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乱时空中的孤独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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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此

时间亦曾有过

时间继续前行,继续后退

那个在这里,或到处

留住时间的枢纽

到底是什么呢

啊,时空枢纽

是个神秘的地方

人们从很久以前便寻找着它

而在太空中的某处

他们至今仍在追寻

但塔斯科的旅程结束了……

他早到了,他找到了路

——引自《傻子蒂妲之歌》

一开始,只要是非生存必需,或用以维持穿梭艇运作的机具,他们就全都丢弃。接着丢的是蒂妲珍爱的蜜月旅行纪念品。(像她这么幼稚,总是会将这些玩意儿看得比设备还重要。)然后,他们只留下维生所需最低限度的营养备料,其余的全数抛除。都做到这个地步,塔斯科心里有数:还是不够,穿梭艇必须再减轻重量。

记得行前,补完计划次长就说了——而且语气非常冷峻:“休假和老婆去进行时空穿梭?你白痴啊!真不晓得这种‘时空蜜旅’的蠢主意是你还是她想出来的。每个观测者都会盯着你们俩看,感觉像是跟了一群躁动的暴民。‘时空蜜旅’,哼,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身旁这女人羡慕你能时间旅行?别傻了,塔斯科!你明知道时空穿梭艇的设计乘载单人,你甚至不需要亲自跑这一趟,我们可以派冯马克特出这趟任务。他又没有家累。”塔斯科记得,当时他一听见冯马克特的名字胸中就突然生出一股妒火,这忌妒之强烈,超越一切,让他瞬间下定决心要自己执行任务。他提议出航寻找时空枢纽一事已经闹得众人皆知,怎可能临阵退缩?补完计划次长一定是从塔斯科当时的表情猜到了他的想法。他浅笑一下,表示他懂得这个心情,但还是对他强调。“听好,塔斯科,你是搜寻时空枢纽的不二人选,只有你才有这个本事,但是,千万别带你老婆同行,如果想要,以后再带她去。首次探勘必须自己一个人。”然而,塔斯科也想到那时蒂妲低声娇气地请求说:“亲爱的,你答应过人家……”那时的她身子绵软得像小猫,轻轻偎着塔斯科,眼神牢牢地盯着塔斯科的视线。

的确有人先警告过他,但最终,当悲剧发生,他依旧难以接受。他当然可以留妻子在家守候,但新婚第一天就让她独守空闺,到底还结什么婚呢?他当然可以让冯马克特代替他出航,但从此以后他将一辈子怨怼自己。而蒂妲又会怎么看待他?关于这点,他心里很清楚:蒂妲深爱着他,为他痴迷。自从两人交往,塔斯科一直是蒂妲心目中的英雄。要是失去了英雄光环,他在蒂妲心中还剩下什么?塔斯科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他深深依恋着蒂妲。

如今,他们其中一人必须牺牲,永远迷失在时空之中。塔斯科望着此生至爱,我一辈子爱你,但眼下这情况,我们的一辈子在地球上只是短短的三天。在脱除了时间的虚空,我还能继续爱你吗?哪怕只有几分钟,他也要让这永恒的别离晚些到来,他装模作样,好像在找其他可以丢掉的器材,然后透过阀口,将剩余的营养备料抛掉一人份。好,就决定是这样了。蒂妲走到他身边。

“塔斯科,这样可以了吗?现在穿梭艇是不是不会太重了,能载我们离开时空枢纽?”塔斯科静默无语,只是将蒂妲抱紧。蒂妲,我做了不得不的决定……他想着,喔!蒂妲,我再也不能拥抱你了。

他轻柔地抚摩蒂妲的头,细心地把她头发淡如月色的美好弧线梳理好,然后放开了她。

“蒂妲,做好接手的准备。我必须让你活下去,亲爱的。除非再减去一个人的重量,否则穿梭艇走不了,我们都会死在枢纽里。你得将这一切带回去,把穿梭艇和先前收集的数据资料都送回去。这已经不是你我生死的问题了,你要知道,我们都为人类补完计划效命……”

蒂妲没有放开塔斯科的手,只是在他怀中微微后倾,好看清他的脸。她眼中泛着泪,充满怜爱与惊恐,双唇因激动而颤抖。她是这样可爱,而且——该死——她看起来多么无助啊!但她一定能做得到——一定得做到!蒂妲没有马上答话,只是努力让自己双唇不再发抖。但她一开口说的就是塔斯科最不愿意听到的话。“不行,亲爱的,拜托不要,我无法接受……求你不要离开我!”

