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内山书店
刚到上海不久的一天,应在三井银行任分行长的旧友T氏之邀,来到一家名为“功德林”的中国素菜馆。那天一起的有三井银行和三井物产的员工,还有一些与T君有交往的人,共有十来人。席上,从经纪商宫崎君那儿听到了一些颇感意外之事。现在中国的青年文人艺术家们正在掀起一场新的运动,日本的小说戏剧,其中突出的作品大多经由他们之手翻译成中文。“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去内山书店问问看。你认识内山书店的老板吗?那里的老板跟中国的文人们有交往,你去那儿的话对这些情况就非常了解了。”宫崎说道。
我之所以对此感到意外,是因为大正七年(1918年)我来中国时,想见一些在北京和上海的文人创作家,找了很多门路,结果发现在那时的民国,这样的人一个也没有。当时我问:“有没有著名的小说家或戏剧家?”一个中国人答道:“现在的中国还没到发展近代文化的时机。青年的志向大多在政治。即便有偶尔写点小说的人,那也是些新闻记者们的闲来之笔,而这些小说也大多是政治小说。”也就是说,拿日本来作比喻的话,当时的中国还处在《佳人奇遇》《经国美谈》的时代。当然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名字,更别提有我们作品的译本了。
在那之后,我听说中国开始流行新的口语诗,也见过周作人君翻译的《日本现代小说集》,但在时隔八年后来到上海之前,我完全没有预料到日本的文学如宫崎君所说,已经被如此大规模地介绍到中国。从报纸上看,中国的青年至今仍埋头政治运动和社会运动,我想他们还无暇顾及文学。
几日之后,M君带我去了位于北四川路阿瑞里的内山书店。据说这家书店是除满洲外中国最大的一家日本书店。老板是一位富有朝气、通情达理、十分有趣的人。店内火炉周围放有长椅和桌子,供来买书的客人喝茶聊天用。——我想,这家书店已经成了爱书者们的一个聚集地。——老板请我在这里喝茶,向我讲述中国青年的现状。
据老板说,这家店一年的营业额能有八万元。其中四分之一是中国人贡献的。而且这一比例还在逐年增加。于是我问他,中国人主要买哪类书呢?老板说没有定论,哪类书都有人买。哲学、科学、法律、文学、宗教、美术……如今中国人的新知识,大部分都是从日语书籍中获取的。当然不限于日本的作品,西洋的作品也通过日语译本阅读。其中一个原因是,上海是商人的都市,虽然有西洋的书店,但书的种类有限,并不能轻易获得他们想看的原版书。有时他们想看原版书,便向东京的丸善株式会社打听,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语言的问题。日语说起来很难,但若只是阅读的话,与英语、法语、德语相比,难度要小很多。要想体会小说和戏剧的真意,可能要花个一两年的时间学习,可若是读科学、法律等书籍的话,花个半年也肯定能读懂了。因此,想要快速获取新知识的中国人,都争相学习日语。译成中文的西洋书籍,大多也是从日文译本重译的。所谓新小说,稍微注意一下就会发现,里面很多是从日本的作品里获得灵感,或者说是根据日本的作品改编的。——也就是说,如今日语在中国的作用,就如当年英语在日本的作用一样。
“因此,现在能读懂日语的中国人有多少尚不清楚。我的店里每天都有中国人来买书。他们会在这儿喝杯茶聊聊天再回去。”
——内山书店就是这样一家为中国的年轻人提供新知识的独家书店。其他方面暂且不论,至少在文学上,日本留学生出身的人最受社会认可,依次成名,逐渐称霸。
因此,中国文坛对日本文坛的熟悉程度,远在我们想象之上。现在的商务印书馆里,毕业于日本帝国大学的文学学士就有六七人,他们时刻关注着东京的出版物。我还听说他们正在计划有组织地翻译日本现代的小说和戏剧。
“您那边对这些情况完全都不知道吧?”内山氏说道。
“在日本留过学的中国学生,回国之后都在进行着怎样的活动。政治家和军人的话多少了解一些,可是从事文学艺术的人的消息,日本国内的人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我们以后也互相保持联络吧。今天也有几个中国的文人来过,他们听说谷崎先生来上海了,请我一定帮忙介绍一下。前几天,报纸上登了您来上海的事,有很多人想见您。我答应说好的,近期就去把谷崎先生请来,举办一个见面会,召集几个主要的人见一下。见面会我打算近期就举办,那时请您务必光临。”
没想到在中国有这么多的知己,我感觉像在做梦一般。中国的报纸上登了我来上海的事,我也是头一回知道(之后,我在中国的报纸上读到过西条八十氏回国途中经过上海的消息)。
然后,内山氏列举了新进文人的代表,谢六逸、田汉、郭沫若三人。谢君研究日本的古典文学,目前正在翻译《万叶集》和《源氏物语》。有时他会来店里,就《万叶集》和《源氏物语》中不懂的地方问内山氏,“等等,这里我也不太懂。”内山氏也常常不知如何是好。田汉君译有《日本现代剧选》(这本书分为第一集和第二集出版,目前仅出版了第一集——《菊池宽剧选》。由《父归》《屋上的狂人》《海之勇者》《温泉场小景》四篇组成,卷头有《新思潮》同人的介绍,记述了译者曾听冈本、小山内、里见、菊池、久米等人演讲的感想。商务印书馆发行)。此外,他还创作了戏剧集,将五个独幕剧都收录在一起,题为《咖啡店之一夜》(五个独幕剧为《咖啡店之一夜》《午饭之前》《乡愁》《获虎之夜》《落花时节》)。其中《获虎之夜》堪称杰作,听说同文书院的学生近日将在日本人俱乐部的舞台上试演这部剧。郭君是毕业于福冈大学的医学学士,如今弃医从文,被称作“中国的森鸥外”。这么说好像他已经上了年纪,其实他没那么大岁数。他比木下杢太郎还要年轻十来岁。田君和谢君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所以,这些人都是近来才出名,在这之前都吃了不少苦。特别是郭君在福冈时娶了一位日本妻子,也有了孩子,有一段时间连买米的钱都没有,与贫困做了艰难的斗争。内山氏说:“郭君夫妻关系很好。一起养育了这么多孩子,实在是辛苦,郭君很了不起,他那日本妻子也同样令人佩服。”之后我从同文书院的教授那里听说,文章受日语影响最多的,就是郭君。他既作诗也写小说,精通英语、法语和德语,从这一点上看,的确称得上是“中国的森鸥外”。
