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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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家:

《诗刊》编辑部和您来信都嘱我写稿,无诗,谈诗的文章也可以吧。我对于诗,年纪愈大愈感到下笔不易。自然,接触各方面的生活少是重要原因,可是自己拿不出什么方式来表达心中的诗感也不无关系。读诗的年岁愈久,读中外名诗人的佳作愈多(比较的说),愈恨自己不能构篇造句,把对人生、对社会,对时代,甚至对一切事物的真情用各种诗的表现方法吐露出来!这还不是有无“诗感”的问题。

既然没有新作,不必更为申诉,除了自责外,岂能诱过于客观的什么原因。

对加意乐读新诗上,我还不是懒人,就见到的报刊上的诗作,一般的说不大放过。就这几年来的情形看,并非故为夸大,我也觉得,成绩是基本的。尤其是自从文艺界提倡“百花齐放”,打破种种的清规戒律以来,这两年已把诗歌的园地扩大,诗歌的体制放宽,不拘一格,不争一式,更不是每一篇诗里必有政治标语和生产报告的句子。作者多了,新老诗人振奋努力。从“作协”领导下的《诗刊》创刊以来,更显得诗坛上有一片青春光华,水流花放的气象。

关于这些不必多说。

成绩有,诗作亦多,无论对于正在开辟的边疆、少数民族生活的地带,交通繁盛的大城市,耕牧发达的新农村,诗人们都有叙写,有描绘,总言之,不缺少情感洋溢对新社会热爱和对祖国尊护的诗声。一个新诗读者在诗坛上能够看到这么广阔的天地,多样的生活,种种可爱的人物,风景,他哪能不赞叹,吟咏,甚至手舞足蹈起来。

要说有些赞叹……之后有所要求的话,从我的更高的希望说吧,我以为我们的诗坛的成就不能单凭数量而论(任何时代也是如此),其所以能够引起读者赞叹……的,是我们从新诗的字里行间还可以及早的,较为清晰的,也是欣喜的看到了伟大时代的步伐和种种新鲜生动的人民活动的影子,正是“可以兴,可以叹”。但感到不足的却是诗的本身似乎还没有达到“真体内充”使人更为满足的境界。请谅及!我这里绝不是指的哪些诗人和哪些首诗,我是指的全国解放后几年来对新诗坛上的总印感。同时也应声明并非认为已发表的诗少真实感,缺乏真实生活气息,绝不是,但按“积健为雄”的意义上说,大致看去,诗的“内充”似乎还差的不少。从辛亥革命起,甚至更晚些,从大革命时起,我国人民在十分苦难中,在有领导,有组织下进行过种种对反动势力的斗争,那些年中又有多少重大、悲壮、热烈、激动人心的事件和英勇、坚定的人物。以至经过全国抗日,争取解放,九年来国家的伟大建设,社会的基本改造,人民的生活增高,一草一木也都欣欣向荣。……过去和现在的大事当然毋用我来历数,可是我们的诗坛在歌颂,描绘,叙述和表达那些重大的社会变动与群众的情感奋发,如泉流,如火燃,使历史为之焕发新光,使世界人士“拭目以观”的事件、人物的篇章在哪里呢?不是没有,如晴空中的几点晨星,如丛绿上的几簇红蕊,太少了,太薄弱了。比之这些年来我们所经过的剧烈震动的时代,相差太多!

为什么我们不能完全做到“真体内充”?为什么数十年的新诗坛到现在还不敢自称是“积健为雄”?

自己以前也写过一些非诗的“自歌”,说到这里,先应自愧!

至于用什么形式作诗的表达,我向少坚持。像那样严密的旧诗律中却有李、杜、白、韩、欧、苏、范、陆(唐代以前与宋以后的不说了)的杰作,在各种利用民歌体,西洋的自由诗诗体上,也产生了一些新的使人兴感的作品。所以用什么形式可随每位诗人的习惯,熟练或爱好,似可不须提示必得如此,不可如彼的议论(自然,您好哪种体,您不好哪种体,尽有您的自由)。

只是写诗却不能不顾到音乐的效果,简单的说,诗至少还得有点音节吧?否则与纯散文何异?更何能收到吟、诵的成效?谁也不能说我们的新诗是只给人看不要什么吟诵的。既然要吟,要诵,这里面便得考究用字,造句的音乐性,否则轻重无别,开合无准,令人听起来不易“声人心通”,虽有丰富的内容,从诗的意义上说总是欠缺。如果念都不易念出,或十分蹩扭的念出来,一大串一连贯的几十个字的长句,念了前头失掉后头的连络,读到下行忘了上行的叙写,这怎么好?岂不只是备看的诗非吟、诵的诗了。

自来的诗无不有韵,有节奏,只要对文词了解,念起来都可“琅琅”上口。《诗经》、《离骚》等等,以后的中国诗何莫不然,西洋诗的自由诗体是后来才有的,其他对于韵律也无不考究的。我们的新诗即不必呆板的用韵脚,在可能范围内能做到审音的高下、轻重,用词的双声、叠韵,(并不限于文言)既可使诗的情绪借声音而多变化,吟诵起来更能合乎口吻,顺乎听觉,在叙述、刻划中把诗感打入人心。节奏既有,即无形式上的韵,而吟、诵起来,自有韵的作用。关于这一点,我们似应注意及之,否则诗与散文其别何在?难道就在排列长短上显示不同?

不必牵引多少过去的诗歌理论,也不须引用多少佳作名篇,以上所谈的一点浅薄却应注意的道理,就作为对《诗刊》的“卑之无甚高论”的一份贡献吧。

久病后又值初夏阴寒,俯案写十分钟的字便须休息。这封草函虽是数次写成,思简文弱,自感不满。聊供参阅,不罗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