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某一年秋末,我作为东京某报社的特派员在北京逗留了颇长一段时间,因公务久违地奉命去上海出了一个多月的差。十一月,我不记得具体是哪一日了,因我到西湖的第二晚正好是美丽的月圆之夜,所以从上海出发的时候应该是旧历的十三日或十四日的下午。中途去杭州并不是因为有工作。
其实我上次来上海,苏州、扬州、南京附近一带都转了一遍,当时也计划一定要去杭州看看,可惜最终没能抽出时间,而错过了去杭州的机会,所以我想着趁这次出差一定要去杭州看看。
虽是秋末,中国南方并没有那么寒冷。说得过分一点,游览此地最好的时节莫过于春天,正如高青邱的诗所云:
渡水复渡水,看花还看花。
春风江上路,不觉到君家。
现在的时节虽无法领略到诗中所描述的南国特有的风景,但路旁柳叶依旧泛青,穿着冬服的话白天还会流汗,只是早晚的空气沁入体内有些凉,这反倒是让人舒适的体感。虽没有花,但现在正是看红叶的时节,每天都是晴空万里,若那天还能恰逢满月的话,西湖的美景便可完全抚慰一个游子的心灵了。
于是,下午两点半,我从上海北站坐上了去杭州的列车。
“我打算去杭州,那边哪家旅馆最好呢?当然,没有西洋人或是日本人开的旅馆吧?”
我用记得不太全的上海话问邻座的绅士。
“是的。”
用象牙烟斗抽着西敏寺牌纸烟的男人,慵懒地睁开他肥大的脸上的一对肿泡眼,说道。
“西洋人开的旅馆没有,不过在中国人开的旅馆里,有很多干净整洁且装修精致的。装潢跟西洋的旅馆一样,很多从上海来的西洋人都住在那儿。
“最近在西湖湖畔新开业的新新旅馆,还有清泰旅馆,这两家是最好的。新新旅馆的房间很大,视野也好,可是离停车场很远,有点不方便。”
说完,用他那不太讨人喜欢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又开始悠闲地抽烟了。好像与人说话让他受了很大的累似的。
“您去哪儿?”
我又不客气地问道。他再次往这边瞥了一眼,说道:
“嘉兴。”
说完,他便一直看向窗外了。
这个男人或许是嘉兴的商人。肥硕富态的身体上穿着亮闪闪的黑绸缎衣服,整个人气质有些傲慢,其嘴周生长的胡须和脸部的轮廓看起来与前任大总统黎元洪氏十分相似。
我的对面,是一位五十左右、气质很好的、瘦瘦的绅士,他正与坐在旁边的夫人一边喝茶一边频繁地谈论着什么。说话间夫人拿出黄铜烟管抽水烟,发出吧嗒、吧嗒的低沉的声音。
男人也一边喝茶一边抽烟,抽完烟发出“嘎”的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话来。
夫人旁边,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孩和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孩相对而坐,看起来像是这对夫妇的女儿。十八九岁的那个女孩脸上像得了黄疸似的没什么血色,但是五官却如雕刻的一般端正立体。
她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幼儿,那幼儿的衣服鲜艳得刺眼。
他穿着一件大红缎子上衣,上面用青色的线刺着龙还是麒麟的刺绣,下身穿着如蜥蜴般发亮的浓绿色裤子。
十五六岁的那个女孩手里拿着人造菊花,挥动着逗幼儿玩。她身穿鲜亮的紫色上衣,布料看起来像是绫缎,头戴同色的帽子,她的容貌与她姐姐相反,长着柔软而丰满的圆脸,透出如柿子般的色泽。其饱满的脸颊下方一直到长长的脖子周围,都被内里为雪白的羊毛的上衣包裹着,显得十分优雅。
我与以上六人围着一张桌子而坐(这里先解释一下,中国的火车上,座椅和座椅之间大多放着一张桌子)。
