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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川旅馆“筒井屋”的店主从账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账房就在大门旁边,而店主的房间则在走廊的尽头。那个房间和客房不在一处,必须走过厨房和服务生的房间才能看见。

今晚早些时候来了些客人。这家旅馆就在品川站旁边,地段很好,平时生意也很红火。

店主拉开纸门,走进屋里。他在六叠大的房间中央站住了。

墙边摆着一张陈旧的写字桌。他没有娶妻,平日里的饮食起居都靠店里的女服务生照应。不过这个房间永远都由店主筒井源三郎亲自打扫。房间里整洁干净。如此一丝不苟,并非因为他天生有洁癖,而是由于他过去受过严格的训练而养成的习惯。

筒井源三郎站在原地,浓眉下的双眼注视着写字桌。吊在天花板上的电灯泡发出亮光。他凸出的颧骨在脸颊上形成黑色的阴影。

他环视四周,表情十分严肃。这里是他的房间,平时他再三嘱咐服务生不要进屋。

然而,筒井源三郎却发现这间房里的感觉和自己离开的时候不太一样。照理说他不在房间的时候,屋里的空气应该会沉滞不动才对,可现在并不是这样,就好像有人进过屋,搅动了它。

店主仔细端详着桌上的东西。桌边摆放着账簿、墨水瓶、钢笔、和平牌香烟、铅笔、信纸——这些东西看似平常,其实店主都在上面留下了印记。比如,他会记住账本的厚度和形状、墨水瓶和钢笔的角度、信纸的倾斜度等,这些都有他自己的讲究。如果有人趁他不在房里的时候动过这些东西,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叠在一起的账本并没有变乱,墨水和钢笔的位置也没有变。信纸的位置虽然没有变,但感觉不太一样。也就是说,有人曾翻开信纸,查看其中的内容。封面和下方的纸有些错开,不是很整齐。

店主拉开纸门,对着走廊喊道:“阿米!阿米!”

二楼传来住客的吵闹声。店主一边拍着手,一边再次喊着女服务生的名字。

远处的女服务生答应了一声。长着圆脸的女服务生红着脸,一路小跑地赶来了。

“老板,您叫我啊?”

“进来吧。”

店主让女服务生进了屋。

“我不在屋里的时候,有没有人进过屋?”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没有啊。”

女服务生察觉到了店主严肃的神色,呆若木鸡。这位正是添田前来采访的时候,回答有关被害的伊东忠介情况的那位女服务生。

“阿房呢?”店主又说出另一位服务生的名字,“她进来过吗?”

“我没注意,不过您在账房的时候,我们俩都在客房里招呼客人呢,阿房想来也抽不开身啊。”

店主陷入沉思。

“荣吉呢?”

“在外头呢。”

“这样啊……”

“老板,难道屋里丢东西了?”女服务生问道。

“不,没丢东西……”

女服务生一脸迷茫地看着店主。

“算了算了。要是没人来过就算了。你也知道,这个房间一直是我自己打扫收拾的。”

“老板,您不在的时候我们可没进过屋啊。”

“好了好了,你去招呼客人吧,没事了。”

店主打发走了女服务生,关上身后的纸门,坐到了写字桌前。

他拉开抽屉,仔细审视。抽屉里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但没有被人翻过的痕迹。

店主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划了根火柴,开始吞云吐雾起来。这根烟,他抽了好久好久。

走廊里传来服务生的脚步声。客房里有两三个男人正在欢笑。

好像有位女服务生正带着客人前往浴室。夜里八点到十点是旅馆最忙碌的时候。

店主听着这些响声,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他站起身,朝壁橱走去。拉开纸门,只见里头放着他自己专用的被褥。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就像军队中一样。

店主把手伸进被褥里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小纸盒,看上去像是放手帕的小盒子。不过因为被褥的重量,那纸盒的盖子有些瘪了。

他把盒子放在写字桌上,打开盒盖,只见里头装着好几张信纸。他把信纸摊开在桌上。总共有四五张,好像是一封没写完的信。

店主从头看起,不时删去几句话,又添上几笔,然后顺势继续写了下去。

他弓着背,专心致志地写信。钢笔不时停顿,这时他就会抽根烟,思考该如何下笔。那阴郁的表情并非昏暗的光线作祟。深深的皱纹集中在他的额头。

突然,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赶忙用其他信纸盖住自己正在写的那几张,屏息凝神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老板。”纸门外的女服务生喊道。

“怎么了?”他回过头,瞪着纸门拉开的缝隙。女服务生探出个头来,战战兢兢地看着店主。

“有事快说。”

“是这样的……枫之间的客人说那房间太小了,能不能换一间大的……”

“那间房今天晚上十点已经有人订了,你给我推了吧。”

“我说了,可是客人很坚持,一定要换……”

“给我推了。”店主大声说道。

“那……就让他们忍一忍?”