塔斯科的动作完全出于下意识。他伸手捂住她的嘴(甚至用了点力)。她的眼神和嘴边理所当然闪过一丝气愤,但终究又平复下来,再次哀求。

“塔斯科、塔斯科,别对我这么残忍。就算我们得死在一起,我也能坦然面对。请不要离开我,我求你不要离开,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塔斯科想着,遗忘之神在上,这话说得还真好!

他尽可能轻声细语地回答她。“像我刚刚说的,总得有人把穿梭艇开回我们所属的时空。我们找到了枢纽啊,你看!这就是时空枢纽啊!”

他指向时间解析仪,指针在正一千万比一与负五百万比一之间微微前后摆荡:“你仔细看,一分钟二十年到一分钟负十年,只要载重量减轻,穿梭艇就有机会脱离出去,所有能丢的我们都丢了,现在该丢的是我。我好爱你,就跟你爱我一样。你看我走心里会难受,我要离开,你又何尝好过?我好想和你共度一生一世,甚至直到永恒。但蒂妲,你必须为我做这件事……和穿梭艇一起平安地回去。别再为难我了。尽量维持在左次正规或然时空;如果没办法,就继续试着在时间回流时减速。”

“可是,老公……”

他很想温柔些,却说不出话来。没时间了,这趟蜜月旅行根本是场豪赌,赌上的是他们自己的人生。而现在,这趟旅行和他们的命都报销了。地球时间三天!补完计划还在继续进行,每一位总长与补完阁员都在盼望,若能找到时空枢纽的位置,要牺牲百万条人命都值得。蒂妲可以的,只要这艘舰艇再减去一个人的重量,就算是她也能办到。

塔斯科匆匆吻别,短促到没能给她留下任何印象。他非常心急——越早脱离穿梭艇,蒂妲成功返航的机会就越大。但蒂妲看着他,眼神似乎还盼他再待一会儿、多说一些话。那神情让塔斯科觉得她会出手拦阻。塔斯科接上头盔内的扩音器。

“再见。我爱你。我必须尽快离开,请照我的话去做,别阻止我。”

“这样子你会死的,塔斯科……”蒂妲哭了起来。

“也许吧!”他说。

“亲爱的,不!别走,别急着走!”蒂妲伸出手想抱他。

塔斯科使劲将她推回驾驶座。他有点生气,因为蒂妲连让他把事情做好、让他为她牺牲都不愿意,非得这样大哭大闹。“亲爱的,”他说,“我不想再重新解释,但我说不定能活下来,我要前往住满仙女的星球,然后活上一千年。”

他有点希望蒂妲会吃醋或发发脾气……或至少有其他情绪,可是蒂妲对这蹩脚的笑话并不领情。她默不作声,泪流不止。船舱内闷热的气流冒出一缕烟雾,两人都转头看向操纵面板。或然时空筛选器正在发亮,塔斯科面不改色,庆幸蒂妲并不明白指数代表什么意义。这下子,我就算活下来也没人能找到我了,塔斯科想,总之我必须快点离开,越快越好!

隔着闪亮的防护衣,塔斯科对蒂妲挤出一个微笑。他用金属指套碰碰她手臂,然后在蒂妲来不及阻止他前就退到弹离阀口,用力把门关,摸索着找到弹射控杆,按下按钮。他按得很用力。

雷声响起,像水流一般冲刷过去。就这样,他熟悉的世界、妻子、属于他的时间,还有自己,全都一去不复返……塔斯科在时间乱流层中无目的地飘浮着。以前曾有人在或然时空之间迷失,但没有人回来过,塔斯科猜想,这些人应该撑过去了。如果是这样,那他也可以。但他又想,这些人当初也离开了自己的妻子与爱人吗?他们也认为自己遭逢巨变吗?我和蒂妲原本不必来这一趟的。虚荣、骄傲、善妒、固执。他们还是来了。而现在,他成了错乱时空中的孤独旅人。

