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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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的那位可怜的平面国朋友开始撰写这份回忆录时,他的精神还十分健旺。要是今天的他还能保持当时的状态,我就不必代他撰写这份序言了。

首先,我的朋友希望在这篇序言中大力感谢空间国的读者和书评家,他从未想到本书会这么快再版,而这都得感谢你们的好评。其次,我的朋友希望为第一版中的一些谬误和印刷错误道歉(但是这些错误并非完全由他造成)。最后,我的朋友希望在这篇序言中对读者的若干误解作出解释。多年的监禁损害了他的健康,人们的怀疑和嘲讽更是给他造成了沉重的精神负担。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正方形了。他的思想、奇想,还有他短暂访问空间国时习得的术语,如今都混作一团,令他无法顺畅地与读者直接交流。因此,他委托我在这篇序言中代他回应读者提出的两点质疑,第一点是智力方面的质疑,第二点是道德方面的质疑。

读者提出的第一点质疑是:要想让平面国居民看到一条线段,这条线段不仅必须足够长,而且必须足够厚(如果这条线段没有厚度,平面国居民就不可能用眼睛看见这条线段);因此,有些读者认为(他们是这么主张的)作者应该承认,他的平面国同胞不仅有长度和宽度,而且有“厚度”或者说“高度”(虽然他们的“厚度”或“高度”无疑很小)。

这条质疑不仅听起来很有道理,而且对于空间国居民来说简直是不可辩驳的。因此,我承认,当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质疑时,我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但我那可怜的平面国朋友给了我一种解释,我认为这种解释能够充分解答读者的疑问。

“我承认,”当我向我的朋友转述读者的这种质疑时,他说,“我承认你们国家的批评家提出的事实确实成立,但我否认他们得出的结论。

“确实,在我们平面国中存在一个不为人知的第三维度,也就是‘高度’,就像在你们空间国中存在一个不为人知的第四维度一样。你们的这个第四维度目前还没有名字,但我将它称为‘超高’。

“我们平面国的居民看不到‘高度’,就像你们空间国人看不到‘超高’。虽然我曾拜访空间国,并且曾在24小时中有幸理解过‘高度’的意义,但回到平面国以后,我还是一样无法理解‘高度’。我既不能看到‘高度’,也不能通过任何形式的推理感知‘高度’,我只能凭信仰相信‘高度’的存在。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明显。维度意味着方向,意味着度量,意味着这个方向上的长度必须可长可短。可是,在我们平面国中,所有线段的‘厚度’(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称做‘高度’)都完全一样,并且都是无穷小;因此,我们的头脑不可能感知这个维度。

“曾有位性急的空间国批评家建议在平面国中发明一种能够测量厚度的‘精巧的微距仪’,可是这种仪器对我们没有任何用处,因为我们既不知道该用它测量什么,也不知道该在哪个方向上测量。当我们看到一条线段时,我们看到的是一条又长又亮的东西。亮度和长度一样,都是线段存在的必要条件。如果一条线段的亮度消失了,那么这条线段也就不存在了。

“因此,每当我说线段还有一个我们能稍稍看见却从未意识到的维度时,我的所有朋友都会说:‘啊,你指的是亮度吧。’我回答:‘不,我指的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维度。’他们会立刻反驳:‘那你把这个维度量给我们看呀,或者告诉我们这个维度究竟在哪个方向上延展。’每到此时我就无话可说了,因为他们的两点要求我都做不到。

“就在昨天,圆形首领(也就是我国的最高僧侣)视察了政府监狱,并对我进行了第七次年度访问。他第七次向我提出同样的问题:‘我比上次看起来好些了吗?’我试图向他证明,他不仅有长度和宽度,还有‘高度’,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这个维度罢了。

“而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呢?他说:‘你说我有高度,那就量一量我的高度吧。只要你能量出来,我就相信你。’我能怎么办呢?我怎么才能完成他提出的任务呢?于是,我又一次被击败了,而他得意洋洋地离开了我的牢房。

