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论》
人主之大患,莫大乎好名,人主好名,则羣臣知所要矣。夫名所以名善者也。善修而名自随之,非好之之所能得也。苟好之甚,则必僞行要名,而奸臣以僞事应之,一人而受其庆,则举天下应之矣。君以僞化天下,欲贞信敦朴,诚难矣。虽有至聪至达之主,由无缘见其非,而知其僞,况庸主乎。人主之高而处隩,譬犹游云梦而迷惑,当借左右以正东西者也。左曰功巍巍矣。右曰名赫赫乎。今日闻斯论,明日闻斯论,苟不校之以事类,则人主嚣然自以为名齐乎尧、舜,而化洽乎泰平也。羣臣璅璅皆不足任也。尧、舜之臣,宜独断者也。不足任之臣,当受成者也。以独断之君,与受成之臣,帅讹僞之俗,而天下治者,未之有也。
夫圣人之修其身,所以御羣臣也。御羣臣也。所以化万民也。其法轻而易守,其礼简而易持,其求诸己也诚,其化诸人也深,苟非其人,道不虚行,苟非其道,治不虚应,是以古之圣君之于其臣也。疾则视之无数,死则临其大敛小敛,为彻膳不举乐,岂徒色取仁而实违之者哉。乃惨怛之心,出于自然,形于顔色,世未有不自然而能得人自然者也。色取仁而实违之者,谓之虚,不以诚待其臣,而望其臣以诚事己、谓之愚,虚愚之君,未有能得人之死力者也。故书称君为元首,臣为股肱,期其一体相须而成也。而俭僞浅薄之士,有商鞅、韩非、申不害者,专饰巧辩邪僞之术,以荧惑诸侯,著法术之书,其言云,尊君而卑臣,上以尊君取容于人主,下以卑臣得售其奸说,此听受之端,参言之要,不可不慎,元首已尊矣。而复云尊之,是以君过乎头也。股肱已卑矣。而复曰卑之,是使其臣不及乎手足也。君过乎头而臣不及乎手足,是离其体也。君臣体离,而望治化之洽,未之前闻也。
且夫术家说又云,明主之道,当外御羣臣,内疑妻子,其引证连类,非不辩且悦也。然不免于利口之覆国家也。何以言之,夫善进,不善无由入,不善进,善亦无由入,故汤举伊尹而不仁者远,何畏乎驩兜,何迁乎有苗,夫奸臣贼子,下愚不移之人,自古及今,未尝不有也。百岁一人,是为继踵,千里一人,是为比肩,而举以为戒,是犹一噎而禁食也。噎者虽少,饿者必多,未知奸臣贼子处之云何,且令人主魁然独立,是无臣子也。又谁为君父乎。是犹髠其枝而欲根之荫,揜其目而欲视之明,袭独立之迹,而愿其扶疏也。
夫徇名好术之主,又有惑焉。皆曰为君之道,凡事当密,人主苟密,则羣臣无所容其巧,而不敢怠于职,此即赵高之教二世不当听朝之类也。是好乘高履危,而笑先僵者也。易曰:机事不密则害成,易称机事,不谓凡事也。不谓宜共而独之也。不谓释公而行私也。人主欲以之匿病饰非,而人臣反以之窃宠擅权,疑似之间,可不察欤,夫设官分职,君之体也。委任责成,君之体也。好谋无倦,君之体也。宽以得衆,君之体也。含垢藏疾,君之体也。不动如山,君之体也。难知如渊,君之体也。君有君人之体,其臣畏而爱之,此文王所以戒百辟也。夫何法术之有哉。
故善为政者,务在于择人而已,及其求人也。总其大略,不具其小善,则不失贤矣。故曰:记人之功,忘人之过,宜为君者也。人有厚德,无问其小节,人有大誉,无訾其小故,自古及今,未有能全其行者也。和氏之璧,不能无瑕,隋侯之珠,不能无纇,然天下宝之者,不以小故妨大美也。不以小故妨大美,故能成大功,夫成大功在己而已,何具之于人也。今之从政者,称圣贤则先乎商韩,言治道则师乎法术,法术之御世,有似铁辔之御马,非必能制马也。适所以梏其手也。