以上三人自然会出席见面会。其实,中国的文坛也分许多派别,谢君一派与田君郭君一派多少有些争执。可能会出现一些气氛比较微妙的场面,不过来还是没问题的吧。另外,新剧运动的旗手、独具一格的欧阳予倩君也要来。此人毕业于早稻田大学,自己演戏,也当导演,最近还在制作新的电影。是集小山内薰氏和上山草人氏特点于一身的人物。会场设在内山书店的二楼,因为那里无法容纳所有希望见面的人,于是先叫了几个重要的人。
内山氏的这一想法正合我意。我对其表达了深深的谢意,并拜托他多多介绍人才。
(二)见面会
见面会前一天的早晨,我接到了内山氏打来的通知电话。不巧,当天我要打伤寒的预防针,一日不能饮酒,我想要是能换一天就再好不过了,可是大部分出席者都住在离租界很远的边缘地带,且方向各不相同,明天的会,今天通知改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当天为了我决定不喝酒,吃饭也再次安排了中国素菜(“功德林”有提供酒水,但听说不喝酒的才是正宗的素食)。
六点,我与在北京相识,已有八年未见的大阪每日新闻社的村田君一起出了门。日本人这边,除了我俩之外,还有前几天见过的宫崎君,中国戏剧研究会的塚本君、菅原君等。
我走进书店,暖炉前坐着一位穿黑色西服套装、戴眼镜的青年,此人便是郭沫若君。圆脸、宽额、看起来十分柔和的圆圆的眼睛。又直又硬的头发零散地向上竖起,一根一根仿佛可以数清似的从头顶往外放射出去。或许是因为有些弓背的缘故,从体型上看有些老成。
我们马上被带到二楼的会场。接着,谢六逸君来了。穿一套看上去像是春秋装的浅颜色的薄西装,上衣的下摆露出了里面的毛衣。这是一位脸颊饱满、稳重大方的胖绅士。
内山氏向谢君介绍郭君。二位不同派别的头号人物,借此机会,第一次见了面。之后,便开始了极为流利的日语对话。
谢君说:“我认识您的弟弟。我在早稻田留学时曾受教于他,精二先生是我的老师。”
我看了看他递过来的名片的背面,上面写着:
MR.LOUIS L.Y.HSIEH M.A(DEAN OF SHEN CHOW GIRLS扝IGH SCHOOL,PROFESSOR OF SHANGHAI UNIVERSITY)
也就是说谢君在从事文艺工作的同时,还是上海大学的教授,同时兼任神州女校的教务主任。
看了他的名片,再加上他稳重的谈吐和态度,以及稍微有点稀疏的头发,感觉他已经有相当的年纪了,但他说精二曾教过他,那他应该还很年轻。不知精二是否知道,他以前的学生,已经在上海取得如此高的成就了。
欧阳予倩君推门进来了。白皙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像是舞台上的人。梳着大背头,头发乌黑发亮,鼻子挺立,线条十分好看。从耳后到后脖颈发际线处的皮肤尤其白皙。方光焘、徐蔚南、唐越石诸君陆续进来了。我右边的椅子上坐着谢君,左边坐着方君。
在中国,西装不像在日本那么流行,但是今天在此集会的人都清一色地穿了西装。而且,他们不仅是对我,他们之间交谈的时候也都尽量说日语。我移居关西之后,有段时间没参加过讲标准东京话的聚会了。
大家都已落座,正谈得起劲的时候,田汉君最后出现了。如果不是内山氏说了句:“田汉君来了。”我实在是没想到这位穿着朴素的西装的汉子竟是中国人。我可能会觉得,这人多半是东京的文人,名字暂时想不起来了。
田君的容貌风采与日本人如此相近,而且给我一种与我们趣味相同的印象。肤黑,瘦,脸长,轮廓分明,头发杂乱地自然生长,眼里发出神经质的光,长着龅牙的嘴忧郁地紧闭着,毫无笑意,习惯性地低着头,极力控制着的神情,像极了二十多岁的我们。
他面对着桌子,眼睛向上一抬环视了一遍在座的各位,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
“谷崎先生,这是我第二次见您。”
(这时,我再次被他的声音所震惊。那利落的语调不正是标准的东京腔吗?)
“是吗?你见过我吗?”
“是的,见过。《业余爱好者俱乐部》在有乐座首映的时候,我去看了。那里面有您的特写镜头吧。”
“啊,是吗?那你是在电影中见到的吗?”
“我也知道栗原托马斯。你们曾去由比滨拍摄过外景吧。那时我正在镰仓避暑,看到过你们在拍摄。”
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遥远的大正电影创立时代的事。那是大正九年(1920年)的夏天。那时田君正好在日本留学。
餐桌上的谈话不久便转移到了中国的文坛和戏曲界。我最想知道的是,宫崎君说的日本的作品被大量翻译到中国,我想了解其范围和种类。我说了我的想法,我希望他们能帮忙收集这些日本作品的中译本,作为礼物带回日本文坛。
田、郭两君告诉我,其实有很多的计划,如果要找的话,日文书籍的翻译也有很多,很多人虽然已经把作品翻译出来了,但无奈一般的读书界还未进步到如此地步,所以书店并不愿将其作为单行本出售。
日本作家里最广为人知的是武者小路氏和菊池氏。前者的作品《一个青年的梦》和《他的妹妹》(《他的妹妹》中译本题为《妹妹》,由田汉氏的弟子周白棣翻译,中华书局出版。《一个青年的梦》目前我手里还没有),后者的作品有之前提到的《日本现代剧选》,比较正式出版的也就这些。其他的偶尔也有在同人杂志上发表的,不过这样的杂志一般寿命都不长,刚开始发行不久就停刊了,因此想从中收集作品并非易事。
不过,他们表示:“您如果确实需要的话,在您回国之前,我们会尽可能收集起来给您的。”
我说道:“原来如此,如今的中国就相当于我们的《新思潮》时代吧。”