“不,别让他们住这儿了。”

“啊?”

“让他们走。一分钱都不要,让他们走。”

店主的声音里透着怒火。女服务生吓了一跳,没敢答应老板就走了。平日里温厚老实的老板,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发火呢?

店主把视线转回信纸。他提起笔,继续写信。

之后,他花了将近一小时写完了信。算上之前写好的那几张,总共有十多张信纸。看来他在这封信上花了很长时间。

店主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抽出了一个信封。

他小心翼翼地写下地址,把信封翻个身,写上了寄信人的名字,然后整齐地叠好信纸。

突然,他双手停了下来,外面有什么动静。他赶紧把信藏在账本里,手忙脚乱地把信封塞在账本下面。

店主站起身,拉开纸门。白色的灯光洒在门口的八角金盘叶片上。

“谁啊?”店主盯着灯光照不到的黑暗地面。

“是我,荣吉。”穿着号衣的男子蹲着抬起头,只有他的脸照到了灯光。

“是你啊。”

四十五六岁,脸色黝黑的男人。之前添田来店里的时候,也在路上见到了他。

“你在干吗?”

“哦,水沟堵住了,我就想来清理清理,白天一直没空……”

“这样啊……你一直在那儿吗?”

“没,我刚过来,正弄到一半呢。”

“辛苦了,不过今天晚上的客人多,你还是去门口那儿帮忙吧。”

“知道了。”

“打扫卫生还是趁白天弄好,毕竟亮一点。”

店主拉上了纸门。

他站在原地,听着屋外的动静。杂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好像碰到了门口八角金盘树的叶子,叶子沙沙作响。

他走回写字桌旁,把折好的信纸装进信封,在信封上涂了许多糨糊,又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邮票,在信封正面的角落里整整齐齐地贴了两张,就像是邮票从一开始便印在信封上一样。

他站起身,把信塞进口袋,轻轻拉开纸门。他本能地看了看走廊,只看见远处有女服务生的身影闪过。他走到了旅馆大门口,穿了双给客人用的杉木木屐。木屐上还有四角形的烧印,写着“筒井屋”三个字。

“老板,您上哪儿去啊?”路过的红脸女服务生见状不禁问道。

“嗯,出去走走。”

店主走出了门。

旅馆门口正面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大钟,黄铜色的钟摆缓缓摇动。指针指着晚上九点四十二分。

走出大门之前,店主的动作还是慢吞吞的。可一旦离开家门口,他就撒腿跑了起来。木屐的响声在路上回响。迎面并肩走来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个赶忙躲开。

“那大叔疯了啊!活得不耐烦了!”

他望着店主的背影,咋了咋舌。

筒井源三郎终于跑到了两百米开外的邮筒。这里虽然是品川,但毕竟是偏僻的小路,行人很少。这里是一条坡道的尽头,再往前走就是昏暗的住宅区了。

店主从口袋里掏出信封,塞进邮筒。他有些犹豫,迟迟不肯放手。终于,他还是听见了信封掉进红色邮筒[日本的邮筒是红色的。]的声音。他的表情扭曲了。

他开始往家走。那步履,与寄信前完全不同。垂头丧气的他,仿佛正在用心回忆刚才丢进邮筒的信。

突然,眼前竟出现了自己的影子。原来是一辆车从后头开了过来。他之所以没察觉后面有车,是因为那辆停在路旁的车,刚才一直都没有打开车灯。

那是一辆漆黑的大型进口车。开到他旁边的时候放慢了速度。

“不好意思。”

车里的人叫住了他。驾驶座和后面的车厢里都没有开灯,里头一片漆黑。只有探出头来的司机能照到一丝路灯的光亮。那是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脸很长。

筒井源三郎放慢了脚步。与此同时,那辆车也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我想向您打听个事儿。”司机低头示意道,“听说这附近有一户人家姓山冈,请问该怎么走啊?”