人君之数至少,而人臣之数至衆,以至少御至衆,其势不胜也。人主任术而欲御其臣无术,其势不禁也。俱任术则至少者不便也。故君使臣以礼,则臣事君以忠,晏平仲对齐景公,君若弃礼,则齐国五尺之童皆能胜婴,又能胜君,所以服者,以有礼也。今末世弃礼任术之君之于其身也。得无所不能胜五尺之童子乎。三代之亡,非其法亡也。御法者非其人也。苟得其人,王良、造父能以腐索御奔驷,伊尹、太公能以败法御捍民,苟非其人,不由其道,索虽坚,马必败,法虽明,民必叛。
奈何乎万乘之主释人而任法哉。且世未尝无贤也。求贤之务,非其道、故常不遇之也。除去汤、武圣人之君任贤之功,近观齐桓,中才之主耳,犹知劳于索人,逸于任之,不疑子纠之亲,不忘射钩之怨,荡然而委政焉。不已明乎。九合诸侯,壹匡天下,不已荣乎。一曰仲父,二曰仲父,不已优乎。孰与秦二世悬石程书,愈密愈乱,为之愈勤,而天下愈叛,至于弑死,以斯二者观之,优劣之相悬,存亡之相背,不亦昭昭乎。夫人生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莫不欲荣乐而恶劳辱也。终恒不得其所欲,而不免乎所恶者何,诚失道也。欲宫室之崇丽也。必悬重赏而求良匠,内不以阿亲戚,外不以遗疏远,必得其人,然后授之,故宫室崇丽,而处之逸乐,至于求其辅佐,独不若是之公也。唯便辟亲近者之用,故图国不如图舍,是人主之大患也。
使贤者为之,与不肖者议之,使智者虑之,与愚者断之,使修士履之,与邪人疑之,此又人主之所患也。夫赏贤使能,则民知其方,赏罚明必,则民不偷,兼聪齐明,则天下归之,然后明分职,序事业,公道开而私门塞矣。如此,则忠公者进而佞悦者止,虚僞者退而贞实者起,自羣臣以下至乎庶人,莫不修己,而后敢安其职业,变心易虑,反其端慤,此之谓政化之极,审斯论者,明君之体毕矣。
凡人臣之于其君也。犹四支之戴元首,耳目之为心使也。皆相须而成为体,相得而后为治者也。故虞书曰:臣作股肱耳目,而屠蒯亦云,汝为君目,将司明也。汝为君耳,将司聪也。然则君人者、安可以斯须无臣,臣人者,安可以斯须无君,斯须无君,斯须无臣,是斯须无身也。故臣之事君,犹子之事父而加敬焉。父子至亲矣。然其相须尚不及乎身之与手足也。身之于手足,可谓无间矣。然而圣人犹复督而致之,故其化益淳,其恩益密,自然不觉教化之移也。奸人离而间之,故使其臣自疑于下,而令其君孤立乎上,君臣相疑,上下离心,乃奸人之所以为劫杀之资也。然夫中才之主,明不及乎治化之原,而感于僞术似是之说,故备之愈密,而奸人愈甚,譬犹登高者,愈惧愈危,愈危愈坠,孰如早去邪径而就夫大道乎。
凡士之结发束修,立志于家门,欲以事君也。宗族称孝焉。乡党称悌焉。及志乎学,自托于师友,师贵其义而友安其信,孝悌以笃,信义又著,以此立身,以此事君,何待乎法,然后为安,及其为人臣也。称才居位,称能受禄,不面誉以求亲,不偷悦以苟合,公家之利,知无不为也。上足以尊主安国,下足以丰财阜民,谋事不忘其君,图身不忘其国,内匡其过,外扬其义,不下比以暗上,不上同以病下,见善行之如不及,见贤举之如不容,内举不避亲戚,外举不避仇雠,程功积事而不望其报,进贤达能而不求其赏,道涂不争,险易之利,见难而无苟免之心,其身可杀而其守不可夺,此直道之臣所以佐贤明之主,致治平之功者也。