“正是,正是。”田汉君马上点头说道,“戏剧方面也同日本的那个时代相似。所以我们即便写了剧本,也不敢奢望能在剧场上演,最多也就是一些非专业演员偶尔小范围试演一下。”田汉君诉说着自己的不满。
郭君苦笑着说:“总之,如今的中国还处在一个令人羞愧的状态。”
“那也是没办法的。我们也都是从那样的时期过来的。你们现在才二十多岁,还要蛰伏十年以上。”我再次回忆起自己的往昔岁月,今日能作为前辈在这里与他们畅谈,我感到非常愉快。
“真是没办法呀,我现在也暂且一边从事着电影工作,一边等待时机成熟。”
欧阳君也感慨道。于是我们谈到了上海的电影公司。现在上海称“某某影片公司”的有四十多家,但有摄影棚的仅有一两家。女演员中最近最卖座的是张织云小姐。
不过日本这边的人认为,中国的电影,故事太过崇洋,尚不成熟。“这话确实不假,不过我所在的那家公司将田汉君聘作客座成员,我正打算将田汉君的作品导演出来。”欧阳君辩解道。同时还答应我,过几天带我去公司看看,将女演员们介绍给我认识。
我们从崇洋,谈到了中国戏剧的低俗,然后开始了对绿牡丹的攻击。去年,我在关西看过绿牡丹的《神女牧羊》,最后一幕那段模仿足尖舞的舞蹈实在是跳得不成样子。这种舞蹈只有肉体妖艳的女子跳起来才好看。虽说只是模仿,可实在是跳得太差。我听说这出戏是绿牡丹的拿手作品,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日本观众对这样的舞蹈鼓掌喝彩,我感到十分可悲。——不,绿牡丹并不是一流的演员,在上海有比绿牡丹更优秀的演员,这是今天在座同仁的一致意见。
今天没有酒,这一点我对其他人也是十分过意不去,好在菜很不错。内山氏说,之前他曾带一名日本厨师来中国,请他试吃了各类菜,问他最好吃的是哪个,对方回答最佩服的是素食。
一般的菜品,好吃是因为食材丰富,是如何烹饪出来的大致也能想象得出,可是,用有限的食材,能做出如此美味且富于变化的素食,实在无法想象是怎么做出来的。那个厨师非常佩服地说,素食的烹饪技巧达到了登峰造极的水平。
其实,中国的素食非常发达这件事,我从朋友笹沼氏——偕乐园的老板那儿常有耳闻,但我之前来中国时没有机会吃,前几天在“功德林”,是我第一次吃素食。不过今天的菜与“功德林”的相比,要更加精致。
我问了他们,原来今天的饭菜是从一家叫“供养斋”的店订的,因其掌柜与内山氏相识,故今天的菜做得更加用心。
我想了想菜品的原材料,主要是麸、豆腐、豆腐皮,其他的也仅有猪牙花、糯米汤圆、面粉。将这些食材变化各种形状,最后做成不同的菜送过来。看上去和普通的菜没什么区别。例如,有燕窝,有烧鸭,有鱼丸汤。用这些食材,可以将羊羹做成刺身,将豆腐皮做成鳗鱼烧,这便是日本的素食了。但是日本的素食只模仿到了色和形,中国的素食连我们的味觉都能骗过,令人惊讶。
当然,味道不能说是完全一样,但燕窝的那种黏稠的口感,鸭肉的浓重的肉感,浓香的、滋润的、清淡的、深厚的,一般菜肴里所应具备的丰富的味道,这里都有。
说到素食,我一直以为是难以饱腹的寡淡料理,结果没想到与鱼肉一样让人吃得非常满足。厨师的手艺到了这个程度,也可以称之为一种魔法了吧。最奇妙的是,好几道清汤,竟然风味都各异。听说中国有几百种菌,应该是将其用作原料了吧。
“其实,我没想到会这么好吃,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我放下筷子,不由得感叹道。
话题一度转到中国菜,大家开始热烈交谈起来。我之前认为,与北京、南京、苏州、杭州等地菜肴相比,上海菜最难吃,但那是因为一般广为人知的饭馆不怎么好吃,而去搜罗一下一些日本人不常去的小饭馆,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这些小饭馆,不会使用一些芦笋、英国面包、牛肉、牛奶等西洋的食品,越是下等的地方,就越是有日本家常菜的风味。例如,二马路那儿有一条饭店街,即食伤新道。那里像东京的木原店、大阪的法善寺小巷似的,小饭馆林立,绅士和工人都会去。
前不久,宫崎君曾带着我到过那儿的一家叫“老正兴馆”的小饭馆,那里做的是正宗的宁波菜,据说客人里很多都是宁波人。原料大部分用的都是新鲜的活鱼。吃了那个,让我想起来小时候母亲做的家常菜炖鱼。
之后又拿出河虾和一种叫蟹子的小扇贝,用热水焯一遍,还滴着血就盛入盆中供人食用。四马路的聚晶馆里,有嫩豆腐做的汤,还有炖大芥菜。
一次,我同I君一起,把心一横去了一家看起来不太干净的店,那里端出来的是煮芹菜(大概中国人比我想象的要喜欢吃蔬菜。吃饭的时候也一直在吃一种叫香菜的菜)。这些菜无论是色彩还是味道,跟我们从小吃的家常菜都无大异。虽然用的油不同,但用的方法很巧妙,所以吃起来一点也不腻。由此我深感日本和中国的风俗习惯是多么相似。
如今在日本不怎么流行的粽子,在中国大家经常吃。日本的粽子是一种点心,还处在尚未开发的状态,这次我在中国吃了粽子后,才明白本家到底还是本家。光是粽子的种类就有二三十种。大致分为甜咸两类,里面包着的不是黏糕,而是糯米。糯米饭中,有的包着豆子,有的放入了火腿适量增加咸味,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粽叶的香味也起了作用。包好的粽子放入像日本的关东煮店里的大锅咕嘟咕嘟地煮,在街旁卖。一个卖三文钱,吃三个肚子准饱了。我说,没有比这更加便宜又好吃的东西了。
“这在这边叫粽子,很好吃的。日本人总觉得那不干净,都不吃,其实是煮好后直接从锅里拿出来的,并没什么不干净的。在中国,那些看似不太干净的地方,有许多美味。”内山氏也深表同感。
“对了,中国人喝日本人最爱的玉露茶吗?”我问道。