车厢里座椅挤得满满的,人连活动都很困难。当然,不仅是我们的座位,车里到处都坐满了。
如此拥挤的话,其实坐一等座是最好的,可是在二等座能观察到中国人的各种风俗,反倒更方便。
光看这车里乘客的样子就能知道,中国南方比北方富庶得多。
看惯了京奉线、京汉线的二等车厢,再看这里,座椅上的草席垫无一点污渍,无论是服务员的装束,还是桌布,每个细节都十分干净,车上的清扫也做得很到位。
今天虽是周六,但二等车厢挤得满满当当,也说明了这一带的中产阶级经济情况还不错。
首先,这车上的客人与北方的火车上的客人就有很大的差别。这里二等车厢的客人,穿着都十分体面,这在北方的一等车厢才能见到。不仅如此,女性乘客很多也是一个很明显的特点。
在北方,女人很少外出,而到了南方,歌伎自不必说,夫人、小姐都大方地与男子手牵着手外出游玩。应该是离上海这样的西化大都市近,受其影响的缘故吧。
我刚才踏入车厢的第一感觉也是,客人们的穿着色彩十分鲜艳。就像日本四月明媚的阳光,洒在窗外广袤无垠的江苏肥沃的土地上。其强烈的反射使得车内更加明亮起来。当然,占着车内一半以上座位的妇女和小孩们身上靓丽的衣裳,使得这里的空气更加绚丽,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用说,他们的服装比北方色彩更加浓烈,也更加绚丽。常听到像金鱼一样游动这样的形容,我想他们的服装就是金鱼。金鱼在水里游动,鱼鳞发射出耀眼的光。再加上中国人喜欢小个子的女人,妇女们都很娇小,用金鱼来形容就更合适了。
环顾整节车厢,里面不乏美女。自古以来江浙就盛产美人,虽然大多数女人长相还是一般,不过离我的座位隔着三排的椅子上,背对着我的一位大家闺秀模样的女子的侧脸,一看就是个美人。其个子比一般的女子稍高,对我来说,这样却更加苗条别致。
另外,她服装的品位也让人甚是惬意。在一众花哨浓艳的衣服中,唯有这女子潇洒地穿着浅青瓷色的上衣,白缎子鞋,如同金鱼中的一条变了色的绯鲤,给人一种清爽之感。
无论是手指还是脸颊,其皮肤如西洋纸一般光滑细腻,肤色是带着些蛋黄色的青白色。我感觉那是在混血儿身上常看到的肤色。
中国女子的手指本就比日本女子纤细,而这位女子的手指尤为纤细。不过其中指和无名指上戴的金戒指,让日本女子来评价的话或许有点太粗了。不仅是粗,戒指上还镶着五六个比豆粒还小的金铃铛,只要手指一动,便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不住地晃动。
在这里我可能说得有点多了,日本女子对饰品的品位,多少有些岛国的小气。如此纤细的手指上,还是要佩戴这种光彩夺目的戒指更合适。
还有一位,与其相对而坐的肤色稍黑的圆脸女子。这位长得也相当标致,身材娇小,比之前那位小姐大两三岁,从她盘发的样式来看,应该是位富贵人家的太太。
她戴着一对金链子下垂着心形翡翠的耳环,穿着黑缎子衣裳,手肘靠着桌子织毛线。说是织,倒不如说是拿着两根亮闪闪的银针摆弄着手中的织物更加合适。她的眼睛和嘴角带着一种欲笑未笑的迷人的妩媚和魅力。
刚才的那位小姐,不时将手肘呈直角形靠在桌上,从上衣的下摆拉出一方紫色的手绢,一会儿将其放在鼻前,一会儿用两手将其放在脸前,像是将其当作玩具在把玩。又仿佛是在闻渗入手绢的香水味。
她那纤细的手掌像是跟紫色手绢比谁更轻薄一般柔软地转动着。
列车开到松江铁桥处,我探出头来向外望,江水如翡翠般碧绿澄澈。
到中国以来,这是我头一回见到如此清澈的河水。
浑浊的黄河自不待言,无论是白河还是长江,中国的河都如水沟一般脏。南方苏州的运河虽不那么脏,但跟这松江的水还是没法比。
之前火车经过朝鲜时,那一带的河水都十分清冽,这里的水与朝鲜的河水相比也毫不逊色。