若夫主明而臣暗,主暗而臣僞,有尽忠不见信,有见信而不尽忠,溷淆于臣主之分,出入于治乱之间,或被褐怀玉以待时,或巧言令色以容身,又可胜尽哉。是以古之全其道者,进则正,退则曲,正则与世乐其业,曲则全身归于道,不傲世以华衆,不立高以为名,不为苟得以偷安,不为苟免而无耻,夫修之于乡闾,坏之于朝廷,可惜也。修之于己立,坏之于阖棺,可惜也。君子惜兹二者,是以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况害仁以求宠乎。故孔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若夫智虑足以图国,忠贞足以悟主,公平足以怀衆,温柔足以服人,不排毁以取进,不刻人以自入,不苟容以隐忠,不耽禄以伤高,通则使上恤其下,穷则教下顺其上,故用于上则民安,行于下则君尊,可谓进不失忠,退不失行,此正士之义,为臣之体也。
凡趣舍之患,在于见可欲而不虑其败,见可利而不虑其害,故动近于危辱,昔孙叔敖三相楚国而其心愈卑,每益禄而其施愈博,位滋高而其礼愈恭,正考父伛偻而走,晏平仲辞其赐邑,此皆守满以冲,为臣之体也。夫不忧主之不尊于天下,而唯忧己之不富贵,此古之所谓庸人,而今之所谓显士,小人之所荣慕,而君子之所以为耻也。
凡人臣之论,所以事君者有四,有贤主之臣,有明主之臣,有中主之臣,有庸主之臣,上能尊主,下能壹民,物至能应,事起能辨,教化流于下,如影响之应形声,此贤主之臣也。内足以壹民,外足以拒难,民亲而士信之,身之所长,不以怫君,身之所短,不取功,此明主之臣也。君有过事,能壹心同力相与谏而正之,以解国之大患,成君之大荣,此中主之臣也。端壳而守法,壹心以事君,君有过事虽不能正谏,其忧见于顔色,此庸主之臣也。以庸主之臣也事贤主则从,以贤主之臣事庸主则凶,古之所以成其名者,皆度主而行者也。修之在己,而遭遇有时,是以古人抱麟而泣也。
夫名不可以虚僞取也。不可以比周争也。故君子务修诸内而让之于外,务积于身而处之以不足,夫为人臣,其犹土乎。万物载焉而不辞其重,水渎污焉而不辞其下,草木殖焉而不有其功,此成功而不处,为臣之体也。若夫处大位,任大事,荷重权于万乘之国,必无后患者,其上莫如推贤让能而安随其后,不为管仲,即为鲍叔耳,其次莫如广树而并进之,不为魏成子即为翟黄耳,安有壅君蔽主专权之害哉。此事君之道,为臣之体也。
夫行也者,举趾所由之径路也。东西南北之趣舍也。君子小人之分界也。吉凶荣辱之皂白也。由南则失北也。由东则失西矣。由乎利则失为君子,由乎义则失为小人,吉凶荣辱之所由生,义利为之本母也。是以君子慎趣舍焉。
夫君子直道以耦世,小人枉行以取容,君子揜人之过以长善,小人毁人之善以为功,君子宽贤容衆以为道,小人徼讦怀诈以为智,君子下学而无常师,小人耻学而羞不能,此又君子小人之分界也。君子心有所定,计有所守,智不务多,务行其所知,行不务多,务审其所由,安之若性,行之如不及,小人则不然,心不在乎道义之经,口不吐乎训诰之言,不择贤以托身,不力行以自定,随转如流,不知所执,此又君子小人之分界也。