中国人喜欢喝热茶,因此不喝玉露茶,但是对沏茶的方式和茶具的讲究,有自己的一套传统。茶道名人使用的茶具,有很多是紫砂陶等高级品。关于这个有一个有趣的故事:从前,在福州还是哪儿有个财主,因痴迷于茶而倾家荡产,最终到了乞讨的地步。即便如此,他平时喜爱的一个茶具也是片刻不离身。有次,他去豪富之家门口乞讨时,提出:“很早以前就听说这家的主人秘藏了珍贵的茶具,是精通茶道的名人,希望能赐我一杯茶。”主人颇感稀奇,便请这乞丐进府里喝茶,乞丐说道:“茶艺果然不错。不过我这儿有一副茶具,请用这个倒一杯茶喝喝看。”说着,从破烂不堪的衣服口袋里取出一个茶杯,倒入茶请主人饮。主人一试,顿觉香味馥郁,口中满是清香,比他之前拿出来的茶好上百倍。茶叶还是之前的茶叶,水也还是之前的水,然而乞丐的茶杯及沏茶方式,都比主人的要更胜一筹。于是,主人与乞丐之后也经常就茶道交流切磋,成了无双的密友。
“这样的逸事还有不少。”座谈会的话题还未结束,我们约好了再会,便在十点散会了。我邀请郭君和田君,三人一起边散步边聊。
郭君说:“日本文人的稿件以四百字为单位,而中国却以一千字为单位。而且,日本的小说,对话都是一行一行地写,中国却是连着都写满。因此,即便是一流的作者,一千字也才七八块大洋,实在是难以维持生计。”
田君说:“上海叫‘某某大学’的很多,我们都在这些学校当教授来维持生计。光靠稿费远远不够。”然后开始批评日本的现代诸家。他们的观察直击要害,他们不仅读了许多的著作,有时连我们文坛的内幕都知晓,这些也不全在意料之外。
“不久,日本的作品全都会被翻译出版。”田君说道,“周作人是人道主义者,主要翻译白桦派的作品。可是从介绍日本艺术的角度出发,应该更公平地选择作品。”可田君、郭君虽如是说,他们的倾向其实也还是人道主义。菊池氏的文章翻译起来最容易,里见氏的文章最难。这一点我也认同。
二人来到我下榻的一品香旅馆,我们喝着绍兴酒,又聊了一会儿。借着酒劲,两君坦率地说了现代中国青年的烦恼。
“我们国家古老的文化,正在一点点地被西洋文化驱逐。产业组织被改革,外国资本流入,他们坐享其成。他们说中国是无尽的宝库,开辟了新的生财之道,可我们中国的百姓没有得到丝毫利益,反倒是物价不断上升,我们的生活越来越难。虽说上海是繁荣的都市,可是掌握着其财富和实权的是外国人。并且,租界的奢侈之风逐渐向乡间蔓延,腐蚀着朴实的老百姓的心灵。农民勤勤恳恳地耕地,却赚不到钱,可是又被激起了购买欲,因此越来越穷。我们的家乡田地荒废,农业衰落。”
两君说,这都是外国人的杰作。实际上,我听说的并非如此,排外思想仅出现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去乡间看看,中国的百姓至今仍悠闲地认为“帝国主义与我何干”,对政治和外交毫不在意,吃着便宜的食物,穿着便宜的衣服,安于现状,悠闲地生活着。
“不,不是这样的,农村人现在不像之前那样悠闲了。”两君悲观地说道。
“财富往都市集中,农村渐渐凋敝,全世界都是如此,这不仅是在中国才有的现象。”我说道,“而且,所谓外国资本,主要是美国和英国的资本,他们的钱正在席卷全球。经济上的情况我不太懂,可是日本也是被英国人的金钱势力所支配着的。也就是说,他们在全世界坐享其成,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不只是中国。而且中国幅员辽阔,只要稍微借一点钱,就能开拓生财之道,这比其他国家好了很多。”
“不是这样的。”郭君立即否定了我的说法。
“日本和中国不一样。现在的中国不是独立国家。日本是借钱来自己用,而我们的国家是任凭外国人摆布,我们的利益和习惯都被无视,他们在我们国家的土地上建造都市、建立工厂。而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国家被蹂躏,却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这种绝望的、自毁式的一动不动地等待的心情,绝不仅仅是政治问题或经济问题。这使得我们青年的心情变得如何的黯淡,因为日本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所以无法理解。一旦出现对外事件,就连学生们也都闹得厉害,也是因为如此。”
“日本的所谓‘中国通们’可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中国人在经济上是伟大的人种,却没什么政治能力。就算没有,因为他们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对此毫不在意。即便国家的主权被外国人掠夺,他们还是能心平气和地勤勉工作,不断积累财富。这既是中国人的弱点,可也隐藏着其坚忍顽强的特点。中国自古几次被外国人征服,可是中华民族一点也没衰败,反而不断繁衍壮大。反倒是征服他们的人,被中国固有的文化征服,最终融入到‘中国’这个大熔炉中。”
“可是以前的征服者,都是比我们文化程度低的民族。中国遇到比自己文化程度高的民族,这是历史上第一次。他们从东西南北入侵中原。他们不仅在经济上入侵,还恶事做尽,搅乱我们的国家。若不是他们借钱给军阀,向他们出售武器,设立租界这样的中立地带,国内也不会像今日这般动乱不堪、战争不断。中国以前也有过战争,可是今日之状态,与以前的野蛮人的入侵和单纯的内乱性质完全不同。我们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不,不仅是我们,全体国民都有这样的觉悟,这次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我们的对手不是野蛮人,我们必须认真地去对抗。国家的概念,恐怕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深入地渗透进民众的脑子里。”
“我曾听说过这样的事,应该不实了。”我说道。
“在南洋,中国商人的势力之大令人吃惊。他们掌握所有的实权,荷兰人在他们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可是,这些商人却对他们自己的国家毫不关心,虽有中国领事馆,却也完全不依赖它。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识汉字,不会说自己的母语,而是用荷兰语。中国人就是这样的人种,我经常听到这样的话。”
