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勃留索夫Ctrl+D 收藏本站

修女创奇迹名声四扬起风潮主教斗恶魔动用兵力镇女妖Ⅰ

第二天早晨,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我很早就来到了田野里,坐到一座小山冈上。山冈下是一条小河,它把我们的营地与修道院隔开了。我仔细地打量起修道院。这是一座古时曾修建过许多的、非常普通的修道院,根本谈不上漂亮,四方形的厚厚的围墙里是一些简陋的修女们的独间居室建筑和一个古时尖拱建筑式的教堂。从山冈上可以看到收拾得非常干净的院子、墓地、坟墓之间撒着一层沙土的小道、一些房屋的台阶,但时间还很早,到处都空旷旷的,第一次弥撒还没开始。我就这样坐了好半天,好像一个密探在窥视通往敌城的道路,但由于沉浸于模糊的、难以言传的思绪中,又好像是在窥探忘却的梦景。

我的遐想被悄悄走来的福马法师打断了,他像老朋友似的跟我打了招呼。尽管我的沉思被搅扰了,心里不痛快;但我立刻想到,从宗教审判官嘴里可以打听到有关修女玛丽娅的详细情况——依稀的不安感觉一直没有消失,所以我对这次相遇几乎是很高兴的。然而,福马法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虚伪地、滔滔不绝地谈起这个时代的堕落,并抱怨教会的公爵们姑息迁就新教徒。譬如,他压低嗓音,好像有人能听到我们谈话似的,告诉我:科隆大主教格尔曼与伊拉斯谟(1)关系很好,而且多次宽恕巴捷尔邦的邪教徒;甚至这次我们作为随从人员的大主教约翰也不嫌厌恶地与臭名昭著的路德派教徒、黑森的菲利浦签订了联盟。非常可能,他说这些污蔑之词是指望能从我嘴里听到对其他人、哪怕是伯爵的告发,但我回答时非常谨慎,并竭力把话题转到了我为之而来的那件事上。

最后,福马法师对我说:

“很多人把修女玛丽亚当作圣女一样颂扬,并坚持说她就像虔诚的法国国王一样,把手放在病人身上就能治病。而我的微薄经验向我揭示,这个修女与恶魔有来往,恶魔博得了她的信任,每天晚上扮成英库布(2)的形象到她那里去。这种罪孽,很遗憾,越来越多地渗透到神圣的寺院里,难怪圣经里这样描写女罪人:

‘你——利用法律,夸赞上帝’。大主教公爵想用祈祷的力量赶走这个精灵;但我认为不得不忍痛用审问和拷打的方式来揭穿罪恶的灵魂,并找到罪恶的同谋者。”

我没能从宗教审判官的嘴里得到更多的东西,而且我们的谈话很快就结束了,因为修道院里响起了召唤人们去教堂的钟声。从我们的高地可以看到,修女们从各个单间居室里走出来,形成一列长队,经过院子向教堂走去。我徒劳无益地全神贯注地细看那一个个小人影,但由于距离很远,并且她们都穿着一样的灰色衣服,所以她们一个个都很相似,恍若街头舞台上的木偶一样。当教堂的大门把她们当中的最后一个人吞没的时候,我们听到了琴的声音。我和福马法师道了别:他去听弥撒,而我去找伯爵。

我看到伯爵时,他已穿好衣服,他的情绪正处于最佳状态。我竭力巧妙地利用这种情绪,想通过他的帮助进入修道院。我知道用什么样的诱饵最容易让他上钩,就对他提起相信魔鬼存在的、最著名的盖米斯特·普列东关于魔鬼的观点:魔鬼是第三等级的神,它们得到宙斯的神赐,并以此来保护人们,使他们强壮、高尚。我还向伯爵指出:很可能某些古代的神经历几百年之后,活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不是别人,恰恰慢波乔·勃拉乔里诺讲述了古代的神特里同在达尔马提岸边被捉到,当地的洗衣妇用杵棒把它打死了。我用诸如此类的一些说法竭力在伯爵身上激发起他对修道院里的事情的兴趣,而他本来就应该在大主教跟前。终于,他半开玩笑地对我说:

“好吧,鲁卜列希特,既然你对钻入可怜的修女身上的这些天使和魔鬼这么感兴趣,那么我们就走吧,到现场去研究研究。不过你注意,不论西塞罗,还是贺拉斯,都没叙述过这类事情。”