君子之养其心,莫善于诚,夫诚,君子所以怀万物也。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时不言而人期焉。此以至诚者也。诚者,天地之大定,而君子之所守也。天地有纪矣。不诚则不能化育,君臣有义矣。不诚则不能相临,父子有礼矣。不诚则疏,夫妇有恩矣。不诚则离,交接有分矣。不诚则绝,以义应当,曲得其情,其唯诚乎。
孔子曰:为政以德。又曰: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然则德之为政大矣。而礼次之也。夫德礼也者,其导民之具欤,太上养化,使民日迁善而不知其所以然,此治之上也。其次使民交让处劳而不怨,此治之次也。其下正法,使民利赏而欢善,畏刑而不敢为非,此治之下也。夫善御民者,其犹御马乎。正其衔勒,齐其辔策,均马力,和马心,故能不劳而极千里,善御民者,壹其德礼,正其百官,齐民力,和民心,是故令不再而民从,刑不用而天下化治,所贵圣人者,非贵其随罪而作刑也。贵其随乱之所生也。是以至人之为治也。民有小罪,必求其善,以赦其过,民有大罪,必原其故,以仁辅化,是故上下亲而不离,道化流而不蕰。
夫君子欲政之速行,莫如以道御之也。皋繇喑而为大理,有不贵乎言也。师旷盲而为太宰,有不贵乎见也。唯神化之为贵,是故圣王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揜聪也。观夫弊俗偷薄之政,耳目以效聪明,设倚伏以探民情,是为以军政虏其民也。而望民之信向之,可谓不识乎分者矣。难哉。为君也。
夫君尊严而威,高远而危,民者卑贱而恭,愚弱而神,恶之则国亡,爱之则国存,御民者必明此要,故南面而临官,不敢以其富贵骄人,有诸中而能图外,取诸身而能畅远,观一物而贯乎万者,以身为本也。夫欲知天之终始也。今日是也。欲知千万之情,一人情是也。故为政者不可以不知民之情,知民然【然上恐脱情字】后民乃从令,己所不欲,不施之于人,令安得不从乎。故善政者简而易行,则民不变,法存身而民象之,则民不怨,近臣便嬖,百官因之而后达,则羣臣自污也。是以为政者必慎择其左右,左右正则人主正矣。人主正则夫号令安得曲耶。
天下大恶有五,而盗窃不豫焉。一曰心达而性险,二曰行僻而志坚,三曰言僞而辞辩,四曰记丑而喻博,五曰循非而言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可以不诛,况兼而有之,置之左右,访之以事,而人主能立其身者,未之有也。
夫淫逸盗窃,百姓之所恶也。我从而刑之残之刻剥之,虽过乎当,百姓不以为暴者,公也。怨旷饥寒,亦百姓之所恶也。遁而陷于法,我从而宽宥之,虽及于刑,必加隐恻焉。百姓不以我为偏者,公也。我之所重,百姓之所憎也。我之所轻,百姓之所怜也。是故赏约而劝善,刑省而禁奸,由此言之,公之于法,无不可也。过轻亦可,过重亦可,私之于法,无可也。过轻则纵奸,过重则伤善,今之为法者,不平公私之分,而辩轻重之文,不本百姓之心,而谨奏当之书,是治化在身而走求之也。
圣人之于法也。已公矣。然犹身惧其未也。故曰:与其害善,宁其利淫,知刑当之难必也。从而救之以化,此上古之所务也。后之治狱者则不然,末讯罪人,则驱而致之,意谓之能,下不探狱之所由生为之分,而上求人主之微旨以为制,谓之忠,其当官也能,其事上也忠,则名利随而与之,驱世而陷,此以望道化之隆,亦不几矣。