“啊,南洋的中国人现在也已觉醒。他们也逐渐开始领悟,如果没有国家做后盾的话,也只能一点点地被白人压倒。所以,他们现在都把孩子们送回本国接受教育。广东的排英运动,也是因为他们出了大量的资金才得以进行。我们这些文人不能出钱,便将我们苦闷的心情写成诗歌、小说,用艺术的力量去触动全世界人民的心灵。我们认为,这是将中国的烦恼被有识之士所理解的最有效的手段。”
与两君的交谈一直延续到深夜。我认为每一句都很有道理。即便两君的想法有错误之处(我认为没有),困扰两君内心的烦恼也是值得尊重的。两君向我告别时,已是十二点左右。
(三)文艺消寒会
谷崎先生:
我们上海几个文艺界的朋友有消寒会的组织,欲借以破年来沉闷的空气,难得先生适来海上,敢请惠然命驾,来此一乐。
会场斜桥徐家汇路10新少年影片公司
电话 West 4131
会期 本月二十九日午后二时起
上海文艺消寒会敬约
主席 欧阳予倩、田汉
“先生适来海上”的海上,是将上海故意反过来写。欧阳君和田汉君名字前面的主席,应该是发起人或干事的意思吧。消寒会这个名字,是因为前几天见面会时,有人说了句今夜无酒,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过几天再开个消寒会,我们好好地喝一顿吧。于是中国这边便立马用上了这个名字。
充当会场的新少年影片公司离租界很远,这是田君和欧阳君工作的电影公司。之所以选在这样一个交通不便的郊区,是因为想借给我办欢迎会的机会,召集各方面的新人八九十人,来开一个不拘身份、礼节的开怀畅饮大会,这样的宴会在市区的饭馆里开不太合适。“消寒会当天会来很多人,有小说家、画家、音乐家、导演、漂亮的女电影演员,还有从北京来的艺人,到时候把这些人全都介绍给你认识。恐怕这是上海前所未有的艺术家大聚会。”田汉君从之前就一直这样大肆宣扬。
上海的冬天正如谚语“三寒四温”所云,极其寒冷的天气持续了两三天后,便开始阳光明媚,像春天一样暖洋洋的了。田汉君开车来接我的时候,正值这样风和日丽之日的下午三点时分。
“怎么样,收拾收拾我们就出发吧。我刚去会场看了下,现在正是人们渐渐到场的时候,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我们打算从白天嗨到晚上十二点。”
“那我们不用那么着急过去,喝杯茶再走吧。”
“不喝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今天打算给你拍电影,我们还准备了许多节目呢,还是早点去为好。”
车上载着两个人,沿着旅馆前的赛马场,从北至南行走在平坦的西藏路上。混凝土路面像是被擦过的走廊一般闪闪发亮,反射着万里晴空的阳光。
正值旧历岁末,街上人马络绎不绝。汽车、马车、人力车、苦力各自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骑马的军队伴着马蹄清脆的声音从中穿过。街上随处可见戏剧、电影、年末大卖等广告牌。抬着仿佛坐着龙宫仙女般绚丽夺目的花轿的婚礼队列,伴着乐队咚咚的敲击声缓缓前行。目之所及,都是暖洋洋、亮闪闪、眩目、美丽得让人眼花缭乱的事物,“看来是一个暖洋洋的消寒会啊。”我笑着说道。
我们在门口下了车,穿过摄影棚的空地,郭沫若君正站在走廊上挥舞着手中的帽子。站在他旁边,皮肤白皙戴着墨镜的,是欧阳予倩君吧,他今天穿着教书先生穿的中氏长袍。我们上了楼,欧阳君后面的一个年轻妇人优雅地走过来打招呼。那是欧阳君的夫人刘韵秋女士。夫人文章和诗都写得很好,是一位在文坛相当有名的女性。看其外表,不是所谓新女性的打扮,而是一位品位极佳、高雅的女士。“请进,很多人都已经到了。”他们带我进了这个平时是公司办公室的会场。我们穿过第一个大房间,走进第二个房间,那里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人。一看,有我认识的方光焘、徐蔚南、唐越石诸君。他们向我一一介绍广东富豪之子、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的西洋画家陈抱一君,最近游于法国和意大利、刚刚回国的流浪诗人王独清君,小提琴演奏家关良君,电影导演任矜苹君,染了头发也是最近刚从法国回来的飞行家唐震球君,剑术大家米剑华老人,还有一些演员和摄影师等,然后带我去了下一个小房间。掀开隔开房间的帷帐,唐震球氏的夫人、欧阳剑俦氏的太太、欧阳予倩氏的妹妹、王慧仙小姐、杨耐梅小姐等,一众夫人小姐女演员们华丽地站着。
“傍晚之前,还会有很多女客人来。张织云小姐也会来。”田汉氏说道。我向美丽的女客们行了个礼后,便立马退回男客人群中了。
夕阳将房间照亮,香烟的烟雾升起,在空中缭绕。说到香烟,在中国招待客人时,除了给茶和点心,还会给香烟。将白铁罐的罐口打开,放在桌子上,若是够不到的客人,便连茶一起,每人分五六根。茶杯照旧是注入水,打开杯盖就能喝的,喝完之后马上又会给你倒满,烟也是,抽没了之后马上给你补上五六根。据说全世界喝茶最多的是俄罗斯人和中国人,对我这种一年四季都有喝茶和抽烟习惯的人来说,这种招待方式是再好不过的了。
总之,无论是吃饭还是抽烟,中国的方式都不会让人感到拘谨,比西方的那一套规矩要自由多了。服装也是各自随着自己的喜好,穿西服套装的陈抱一君,穿长靴的王独清君,穿晚会礼服的唐震球君(照片上的他虽穿着西服,但他后来去换了晚会礼服),穿中氏长袍的任矜苹君,各不相同。诗人王君法语应该很好,但不会日语,我们相互对视时只是微微一笑。田君是干事,非常忙,与我交谈的是陈君和方君。交谈间来的客人越来越多,椅子不够坐,于是大家都去了外面的大厅,好不热闹。留下一桌的烟蒂和一地的花生壳。
“我也曾在日本留学,不过日语已经忘了。”