总之,中国南方与北方的水就有如此大的区别。苏州的水比南京的水清澈,杭州的水比苏州的更清澈,越往南走,中国就越美。
现在窗外富饶的田园之景,就与直隶河南一带萧瑟的原野之景有天壤之别。连绵不断的绿色的桑田、桃林、杨柳,还有点缀其间的水塘,水塘里有几十只鸭子在悠闲地戏水。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座丘陵,丘陵上长满了薄薄的花穗的芒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丘陵的背面有一座高塔耸立,蜿蜒的城墙的砖瓦不时出现在眼前。眺望着这样的景色,每到一个车站,又能看到出入车站的美丽女子的风采,我的思绪仿佛跳入了杨铁崖、高青邱、王渔洋的诗中。
“咣当、咣当”,听到银币转动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刚从松江站上车的四五个男子,刚刚围着一张桌子坐下,便拿出扑克开始赌钱了。
他们把比明治初年的一元银币稍大些的大洋在桌上拢成一团,好像忘了还在车上似的,一个个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上的牌。坐在最中间的是个三十五六的男人,肤白,大嘴,戴着金边眼镜,长着一副圆圆的娃娃脸,眼神散漫,看起来像是坐庄的。
在车上公开赌钱似乎有些不太好,但没有一个人说。除了那个娃娃脸的男子以外,其余的男子大多是四十到五十岁,都长着世故的脸,穿戴讲究,在公共场合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扯着嗓门大声吆喝着赌钱。不过这些正是中国颓废派的典型吧。
说到松江,我想起元末诗人杨铁崖曾到此地避乱。他带着草枝、柳枝、桃枝、杏花四名小妾,日夜在画舫里纵情玩乐,正是在我的火车现在经过的地方吧。
感受着此地的风光和习俗,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近代中国的诗人墨客多出自南方了。
据说戏曲家李笠翁也生在浙江,可以想象得到,那十种戏曲中的场景和人物,就出自窗外的山川、都市、街道,以及车里坐着的这些才子佳人里。其实,在这样美丽的国土和居民间,诞生出如笠翁戏剧里那缥缈的空想也并非毫无道理。
十种曲中的《蜃中楼》传奇,讲的是到东海海滨游玩的青年柳士肩,来到海上的蜃楼中与青龙王之女舜华结婚的志怪故事。那浪漫的舞台——东海,恐怕就在这附近,即江浙一带的海岸吧。
另外,讲女演员刘貌姑与谭楚玉相拥投河,化作两条可爱的比目鱼,流向严陵一带的《比目鱼》传奇,也是因为平时就生活在如童话般的山水楼阁和人物之中,耳濡目染,笠翁的脑海中自然便酝酿出这样的故事吧。——这样一想,生在如此南国的人们,谁都可以成为诗人吧。我想让那些自诩日本是东方诗国的人们,来这附近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
火车驶过嘉兴,大概是下午五点左右。在餐车吃了难吃的西餐充饥,无所事事地翻看着带过来的石版印刷的《西湖佳话》,不知不觉间,窗外已经一片漆黑了。
黑色的窗玻璃上映出我模糊的脸,还有对面妇人们红色、蓝色或是深黄色的艳丽衣裳。
我无意地看着窗户上映出来的模糊的轮廓,感觉我正处在很早以前做过的梦境中。
突然,我想起从前年夏天起就未曾回去过的故国,东京的小石川的老家。独自一人来到这异国的土地,深夜坐在这摇晃的列车上,我头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惆怅、寂寞的心情……