凡听讼决狱,必原父子之亲,立君臣之义,权轻重之叙,测浅深之量,悉其聪明,致其忠爱,然后察之,疑则与衆共之,衆疑则从轻者,所以重之也。非为法不具也。以为法不独立,当须贤明共听断之也。故舜命皋繇曰:汝作士,惟刑之恤,又复加之以三谇,衆所谓善,然后断之,是以为法参之人情也。故春秋传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而世俗拘愚苛刻之吏,以为情也者,取货赂者也。立爱憎者也。佑亲戚者也。陷怨雠者也。何世俗小吏之情与夫古人之悬远乎。无乃风化使之然邪,有司以此情疑之羣吏,人主以此情疑之有司,是君臣上下不通相疑也。不通相疑,欲其尽忠立节、亦难矣。苟非忠节,免而无耻,免而无耻,以民安所厝其手足乎。
春秋之时,王道浸坏,教化不行,子産相郑而铸刑书,偷薄之政,自此始矣。逮至战国,韩任申子,秦用商鞅,连相坐之法,造参夷之诛,至于始皇兼吞六国,遂灭礼义之官,专任刑罚,而奸邪并生,天下叛之,高祖约法三章,而天下大悦,及孝文即位,躬修玄默,议论务在宽厚,天下化之,有刑厝之风,至于孝武,徵发烦数,百姓虚耗,穷民犯法,酷吏击断,奸宄不胜,于是张汤赵禹之属,条定法令,转相比况,禁固【固疑罔】积密,文书盈于机格,典者不能遍睹,奸吏因缘为市,议者咸怨伤之。
凡治狱之情,必本所犯之事以为之主,不放讯,不旁求,不贵多端,以见聪明也。故律正其举效【效疑劾】之法,参伍其辞,以求实也。非所以饰实也。但当参伍聪明之耳目,不使狱吏断练饰治成辞于手也。孔子曰:古之听狱,求所以生之也。今之听狱,求所以杀之也。故斥言以破律,诋案以成法,执左道以乱政,皆王诛之所必加也。
夫听察者,乃存亡之门户,安危之机要也。若人主听察不博,偏受所信,则谋有所漏,不尽良策,若博其观听,纳受无方,考察不精,则数有所乱矣。人主以独听之聪,考察成败之数,利害之说,杂而并至,以干窥听,如此,诚至精之难,在于人主耳,不在竭诚纳谋,尽己之策者也。若人主听察不差,纳受不谬则计济事全,利倍功大,治隆而国富,民强而敌灭矣。若过听不精,纳受不审,则计困事败,利丧功亏,国贫而兵弱,治乱而势危矣。听察之所考,不可不精,不可不审者,如此急也。
凡有国之主,不可谓举国无深谋之臣,阖朝无智策之士也。在听策所考精与不精,审与不审耳,何以验其然乎。在昔汉祖者,聪听之主也。纳陈恢之谋则下南阳,不用娄敬之计则困平城,广武君者,策谋之士也。韩信纳其计则燕、齐举,陈馀不用其谋则泜水败,由此观之,汉祖之听,未必一暗一聪也。在于精与不精耳,广武之谋,非为一拙一工也。在用与不用耳,不可谓事济者有计策之士,覆败者无深谋之臣也。吴王夫差拒子胥之谋,纳宰嚭之说,国灭身亡者,不可谓无深谋之臣也。楚怀王拒屈原之计,纳靳尚之策,没秦而不反者,不可谓无计画之士也。虞公不用宫奇之谋灭于晋,仇由不听赤章之言亡于智氏,蹇叔之哭,不能济崤渑之覆,赵括之母,不能救长平之败,此皆人主之听不精不审耳,由此观之,天下之国,莫不皆有忠臣谋士也。或丧师败军,危身亡国者,诚在人主之听,不精不审。