我们没有耽搁,走出帐篷,下了山冈,像走钢丝似的踩着两个摇摇晃晃的竿子过了小河,很快便来到了修道院大门口。一个看门的修女恭敬地站起来,朝显贵的骑士深深鞠了一躬,伯爵吩咐她把我们带到院长那里,他和她曾有点相识。修女领着我们穿过院子和小花园,向一个单独的木房子走去。沿着颤悠悠的楼梯走上二楼,她先闪进门里,随后打开门,又一次深鞠躬,请我们进屋。整个短短的一小段路程,从伯爵的帐篷到女院长的单独居室,不知为什么我记得清楚,仿佛有一个雕刻工把这个路线图刻在了我的脑海里,至今我的眼前还清楚地浮现着曲曲弯弯的小路、转弯处变换的景物和两旁的所有的树丛。

女院长的房间不大,里面摆满笨重的旧时家具和许多圣洁的艺术作品:圣母玛丽亚的塑像、挂在墙上的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念珠及各种虔诚的绘画作品。女院长——已十分年迈的、出身于名门望族的女人,在修道院的名字是玛尔塔——仿佛身体极度虚弱似的正坐在沙发椅里,旁边只有一个修女,而对面站着像报告人似的福马法师,他已挤进这儿来了。伯爵很谦恭地做了自我介绍,提了一下以前的交往;女院长尽管年事已高,但可能是根据修道院的规矩,也深鞠了一躬,向他表示欢迎。

终于,经过被意大利人称之为高雅的谈话艺术所要求种种其他礼数之后,大家都占据了各自的位置。伯爵坐到女院长的另一张沙发椅上,而我和福马法师像他的随从似的站在他身后。这时,谈话才转入正题。伯爵开始询问玛尔塔师太有关修女玛丽亚的事情。

“唉,尊敬的伯爵!”玛尔塔师太回答说,“我在这两个星期经历的事情,是我,由于主的慈悲,从未想在交给我的修道院里看到的。快十五年了,我靠自己这点微弱的力量放牧我的这群羊,我的寺院在此之前一直是国家的骄傲和自豪,可现在成了诱惑物和争执的对象。我对您说,现在有些人甚至害怕走近我们的寺院的围墙,他们确信寺院里住进了一个恶魔或者一群恶精灵。”

听完这些话,伯爵很有分寸地坚持请求女院长给我们详细讲一讲最近一个时期以来的所有事件;而她并没有立刻讲,不太情愿,但最后还是照办了。我在这里把她讲的话转述一下,因为她的话很长,并且并不都讲得很得体。

大约一个半月前,按玛尔塔师太的话说,一个谁都不认识的、自称玛丽亚的姑娘来见她,请求允许自己留在修道院里,哪怕是做最低等的女仆。来人以其谦虚和通情达理赢得了女院长的喜欢。女院长很可怜这个无家可归、一无所有的漂泊者,允许她在修道院住下了。从最初几天开始,新的见习修女玛丽亚在履行教会职责时就表现出异常的热忱,祈祷时极其诚恳,经常整夜跪在带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前,直到第二次弥撒。与此同时,人们很快便发现许多奇异现象伴随着玛丽亚:有时在她手下边冬天的茎秆不适时地开了花,有时人们看到她在黑暗中被仿佛是光环似的某种光照亮,有时当她在教堂里祈祷时,可以听到她身边发出自一些看不见的嘴发出的温柔的声音,它们在唱庄严的赞美歌,还有时在她的手掌上出现好像是由于钉在十字架上而落下的圣痕。在修女玛丽亚的身上还显露出创造奇迹的才能:她仅仅通过触摸就能治好所有的病人。于是,越来越多的病人从周围的村庄汇集到修道院。那时女院长曾问过玛丽亚,她是用什么力量创造这些奇迹的;玛丽亚承认,说有一个天使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给她以教诲,教她做出宗教奇迹。她讲这些话时非常真诚,很难对她的自白产生怀疑。修道院的修女们为她的惊人才能以及异常的谦逊、对所有人的恭敬而赞叹,对她充满炽烈的爱。她们很高兴,因为这样的圣女进入她们的圈子;当然,她们已不把她当作见习修女,而把她当作与自己平等的,甚至超出其他修女的人。