昨夜很晚才来到西湖湖畔亭子湾内的旅馆。
火车到达杭州时已是七点多,住在车站前的旅馆也并非不可,但我实在是想去西湖湖畔看看,便在陌生的土地坐上黄包车,前往涌金门外的清泰第二旅馆。
上车时说好的到旅馆二十文钱,可车夫看起来品质不好,把我带到城内冷清的小巷,在那里突然停下来,说:“要是不再加十文钱的话,那就对不起了。”要是再磨磨蹭蹭的话,他恐怕会做出胁迫的事。我与他辩解了几句,可我还有行李,路也不认识,如果被他扔在这儿的话那就完蛋了,便答应了。这次他又说:“先付钱。”
虽觉得他可恶,可是上海的车夫况且还会拦路抢劫,要是把他惹怒了,还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于是我便把钱给他了。
还好今晚是月明之夜,如果是连月亮都没有的黑夜的话,这点钱恐怕就对付不过去了。因这事浪费了一点时间,到达旅馆门前已是晚上九点半了。
虽说我是第一次看到西湖,可关于湖畔的地理,之前在诗和小说中已读过多次,大致我还是知道的。旅馆位于涌金路的左侧,正门正对着名为西湖凤舞台的剧院。后面便对着月下渺茫的湖水。站在阳台上远眺,遥远的湖的那边,吴山的山影,比天空的颜色更深,隐约如雾霭般缭绕。
著名的雷峰塔应该就在其右方,可月色再皎洁,它毕竟被夜雾笼罩,遗憾未能得见。但是,在遥远的湖的那边,比对岸淡淡相连的群山稍微清晰一点的,是在水面上呈现黑色轮廓的树林,那便是我向往已久的三潭印月或是湖心亭的岛影。
此时,我感受到了一种见到恋人般的欣喜。传说是白乐天修建的白公堤,位于孤山山麓的林和靖的放鹤亭,因文世高与秀英小姐的爱情故事而出名的断桥的遗迹,宝石山的保俶塔,等等,应该就在这旅馆的后面,可从阳台上一点儿都看不见。
我本想今晚乘船去苏堤的六桥附近看看,可时间已晚,便决定明晚一边赏月一边乘画舫泛舟游玩。
正如火车上的商人告诉我的那样,中国人开的旅馆非常干净整洁,让人舒适。建筑物全都是西式的,阳台一侧的十几间客房门口,都放着菊花盆栽,房间内的东西也都准备得很齐全,床也很舒服。
服务员也与之前的车夫相反,是个很好的人,还会说几句英语。唯有一件事不好,就是没有浴室。没办法我只好走到外面,到迎紫路一角的澡堂洗了个澡,再顺路在附近的饭馆吃了晚饭。菜里有东坡肉。据说喜爱西湖山水的苏东坡在杭州长居,因喜爱此味而发明了这道菜,因此叫东坡肉。这与西餐中的夏多布里昂牛排恰好是一对。用浓稠的深褐色的汤,将猪肉煮成如豆腐般软烂入味。说起苏东坡,感觉是一位超凡脱俗的诗人,可其实却是吃着如此味浓的肉肴配酒,与他喜欢的爱妾朝云朝夕相伴,乘船游玩。想到这里,对于中国人的兴趣爱好也就大致了解了。
吃过晚饭,回到旅馆,已是夜里十点半了。因月色太美,我便在阳台的藤椅上坐着欣赏湖面的景色,这时我发现隔壁房间的门前,两位女子正围着一张桌子相对而坐。栏杆的影子鲜明地落在走廊的地板上,青白色的月光如霜般皎洁,两人的服装和脸虽有些模糊,但还是可以辨明。
这两人无疑就是刚才在车上见过的那位美人和看起来像是她姐姐的妇人。她们应该和我一样,是从上海来游西湖的吧。可是就两个女人出门确实有点奇怪,可能房间里有同行的男子吧。我正想着,两人或许是注意到了我,悄悄地进房间了。
今天早晨八点起床,早餐吃的是炒饼配杭州名产火腿。吃过早饭,我在阳台上踱步,发现隔壁房间的门是敞开的。我悄悄地走过其门前,窥视房间内部的样子。
果然,和她们同行的还有一位男子。看样子是姐姐的丈夫,三十岁左右,是个瘦瘦高高的长脸男子。两位女子应该是刚起床洗漱完,妹妹坐在梳妆台前,姐姐站在其身后,为其梳头。