取忠臣,谋博士,将何国无之乎。臣以为忠良虑治益国之臣,必竭诚纳谋,恳恻而不隐者,欲以究尽治乱之数,舒展安危之策耳,故准圣主明君,莫不皆有献可退否纳忠之臣也。昔者,帝舜大圣之君也。犹有咎繇献谟,夏禹纳戒,曁至殷之成汤,周之文、武,皆亦至圣之君也。然必俟伊尹为辅,吕尚为师,然后乃能兴功济业,混一天下者,诚视听之聪察,须忠良为耳目也。由此观之,忠良虑治益国之臣者,得不师踪往古,袭迹前圣,投命自尽,以辅佐视听乎。
夫人君者,以至尊之聪听,总万机而贤【贤当作监】之,以至贵之明察,料治乱而考焉。将当能皆穷究其孔要,料尽其门户乎。其数必用有所遗漏,不有忠臣良谋辅佐视听者,则凡百机微有所不闻矣。何以论其然乎。夫人君所以尊异于人者,顺志养真也。欢康之虞,则严乐盈耳,玩好足目,美色充欲,丽服适体,远眺迥望,则登云表之崇台,逍遥容豫,则历飞阁之高观,嬉乎緑水之清池,游乎桂林之芳园,弋凫与雁,从禽逐兽,行与毛嫱俱,入与西施处,将当何从体觉穷愁之戚悴,识鳏独之难堪乎。食则膳鼎几爼,庶羞兼品,酸甘盈备,珍馔充庭,奏乐而进,鸣钟而彻,闲馈代至,口不绝味,将当何从觉【觉上疑脱体字】饥馁之厄艰,识困饿之难堪乎。暑则被雾谷,袭纤絺,处华屋之大厦,居重荫之玄堂,褰罗帷以来清风,烈【烈当作裂】凝冰以遏微暑,侍者御粉扇,典衣易轻裳,飘飘焉有秋日之凉,将当何从体觉炎夏之郁赫,识毒热之难堪乎。寒则服绵袍,袭轻裘,绵【绵疑锦】衾貂蓐,叠茵累席,居隩密之深室,处复帟之重幄,炽猛炭于室隅以起温,御玉卮之旨酒以御寒,焰焰焉有夏日之热,将当何从体觉隆冬之惨烈,识毒寒之难堪乎。此数者,诚无从得而知之者也。凡百机。
《典语》
爵禄赏罚,人主之威柄,帝王之所以为尊者也。故爵禄不可不重,重之则居之者贵,轻之则处之者贱,居之者贵则君子慕义,取之者贱则小人觊觎,君子慕义,治道之兆,小人觊觎,乱政之渐也。易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人【人作仁】,故先王重于爵位,慎于官人,制爵必俟有德,班禄必施有功,是以见其爵者昭其德,闻其禄者知其功,然犹诫以威罚,劝以黜陟,显以锡命,耀以车服,故朝无旷官之讥,士无尸禄之责矣。
夫无功而受禄,君子犹不可,况小人乎。孔子所以耻禀丘之封,而恶季氏之富也。故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处,苟得其志,执鞭可为,苟非其道,卿相犹避,明君不可以虚授,人臣亦不可以苟受也。书曰:天工人其代之,是以圣帝明王,重器与名,尤慎官人,故周褒申伯,吉甫著诵,祈父失职,诗人作刺,王商为宰,单于震畏,千秋登相,匈奴轻汉,推此言之,官人封爵,不可不慎也。官得其人,方类相求,虽在下位,士以为荣也。俗以货成,位失其守,虽则三公,士以为辱也。故王阳在位,贡公弹冠,王许并立,班伯耻之。
天子据率土之资,总三才之任,以制御六合,统理羣生,固未易为也。是以圣帝明王,忧劳待旦,勤于日昃,未有不汲汲于求贤,勤勤于远恶者也。故大舜招二八于唐朝,投四凶于荒裔,殛鲧不嫌登禹,亲仁也。举子不为宥父,远恶也。以能昭德立化,为百王之命也。