所有这一切持续了三个多星期。在这一段时间里,修女玛丽亚名声不仅传遍整个地区,在修道院里面也名气大增,出现了许多她最忠实的崇拜者,她们无时无刻不跟随着,大声颂扬她的高尚品德,像崇拜一个新圣人一样崇拜她。但在其他修女中也有一些为数不多的不怀好意的人,她们开始散布怀疑:修女玛丽亚是不是用真正的天启来治病?寺院里发生的所有这些事是不是人类的宿敌——魔鬼新的花招?人们注意到:到处伴随着修女玛丽亚的现象并不总是符合天使的意愿,因为有时能听到她身旁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拳头打在墙上,或者,她在场的时候某些东西突然自己跌落下来,似乎是被抛下来的,等等。接近玛丽亚的修女中的一些人后来在忏悔中向神父承认,不久前一些奇怪的诱惑开始折磨她们:夜里,在她们的单人居室里开始出现恍若发出光亮的天使一样的漂亮青年形象,他们劝说修女们与他们做爱。当她们把这些事告诉修女玛丽亚时,她非常难过,并请求她们加倍祈祷,加强斋戒以及参加其他教会活动的诚意。她说,在神圣的东西附近总有些狡猾的精灵在奔走,寻找时机以毁掉善良的种子。

然而,尽管修女玛丽亚和她的崇拜者们的确不停地祈祷,并使自己经受各种各样的虔诚考验,魔鬼在修道院的活动却与日俱增。敲打墙壁、地板和天棚的神秘声音到处都能听得见,不论修女玛丽亚在场还是不在场。夜晚常有顽皮的手推倒家具,甚至推倒圣物,把箱子里的东西弄乱,使房间和教堂里一片混乱。有时不知是谁从田野上往修道院里扔来许多炮弹似的沉石头,十分可怕。在黑暗的通道里修女们感觉到看不见的手在触摸她们,或者她们突然落入不知谁的冰冷的怀抱,吓得她们浑身打颤。再后来,魔鬼们开始以黑猫的形象不知从什么地方清楚地出现了,并钻进温顺的修女们的衣裙里。

最初,女院长曾试图以规劝和祈祷同罪孽和魔力进行斗争;后来,修道院的神父做了十分认真的祈祷,并在所有的房间里都洒上了圣水;再往后,从城里请来了最有名的念咒人,他连续两天两夜施用法术,使神力降临到面包和盐、垃圾和尘土之上;但骚乱仍有增无减。幽灵开始在所有的角落里,在白天与黑夜的任何时间出现:在修女们祈祷时,吃饭时,在床上,在厕所里,居室里,院子里,教堂里。不知哪儿发出竖琴声,修女们无力克制诱惑,开始跳舞、旋转。最后,魔鬼们开始进入修女们身上,拦住她们,把她们推倒在地上,使她们痉挛、抽搐、经受各种折磨。修女玛丽亚虽然也没有避免这些发作,但她仍然坚持说:这仅仅是凶恶敌人的进攻,应该按照她的天使的指示尽全力同它们作斗争。仍有一些修女继续相信她,崇拜她。但其他人更凶狠地诅咒她,说是她使修道院中了邪,指责她与魔鬼结盟。寺院里出现了大分裂和丢人的、可怕的争吵。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决定去找大主教公爵,按照圣徒们留下的传统,他有权制止和宽恕我们的罪孽。

这就是玛尔塔师太的叙述,冗长的、颠三倒四的,而且看来她已不只一次对别人讲过。当她讲述时,我确凿地认出了莱娜塔的形象特点,恐惧和绝望立刻也像魔鬼一样钻入了我的心灵。我听着叙述,就仿佛是在听死刑判决书。她讲完后,伯爵表现出我料想不到的兴趣。他问道:能否把修女玛丽亚叫来问她几个问题。

“一些天来,”女院长回答说,“我一直禁止她走出自己的居室,因为她在场时总是引起骚动——不论是在食堂、还是在神圣的弥撒时。不过,我现在打发人去把她带到这儿。”

玛尔塔师太低声对身边的修女吩咐了几句话,修女鞠了一躬,走出了房间;而我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莱娜塔,几乎要摔倒在地上,我不得不像个醉汉似的靠在墙上。此时,女院长又对伯爵说:

“尊敬的伯爵!不管怎样,我应该对你说,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不能责怪可怜的玛丽亚的任何方面。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天使伴随着她,但我坚信:她根据自己的意愿,没有与魔鬼结成任何联盟。我看出她非常不幸,即使在今天,我也仍像她那天两手空空、饥肠辘辘地来请求我给她以栖身之地时那么可怜她。”

为了这些高尚的话,我真想跪倒在这位令人尊敬的女人面前,但正在这时门开了。莱娜塔跟在修女身后,穿着修女服,包着头巾,低垂着目光,慢慢地走进来。她深深鞠了一躬,站到了我们面前。尽管她穿着不适合她穿的灰色的修女衣服,我也不可能认不出她来,不可能认不出她那张我全身心爱着的、像我生活中最宝贵的形象一样熟悉的脸,尽管它由于这几个星期的折磨苍白了,憔悴了。莱娜塔还是我记得的那样时而热情激昂,时而极度绝望,时而怒不可遏,时而平静,深明事理地坐在书前,她可爱、善良、温柔,像孩子一样听话,一双孩子般的眼睛和孩子般的、几乎圆圆的嘴唇。我情不自禁地向她喊道:

“莱娜塔!”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把脸转向了我,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说过一句话;而莱娜塔一动也没动,只是抬起自己明亮的眼睛看了看我,一瞬间她直盯着我的脸,然后轻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离开我,撒旦!”