一个人缓缓走近,谦虚地说道。这是一个五十左右的老人,据说是退役的陆军中将,现在也在拍电影,遗憾的是,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此人毕业于日本的士官学校,回国已有二十多年了。“大地震后的东京现在怎么样了?”他尽力从记忆深处搜寻出一些模糊的日语。说着说着,他似乎回忆起越来越多的词语,与我交谈了巴蜀的风俗、洞庭湖的景色、三峡之险峻等其旅行时的事。
“我们要开始拍电影了。请大家移步户外。”
在干事的催促下,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阳台外的空地上集合。最先拍的是米剑华氏的剑术。我记得这位老人已年逾六十,其须髯虽已尽白,但模样里显示出一位武林高手的风采,舞剑的英姿十分飒爽。剑的剑身笔直,两手娴熟地挥舞着两把白刃,刀光剑影之间,让人感觉仿佛在看日本的剑舞,或是拔刀斩。这大概是一种剑法的招式表演,其实中国的武术我是第一次看。米老人结束之后,是欧阳予倩氏表演舞剑。予倩氏是新剧的首领,既然是演员,这点本领还是有的。他耍的不是双剑,而是将一把剑放于眼前,静静地凝视剑身,仿佛眼瞳要穿过剑身似的(那眼神与日本的正眼架势不同。在外人看来是有些奇怪的眼神)。其两腿张开,左手手肘弯曲遮挡头部,右手径直将剑刺出,是一个出其不意地刺杀侧面敌人的动作。与米老人的招式有细微区别。
接下来是关良君演奏小提琴,模仿街头艺人唱歌。上海的《新闻报》上报道此事:“复强使关良君奏小提琴,模仿叶鼎洛君老板,作沿街卖唱状,哑戏既毕,叶君持其所戴绒帽,向观众乞讨……然后请日本文学家谷崎君和欧阳予倩君合影,摄影师请二君并肩而立,作谈话状,二君相视一笑,因高度相等,几成kiss,观众大笑不已,时夕阳在山,镜头不能再用,于是相率入室。”“几成kiss”一词用得多少有些夸张,其他大致如此篇报道所叙。
夕阳渐渐落山,来的客人越来越多,每个房间都挤满了人。已经没有坐的地方了,于是人们三五成群地从那个房间走到这个房间。一群人中,突然有人和着二胡的调子唱起歌来。我从人群中一看,唱歌的是唐越石君。他背对着人群,脸朝房间一角的墙壁,这样因为有回声,声音会更大吧。不知道是因为这就是唱歌一般的位置,还是因为害羞而选择这样唱。不过,中国人唱歌不像日本人那样声音微弱,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全身心的、用快要撕裂般的高亢的声音演唱,从后面看,感觉他仿佛要咬上墙似的。不过,即便是我这样的外行人,也能听出唐君的音量很出色,抑扬顿挫也很巧妙。
一曲唱罢,大家还未尽兴,于是他站着又唱了两三首。“那我也来唱一首。”这次田汉君开始唱。虽然与唐君相比稍显逊色,但比我的歌泽和端歌要强多了。
或许是在两君演唱完之后,又或许是在那之前,一位叫郑觐文的老乐师演奏了古琴,但那天太过嘈杂,未能听清。琴的形状与平安朝的“琴”类似,弦的数量也都是七弦。我试着拨动了其中一根琴弦,发出了类似吉他的音色。
在日本只有“菅公遗爱之琴”等古代的物品尚存在博物馆里,但已无人演奏,可在中国,今天仍然有人会演奏。场内大家都在闹哄哄地交谈着,不知不觉间弹奏已经结束了。据说这是一种曲高和寡的乐器,听的人非常少。实在是遗憾。
到了七点,酒席开始。七八人一桌,但人数多到桌子不够坐。此时张织云小姐姗姗来迟,还来了一位长相出挑的女相面师菱清女士,走道上到处都挤满了人,水泄不通。大家都入席之后,又开始了一轮节目表演。因新年而从北京过来的艺人张少崖氏,合着三味线演唱了一首像是俗曲的歌。三味线的音色很好(我原以为在中国应该是叫蛇皮线,结果发现大家都称其为“三味线”)。他们不像日本似的使用拨片来弹奏,而是在指头戴上弹琴时使用的指套来弹奏。其音色回声很强,音域很广,让人想起弹奏地呗的三味线。
调子也不是之前那种高亢的歌调,而是低沉的、涩哑的、朴素的,与日本艺人那老成而古雅的声音有异曲同工之妙,即便听不懂歌词,其中的韵味还是可以体会到的。唱完一段,一口气喝了杯茶,中间插入了一段类似落语家开场白的笑话。
这个也是虽听不懂,但那讨喜的嘴型和眼神与日本的曲艺场表演的表情相同,对于许久没有接触过这样的艺人的我来说,这种感觉甚是亲切。说亲切可能对这位张先生有些失礼,他的相貌与泉镜花氏十分相似,镜花先生酒兴陶然地对人微笑时,便会露出这种天真无邪、招人喜爱的眼神。当在座的观众一齐哄堂大笑时,张先生的舌头转得越来越顺畅,眼神也越来越风趣,闪烁着炯炯的光芒。这样一来就更像泉先生了。一般情况下,如果脸长得相似的话,声音也会像,张先生正是如此。正如我想起泉先生那样,现在我也时常想起张先生。
张先生唱完之后,响彻全场的掌声和喝彩声经久不息。接下来是金小香小姐表演的太鼓。
此鼓类似日本雏伎敲打的太鼓,但是比那更平。太鼓的鼓架不是木制的,而是铁制的,当然是站着敲打,像西方的乐谱架般,很高。鼓棒有两根,如鞭子般呈细长形。敲打的方法也很简单,不像日本那样将两根鼓棒交互扬起,而是用鼓棒的前端轻轻地击打,其实,比起太鼓,演唱才是主要的。因此,太鼓的声音被演唱声盖住,几乎听不见,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技巧。金小姐一边演唱,一边用像鞭子般的鼓棒摆出各种姿势。感觉这鼓棒并不是用来击鼓的,更像是用来摆样子的。唱的应该是《水浒传》或是《三国演义》中的一段,感觉不如张先生唱得有趣。总觉得像是女义太夫在说唱。
田汉君突然站起来,说了一段祝酒词,提议大家为张先生干杯,接着祝金小香小姐健康。然后又说了很长一段话,我几乎听不懂,只听到时不时有“谷崎先生”,我才渐渐明白,这是在说欢迎辞。正是这时候开始,大家都有些醉了,中国的干杯方式是,一口气喝完一杯后,像魔术师验证手法似的,一齐将杯口朝下,证明“我喝干净了”。而且不会像日本那样互相斟酒。
总之,我做了好几次杯口朝下的动作,证明“我喝光了”,就这样喝了好几杯。我原本以为绍兴酒无论喝多少也没什么,后来发现我大错特错。来到中国,喝了正宗的绍兴酒才发现,这也如滩产清酒一般很辣,与日本的上等好酒一样容易醉。