他觉得自己像一颗在波浪塑胶顶棚上蹦蹦跳跳的小石子,在不同的或然率间弹过来、弹过去,连自己是朝着正规或解体时空都无法分辨。说不定,他仍滞留在左次正规的某处。

震荡感消失,他猜想还会有更多冲击。

再来一撞。就是这猛烈的一撞。

塔斯科觉得自己不再紧绷。或然时空在他周围渐渐固定,他听着头盔里的筛选器运作,将他写入一个适合人类生存的时空组合中。这玩意发出一种低回的声音,这是他在练习时空跨跳时从未听过的。当然,现在不是练习,塔斯科不曾离舱到或然时空的间隙,也从来没有在时间乱流层中漂流过。

他感到重力与方向作用力,知道自己回到了原本的一般空间。他的脚触到地面,静静站好,试着让自己放松,等着世界在身旁成形。但整个状况有点不对劲,包围他的灰色空间呈现一片灰,是时间快速倒转时会出现的状况。他以往驾驶穿梭艇时,每次选定某个或然时空,等待筛选器给他可供降落的缺口时,总要盯着窗外那浓重灰浊不断咒骂。而现在,他明明失去动力、无船可驶,怎么可能进行时空回溯?

除非——

除非时空枢纽在将他甩出去时,也在他体内注入了时间动量。可是,即便如此,他应该是要减速才对。他的时间比率下降了吗?但感觉起来还像是一万比一的高速时间流,甚至更快。

当下的处境占据他所有思维,他连稍稍去想蒂妲都很困难,另一个忧虑接踵而来:他自己的时间耗速如何?防护衣外头的时间流得这么快,里头的时间流速也在提升吗?他的营养备料可以撑多久?塔斯科试图感觉自己的身体,去察觉自己的饥饿感,或任何一丝生理感受。自动营养补给系统有跟改变的时间速率同步吗?他灵光一闪,用脸靠向面罩摩擦,看看自己的胡楂在离开穿梭艇之后还有没有继续长。

他有了一脸胡子。整整一大把。

但塔斯科还来不及考虑这件事,最后一个撞击“轰”一声降临。他晕死过去。

醒来时,他仍旧维持站姿,某种支架撑着他。谁设置的?怎么办到的?他的视线仍一片灰蒙,这意味他的生理时间和外在环境时间尚未同步、等速。这实在教他难以忍受,应该有慢下来的方法才是。头盔感觉好重,他不考虑这么做是否有危险,直接把面罩扯了下来。

空气很甜,但非常、非常浓密。他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吸,但一点用也没有。

他的时间仍在高速冲刺,超越任何离开船舱、全身暴露的情况下能承受的流速。他往下看,发现自己的胡子晃来晃去,不断抽长;他感到指甲变长、变弯,抵住手掌、传来刺痛。应该有自动剪除系统,但时间实在太快。他握紧手掌,硬生生折断指甲。脚指甲在靴子里显然已经挤裂了,虽然脚不太舒服,但还耐得住那挤压。况且,除了忍耐之外,他没什么别的办法。

强烈的困倦感使他警觉到,自动营养补给系统赶不上他经历的时间流速。他奋力把金属手套贴上腰带,用力将备用食物罐转出来。他感到针头刺穿腹部皮肤,他又转了一次,直到一阵营养液的暖流传来,让他知道养分已经注射到血管里。他的体力顿时开始回升。

他看着模糊的建筑景象在身边闪现成形,仅仅存留片刻,又渐渐消散。他现在能多看到一点周遭的环境,知道自己大概是在某种洞穴入口或大门通道上。不过,这些建筑有些古怪,它们变化的方式和他以前在时间流中见过的相反。建造时,一开始应该要缓缓冒出头,接着在岁月推移中,全部变得单调、灰蒙蒙一片,然后一闪即逝。此刻他强打精神,提醒自己:他正在时光倒退,而且大概没有任何人类曾像他回溯得如此急速、猛烈,时间又这么长。

时间流快速收缓,一栋建筑出现、将他包围。不久后他又移至外头,接着又再次回到里面。突然间,前方一道强光灿亮。

塔斯科发觉自己置身于巨大宫殿中,似乎被高高地摆放在正中央的座位,身旁开始以规律的节奏出现一大群发亮的东西。那是人群吗?他们移动的样子不太寻常,走路的方式怎么这么怪异、这么不自然呢?