有人问路是常有的事。估计是司机看他像本地人吧。

“山冈?”

筒井源三郎歪着脑袋思索着附近的人家。

“得,还是我来问吧。”

说着,后车厢的门开了。

如果是普通的车,只要一开车门车厢里的灯就会亮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这辆车即使打开了车门,里头也是一片漆黑。然而,筒井源三郎并没有察觉到异样。

“不好意思。”黑暗的座位上的人开口了。店主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轮廓。

“我们听说有一位山冈先生住在这里,也知道地址,可就是找不到他家的房子。他是农林省的官员。”

“这……”

店主还真是没有印象。

“我真的不清楚。”筒井源三郎回答道。黑暗的座位上又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哦,你不是筒井屋的老板吗?”一副和店主很熟的口气。

“啊?”店主还以为他是住过店的客人,不禁弯下腰问道,“请问您是?”

“是我啊,是我。”

对方露了个脸。可是外头太暗了,店主实在是看不清楚。

“好久不见了。”

“请问您是哪位啊?”

“你不认识我了吗?你再靠近点看看。”

听到这话,筒井源三郎不禁走近了打开着的车门。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击中了他的背部。不知不觉中,司机走下了车,绕到了他的身后。

店主失去平衡,向前栽进车厢里,身躯卡在好几个人脚下和驾驶席的座位之间。

他的身体又被狠撞一下。原来司机一踩油门,把车发动了起来。

有人抓住店主的衣襟,把他的上半身拉了起来。一片黑暗中,店主只能感受到那个人的手的力量。他发现,自己被迫挤压在了两人之间。

“你们要干什么!”

他好不容易挤出声来。然而很快,男人的手臂勒住了他的喉咙。

筒井源三郎还以为自己会被勒死,可是勒住他的手臂并没有继续用力。看来这只是对方为了阻止他大喊大叫而采取的方法。他简直快透不过气了。

汽车沿着住宅区的坡道飞速行驶,通过窗口的灯光,可以知道它已经驶过了好几条明亮的马路。那是他所熟知的城市,可是他现在已经是与世隔绝的人了。商店的霓虹灯、正在散步的人们、擦肩而过的巴士、巴士里的乘客——谁都不知道他被绑架,正面临着生命危险。不远处有一个交警亭。巡查的警员正在红色的电灯下眺望着马路上的景色。

“再忍一会儿就好了。”耳边的男人轻声说道,“你一定很难受吧。我们也没办法,不这样你就会大喊大叫了。”

筒井想要用手势告诉对方,自己不会轻举妄动的,可双手却被旁边的男子按得死死的,无法动弹。

汽车飞快地行驶着,所经之处都是他见惯的道路。小路变成了大路,又碰到好几处红绿灯。遇见红灯的时候,窗边的男子就会变换姿势,挡住店主。

汽车驶入了目黑区。从两旁熟悉的建筑物可以判断出,再往前走就是中目黑了。过了祐天寺,钻过了东横线的防护栏,店主愕然——车正往三轩茶屋的方向开去。他惧怕那个方向,是有原因的。

店主挣扎起来。

“给我老实点!”就像是训孩子的口气,“要是你敢出声,我们就只能再粗暴一点了。”

两旁的男子都是彪形大汉,他们的话绝不是在吓唬人。

车开到了三轩茶屋热闹的十字路口,又遇上了红灯。一辆亮着灯的电车在窗边驶过。汽车左右——不,不光是左右,汽车的前前后后都是出租车。可是谁都没有注意到这辆车中的异样。对店主而言,外头的世界明明近在咫尺,而他自己却已身陷险境。

车又发动了起来。周围的一切事物,向后飞驰而去。

汽车沿着宽阔的马路驶过住宅区。过了一会儿,路变窄了。透过车窗,能隐约看见经堂车站的灯光,但角度很偏。前方就是郊区那昏暗的街景。已经十点多了,还开门营业的店越来越少了。马路上只有开着车灯的汽车在行驶。当然,即使对面的车灯照了进来,对方也不会注意到车里的情况。

房子越来越少,汽车驶进了农田和杂树林较多的地区。路况也越来越像田间小路了。

汽车溜进了一条公路岔开的小路。树梢划过车顶发出响声。小路一直延伸到森林,尽头是一片高尔夫球场,不见住宅。晚上这里没有人。车子隐蔽地停在杂树林中。即使大声呼救,也很难有人听见。

“让你受苦了。”勒住店主脖子的男子终于松了手,“到了这儿也不吵不闹,可真是条好汉!”