夫世之治乱,国之安危,非由他也。俊乂在官,则治道清,奸佞干政,则祸乱作,故王者任人,不可不慎也。得人之道,盖在于敬贤而诛恶也。敬一贤则衆贤悦,诛一恶则衆恶惧,昔鲁诛少正,佞人变行,燕礼郭隗,羣士向至,此非其效与,然人主处于深宫之中,生于禁闼之内,眼不亲见臣下之得失,耳不亲闻贤愚之否臧,焉知臣下谁忠谁否,谁是谁非,须当留意隐括,听言观行,验之以实,效之以事,能推事效实,则贤愚明而治道清矣。
王者所以称天子者,以其号令政治法天而行,故也夫天之育万物也。耀之以日月,纪之以星辰,运之以阴阳,成之以寒暑,震之以雷霆,润之以云雨,天不亲事而万事归功者,以所任者得其宜也。然握璇玑,御七辰,调四时,制五行,此盖天子之所为任者也。孔子曰: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帝王之盛莫过虞,昔帝尧之末,洪水有滔天之灾,烝民有昏垫之忧,于是咨嗟四岳,举及侧陋,虞舜既登,百揆时叙,二八龙腾,并干唐朝,故能扬严亿载,冠德百王,舜既受终,并简俊德,咸列庶官,从容垂拱,身无一劳,而庶事归功,光炎百世者,所任得其人也。
天子所以立公卿大夫列士之官者,非但欲备员数,设虚位而已也。以天下至广,庶事总猥,非一人之身所能周理,故分官别职,各守其位,事有大小,故官有尊卑,人有优劣,故爵有等级,三公者,帝王之所杖也。自非天下之俊德,当世之良材,即不得而处其任,处其任者,必荷其责,在其任者,必知所职,夫匡辅社稷,佐日扬光,协齐七政,宣化四方,此三公之职,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大臣不亲细事,犹周鼎不调小味也。故书曰:元首丛莝哉。股肱惰哉。庶事堕哉。此之谓也。陈平曰:宰相者,上佐天子,下理阴阳,外无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其【其字疑衍】任其职也。可谓知其任者也。
天下至广,万机至繁,人主以一人之身,处重仞之内,而御至广之士,听至繁之政,安知万国之声息,民俗之动静乎。故古之圣帝,立辅弼之臣,列官司之守,劝之以爵赏,诫之以刑罚,故明诫以效其功,考绩以核其能,德高者位尊,才优者位重,人主总君谟以观衆智,杖忠贤而布政化,明耳目以来风声,进直言以求得失,夫如是,虽广必周,虽繁必理,何则,御之有此具也。夫君称元首,臣云股肱,明大臣与人主一体者也。尧明俊德,守位以人,所以强四支而辅体也。其为己用,岂细也哉。苟非其选,器不虚假,苟得其人,委之无疑,君之任臣,如身之信手,臣之事君,亦宜如手之系身,安则共乐,痛则同忧,其上下协心,以治世事,不俟命而自勤,不求容而自亲,何则,相信之忠著也。
是以天子改容于大臣,所以重之也。人臣尽命于君上,所以报德也。宠之以爵级,而天下莫不尊其位,任之以重器,天下莫不敬其人,显之以车服,天下莫不瞻其荣者,以其荷光景于辰耀,登阶【登阶之间,恐有脱字】于天路也。若此之人,进退必足以动天地而应列宿也。故选不可以不精,任之不可以不信,进不可以不礼,退之不可以权辱,昔贾生常陈阶级,而文帝加重大臣,每贤其遗言,博引古今,文辞雅伟,真君人之至道,王,臣之硕谟也。