不久,三人来到阳台,围坐在昨晚的桌子旁,开始聊天。年长的妇人照例织着之前的编织物。这时,我发现男子的容貌与小姐非常相似,我想她应该是男子的妹妹,而那位年长的妇人应该是她的嫂子。小姐的脸比昨天在车上见到时还要美。这大概是因为栏杆外如丝绸般柔软、荡漾着微波的浅黄色西湖水,清爽的秋季早晨的空气给其容貌带来了影响吧。
她身上的青瓷色上衣和裤子,与此情此景实在是太相配了,我怀疑她是为了让自己的身姿融入到这如画般的湖光山色中,才从她众多衣裳中特地选中了这一套。衣服的布料是一种带着底光、像银柳般发出光泽的缎子,昨天我没有注意到,原来青瓷面料上还零星地绣着同色的如孔雀尾巴斑纹的图案。上衣和裤子的边缘,用淡红色的丝镶了边。
中国女人的小腿和脚十分清秀,比西洋女人毫不逊色。
坐在椅子上,将双腿搭在桌子横木上的她那两脚的线条,从裤腿边到米色的袜子处,逐次变细,到脚踝处几乎细得只剩骨头,然后又逐渐开始有了肉,一直到脚尖处,穿着一双刚刚能把脚趾遮住的浅白色缎子鞋。那双脚如鹿脚一般轻盈,给人一种楚楚动人的优雅之感。
当然不只是脚,她那戴着金手表的手腕也十分纤细。她那瘦长的、希腊风的秀丽的鼻子和小巧饱满的嘴唇,以及带着点孩子气的愣劲儿的脸上,透露出一股出身高贵的气质,可是,她的表情里带着病恹恹的、无精打采的疲惫。黑色的大眼睛没有灵动感,本应红润的双唇也带着点发暗的茶褐色。皮肤说是青白色,但由于青色过于浓厚,看着有些发暗。细腻的皮肤如玉般冰冷紧致,乍一看晶莹澄澈,可往底部搅动一下的话,就如古老的池塘般,有浑浊的水“噗噗”地涌上来。
尽管如此,这位小姐比昨日更拨动我的心弦,或许就是因为其浑身散发出的一种病态美。
不过,说起女子,中国人推崇的本就是神韵缥缈,能被风吹倒的柳腰花颜的姿态。或许这就是真正的东方的——中国式美人。
前面我也提到过,中国的妇女大多体型娇小,且长着一副童颜,无论是否嫁人,都看不出年龄,就如这位小姐,如果不是她梳着姑娘风的发型,还有她五官里透出的一股孩子般的天真无邪,就从她那如雕刻般的端正长相来看,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加成熟。我猜她应该是十六七岁,就算按虚岁算也超不过十九岁。
因为打算在这里游玩一周,所以想仔细地看各处的名胜古迹,今天就先大体了解一下地形,于是雇了轿子绕着湖畔走了一圈,傍晚四点,我筋疲力尽地回到旅馆。
我原本想着今晚泛舟湖上,尽情地欣赏月夜的景色,昨晚便订好了画舫,可是今天实在是太累了,一点儿都不想动。于是我又靠在阳台的藤椅上,茫然地看着黄昏的湖山景色。昨晚没太看清,阳台的下方是一个庭院,莲花池的周围种满了柳树、山茶树、枫树。
池畔有一座简陋的六角亭。从亭子的台阶到亭内的石板地面上,摆放着许多盆菊花。包围着庭院的白色围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围墙外的大路上围满了一群人,过去一看,好像是一个卖艺人在表演舞剑。
《水浒传》中也描写了英雄豪杰在道路中央舞枪弄棒的场景,大概就是以这样的人为原型吧。那儿正是延龄路的一个大十字路口,来往的人很多,好不热闹。里头还有挑着甘蔗沿路叫卖的商贩。
在这一带,甘蔗就是一种点心,大人小孩都买来“咯吱咯吱”地嚼着吃。十字路口右边是面向湖水的石垣,岸边的码头系着几艘画舫,五六台银铃上垂着红色流苏的轿子停在旁边休息。
目光转向街道对面的湖,在吴山后面逶迤相连的慧日峰与秦望山之间,夕阳如闭上了惺忪的睡眼般静静地下沉。昨天没能看到的雷峰塔,也在距吴山咫尺之遥处,透过茂密的南屏山的翠岚耸立着。
这座建于许久以前的塔,其几何学的直线已被破坏殆尽,现在像个玉蜀黍的头似的,可是其砖的颜色还未完全褪去,在斜阳的映照下反射出红色的光。没想到我不经意间在此欣赏到了西湖十景之一的“雷峰夕照”。