“即使大声喊了也没用吧。”

筒井源三郎用重获自由的双手轻抚自己的喉咙。

“你可真有觉悟啊,门田先生。”

对方是冲着店主说的。昏暗中,店主全身都僵硬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平静地问道。

“伊东忠介先生死在这里之后,过了很长时间我们才查出来。”对方摆出一副监禁者的口气,“我们拼命调查杀死伊东先生的凶手。因为我们知道杀害他的动机绝不单纯。”

“战争结束之后,你们也一直和伊东前中校保持着联系是吧?”

“一点儿不错。”

“你们的组织叫什么名字?”

“我们没必要在这儿告诉你。总之,只要你知道伊东中校和我们小组是志同道合、团结一致的就行。”

“你们是怎么查出我的身份的?是伊东告诉你们的吗?”

“准确地说,伊东先生并没有告诉我们,曾经在中立国公使馆任职的书记生门田源一郎就是品川的旅馆‘筒井屋’的店主筒井源三郎。不过,他曾暗示过门田书记生在东京。我想是因为伊东先生不忘昔日与您的交情,才没有把详细情况告诉我们。”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伊东中校离开奈良,直到在世田谷郊区被杀之前,究竟住在哪里——我们就是从这一点查起的。不,说实话,当时我们还一无所知。毕竟从地方上来东京的人会住店也是很正常的,但我们一直没搞懂他为什么要去世田谷。我们知道他不会被人强行带去的。他虽然上了年纪,可是在讲道馆[柔道界的总本部,是1882年嘉纳治五郎为柔道的研究和指导所创立的道场,位于东京都文京区。]练出的柔道四段的身手还宝刀未老呢。”

“然后呢?”

黑暗中的问答还在继续。

“所以,我们认定伊东中校被人骗去了世田谷。当然,带他去世田谷的人,就是杀死他的犯人。而且,犯人能把如此厉害的伊东先生勒死,说明他是趁伊东先生不注意,从他身后下手的。也就是说,伊东先生对凶手并没有戒心。这也意味着伊东先生和凶手的关系非常亲密。”

“原来如此。”

筒井屋的店主——当年的书记生门田源一郎点了点头。

“然后呢?你们立刻察觉到那就是我了?”

“不,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推测出那是你干的。真的花了很长时间。”对方继续说道,“实不相瞒,伊东先生并没有告诉我们他为什么急急忙忙跑来东京。以前他每次来东京,都会事先联系我们,只有这一次没有。我们是看了报纸之后才幡然醒悟的……伊东先生虽然在大和的郡山开杂货店,但那只是他表面的身份。他是个怀着拳拳爱国之心的行动派。所以在战后他故意没有加入复活了的旧军人友好团体,而是在地方小城过着低调的生活。他是我们意志坚定的好同志啊!”

男子忽然停顿下来。他脸贴车窗,在黑暗中查看着窗外的情况。

“接着说。”门田源一郎催促道。男子回过头来。

“而我们并不明白他来东京的动机,只知道他这次的东京之行和他的惨死定有联系。所以我们的调查,就是从他来东京的目的开始的。”

“我们给郡山的伊东家养子写了封信,可他也不知道养父为什么要去东京。”男子继续说道,“不过我们查到伊东先生在遇害前去过田园调布和青山。我们就查了查那两个地方究竟有谁住着。原来R报社的前任总编辑泷良精家就在田园调布,而外务省欧亚局某课课长村尾芳生家就在青山南町。于是我们有了第一阶段的推测。你在中立国公使馆当过书记生,而村尾是当时的副书记官。泷良精则是二战期间R报社的特派员,在中立国的首都待过。但是,但是!”