惊诧的伯爵问我:

“难道你,鲁卜列希特,认识这个姑娘?”

但我已控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认识到:对于我来说,所有的希望都在于严守秘密。我回答道:

“不,亲爱的伯爵,我看来认错人了。我不认识这个姑娘。”

这时,伯爵自己向修女玛丽亚提出了问题:

“告诉我,亲爱的姑娘,您知道人们指责您什么吗?”

莱娜塔用自己十分悦耳的、但此时不同寻常的温顺的声音回答道:

“先生,我来到这里寻求安宁,因为我受尽了折磨。除了至高无上的上帝之外,我没有向任何人祈祷过。假若我的敌人想毁掉我,可能我已没有足够的力气与它们进行斗争了。”

伯爵想了想,又问道:

“您本人什么时候看见魔鬼吗?”

莱娜塔高傲地回答道:

“我总是回避它们。”

这时伯爵提出了第三个问题:

“那您相信魔鬼的存在吗?”

莱娜塔反驳道:

“我相信的不是魔鬼,而是上帝说明它们的话。”

伯爵微笑了一下,说他暂时没有什么可问的了。莱娜塔又深深鞠了一躬,没再看我一眼,就走出了房间。我留在房间里,比看到可怕的幽灵本身还要为之惊愕。我不记得在这之后伯爵又与玛尔塔师太说了些什么,而且他们的谈话很快就中止了,因为掌管食品储藏处钥匙的修女跑来报告:大主教吩咐所有的修女以及所有同他一起来的人都到教堂集合。自然,女院长立刻站起,下达命令;而伯爵转身对我说:

“我们也走吧,鲁卜列希特。可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他最后这句话表明,我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惊慌不安;所以,我咬紧牙关,调动起所有的意志力,尽量保持一副平静的样子。

当我们走出女院长住的房间时,跟在伯爵身后的宗教审判官法师不无狡黠地问我:

“您现在怎样看待修女玛丽亚?我早上对您说过的话是真的吧?”

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想,这里还需要做详细的调查,因为事情的很多方面我还不清楚。”

宗教审判官法师高兴地抓住我的想法,并把它扩展开来:

“您自然是正确的,我们俩人都看到,真正的调查还没有进行。首先应该确定,这里出现的是(存在魔鬼的影响这一点已不容置疑):中魔或者受控。在第一种情况下,这些嫌疑的人,特别是这个修女玛丽亚,犯有与魔鬼结盟的罪孽,她们允许魔鬼进入自己的身体;在第二种情况下,她们的罪过只在于意志薄弱。允许魔鬼从外部控制自己。存在许多揭露这些罪过的手段。比如,在中魔的人身上划一个十字,用刀切开它,血是不流动的;他们能手拿红火而不感觉烫;如果把他们手脚捆上,扔进水里,他们不会被淹死,等等。然后还应弄清楚,犯有罪孽的人是仅仅给自己的灵魂带来了损害,还是也给周围的人带来了损害:是否用咒语杀了牲畜和人,是否造成女人们无法生育,是否呼风唤雨,掀起风暴,是否掘出婴孩尸体,等等。应该准确地确定,究竟是哪些魔鬼在这里进行渎神活动,它们的名字,它们最喜爱的外貌和它们服从的咒语——为的是以后比较容易地与它们的恶劣影响相对抗。”

宗教审判官法师还讲了许多其他事情,但我竭力不去听他的诡辩术,因为我感到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溅满令人厌恶的、有毒的唾液。我尽量不与同行的人说话,默默地开始祈祷:“除了至高无上的上帝,我无人可以求助。”我默默念道,“主啊,如果你想让我相信你,你就让今天的一切都平安地过去吧!”我的祈祷是发自内心的,我非常想回忆起救世主关于我们的上帝的话:“在你们中间有这样的人吗——当他的儿子向他要面包,他会丢给他一块石头?”

