场面,喜欢和才气横溢的人在一起,但是我这儿有好酒;我还指望我收藏的那些名画可以补偿象你那样一位艺术家在我们这些生意人中间感到的气闷。”
可怜的皮埃尔·格拉苏,他从来没有听惯人家的恭维话,现在受到这一番崇拜,虚荣心被搔得痒痒的,怎么会不飘飘然起来呢。这位直心眼儿的艺术家,这个不光彩的庸才,这颗黄金般的心儿,这忠心耿耿的性格,这个笨拙的画匠,这个了不起的好小子,胸口挂着王家的荣誉勋章,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准备去达弗赖城享受一年中最后的好天气。
画家毫不摆阔,搭着公共驿车来到了那儿,不禁羡慕瓶子商盖的别墅真漂亮。这别墅坐落在一个五英亩大的园林中间,占据了整个城镇最高的地形,放眼眺望,景色好极了。把维吉妮娶了来,那就是说,有一天这漂亮的别墅就是他的了。
魏尔韦勒一家人都出来欢迎他,那种热情、那种欢乐、那种天真、那种市民阶层的毫不掩饰的愚蠢,使他不知如何是好。这是胜利的一天。他们领着未来的女婿在淡黄色的园径上散步。那些园径事先早已平整过、打扫干净,就象准备接待大人物似的。就连四周的树木也好象经过一番梳洗,草坪已经轧过;乡村的清新空气中飘来了厨房里几丝使人开胃的香味儿。整幢宅子,到处似乎都在欢呼:“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光临咱们这儿啦!”小爸爸魏尔韦勒象一只圆苹果似地在他的园林里滚动着;那闺女象黄鳝般不住地扭动着身子;那位妈妈是一幅端庄的模样,在后面一步步跟着。这三个人缠住格拉苏不放,足足闹了七个小时。
吃过饭后——这桌酒席时间之长和这桌酒席之丰盛可以相互媲美——魏尔韦勒老夫妇隆重献宝的时刻来到了:打开陈列室的大门,只见里面照耀着的灯光都是经过精心布置的。
三位邻居(都是退休的老商人),一位叔父(维吉妮有希望得到他一份遗产),特地请来给伟大艺术家作陪,此外还有维吉妮的独身老姑妈和其他几位宾客,他们一齐跟随在格拉苏后面进入了陈列室。大家都很想听听他会发表什么意见;他们听到魏尔韦勒宣称这些名画价值连城,吃惊得愣住了。看来这位瓶子商人要跟法王路易-菲力浦、跟凡尔赛艺术馆的收藏比一比高低呢。
这些名画都配上了极其考究的边框,一律钉上一方金属标签,金底黑字,上面写道:
卢本斯
《半人半羊神和水溪女神之舞》
伦勃朗
《解剖室内景:特隆普医学博士为学生们作讲解》
一共收了一百五十幅名画,都上了一层凡立水,用拂帚掸过,有几幅画特地覆着绿色的幕布,因为年轻姑娘是看不得的。
大艺术家站在画前,手臂无力地垂下来,嘴巴张得大大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来他认出这些收藏品中,有一半都是他画室中的产品。卢本斯就是他!保尔·波忒、米埃里、梅兹、热拉尔·道,都是他!他一个人抵上了二十位艺术大师!
“怎么一回事?你脸色发白呢!”
“女儿,端一杯水来!”那母亲嚷道。
画家抓住爸爸魏尔韦勒的上衣的一颗钮扣,把他引到陈列室的一角,装作象是在观看牟利罗的一幅作品似的——那一阵子正是西班牙画家的作品十分吃香的时期。
“您这些画是从埃利·玛古斯那儿买来的吧?”
“是呀!都是真迹!”
“我们自己人之间谈谈,那些画他要了您多少钱?——我这会儿就要向你指出来的那几幅画。”
这两个人在陈列室里转了一圈。宾客们看到画家带着一脸严肃的神情,由主人陪着,逐一观看那些杰作,都不由得感到十分惊异。
“三千法郎!”魏尔韦勒压低了嗓子道,“可是我对你说,四万法郎!”