男子越说越激动。

“伊东中校是那座公使馆的陆军武官,所以我们就猜到其中定有隐情。让我们起疑的是,来到东京的伊东先生没来得及联系我们,就跑去了青山和田园调布。看来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让他非常吃惊的事情。那手忙脚乱的样子,就好像大白天撞见了死人一样……”

门田源一郎的手臂还是被一旁的男子按着。一直在说话的男子就是刚才勒着他脖子的人。周围一片漆黑,门田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听对方的嗓门,倒像是江湖好汉一样。

“不,我刚才说的可不是比喻。伊东先生真的见到了幽灵。留在寺院芳名册上的,正是那幽灵的笔迹……说到这儿,您应该明白了吧?我们查到伊东先生去过田园调布和青山之后,就意识到他来东京的目的和当年的中立国公使馆有关……公使馆的馆员中,一等书记官野上显一郎已经死了。他是一九四四年死的。对外宣称他生了病,去瑞士的医院住院,后来死在瑞士。当时的报纸也报道了这条消息。然而,伊东先生如此惊慌失措地跑到东京,还拜访了泷良精和村尾课长,我们就猜测,他是不是去求证野上一等书记官之死了呢?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可能……不过我们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得出了这个结论。当时我们还没有推测出筒井屋的店主就是门田书记生。”

远处传来电车的响声。那是一个寂静的夜晚,周围的人家很少,电车的声音自然能传得很远。

“我们设想:野上显一郎还活着。不然伊东先生为什么会急急忙忙赶到东京,接连拜访那两人呢?野上显一郎的死在日本报纸上登载过,是白纸黑字的官方报道啊。为慎重起见,我们还去打探了一下野上家的情况,发现他的遗孀深信自己的丈夫已经死了。所以,即使野上活着回到了日本,他也没有联系过遗孀和其他家人。这究竟是为什么?我们无法想象,与此同时也展开了各种调查。其中一项就是向泷良精了解情况。可是我们去找过泷良精之后,他就立刻离开了东京,逃到了信州浅间温泉。于是我们第二次就直接去温泉找了他。泷看起来相当慌张,之后急急忙忙离开了浅间温泉,跑到蓼科高原去了。他从报社退休之后一直担任世界文化交流联盟的常任理事,在我们找上门之后,他连那份工作都辞了……泷的反常举止让我们起了疑心。尤其是在蓼科高原的旅馆见到他的时候,我们虚张声势,直接问他野上在哪儿。一开始他还坚持野上已经死了,但他那满是恐惧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

“原来如此。那人虽然是知识分子,但胆子太小了。”

“是的。所以我们就从正面进攻。最后他终于招了,他说他也不清楚,但野上的死的确有些可疑。因为当时没有一个日本人在瑞士的医院送野上最后一程。于是我们就追问道,如果野上的死是一场谎言,那为什么要把活人弄死呢?”

“泷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不知道!可是我们已经调查过当时野上在中立国公使馆干的勾当了。我们也有我们的消息源。没想到啊,野上身为日本派去的外交官,竟然吃里爬外,通敌卖国!当时日本正在跟同盟国打仗啊!”

“……”

“得知这一事实,我们心中的愤慨与惊愕简直溢于言表。野上和当时驻瑞士的美国战略情报局头子还有英国的谍报部门取得联系,企图让日本尽快战败。想到这儿我们就明白了:野上死亡的消息,其实是为了抹消他的国籍所做的手脚。我们猜想,他偷偷溜出了瑞士的医院,逃到了英国,然后和同盟国反复协商,构思让日本战败的策略。毕竟当时的瑞士已经成了同盟国情报网的老巢。尤其是美国情报机构的头子,手段相当了得,后来还成了中央情报局的长官,深受罗斯福的信赖。而英国的谍报机构也是直接向温斯顿·丘吉尔汇报工作的。野上显一郎与那些家伙狼狈为奸,成了卖国贼。”

“然后呢?”门田书记生声音很沉痛。

“这件事,日本政府里肯定有共犯。野上书记官再怎么厉害,也没办法独自完成这件事。他肯定和政府里的亲英美派通了气。日本的军部还有再战八年的余力,也有相应的物资储备,却心不甘情不愿地投降了,这肯定是因为这些叛徒搞的鬼!”

