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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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塘集耆旧续闻卷第九

夏文庄举制科,对策罢,方出殿门,遇杨徽之,见其年少,遽邀与语,曰:“老夫他则不知,唯喜吟咏。愿丐贤良一篇,以卜他日之志。”公欣然援笔曰:“殿上衮衣明日月,砚中旗影动龙蛇。纵横礼乐三千字,独对丹墀日未斜。”杨公叹服,曰:“真宰相器也。”此《青箱杂记》所载。又《东轩笔录》与此少异,云:公举制科对策,廷下有老宦者前揖曰:“吾阅人多矣,视贤良他日必贵,求一诗以志今日之事。”因以吴绫手巾展前,公乘兴题曰:“帘内衮衣明黼黻,殿中旗旆杂龙蛇。纵横落笔三千字,独对丹墀日未斜。”然不若前诗用字之工。所谓宦者以吴绫手巾求诗,想必有此。至今殿试唱名,宦者例求三名诗,但句语少有工者,诗亦不足重矣。

祖宗朝,一时翰苑诸公唱和,有《上李舍人》诗:“西掖深沈大帝居,紫微西省掌泥书。天关启钥趋朝后,侍史焚香起草初。”又:“黄扉陪汉相,彩笔代尧言。”又《和人见贺》:“分班晓入翔鸯阁,直阁旁联浴凤池。彩笔闲批五色诏,好风时动万年枝。”又:“太液西入凤池边,西阁凌云为起烟。彩笔时批尺一诏,直庐深在九重天。”又《内直》诗:“紫泥初熟诏书成,红药翻阶昼影清。屋瓦生烟宫漏永,时闻幽鸟自呼名。”李昉《燕会》诗:“衣惹御香拖瑞锦,笔宣皇泽洒春霖。”贾黄中:“青纶辉映轻前古,丹地深严隔世尘。”钱若水:“日上花梢帘卷后,柳遮铃索雨晴初。”杨徽之:“诏出紫泥封去润,朝回莲烛赐来香。”皆灿然有贵气。

王元之尝作《三黜斌》以见志,后知制诰,忤时相,出知黄州。苏易简榜下放孙何等进士三百余人,奏曰;“禹僻禁林宿儒,累为迁客,臣欲令榜下诸生送于郊。”奏可之。禹偁作诗谢曰:“缀行相送我何荣,老鹤乘轩愧谷莺。三入承明不知举,看人门下放诸生。”时交亲循时好恶,不敢私近,独窦元宾执手泣于閤门,公后以诗谢之,曰:“惟有南宫窦员外,为余垂泪閤门前。”权德奥不由科第,知贡举三年,门下诸公继为公相,以元之之才不得知贡举,抑命也夫!

前辈论藏书画者多取空名,偶传为钟、王、顾、陆之笔,见者争售,此所谓“耳鉴”。又有观画以手摸之,相传以谓素隐指者为佳画。此又在耳鉴之下,谓之“揣骨听声”。

画之妙当以神会,不可以形器求也。此固善于评画者。然余观近代酷收古帖者,无如米元章;识画者,无如唐彦猷。元章广收六朝笔帖,可谓精于书矣,然亦多膺本。东坡跋米所收书云:“画地为饼未必似,要令痴儿出馋水。”山谷和云:“百家传本略相似,如月行天见诸水。”又云“拙者窃钩辄折趾”,盖讥之也。杨次翁守丹阳,元章过郡留数日。元章好易他人书画,次翁作羹以饭之,曰:“今日为君作河豚。”其实他鱼。元章疑而不食,次翁笑曰:“公可无疑,此阙本尔。”因以讥之。

唐彦猷博学好古,忽一客携黄荃《梨花卧鹊》,于花中敛羽合目,其态逼真。彦猷畜书画最多,取蜀之赵昌、唐之崔彝数名画较之,俱不及。题曰“锦江钓叟笔”,绢色晦淡,酷类唐缣。其弟彦范揭图角绢视之,大笑曰:“黄筌唐末人,此乃本朝和买绢印,后人矫为之。”遂还其人。以此观之,真膺岂易辨邪?

世之溺于书画者,虽不失为雅好,然亦一癖尔。欧阳公有《牡丹图》,一猫卧其下,人皆莫知。一日,有客见之,曰:“此必午时牡丹也。猫眼至午,精细而长,至晚,则大而圆。”此亦善于鉴画者。

欧阳公《石月屏序》云:“张景山在虢州时,命治石桥,小版一石中,有月形,石色紫而月白,中有树森森然,其文黑,而枝叶老劲,虽世之工于画者不能为,盖奇物也。景山因谪,留以遗予,因令善画工模写以为图,并书以遗苏子美。其月满,西旁微有不满处,正如十三四时。其树横生,一枝外出。皆其实如此,不敢增损,贵可信也。”子美、圣俞皆有诗。

余尝于赤岸陈文惠裔孙忠懿家,出示余此屏,自言文忠公所藏之本。其月、树、枝、叶,与公之序无少异,但其图与石屏微不类尔,岂公所谓“世之工于画者不能为”乎?忠懿且求余跋语,余谓:欧公方夸此石:“自云每到月满时,石在暗室光出檐。”圣俞则曰:“曾无纤毫光,朱若灯照席。徒为顽璞一片圆,温润又不如圭璧。”何贬此石之甚邪?虽然,此屏不幸而遇圣俞,亦幸而有圣俞,则此屏可以长宝,而不为好事者夺。岂愿复有欧阳公者,出而见之乎?