我们慢慢地向前走,来到教堂门口,那里已聚集了很多人,不仅有随同大主教来的人,还有许多周围的居民,自然,有不少好奇的人,他们想看看自己的公爵,看看他与魔鬼进行斗争的场面。但根据大主教本人的命令,普通农民没有被放进修道院,他们只好聚集在大门口。进入教堂的通道对于我们这些陪同伯爵的人来说当然是敞开的,转眼间我们已站在了黑幽幽、阴沉沉、充满嘈杂声音但仍不失其庄严的古老教堂的十字形拱顶下了。我仔细地观察起穿着灰色衣服的修女行列,她们像一群惊恐的鸽子,如同维吉尔说的“一群黑色的风暴打落的鸽子”挤在一边,但莱娜塔没在里面。伯爵以及站在他旁边的我、福马法师坐到了第一排长凳上。在一片沉寂和令人难耐的等待中,我有几分钟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想起那些天在另外一些教堂里我躲在圆柱后面也是这样用眼睛寻找莱娜塔。我知道她马上就要进来了,我又要看到她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如同一只被粗糙的人手提住了的胆小的蜥蜴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门的嘎吱声使我抬起了眼睛。我看到从祭室门后走出了玛尔塔师太,她的左右是两个修女,身后是目光低垂、但步履坚定的莱娜塔。她们刚走到其他修女跟前,大主教公爵便在两个首席教士和修道院的神父陪同下走出来了。大主教身着用金线缝制的庄严法衣,披着长巾,手里拿着贵重的大主教权杖,头上戴着比昨天在城堡戴的那顶更豪华精美的法冠,周边缀着在白天仍点着的烛光下熠熠发光的宝石。所有的人在他一进来时跪倒在地上。大主教和首席教士直接走向祭坛,在那里他也跪到地上,做了“万能的、永恒的上帝”的祈祷。当他的祈祷结束时,整个教堂的人,包括莱娜塔,都发出了同一个声音:“阿门”。莱娜塔孤单一人跪在长凳前面,在所有人的视线当中。大主教站起来,转向我们,用洪亮、清晰的嗓音说道:“向你们呼唤,向你们致意。(3)”我们也都齐声用同样的话回答了他。最后,他在水上划了个十字,把圣水洒到各个方向,然后他坐在大主教沙发椅上,吩咐莱娜塔走到跟前来。

我的目光与莱娜塔的形象联结得那么紧密,我想,那一时刻,任何力量也不会使我的头转向另一个方向。当她慢慢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衣服的每一下细微的晃动。莱娜塔向前走了几步,在大主教的沙发椅前跪了下来。大主教在她的前额上划了一个十字,把祝福的手放到她的头上,做了祈祷——“万能的上帝,圣父、圣子和圣灵祝福你(4)”莱娜塔带着温顺的表情静静地听完祈祷,我们大家再次同声回答:“阿门”。我看到,在这些仪式进行当中,莱娜塔始终把自己表现为一个神圣教会的忠实女儿,在她身上没有丝毫魔鬼存在的迹象。宛如黑暗中露出的一缕霞光,我心中产生一丝令人兴奋的希望:一切会顺利地过去。

第二次祈祷结束后,大主教又站起来,对我们所有的人说道:

“亲爱的兄弟们,姐妹们!很清楚,魔鬼经常装扮成天使的样子,为的是更有把握地诱惑和毁掉虚弱的灵魂。但是,对此我们有精神上的利剑,可以割掉它可耻的嘴脸。所以我们号召你们,不要再害怕了。你,我们亲爱的女儿,回答我们:你有什么根据能说明你的幽灵是来自上帝,而不是来自魔鬼?”

这时我又听到莱娜塔的声音,轻轻的、稳重的、但清晰的声音,她说道:

“最尊敬的神父!我不知道我的幽灵是来自何方,但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幽灵给我讲述上帝和善良,要求我去过纯洁的生活,并诅咒我的罪孽——我怎么能不信任它呢?”

然而,莱娜塔刚说完这几句话,突然,在她周围,仿佛是在地底下发出了一阵阵迅猛的撞击地板的声音,这是她所说的“小鬼”撞击的声音。刹那间,教堂里出现一阵骚动,从修女中间传出尖叫声,人们忙乱起来,我自己也无法克制使我感到惊愕的突如其来的恐惧。大主教有力地用权杖敲击了一下,厉声喝道:

“这是谁的诡计?回答!”