“四万法郎一幅提善?”艺术家提高了声气说道,“那差不多是不要钱白送了。”
“我原先跟你说过嘛,我那些画价值五十万法郎呢!——”魏尔韦勒嚷道。
“那许多油画全都是我画的!”皮埃尔·格拉苏凑在他耳边说道。“我画了这些画,赚到的钱,全加起来不超过一万法郎……”
“你给我拿出证明来,”瓶子商说道,“那我就把我女儿的陪嫁再加上一倍;因为这么说来,你就是卢本斯,伦勃朗,泰尔比尔①,提善了!”
“那么玛古斯也就是一个第一流的画商了,”画家接着说道。
现在他恍然大悟,为什么他刚完成的画会忽然变成年深月久的样子,那个油画商为什么要指定题目向他定画。
“德·富热尔先生”(这家人坚持这样称呼皮埃尔·格拉苏)在他的崇拜者眼里一点也没有失去他的光彩;他的形象反而更加高大了。他给这一家人画了像,没有收取润笔,——自然,那三幅画献给了他的丈人、他的丈母、和他的妻子。
今天任何一个展览会都少不了皮埃尔·格拉苏的作品展出,在生意人的世界里他被认为是一个出色的肖像画家。他一年可以挣一万二千法郎,糟蹋五百法郎的画布。他妻子每年有六千法郎收入,这是陪嫁。他住在她娘家;魏尔韦勒老夫妇,格拉苏小两口子,彼此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们自备一辆马车,可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皮埃尔·格拉苏的活动范围不出生意人的社会圈子,在那里他被公认为当今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从御座门到神庙街②这一带,没有哪一家的家庭肖像画,不是这位艺术大师的画室中的作品,而且没有一幅肖像画的价格是少于五百法郎的。那些资产阶级请他画像,最振振有词的一条理由是:“不管你怎么说,反正他每年委托公证人投资两万法郎!”
①泰尔比尔(1617—1681),荷兰著名风俗画家。
②从御座门到神庙街,当时为巴黎中产阶级居住区。
在五月十二日那次暴动中,①格拉苏表现得极好,因此被授予荣誉勋位。他在国民自卫军中挂了营长的军衔。凡尔赛艺术馆不能不考虑必须向这样一位优秀的公民定购一幅描绘战争场面的油画;这位画家于是在巴黎到处闲逛,为了要碰到一位老同行,好轻描淡写地这样说道:“国王委托我画一幅战争场面呢!”
德·富热尔夫人对她丈夫十分崇拜,给他生了两个孩子。
这位画家真是一位好爸爸、好丈夫。然而他却没法从他心中驱除一个徘徊不去的念头:其他的画家们在取笑他;在那些画室中他的名字成了一个可鄙夷的词儿。报纸的文艺版从来不理会他那些作品。但是他仍然画下去,而且一步步在接近法兰西学院。终有一天他会跨进去的。②再说,他也有感到痛快的时候,那是他得到了报复的机会!——那些著名的艺术家陷入困境的时候,他收买他们的作品。他还把达弗赖城别墅的陈列室里那些拙劣的东西拿下来,换上了真正的杰作——不是他的作品,而是真品。
①应指一八三九年五月十二日“四季社”的巴黎起义。“四季社”为空想社会主义者布朗基(1805—1881)领导的秘密革命组织,有社员几百人,因为没有发动群众,起义失败,布朗基等起义者被判处无期待刑。
②法兰西学院院士名额固定为四十人,逢到有院士逝世,由其余院士开全体会议,提名选举,接纳新院士,这是等机会的事,所以说:“一步步在接近”,“终有一天他会跨进去的”。
说到庸才,如果跟皮埃尔·格拉苏比起来,还有可厌可恶得多的呢。再说,他乐于暗中帮助人,为人厚道,有求必应,那实在是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一八三九年十二月于巴黎
[方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