容斋先生语余云:“唐金城冯贽编《云仙散录》,不著出处,皆为伪撰,初无此事。予偶得此本,退而读之,有张曲江语人曰:‘学者常想胸次吞云梦,笔头涌若耶溪。量既并包,文亦浩瀚。’殊不知若耶在会稽云门寺前,特一涧水耳,何得言‘涌’耶?以此知其伪明矣。观贽自叙之文,乃是近代人文格,亦非唐人之文也。”

世有伪作《东坡注杜诗》,内有《遭田父泥饮》篇“欲起时被肘”云:“孔文举就里人饮,夜深而归,家人责其迟,曰:‘欲命驾,数被肘。’工部造诗要妙,胸中无国子监书者,不可读其书。”此大疏脱处,不知国子监能有几书,亦何尝有此书邪?余谓“笔头涌若耶溪水”与“胸中无国子监书”,可谓的对。后以语容斋,遂共发一笑。

伪注《赠王中允维》末句云:“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旧注虞卿著《白头吟》,以人情乐新而厌旧,义自明白。伪注乃云:“张跋欲娶妾,其妻曰:‘子试诵《白头吟》,妾当听之。’跋惭而止。此妇人女子善警戒者也。”是以《白头吟》为文君事,有何干涉?往往特引史传所有之事及东坡已载干笔录者,饰伪乱真,其言又皆鄙缪。

近日有刊《东莱家塾诗武库》,如引伪注“苦吟诗瘦”、“翠屏晚对”、“眼前无俗物”、“短发不胜簪”、“日月不相饶”、“独立万端忧”等事,伪作东坡注,不知此何传记邪?世俗浅识辈,又引其注为故事用,岂不误后学哉!所谓《诗武库》者,又伪指为东莱之书也。余后观周少隐《竹溪录》云,东坡煮猪肉诗有“火候足”之句,乃引《云仙录》“火候足”之语以为证。然此亦常语,何必用事?乃知少隐亦误以此书为真,后来引用者亦不足怪。

梅词《汉宫春》,人皆以为李汉老作,非也。乃晁叔用赠王逐客之作。王甫为翰林,权直内宿,有宫娥新得幸,仲甫应制赋词云:“黄金殿里,烛影双龙戏。劝得官家真个醉,进酒犹呼万岁。锦裀舞彻凉州,君恩与整搔头。 一夜御前宣唤,六宫多少人愁。”翌旦,宣仁太后闻之,语宰相曰:“岂有馆阁儒臣应制作狎词耶?”既而弹章罢。然馆中同僚相约祖饯,及期,无一至者,独叔用一人而已。因作梅词赠别云:“无情燕子,怕春寒、轻失花期。”正谓此尔。又云:“问玉堂何似,茅舍疏篱。”指翰苑之玉堂。《苕溪丛话》却引唐人诗“白玉堂前一树梅,今朝忽见数枝开”,谓人间之玉堂,盖未知此作也。又“伤心故人去后,零落清诗”,今之歌者,类云“冷落”,不知用杜子美《酬高适》诗:“自从蜀中人日作,不意清诗久零落。”盖“零”字与“泠”字同音,人但见“泠”字去一点为“冷”字,遂云“冷落”,不知出此耳。王仲父,字明之,自号为“逐客”,有《冠卿集》行于世。陆务观云。

余尝见《本事曲?鱼游春水》词云:因开汴河,得一碑石刻此词,以为唐人所作云。“嫩草初抽碧玉簪,绿杨轻拂黄金穟”,盖用唐人诗“杨柳黄金穟,梧桐碧玉枝”,今人不知出处,乃改作“黄金蕊”或“黄金缕”。又如周美成《西河》词“赏心东畔淮水”,今作“伤心”。如此之类甚多。

景德中,夏英公初授馆职,时方早秋,上夕宴后庭,酒酣,遽命中使诣公索新词。公问上在甚处,云:“在拱宸殿按舞。”公即抒思,立进《喜迁莺》,曰:“霞散绮,月沈钩,帘卷未央楼。夜深河汉截天流,宫殿锁清秋。瑶阶曙,金茎露,风髓香和云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上大悦。

熙宁中,高丽遣使入贡,且求王平甫学士京师题咏。有旨令权知开封府元厚之内翰钞录以赐。厚之自诣平甫求新著,平甫以诗戏之曰:“谁使诗仙来风藻?欲传贾客过鸡林。”

王建《宫词》百首,多言唐禁中事,皆史传小说所不载者,往往见于诗。如“内中数日无呼唤,榻得滕王蛱蝶图。”滕王元婴,高帝子,新、旧《唐书》皆不著其所能,惟《名画录》略言其善画,不云其工蛱蝶也。唐世,一艺之善,如公孙大娘舞剑器、曹刚琵琶、米嘉荣歌,皆见唐贤诗句,遂知名于当世。其时山林田亩潜德隐行君子,不闻于世者多矣,而贱工末技得所附托,乃垂于不朽,盖各有幸不幸也。

晏元献公文章擅天下,尤喜为诗,而多称引后进,一时名士往往出其门。圣俞平生所作诗多矣,然公独称其两联,云“寒鱼犹著底,白鹭已飞前”,又“絮暖鮆鱼繁,豉添蒪菜紫”。魏泰尝于圣俞处见公自书手简,再三称赏此二联,疑而问之,圣俞曰:“此非我之极致,岂公偶自得意于其间乎。”乃知诗人好恶去取,不可强同也。

元献尝问曾明仲云:“刘禹锡诗有‘瀼西春水穀纹生’,此‘生’字作何意?”明仲曰:“作生发之‘生’。”晏曰:“非也,作生熟之‘生’,语乃健。”宋景文笔记。

赵龙图师民,名重当世,而文章之外,诗思尤精。如“麦天晨气润,槐夏午阴清”,又“晓莺林外千声啭,芳草阶前一尺长”,前辈名流所未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