我看不到莱娜塔的脸,但从她颤抖的声音中我明白了:她十分激动不安。她用极轻微的声音说道:

“神父!这是——我的敌人。”

大主教没有惊慌失措,他开始念咒语,最初是用我们的语言念的:

“站出来,魔鬼,假若你在这神圣的殿堂为自己找到了安身之地的话!你——谎言之父,真理的破坏者,谬误的制造者,听着我们普通的平民对你的诡计做出怎样的判决!难道你,被判决有罪的精灵不服从我们的创世主的意志?你犯了大孽,从神圣的山顶被抛进了黑暗的深渊和无底的地狱。现在,你这可鄙的东西,不管你是谁,属于地狱中的哪一个等级,但如果由于天灾,你用欺骗获得了这些虔诚的女人们的信任,我们就要请来万能的圣父,求救世主圣子,召唤美好的圣灵,共同反对你!噢,古代的蛇!我们把你革出教门,赶走你,诅咒你,否定你干的事情,禁止你来这个地方。快跑吧,你这可耻的、下贱的、被驱逐的东西,跑到那些没有水火的地方、可怕的沙漠、没有人烟的地方去吧!藏到那里,啃噬你骄傲的笼头,等待最后的审判那可怕的一天去吧!不要嘲弄耶稣基督的仆人,不要折磨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快跑吧,赶快离开,让她们在安宁中向上帝顶礼膜拜吧!”

但是,当大主教发出这些诅咒和咒语的时候,那些撞击声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增强了,不仅地板上、连长凳里、教堂墙壁里,甚至高高的十字拱顶上都响了起来;而且撞击的力量也加大了,好像是在用锤子用力敲击似的。与此同时,教堂里的骚动也愈演愈烈,观众中许多人惊恐地寻找出路;修女们也乱成一团:有的人像羊羔看到狼一样颤抖着,紧缩在一起,还有的人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地诅咒莱娜塔,责难她。而莱娜塔本人如同木雕一般,一动也不动。她没有站起来,但也没有低下头,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最后,修女行列中一个看上去年轻、漂亮的女修士突然挣到前面,跑到教堂中间,做着一些奇怪的动作,嘴里喊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紧接着倒在了地上,像我看到莱娜塔发作时那样全身抽搐起来。人们惊恐万状地从自己位子上跳起来,我也朝倒下的姑娘跑去,只见她可怕地挺直身子,衣服下的肚子鼓了起来,好像突然成了孕妇一样。但大主教用威严的声音命令所有的人留在原地不动。他走到不幸的人面前,吩咐首席教士用圣长巾把她牢牢地捆起来,好让她停止抽搐。然后,他把圣水喷在她的脸上,朝他大声问道:

“你在这里吗,可诅咒的骚乱煽动者?”

进入被捆起来的修女身体里的魔鬼用她的嘴回答说:“我在这里!”

这一回答比在此之前发生的一切更使我们惊骇不止,而大主教又问道:

“我用活着的上帝名义请你回答:你是魔鬼吗?”

修女回答道:“是的!”

大主教问:

“你就是那个带着天使的面孔诱惑了修女玛丽亚的那一个吗?”

修女回答道:“不是,我们在这儿不止一个。”

大主教问:

“回答:你们是出于什么目的想出欺骗的花招,用假面孔诱惑上帝的仆人们?”

没有听到回答。大主教重又问道:

“你们有没有无耻的企图,想毁掉这些虔诚的修女们永恒的幸福,把整个圣洁的共同生活变为渎神行为?”

修女回答道:“是的!”

“回答:在这个寺院里的修女中你们有没有同谋者?”

修女回答:“有!”

听到这一回答,周围所有的人都哆嗦了一下,大主教又问道:

“谁是这样的同谋者?是不是你现在正待在她身体里的这个?”

修女回答:“不是!”

大主教问:

“那么,是不是那个称自己为玛丽亚的那个修女?”

修女回答:“是的!”

在一瞬间我明白了:这是对莱娜塔宣布的死刑判决。而大主教又往倒在地上被捆起来的修女脸上洒了一些圣水,并开始诅咒使她中魔的魔鬼,以使它离开她的身体。

“狡猾的、有恶习的精灵,”大主教说道,“我命令你离开这个你错误地选择为自己的居留之地的身体,因为它是圣灵的殿堂。走开,毒蛇,狡猾与叛逆之徒!走开,浑身污垢、面目狰狞的狼!走开,公羊、猪和虱子的捍卫者!走开,毒蝎,可诅咒的蜥蜴,蛇形怪物,长角畜生!我以引导一切奥秘的耶稣基督的名义命令你,滚开!”

他发出这最后一声诅咒时,被捆绑的修女更剧烈地抽搐起来,她已是用自己的人称呻吟着说:

“它在离开!它在离开!它在我的胸膛里!它在我的手中!它在我的手指里!”