夫料才核能,治世之要也。凡人之才,用有所周,能有偏达,自非圣人,谁兼资百行,备贯衆理乎。故明君圣主,裁而用焉。昔舜命羣司,随才守位,汉述功臣,三杰异称,况非此俦,而可备责乎。且造父善御,师旷知音,皆古之至奇也。使其探【探疑换】事易伎,则彼此俱屈,何则,才有偏达也。人之才能,率皆此类,不可不料也。若任得其才,才堪其任,而国不治者,未之有也。或有用士而不能以治者,既任之不尽其才,不核其能,故功难成而世不治也。马无辇重之任,牛无千里之迹,违其本性,责其效事,岂可得哉。使韩信下帷,仲舒当戎,于公驰说,陆贾听讼,必无【无下恐有脱字】曩时之勋,而显今日之名也。何则,素非才之所长也。推此论之,何可不料哉。
政有宜于古而不利于今,有长于彼而不行于此者,风移俗易,每世则变,故结绳之治,五帝不行,三代损益,政法不同,随时改制,所以救弊也。易曰:随时之义大矣哉。孔子曰: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明用武有时,昔秦杖威用武,卒成王业,吞灭六国,帝有天下,而不斟酌唐、虞,以美其治,损益三代,以御其世,尔乃废先圣之教,任残酷之政,阻兵行威,暴虐海内,故百姓怨毒,雄桀奋起,至于二世,社稷湮灭,非武不能取而所守之者非也。传曰:夫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秦无戢兵之虑,故有自焚之祸,好战必亡,此之谓也。徐偃王好行仁义,不修武备,楚人伐之,身死国灭,天下虽安,武不可废,况以区区之徐,处争夺之世乎。忘战必危,此之谓也。汉高帝发迹泗水,龙起丰、沛,仁以怀远,武以弭难,任奇纳策,遂扫秦、项,被以惠泽,饰以文德,文武并作,祚流世长,此高帝之举也。
秦汉俱杖兵用武以取天下,汉何以昌,秦何以亡,秦知取而不知守,汉取守之具备矣乎。中世孝武以成功恢帝纲,元、成以儒术失皇纲,德不堪也。王莽之世,内尚文章,外缮师旅,立明堂之制,修辟廱之礼,招集儒学,思遵古道,文武之事备矣。然而命绝于渐台,支解于汉刃者,岂文、武之不能治世哉。而用之者拙也。班输骋功于利器,拙夫操刀而伤手,非利器有害于工匠,而夫膏梁旨馔,时或生疾,针艾药石,时或瘳疾,故体病则攻之以针艾,疾瘳则养之以膏梁,文武之道,亦犹是矣。世乱则威之以师旅,道治则被之以文德。
天生烝民,授之以君,所以综理四海,收养品庶也。王者据天位,御万国,临兆民之衆,有率土之资,此所以尊者也。然宫室壮观,出于民力,器服珍玩,生于民财,千乘万骑,由于民衆,无此三者,则天子魁然独在,无所为尊者也。明主智君,阶民以为尊,国须政而后治,其恤民也。忧劳待旦,日侧忘飡,恕己及下,务在博爱,临御华殿,轩槛华美,则欲民皆有容身之宅,庐室之居,窈窕盈堂,美女侍侧,则欲民皆有配匹之偶,室家之好,肥肉淳酒,珠膳玉食,则欲民皆有馀粮之资,充饥之饴,轻裘累暖,衣裳重茧,则欲民皆有温身之服,御寒之备,凡四者,生民之本性,人情所共有,故明主乐之于上,亦欲士女欢之于下,是以仁惠广洽,家安厥所,临军则士忘其死,御政则民戴其化,此先王之所以丰动祚享长期者也。若居无庇首之庐,家无配匹之偶,口无充饥之食,身无蔽形之衣,婚姻无以致娉,死葬无以相恤,饥寒入于肠骨,悲愁出于肝心,虽百舜不能杜其怨声,千尧不能成其治迹,是以明主御世,恤民养士,恕下以身,自近及远,化通宇宙,丕惧民之不安,故能康厥世治,播其德教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