塔的右边遥远湖上的岛影,正如昨夜所推测的,正是三潭印月。岛的东侧绿树间闪烁可见的白色物体,应该就是退省庵的墙壁了。湖心亭所在小岛在更右边,在我目之所及的宽广的湖中央,像是被浩瀚的波涛包裹着被丢弃一般置于一旁。不经意间,一叶扁舟正从杭州城的清波门畔的杨柳影下,呈直线划向雷峰塔。因水面太过平静,船又太小,那景象就像是一只蚂蚁在榻榻米上爬行。
又有一叶扁舟从眼前的亭子湾往仙乐园岬角划去。那艘船上只有一个船夫,坐在船中央,手脚并用,划着两支桨。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西侧山后的天空,不仅没有变暗,反而更加明亮起来,渐渐地被燃起鲜红色,半边湖面也像是被染上了红墨水般流淌着。
那对漂亮的姐妹应该是出去游玩了,至今还没有回来。今天早上她们坐过的阳台的桌子边,现在坐着一个身穿粗格子条纹呢绒上衣的胖胖的西洋女人,那衣服过于肥大,看上去就像是穿了一条睡裙,她独自一人托着腮坐在那里。我漫无目的地从她面前走过。
“你是从东京来的吗?”
她突然用日语问我。
“不,我不是从东京来的,我从北京来。你在东京待过吗?”
“嗯,我在东京、大阪、神户都待过。学过一点日语。”
我想她肯定是从上海过来卖春的,便邀请她:
“怎么样,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跟我一起去散散步吧。”
“不不,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丈夫和我一起来的。”
和丈夫一起来的话那就没办法了。今晚我也还是一个人去迎紫路的澡堂吧。
吃过晚饭,从旅馆后面的码头坐上画舫,已是那天晚上的九点了。船沿着东岸,从涌金门往柳浪闻莺的方向划去,今晚的天空万里无云,我坐在船头,全身都沐浴在月光下。
西湖四周的山,湖畔如女子洗发般低垂着的杨柳,连岸边的楼阁,都清晰地倒映在湖面上,这是怎样一个天朗气清的夜晚,大体也可以想象得到吧。我曾在浔阳江边的甘棠湖赏月,我记得雄伟庐山的英姿清晰地倒映在水面,今夜的月亮比那时的还要明亮,湖也比甘棠湖宽广得多。水面即便原本不是那么开阔,在这样的夜晚,也会显得宽广得多,随着船离陆地越来越远,我眼前的湖水仿佛人鼓起的腹部一般,水不断地从底部涌上来,将湖岸推向远方。
这里我想先说明一下,西湖的风景之所以美,是因为其湖水的面积不像洞庭湖和鄱阳湖那样过于大,而是在放眼望去的范围内,给人一种苍茫开阔之感,且与其周围秀美的山峦和丘陵相得益彰,有一种协调之美。它既有雄伟壮阔之处,又有如盆景般小巧纤细之处,那里有河口湾,有长堤,有岛屿,有拱桥,如一幅极富变化的画卷,所有景象尽收眼底,这便是西湖的特色。
今晚也是如此,随着船的前进,湖面无限地扩展开来,但是陆地绝不会在地平线的那一头消失。不过,岸边的山峦和森林,让人感觉确实在遥远的地平线的那头。抬起头环顾四周的陆地,再低头看了看下方,进入我视野的是一大片的波浪,让我感觉船不是在水面上行走,而是沉入了水底。此湖之水如深山中的灵泉般透明澄澈,清晰见底,若不是船倒映在如镜子般的水面上,恐怕难以分清哪里是空气、哪里是水吧。
我躺在吃水浅,如草鞋般轻盈的船上,身体在水与空气相交的平面上滑行,有时我甚至感觉自己完全潜入了水中,惊讶于身上竟然一点儿也没湿。将脸伸出船舷外看湖底,其深度不过二三尺或四五尺。我想,林和靖的“疏影横斜水清浅”说的就是这湖吧,凝视湖底时,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水清浅”的意境和美。
我之前说,这湖水如深山的灵泉般清澈透明,这还不足以形容我此时的感受。因为这三四尺深的水,不仅如灵泉般清冽,还有一种异样的带重量的柔滑和如饴糖般的黏稠。若将此水数滴捧于掌中,暂时晾在空中的话,大概会吸收冷冽的月光,凝结成水珠吧。