“来,日本人也来露一手,不能总是中国人表演。”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这时对面一角开始了彻今宵调的合唱。这是今天同样受邀前来的塚本君、菅原君一群人在唱,令我惊讶的是,很多中国人也在大声唱着彻今宵调。接下来欧阳予倩君用温柔的女声演唱了一段他本职戏剧里的一段。在座的客人们都静下来仔细聆听。“彻今宵调是学生的歌,唱首纯粹的日本民谣吧。”他们再次起哄让日本人表演节目,于是塚本君唱了一首民谣。正如《新闻报》上所登:“塚本助太郎君等再次唱起了纯粹的日本民谣,其声呜呜然,诚吾人闻所未闻也。……”
“诸君,接下来由谷崎氏为我们表演精彩的节目。”
这时,郭沫若氏突然站上椅子,拍着手说道。我一时惊慌失措,忙把郭君从椅子上拉了下来。郭君又站了上去,我又把他拉了下来。这时,响起了震彻全场的喝彩声。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要是没有节目那就讲几句吧”,田汉君给我出主意。我请郭君为我翻译,鼓足勇气站了起来。
“非常遗憾,我不会唱歌。那我就来讲几句吧。今天,中国的新文艺运动发展得如火如荼,我从未想过,能为我这个邻邦的作家召开如此盛大的欢迎会,非常感谢。不仅如此,今晚的聚会来的都是纯朴的青年诸君,不拘泥于虚礼,氛围也很自由。我在青年时代,也曾数次与新进作家们一起举办这样的聚会,看到今晚的盛况,让我不禁回想起往事,感慨无限。虽是这样说,但也未老到那个程度(此时,还未等翻译,全场已经响起了笑声)。恐怕在日本文坛,谁也不会想到,我今日在当地能受到如此的欢迎。
“我回国之后,一定要将此作为此番旅行中最重要的见闻讲给日本同仁们听,他们一定会非常惊讶。在此,我本想不仅作为我个人,而是代表日本文坛,向各位表示诚挚的谢意。可是,日本文坛也是派别众多,我若是稀里糊涂地代表了整个文坛,可能会遭到殴打,所以在此,我还是作为我个人向大家表示谢意。”(笑声,掌声,大喝彩声)
我已经坐下来了,可郭君还站着继续说着,于是我问旁边的人他在说些什么,原来他说的是:“我的翻译水平还不到家,在座的有懂日语的中国人,也有懂中文的日本人。还请大家多多包涵。”说完之后,全场又响起来拍手叫好声。
不久,大家开始自由离席四处走动。隔壁房间里,刚才那个长相标致的女相面师正在给人看相。郭君吆喝了一声,大家便蜂拥而至一个接一个地请她看手相。任矜苹君搭着我的肩膀,说他拍了一部新电影叫《新人的家庭》,请我明天去看。到此为止的事情我还记得很清楚,之后发生了什么便记不清了。我被大家举着抛向空中,然后我又跟着大家一起把别人抛向空中。我被个子很高的唐震球君用力抱住,围着桌子转圈跳舞。据说我还用英语、德语跟别人说了许多荒唐话,这事我一点也不记得了。我只模糊地记得,我被人抛向空中时,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脚,觉得很痛。我喝得烂醉如泥,被郭君、菅原君、塚本君等扶着坐上了车。车开得很快,我有点不舒服,想吐。途中在一个地方下了车,据说是三菱公司的宿舍,我搭在别人的肩膀上,总算是上了楼。房间里烤着暖炉,我又开始想吐。于是我去了阳台,月光下,我看到庭院里有一个网球场。站着的时候感到全身无力,头晕眼花。然后我又被扶上了车,这次只有郭君一个人陪着我了,他把我送到了旅馆。一进自己的房间,马上就真的吐出来了。郭君将毛巾用水冷却,放在我的额头上……
第二天早上从床上醒来,仍然感到眩晕。我去浴室脱掉了衣服,看到我的小腿擦破了皮,膝盖也肿成了紫色。裤腿下面,腿部凝血,全成了黑色。恐怕我这十年都没醉成这样过。这真是一场消寒会。
(四)致田汉君的信
田汉君:
我的《上海交游记》也写得长篇累牍。回想起来才发现,我去贵地旅游归来,已经过了半年了。我回国之后,从你的来信中得知,除了你还在上海之外,郭沫若君被聘为广东大学的教授,离开了上海;欧阳君去了北京,最近又回到了上海。另外,你与唐震球、唐越石等诸君一起开办了电影公司“南国电影剧社”,贵国的文坛发生了很多事,大家都非常活跃,我在遥远的日本了解着这一切。虽然你说筹不到钱很头疼,但在日本,像诸位这样的新进作家做电影、办公司这件事本身就是破天荒之事,连有这样想法的人都没有,即便有,最后也办不出什么名堂来。说句失礼的话,我原本以为你这次创业有点悬,可在你四五天前的来信中,你说你兼任着电影和学校两方面的事情,非常忙碌,现在也筹到了钱,事业正在稳步推进中,真为你感到高兴(对了,听说前几日,唐越石君带着你公司的电影来日本了,很遗憾,我没能见到他)。听说贵国有很年轻的陆军军官和全权大使,所以青年文人办公司,可能也不是那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无论如何,请你好好干。我没有出资的能力,就在这海的另一边为你加油,默默祈祷你成功。
说到欧阳予倩君,旧历除夕之夜,你带我去欧阳君的家里,与他的家人一起度过了一个欢乐的跨年夜,我至今难以忘怀。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晚上在欧阳府上,根据贵国的习惯,来的都是家里的至亲。以一家之长欧阳君为首,欧阳君的母亲、妻子、弟弟、妹妹、其弟弟妹妹的伴侣小唐和小刘,还有可爱的孩子们。——这些人穿着靓丽的衣裳,守岁迎接新年的到来,大家围坐在餐桌旁,桌上摆着类似日本杂煮的鸭子汤。而作为与你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且是外国人的我,无论你们怎么邀请我,真就若无其事前往,实在是不懂礼貌。欧阳君暂且不论,其母亲、妻子、妹妹们,在这一家团队的欢聚时刻,突然跑进来一个外人,想必她们一定觉得很困扰吧。可是,你留学日本的时候,应该也有过这样的感受吧。远渡重洋,踏上未知的外国的土地,意外地加入一个欢乐的家庭,受到他们热情的招待,这时内心感受到的是无尽的欣喜。