随着她的话音,她肚子里的鼓包转向胸膛,然后又转向肩膀;她抬起捆着的手,最后一动也不动了,仿佛是一个经历了一场可怕的疾病发作变得极度虚弱无力的病人一样。福马法师事后说,他与其他人看到一个模糊的、丑陋的小人形状的魔鬼从不幸的人手指里飞了出来,在一团烟雾中飞出教堂大门,并在身后留下一股恶臭。但我,尽管仔细地观察了所发生的一切,并没有看到那个幽灵,也没觉察到那股恶臭。魔鬼附体的修女安静了下来,很清楚:魔鬼离开了她的身体。大主教吩咐人把她送走,因为她已走不动路了;而大主教本人又向莱娜塔走去,我们大家都跟在他后面。

莱娜塔在诅咒魔鬼附体的修女的那段时间里,一直跪在一旁,甚至没有试图把脸转向我们。有好几次,我真想走到她跟前与她谈一谈,但一种想法制止住了我:这样我会暴露自己与她的密切关系,若能帮助她或救她,只能是在人们把我当成与她不相识,甚至敌视她的人这样一种情况下。所以,我压制住自己内心强烈的愿望,始终站在远离她的地方,和其他人在一起。只当大主教走近她时,我才和大家一起也向她走去。这一次我尽量走到能看到她的脸并且她也能看见我的地方。然而,我非常熟悉的那张脸的表情没有向我预示任何吉兆,因为我马上就发现:她脸上温顺的表情已为严峻和固执所代替。一阵新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刺痛了我的心。我还应补充一点:虽然大主教与魔鬼对话时神秘的敲击声变得小了些,但并没有完全停止,它时而在墙里,时而在地板里,时而在拱顶下响起来。

回到祭坛下,大主教吩咐熄灭蜡烛作为悲痛的表示,然后他严厉地用权杖敲击着石板,对莱娜塔说:

“修女玛丽亚!在上帝的帮助和上帝给予我们的力量威慑下,我们迫使我们敌人中间的一个离开了你的一个姐妹的身体。它告诉我们,说你和魔鬼结成了罪恶的联盟。你在我们面前忏悔你的背叛行为吧!”

莱娜塔抬起头,坚定地回答道:

“我没有做出你所指出的罪孽。”

她刚说完这句话,周围便突然响起骇人的敲打声,仿佛寺院所有的墙壁都要裂开口,坍塌下来,或者仿佛几门大炮在用炮弹、穿墙弹从各个方面朝我们打来。在一声接一声的轰响中,好一会儿什么也听不见,所有的人都趴倒在大主教脚下,向他,仿佛唯一能救出自己的人伸出手去。而他仍然保持着镇静,把魔杖似的权杖指向前面,不是对莱娜塔,而是对他认为已进入她身体里的魔鬼威严地喊道:

“恶精灵!我以那位被带到犹太首席教士面前审问并做出回答的人的名义请求你回答我:“你是不是上帝的敌人,反基督者的仆人?”

此时,莱娜塔突然站了起来,直视着大主教,我不知是代表谁,回答道:

“我以上帝神圣的、神秘的名义发誓并证明:我是至高无上的神的仆人,站在他的宝座旁!”

她的回答又伴随着一阵可怕的轰响,但此时好几个修女从行列里挣脱出来,扑向莱娜塔,跪倒在地,把脸俯在她的脚上,疯狂地喊叫道:

“我们也是!我们也是!我们证明!修女玛丽亚——圣女!上帝的奴仆!为我们祈祷吧!(5)”

大主教愤怒已极,脸色变得通红,汗水从脸上淌了下来。他大叫道:

“滚开!狡猾的精灵!滚开!(6)孩子们,你们醒醒吧!”

但姑娘们继续抱着莱娜塔的膝盖,喊叫着。莱娜塔站立着,向上仰望着。可怕的声音仍在周围轰响,所有人的惶恐不安都达到了极点。谁都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家都在喊叫、哭泣或者疯狂地哈哈大笑。我看到大主教终于也被震惊了,但他还是提高嗓音,开始施展最有力的法术,他念道:

“我用审判所有活人和死人的基督的名义祈求:服从吧!被判罪的、被诅咒的、被驱逐的魔鬼,我吩咐和命令你们,为了万能的、公正的上帝,所有造孽者立即走开!(7)”

但是,他还没说完,一个修女、紧接着又一个修女,又哭又笑地撞倒在地上——在一旁守候着的魔鬼控制了她们。随后许多其他修女也抵挡不住魔鬼对她们的进攻了。不幸的姑娘一个个呻吟着猛地摔倒在地上,可怕地撞在石板地上;她们喊着渎神的话,或者把大主教本人称作魔鬼的仆人,或者把修女玛丽亚尊称为天使的未婚妻。喊叫声、呻吟声、狂笑声、渎神的话、抱怨、诅咒——所有这一切与魔鬼看不见的手的神秘敲打声及其他观者的骚动交织在一起,那些人被恐惧所震慑,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夺路而逃,没有一个人能控制住,毫无疑问,充塞整个教堂的魔鬼们的力量实在太巨大了。我也感到头昏脑涨,两眼发黑,喘不上气来;我也想扑向莱娜塔,跪到她面前,抱住她的腿,冲着大主教的脸喊:她是圣女。假若这种状态再持续一分钟的话,我就会这样做了。