我们的船桨,并不是径直地推开湖面轻快地前进,而是慢慢地推开黏稠的带着重量的湖水,在水中吃力地前行。有时船桨一离开水面,水便泛着青白色的光,如一件薄衣般笼罩着我们的桨。说水里有纤维可能有些奇怪,不过就是感觉这湖水像是由比蜘蛛丝还细的微小的、带着奇妙的执拗弹力的纤维所组成的。
总之,是一汪清澈秀丽,但不轻盈,而是带着钝重感的水。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其水底密密麻麻地长着如青苔般细密的水藻,反射出如柔软的天鹅绒地毯般的暗绿色光泽吧。
实际上,除了将其比喻成非常精巧、带有惊人的美丽光泽和柔软度的天鹅绒之外,我找不到更恰当的词语。空中的月亮女神为了使这天鹅绒的质地更富光泽,用无数根细长的银丝,在湖面上绣满了逶迤的波纹。
人间若有如此美丽的织物,我真想将其穿在东京我最喜欢的女演员K子的身上。
如果这湖里有仙女的话,那么她穿的斗篷的面料,定是这天鹅绒。因为湖底实在太浅,总感觉船桨会无心搅乱这天鹅绒湖面。桨一划动,如沙尘在空中飞舞般,浑浊的泥土便画着圆像烟雾般浮了起来。
船经过柳浪闻莺,改道向西,朝湖中心划去。左岸一团黑乎乎的低矮树林,应该是桑田什么的吧。再往右岸一看,——不知不觉间,船已经掉转了方向,周围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宝石山的保俶塔如快要淹没在波涛中的桅杆一般,静静地矗立在遥远的空中。
其左边的葛岭山脚,灯火忽闪忽闪的便是新新旅馆了。从这里远眺,对岸显得非常远,西湖看起来就如海一般宽广。可说它是海的话,水面又未免太过平静,一点波浪都没有。
我想象着我的身体如蝼蚁一般渺小,置身于大理石圆盘中。记得孩童时代,站在原野中央,闭上眼睛转上几圈,再把眼睛睁开,便能感受到天地的雄伟壮阔。不过比这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西湖虽如此开阔,可无论走到哪儿水总是仅有两三尺深,或顶多能没过人的胸部的深度。这时我深深地感到,西湖不是湖,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池塘。巨人如果制作盆景,一定会造出西湖这样的景观。
此湖之所以能如此平静,且湖面上能如此清晰地倒映出所有物体,是因为水底很浅,以及没有波浪吧。就像是水盆中也能倒映出山的影子一样,就算只有两三尺深的水也是水。船的正面是苍郁的孤山,左边是如女性优美的曲线般连绵起伏的天竺山、栖霞岭、南高峰、北高峰等山,像是要融进月光中一般朦胧,但其影子还是一一倒映在水中,当你看到其庄严的姿态时,哪有闲暇去顾及水底是多么浅呢。
“把船在这里停一会儿吧。”
船划到离湖心亭七八百米处的地方,我突然对船夫说道。船夫不知为何要停在此处,停下了正在划的桨,坐在了船尾。画舫如失了舵的小舟一般,在湖面上画着圈,缓慢地随波浪漂浮着。
左舷附近,雷峰塔长长的影子落在水面上,如鳗鱼般摇荡扭动。除此之外,没有一个物体在动。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塔左侧的高空中正在一点一点向右移动的满月的影子了。
遥远的孤山山脚处,大概是文澜阁那儿,可见烧得红红的篝火。侧耳倾听,在一片死寂的深处,能听见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幽笛声……