不仅如此,除夕之夜全家人彻夜守岁的习惯。——在日本已几近消失的这令人怀念的习俗,在贵国仍然保留着,在上海这样的受西洋风潮影响很深的城市,还保留着这样的传统,为我种下了许多回忆的种子。我在很小的时候,也像这样,除夕之夜一夜不合眼,翘首期待着新年的到来,那场景我至今不能忘怀。那时的我,正好是在欧阳君家里见到的,那个可爱的孩子那么大的时候。那些孩子们穿着漂亮的新衣裳,围绕在祖母、父亲、叔父们的麻将桌旁,或从后面窥探,或在家中奔跑,噼里啪啦地放着爆竹,隔壁的房间里法国产的玩具电影放映机放着电影,真是有趣至极。在我模糊的记忆中,日本过去的除夕远不如这般热闹。孩童时代的我,虽也满心期待着早点穿上新衣裳,但大人们不会给我彻夜穿上和服,而且,那时候也没有玩具电影放映机,与中国不同,已经分家的叔父、姑姑们不会带着我的堂兄弟、表兄弟来家里齐聚一堂,所以最多也就是和家里的佣人们烤着年糕,下着双陆棋。与我小时候相比,那天晚上的孩子们要幸福得多。
另外,那天晚上,家家户户都在门口烧纸钱,当然这在日本是没有的。这使我想到了盂兰盆节的迎魂火,这同样令人怀念,这迎魂火的习惯,在现在的日本也渐渐消失了。七夕的乞巧节等,现在中国还有吗?这些传统的庆祝活动,在日本这边已经很难见到了,如果去贵国好好调查一番的话,能找到许多用于写历史小说的素材吧。在前面写中国菜的章节里,我也提到了在上海的简易饭馆里,能吃到我小时候常吃的家常菜,比那更让我回忆起儿童时代的,就是除夕之夜了。不远万里去到中国,却让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在东京日本桥的家里的父母的面孔,想起那有些昏暗的土房子,这是怎样的缘分啊。虽没有日本桥家中的神龛和壁龛,但是欧阳先生的家里,桌上也放着点心,点着一对红蜡烛,也是在祭拜神灵。墙上挂着挂轴,上面写着庆贺的句子。黄铜火炉里的炭火摇曳不定。初更时吃了一顿年夜饭,到了深夜又吃了一顿。整晚茶、点心和水果都不断。听说这些都是从欧阳先生的故乡——湖南省带过来的特产,即便不是带过来的,也都是湖南风味的食品,日本也是如此,农村人在城市里过年时,也都是备着自己家乡特色的杂煮来庆祝。那一晚,家里最年长的人比平时更加尊贵,如果我会中文的话,我一定向欧阳先生的母亲说几句祝福的话。“我即便回了日本,因双亲都已不在,故在日本无法度过如此快乐的除夕之夜了。可能会给您造成困扰,还是请允许我这个从千里之外来的游子喊您一声‘母亲’。”——这是我想对那位“母亲”说的话。母亲穿着黑缎毛里的外套。我想,这要是我在日本桥的母亲的话,一定是穿着黑色绉纱的和服。欧阳君的母亲比我记忆中日本桥的母亲远要年长,可她那拿着麻将牌的手,皮肤粗糙、关节突起的手指,头上戴着的小发髻。——这一切,与养育了这么多的子孙的“母亲”形象是多么相符啊。
之后我听你说,那位母亲字写得很好,特别是小楷写得很精巧,我深感遗憾。那晚我们集体创作的纪念作品,后来拍了张照向《女性》五月刊投稿,你也看到了。要是知道母亲书法很好的话,一定让她写一个扇面。还有欧阳先生的夫人。——那位娴静、年轻美丽的女诗人,实在是太过谦虚,最后也没能请她写字。如果可能的话,我现在还想请你拜托她二位挥毫泼墨,寄送给我。那纪念作品的照片,现在正在裱糊匠那里装裱,因眼下正值梅雨季,过了半个月还未装裱完成。我时常会想起唐琳君的那首五言诗,并独自吟诵。“寂寞空庭树,犹发旧时花。一夜东风起,吹落委黄沙,落花安足惜,枝叶已参差。人生不相见,处处是天涯。”——这首诗与当晚的情景十分相符,而且其基调,让我感觉十分亲切。
对了,那晚在年夜饭的席上,沉湎于怀旧之情的不止我一个,你也是其一呢。那之后,你曾来我住的旅馆,反复向我诉说你亡妻的往事。在湖南乡下,你也有一位年迈的母亲,还有亡妻留下来的孩子,也在那由你母亲抚养。你送给我的亡妻的照片,以及随照片附上的随感,我也将其做成照片发表了吧。我想把你的文章改成带假名的日语,不过有几个简体字我不认识,于是我翻译的时候把这些内容跳过去了。如有错误,还请你见谅。
民国乙丑年除夕,与谷崎先生谈亡妻易漱瑜女士生平,不觉万感交并。时余妻殁后方一周年,余滞居海上,是夜在老友欧阳予倩氏家中吃年夜饭,见其家人相聚融融□□状,谷崎先生大起怀乡之情。余尤感非常寂寞,盖忧郁之故也。袋中偶携有漱瑜之照片,因此赠予谷崎先生,以作纪念,并表深厚之同情□□。
因这样的情况,当时的你完全是孑然一身,再加上你的学校正在放寒假,对我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了。既无恋人也无家庭的你,每天都来找我。带我去转了许多地方,为我做向导。要是没有你的话,就不会有消寒会,就更别提能与这么多贵国的诸君交游了。相反,我却带你这样一个纯真的青年去了“新六三”“新月”、舞厅等无聊的地方,真是对不住。在“新六三”注意到袜子上破洞的你,再也不要去“Cafe du Palais”“Alcazar”那种地方了。当然,你也不会去了……
除你之外,跟我第二要好的唐震球君现在怎么样了?请代我向唐君和他夫人问好。正月初,跟你一同去陈抱一君那儿要来的两只广东的狗,都平安地带回了日本,可其中一只被偷走了,剩下的那只黑色的母狗,现在已经长得很大了,请将此事转告陈君夫妇。我在这相隔万里的邻国想象着,陈君那位于江湾的宅邸,到了春天一定很美吧。
最后,我对你的《获虎之夜》没来得及登在《改造》的中国刊上,深表惋惜。我看了你《午饭之前》的底稿,对你的日语表达之好感到震惊,但内容还稍显稚嫩。《获虎之夜》我虽看不懂中文,但看了同文书院学生的表演,我想这是个好作品。今后,你既是实业家,又是教授、创作家,实在是非常繁忙,即便我有机会再去上海,恐怕也没法像上次那样麻烦你为我做向导了。我衷心祝愿你的奋斗取得成功,以这封信作为《交游记》的结尾。田汉君,再见!
大正丙寅(1926年)六月三十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