“可是那……”

“等等。你肯定想说野上的叛国行为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吧?的确,在日本战败这一沉重的事实面前,很难说野上的叛国行为发挥了多少作用。但是,但是!他身为日本的外交官,在战争期间通敌卖国,还抹消了自己的国籍,策动帝国战败,这种行为绝不可原谅!我们绝不会原谅他!”男子激动地说道。

“恐怕伊东先生也一直以为野上书记官真的死了吧。然而他并没有死,而是好端端地披着伪装活着。而且,他现在还跑来日本玩儿了。即使不是伊东先生,只要是个日本人都会愤慨!事到如今,卖国贼居然偷偷摸摸跑回日本了,这能不让人愤慨吗!”

男子在一片漆黑中继续说道:“伊东先生去了泷良精和村尾芳生家,质问他们,野上活着回日本了,他现在究竟在哪儿?可是他们俩还是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说什么都不知道。这只是我们的想象,但应该八九不离十了。他们虽然对伊东先生说了谎,可伊东先生还是查到了野上的真身——那是因为这件事中还有一个关键人物。”

“……”

“野上和当时的海军串通一气。海军对战争本就持有求和想法。因此外派中立国的武官中,伊东先生那样的陆军派和海军派之间也是摩擦不断。和海军狼狈为奸的野上在谍报机关的暗中帮助下,从瑞士的医院溜到了英国,而帮助他脱逃的还有一个人……门田,那就是你!当时应该是你这个书记生把他送去瑞士的。”

“……”

“伊东先生知道野上还活着之后,就对门田书记生起了疑心。想必他肯定找你质问过事情的真相。你最终还是没有忍受住伊东先生的逼问,道出了实情。听到真相之后,伊东先生愤怒了。他肯定说,你现在就带我去找野上!伊东先生定是下了决心,要亲手刺杀那可恶的卖国贼……”

远处又传来响声。车里的两名男子把脸凑到窗边。过了一会儿,那人又若无其事地说了起来。

“门田,你的确帮助野上逃出了瑞士,所以你在战争结束之后,一回国就辞去了外务省的工作。毕竟你做了这种事,没办法继续留在外务省了啊……那我就继续说下去好了。你肯定也参与了野上回国这件事。恐怕知道野上在东京的住处的,只有你、泷和村尾这三个人。怎么样?我们没有猜错吧?”

“就算是吧。”门田用沉重的声音回答,他似乎已有了觉悟。

“所以,你认定怒不可遏的伊东先生对野上来说是一大威胁。不,不仅如此。若是他真的杀死了野上,当时的机密就会大白于天下。于是,你就起了杀意。”

远处的马路上,闪过一辆亮着车灯的轿车。

“你谎称带伊东先生去野上的住处,把他带出了门。没错,就是他命丧黄泉的那个夜晚。为了防止别人起疑,你们应该不是同时离开旅馆的,而是分头离开,中途会合。之后你把他带去了世田谷的案发现场。我们猜测你们选择了出租车,但是在距离现场很远的地方下车,然后再走过去的。因为要是直接坐车过去,很容易被人发现蛛丝马迹,另外,多走一会儿能拖延时间,让天色更晚。伊东先生对你深信不疑,完全没有防备。他放心地走在你旁边。走到案发现场附近时,你趁其不备,从背后偷袭,用绳子勒死了他。你看,那儿就是案发现场。”

男子指了指窗外。远处能看见稀疏的灯火,可几乎都被农田和杂树林的黑影挡住了。

“不过我们花了好长时间才查出你就是凶手。最大的突破口就是,伊东先生为什么要去世田谷的郊区?当时我们还不知道筒井屋的店主就是门田书记生,自然不知道是谁跟他一起去的,但我刚才已经说了,伊东先生曾经告诉过我们,门田书记生就在东京,所以我们猜测也许是门田陪他去的,可我们完全不知道门田身在何处……我们也派人去你老家佐贺查了查,发现你辞去外务省的工作之后,在老家赋闲了一段时间,然后去了东京,之后就盛传你病死了。这大概是村尾芳生散布的谣言吧!和抹消国籍窜逃到外国的野上显一郎的做法如出一辙。我们考虑了各种条件,发现他只去找了村尾和泷这两个人。我们越想越觉得可疑,就怀疑起了你的旅馆。不幸的是,我们手上没有门田书记生的照片,所以直到最后关头,我们才发现筒井屋的店主就是门田。”

“在京都的酒店开枪打伤村尾先生的就是你们?”

“没错。”

“哦?那你们为什么要打伤他?”