忽地,我低头凝视水面。不知为何,湖水表面如玻璃般闪着光,因此那样透明澄澈的水底竟看不见了。再凝神细看,虽无一丝微风,但湖面上如积水在地震中摇晃般,荡起如绉纱般细小的涟漪,神经质般地慌张打战。
三十分钟后,我的船在此缓缓地出发了。划过湖心亭与三潭印月之间的湖,我们来到阮公墩小岛的左边,再向将湖分为东西两半的苏堤划去。长长的堤上偶见桑田,点缀其间的一排排杨柳,摇曳着如被淋湿般娇媚的枝条。传说是苏东坡所建的苏堤六桥中,从左往右数第一座的映波桥和第二座的锁澜桥被树荫遮住了,但第三座的望山桥和第四座的压堤桥就在我们船的前方,呈弓形弯曲。
“喂,穿过望山桥,去对面看看。”
“那边没什么可看的。而且那边水很浅,水底水草丛生,船不好进入。”船夫面露难色。
“不好进去也无妨。能划到哪儿是哪儿。”
我如此催促着。他勉为其难地将船头掉转到望山桥方向。石造的拱桥上爬满了爬山虎和蔓草,圆圆的弧形倒映在水面上,船像是在一整个圆环里穿行。船在桥下刚过一半时,船底开始沙沙作响。果然如船夫所说,那边长长的水草繁茂,如芒草般随风摇曳,仿佛拿着竹耙子粗暴地搅乱船底。不过,往前划了十来米,水草便逐渐稀疏,水又深了起来。
正在此时,离我的船五六尺处的水中漂浮着一个白色物体,划近了一看,一具女尸躺在水草上。比玻璃还薄的浅浅的湖水刚刚没过其仰卧的脸庞,因月光的照射,她的容貌比在空气中看起来更加年轻。这女尸正是昨天在火车上,然后在清泰旅馆的阳台上又见过几次的那位美丽的小姐。从她双眼紧闭,双手抱胸,静静横躺的样子判断,应该是深思熟虑之后决定的自杀。不过,她的脸上未见一丝痛苦,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死法呢?她的脸上闪烁着安详且灵动的光辉,让人觉得她并没有死,只是香甜地睡着了。
我将半个身子尽量探出舷外,将脸凑近她的脸。她那高挺的鼻子仿佛要露出水面,我似乎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她那如雕刻般过于硬朗的五官,也因浸在水中显得柔和了许多,反倒更像真人了,那稍微有些黑得发青的脸色,也像是被洗去了污垢般洁白无比。其青瓷色的缎子上衣,也在明亮月光的照射下褪去了青色,只留下如鲈鱼鱼鳞般的银色闪闪发光。
不经意间,我看到她放在胸前的左手手腕上,还戴着我早晨看到过的小小的金手表,手表还在走着,上面的时间是十点三十一分。那细小的表针嘀嗒嘀嗒地走动,在水中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可以想象这是怎样一个明亮的月夜了……
那天晚上被打捞上来的她的尸体,第二天早上被安放在了清泰旅馆的一个房间里。
她叫郦小姐,刚从上海的一所教会学校毕业,今年十八岁。据她的兄嫂说,小姐最近不幸染上了肺结核,因要来宝石山的肺病医院休养,两人便带她来了杭州。可是,胆小的她以为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便绝望地离人世而去了。
昨晚,她瞒着兄嫂吞食了鸦片,来到望山桥畔,将因服毒而麻痹的身体沉入了清澈的湖底。
听了她的故事,我不由得想起同样死在这湖畔的六朝名妓苏小小。苏的墓至今仍在西泠桥畔,墓上覆建的慕才亭的四根石柱上,写着许多悼念这位薄命佳人的诗句,摘录如下——
金粉六朝香车何处,
才华一代青冢犹存。(叶赫题)
千载芳名留古迹,
六朝韵事着西泠。
湖山此地曾埋玉,
风月其人可铸金。(皮淋集)
桃花流水杳然去,
油壁香车不再逢。(徐兰修)
花须柳眼浑无赖,
落絮游丝亦有情。(孔惠集句)
灯火珠帘尽有佳人居北里,
笙歌画舫独教芳冢占西泠。(平湖王成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