“现在你还觉得我们看不见高度是件奇怪的事情吗?那你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设有位四维空间的居民屈尊来拜访你,假设他这么对你说:‘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平面(平面是二维的),你可以通过二维的平面推测出三维的立体形;然而,事实上你也可以看到一个(你从未意识到的)第四维度,这个维度既不是颜色也不是亮度,完全不是那类东西。这个第四维度是一个真实的维度,可我既不能向你指出这个维度的方向,也不可能让你测量这个维度。’假设这位访客这么说,你会怎么回答呢?你也会把他关起来吧?你瞧,这就是我的命运:当一个正方形试图传播三维空间的真理时,平面国的居民自然会把他投进监狱;要是一个立方体在空间国中试图传播四维空间的奥秘,你们也会把他投进监狱吧。哎,不管是在几维的空间中,人类的愚昧真是一成不变,这愚昧迫害了多少人啊!不管是点、线段、正方形、立方体,还是超立方体,我们都犯着相同的错误,我们都被所处的维度束缚,成了偏见的奴隶。就像一位空间国的诗人曾说的那样:‘人类的天性有一个共同的倾向。 [3] ’” [4]

我认为正方形对第一点质疑的辩解是毫无破绽的。但读者还提出了第二点(道德层面上的)质疑,作者对这一点的辩解并不像我希望的那样清楚有力。一些读者批评本书的作者仇视女性,这种激烈的抗议主要来自空间国的女性读者。

由于自然的旨意,在我们空间国,女性比男性在人数上稍占优势,因此我希望能在不说谎的前提之下帮助我的朋友洗脱厌女的污名。希望读者们明白,我的朋友对空间国的各种道德术语很不熟悉,假设原原本本地誊抄他对这点质疑的辩护,那对我的朋友就太不公平了。我的任务是解读和总结我朋友的思想。据我了解,经过七年的牢狱生涯,我的朋友已经改变了他对女性,以及对等腰三角形等社会底层阶级的态度。如今,他个人倾向于接受球的看法,即线段在许多重要的方面优于圆形。然而,由于我的朋友是以历史学家的身份写这本书的,所以他(也许有些过度地)采取了平面国史学家的主流看法。其实,(据我的朋友了解)就连空间国的史学家也抱着类似的态度,(直到最近为止)他们从未认真考虑过妇女和大多数底层人民的命运,因为他们认为这些内容根本不值得写进史书。

在这篇序言的最后,我还得应我朋友的要求写下一段更加晦涩的文字。一些批评家自然地指出,我的朋友具有贵族主义,或者说,圆形主义倾向。我的朋友希望在此澄清,自己并没有抱着这样的态度。他认为,一些圆形在智力方面确实世代优于平面国的大部分民众,这一点应予以承认。但他同时也相信,平面国的种种情况已经清楚地宣判了圆形阶级的最终命运,这一点不言自明,因此他无意多作议论。我的朋友认为,圆形阶级不可能永远通过屠杀来镇压革命,既然自然已将不孕的诅咒降临在圆形阶级身上,那么这个阶级最终必然会迎来失败的宿命。“从这种情况中,”他说,“我看到所有世界的通用法则正在应验。人类的智慧也许认为这种法则指向一种目标,但自然的智慧其实正在指挥这种法则指向另一目标。自然的目标与人类的目标相去甚远,而且前者远比后者更好。”

最后,我的朋友希望读者不要认为平面国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影射空间国中的某些情况。

同时,他还希望,思想温和谦逊的空间国读者能够从整体上将这部回忆录视作一本既有启发性,又有娱乐性的作品。在谈及那些至关重要,却超越日常经验的事情时,我的朋友希望这部分读者既不要固步自封(说“绝对是这样,我们知道得一清二楚”),也不要断然否认自己不了解的东西(说“永远不可能是那样”)。

[3] 引自莎士比亚的《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第三幕第三景。

[4] 作者希望我告诉读者:某些批评家在这一点上的误解促使他对本书作了修改。在第二版中,作者在他和球的交谈中增加了一些与这个问题有关的对话;在第一版中,作者省去了这些内容,因为当时他认为这些对话太过冗长,没有必要复述给空间国的读者。——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