“这还用得着我说吗?我们确信泷和村尾一定知情,可是泷逃到蓼科去了,之后行踪不明。他怕我们怕得要死。而村尾就在我们面前露过一次面,之后便藏进了外务省这个大组织里。我们必须让他招供才行。而我们能使用的方法,就只有威吓了,而且这也是最有效的方法。我们的线人在他入住前一天掌握到了他会用化名登记的情报。要是我们真有心杀他,他的脑袋早就开花了。可我们的目的并不是置他于死地,只要吓唬吓唬他就行了。”

“一切果然如我所料。”

“是吧?你什么都明白。那你能不能顺便告诉我野上在哪儿啊?”

“不可能。”门田书记生淡然答道,“你们也知道野上先生和我关系不一般。你们猜得很对,野上先生称病从瑞士进入了同盟国的谍报机构,但那是为了尽早把日本国民从不幸的战争中解救出来……日本的败局再明显不过了。硬是坚持战争,将国民的生活进一步推向困苦的深渊的,正是伊东忠介中校那样的陆军强硬派!”

“那就是说,你真是野上叛逃的共犯?”

“就算是吧。我和野上先生持有相同的意见。我们暗中和在外武官里的海军派取得了联系。政府内部的高官中,也有你们口中的‘叛徒’,而海军派就帮助我们用暗号和他们通了气。当然,光凭野上先生一个人是没办法逃到同盟国去的。”

突然,晃眼的亮光从窗外射了进来。

一辆车在后方停了下来,随即关闭了车灯。

车门打开,传来脚步声。不可思议的是,门田源一郎两旁的人竟对此毫无戒备。

“辛苦了。”车外的男子说道。他提起手电筒,炫目的光亮照在门田脸上。

“谈完了吗?”新来的男子问道。

“差不多了。”门田旁边那个一直在说话的男子回答道。负责制住门田双手的那名男子下了车,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新来的人。

车摇晃了一下,是车外的男子坐了进来。光线太过昏暗,门田看不见他的脸。他那粗壮的手臂抓住了门田的双手。

“老板,让您受苦了。”男子说道。

“果然是你……”

门田在黑暗中盯着对方的脸。

“其实老板您已经注意到了吧。我也不能老以打杂的荣吉示人,还是把真名告诉您吧。我是国威复权会的总务,武井承久。顺便把干部的名字都告诉您吧。我们会长叫冈野晋一,副会长是杉岛丰造。给我好好记住。不过,您的脑袋还能转多久,已经很难说了。”

“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我早知道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胆子还不小……喂!问出野上在哪儿没有?”他对同伴说。

“他还没招。”

“是吗……门田啊,你可是杀人犯啊。你在这里杀死了我们的同志伊东忠介先生。我们又不能把你乖乖交给警方……”

“你们要杀我吧?”

“法律规定杀人偿命,反正你也难逃一死,我们就亲手了结你……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也不准备把野上的行踪告诉我们了吧?”

“那是自然。”

“我们也不打算骗你,即使你告诉了我们,我们也不会放过你。当然我们也不准备拷问你。我们都是绅士,想等你主动回答我们。”

门田源一郎沉默了。他没有说话,只能听见他粗重的呼气声,那咝咝的声音就像是煤气管道漏气一样。

“我没什么好回答的。”

门田源一郎的声音开始发喘。

“你真的不愿意招?”武井承久问道。

“不。”半晌的沉默之后,门田如此回答道。短短七八秒的沉默,却令门田以及绑架者感到漫长无比。

“我再问你一遍。野上显一郎在哪儿?!那人肯定是用假名来日本的。他没有日本国籍,说不定是用外国人的身份入境的。他用的是什么名字?他究竟住在哪儿?”

“我不知道!”门田源一郎撂下最后的回答。

“够义气!”武井赞赏道,“决心可嘉。可是我们绝不会原谅你。你是杀死伊东先生的凶手。”

“我也是无可奈何。”门田痛苦地说道。

“是吗……来到案发现场,你也能理解我们的决心了吧?……我们要在这儿杀了你。要在伊东先生的英灵长眠的地方,要了你的命!”

门田源一郎的呼吸,在一片漆黑的车中发出了诡异的响声,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人类的呼吸声。

突然,那响声变得异常暴烈,就像是三四个孩子在打闹叫喊一样——那声音终于停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