两个人在这种狂乱中保持了一定程度上的镇静:大主教仍能——尽管是颤抖了一下的声音——重复着诅咒的话,它们淹没在一片混乱之中;莱娜塔用双手抱住自己忠实的追随者,在喊声和呻吟声中,在颂扬和诅咒中,站在大主教的正对面。她的目光向上,凝滞不动的脸仿佛是汹涌咆哮的波浪中的一座花岗石要塞。正当我忘记自己的所有打算,也准备扑到她跟前时,突然,她的目光中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我看到她的脸庞抖动了下,她的嘴唇开始只是微微扭曲了一下,紧接着一阵痉挛使她的脸抽搐起来了。她的目光中猛然间闪现出难以言状的恐怖。在一瞬间我明白她是怎么了。只听见她用绝望的声音大叫道: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怎么把我扔下了!”

随着话音,她在中魔发作中倒在了一群紧靠着她的修女们身上,而这些修女好像是根据一声命令,立刻也乱跑起来,抽搐着,喊叫着。此时,最后一块稍微安静一点的地方也不复存在了。不管你往哪儿看,到处都是魔鬼附体的女人:有的人发狂地在教堂里跑,扭曲着脸,打着自己的胸膛,挥舞着双手,宣讲着什么;有的人在地上打滚,或者独自一个或者俩人一起,在痉挛中蜷曲着身子,互相搂抱在一起,或者像野兽一样撕咬着;还有的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可怕地做着鬼脸,吐出舌头,翻瞪着白眼,哈哈大笑,又猛然停下来,突然仰面倒在地上,后脑壳撞在石头上;她们中的一些人在喊叫,另外一些人在大笑,第三种人在诅咒,第四种人在渎神,第五种人在唱歌,还有一些人像蛇一样吹口哨,或者像狗一样吠叫,或者像猪一样发出哼哼的声音。这是地狱,它比展现在但丁面前的地狱还要可怕。

就在这时,我看到在我与呆立着的大主教之间、仿佛突然从地板下钻出来似的多米尼加人福马法师。他用尖利的、非他所特有的威严声音大声说道:

“这些女人犯有异端邪教和与魔鬼发生肉体关系的罪孽。我以至圣的罗马教皇的名义宣布:她们将受到神圣的宗教审判所的审判。”

我听到大主教手中的权杖呼地一声掉在地上,混乱中的这几句简单的话使他感到震惊的程度甚于听到空中末日审判的号声。我没有听到对福马法师的话的回答。一个念头像闪电一般刺入我的脑袋:这是挽救莱娜塔的最后时刻,或许我还能把她从这里带出去,即使违反她的意志也罢,就像燃烧着的房子里抢救疯人一样。关于后果,关于走出严加防范的修道院的方式,我连想也没想。我向躺在地上抽搐着的、被自己的同伴们围住的莱娜塔扑去,我已碰到了我那么喜爱的、对我来说那么宝贵的身体,这时我看到福马法师正谨慎地拽住我,看到周围一些正在忙碌着的士兵——教堂里原本没有士兵,显然这是宗教审判官刚带进来的,他们的脸上保持着军人的平静神态。

福马法师对我说:

“神圣的热忱诱惑着您,鲁卜列希特法师!镇静些!这些人会很好地完成一切的。”

我看到大主教的士兵们如何冷漠地捆绑起失去知觉的莱娜塔的手,把她抬起来要送到什么地方去。我忘掉了自己,没有听到宗教审判官在说些什么,又扑向前面,想和这些人进行徒手格斗,夺下他们手中最宝贵的重负。但这时我感到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是伯爵,他对我严厉地说:

“鲁卜列希特,你失去了理智!”

他威严地、几乎是强制地把我带到一边,穿过整个教堂,来到门口。我无力地服从了他,像一个孩子服从长者那样。我们已来到清新的空气中,身后还不时传来被魔鬼附体的不幸的人们的喊叫声、呻吟声、尖叫声和笑声。

 

(1)伊拉斯谟(1469—1536):尼德兰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

(2)英库布:传说能与女人发生肉体关系的恶魔。

(3)原文为拉丁文。

(4)原文为拉丁文。

(5)原文为拉丁文。

(6)原文为拉丁文。

(7)原文为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