光源持续出现,这栋建筑也变得扎实,他眯着眼,努力想看得更清楚,可是他动弹不得,唯有眼球还能灵活运转。他手脚的指甲持续生长、挤裂,胡须不停抽长。他想,似乎该再折一支营养针注入血管,他的皮肤痒得受不了。还有时间可按下营养备料的供给钮,但他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渐渐不听使唤,于是惊慌了起来。虽然食粮足以帮他度过太空中的寒冷,他却连手指都动不了——而这只是他离开穿梭艇几分钟内的事。(蒂妲啊蒂妲,你已经脱离时空枢纽了吗?你有没有及时离开呢?希望我有把承重算对……)

周遭的宫殿建筑仍未有变化,他急着朝不同方向扫描,想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在哪一段时空。

我还活着,他想。从未有人从时间乱流层出来。这是大事一件。从没有人能脱离时间之外,又再次回来。

他还在减速。前方的光仍稳定亮着。他发现自己的视野清楚一些了。他面前有某种类似图片的东西。这是什么?油画板?一系列的油画——是远古时期的画作。

他看得更用力、更细心,认出左上角的板子上是他自己:塔斯科·马龙。画面中的他穿的太空防护衣闪闪发亮,身下是一个大理石扶手宝座。不过他们给了他一对翅膀——硕大皎洁的翅膀。仿若古代圣教传说中的天使。作画者还在他的头周围加上光环。下一张画板则画出了他现在的感觉:装束光彩依旧,但容貌显得衰老又疲倦。

放在较低位置的那些画作也同样令人纳闷,第一幅是一地苔藓或青草,某种冷光体正在上头发着光,第二幅则有一具站在框中的骷髅。

虽然精神相当疲乏,但他仍试图解读这些画面。

他身旁的混浊人影逐渐清晰,偶尔几乎能看得见其中几个独立个体。画作的色彩越来越明亮,亮到闪耀着鲜艳、清楚的色彩,然后消失。

完完全全地消失。

他又老又累,但仍费力绞尽脑汁,试图了解真相。他的生理时间完全错乱了,一分钟像几年那么长,他的念头在出现的当下立刻成为久远的回忆。但他还是了解到了真相:

他仍在时光倒流。

他已经跨过抵达这个时空并重新复活的时间点了。这座宫殿的建造、他的肖像被加上翅膀与光环,做了这些的生命体精确地预测到他的复活。

他不久于人世了,他就要死在这个远古的文明中。

再过一段时间(在他真正死亡的前几百年),他这属于外星异种的骨骸将会散逸、消融到这个时空场域系统中。而所谓消融,意指它们将光芒四射,并重新聚集;这些残屑遗骸肯定碰不得,而且难以掌控,打造这座宫殿的人和他们的先祖会目睹灰屑聚成骨骼,骨架拉提、直立,变成一具干尸;接着干尸转为遗体,遗体化为老人,老人回返青春之貌——重新恢复成他刚刚脱离时空穿梭艇时的样子。原来啊原来,他降落在自己的墓地、自己的寺庙里了。

而这个时空的人见证过的那些事迹,并且记载在他的神殿画作上,那些他都还没有做到。

在疲倦之中,他感到一股令人厌倦、来自远古的骄傲带来的兴奋感:他明白,他确实会完成这些人忠实记录下来的神迹。他知道自己将再度年轻、荣耀加身,但最后又会消逝无踪。这些他都经历过了,就在几分钟前,或者几千年前。

他体内的时间冲击撕扯身体,产生剧痛,营养针好像没效了,他的身体脏器有种干瘪的感觉。

这座建筑似乎正一边逼近他,一边发出光亮。

无数年岁朝他挤来,戳刺不断。他心想:我是塔斯科·马龙,我曾是神,我仍会成为神。

不过他脑中最后一个念头并不是什么宏伟壮丽的景象,而是一缕皎亮洁白的头发,以及偏转一侧的脸颊。他在自己脑中疼痛又茫然的寂静虚空中大喊:

“蒂妲!蒂妲!”

扭曲变形的时空穿梭艇出现在人类补完组织的定年埠口,干部官员与工程技师都慌忙赶来,打开舱门。驾驶座上的年轻女子双眼茫然失焦,脸色苍白,泪都哭干了。大伙儿想将变得痴呆的她抬出舰艇,她却死命地抓紧操纵杆,念诵一般反复说着:

“他跳出去了。塔斯科跳出去了。他跳了,孤孤单单的,在时间乱流里飘啊飘……”

虽然心情沉重,作业人员还是轻轻将她扶起、抬离,这样他们才能把穿梭艇上那些变成稀世珍宝的仪器都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