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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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 

葛廷根大学医学教授哈勒尔先生① 

①AlbrechtvonHaller(1708—1777),瑞士人,医生,植物学家兼解剖学家。——译者 

这里并不是一篇献辞;您比我所能加给您的一切颂扬都要高得多;如果这是一篇学院文章,我就觉得没有更无益、更无味的了。这并不是一篇说明,叙述着我用来重新提出一个屡经讨论的陈旧问题的新方法。您至少可以发现它具有这种价值,您此外也可以评判您的学生和朋友是否很好地完成了他的任务。我要说的是我写这部作品的愉快;我呈献给您的是我本人,而不是我的书,为的是自己弄明白这种崇高的研究欲的性质。这篇文章的主旨就是如此。有些著作家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为了补偿他们的想像力的枯燥,便拿出一篇根本就没有想像力的文章来:我将不会是第一个这样的人。请告诉我,阿波罗②的双倍的儿子,著名的瑞士人,近代的弗拉卡斯托①,既善于认识自然,又善于测度自然的您,既要感受自然,更要说明自然的您,身为博学的医师,更是伟大诗人的您,请告诉我:要靠哪些魅力,研究才能把钟点化为顷刻?这些迥异于庸俗快乐的精神快乐,它们的本性是什么?..读了您的那些迷人的诗,我自己太感动了,简直无法说出它们所给我的鼓舞。人,从这个观点去看,是与我心目中的对象毫无阻隔的。 

②Apollon,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被认为是最智慧的。——译者 

①GirolamoFracastoro(1483—1553),意大利医生,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兼诗人。——译者 

官能的欲望,不管它是多么可爱和可亲,也不管一个青年法国医生的那枝看来既知恩又优雅的笔给它作了多少赞颂,它只有一种唯一的享受,这种享受就是它的坟墓。如果极度的快乎不致于把官能的欲望一下杀死的话,它也应当要有一定的时间来复活。精神快乐的源泉是多么不同啊!愈是接近真理,便愈加发现真理的迷人。不但真理的享受可以增进欲望,而且只要一开始寻求享受,就当下得到享受了。人们享受了很久,然而却觉得比闪电还快。假如说像精神高于肉体那佯,精神欲望高于肉体欲望,那难道还用得着惊奇?精神岂不是第一个官能,并且是一切感觉的汇合?一切感觉岂不是都以精神为归宿,就像光线都以发光的中心为归宿一样?所以我们不必再追问,一颗由热爱真理而燃烧起来的心,究竟是靠哪些无故的魅力,可以说一下子就转入了一个最美的世界,在那里享受天神才配享有的快乐。在自然界的一切吸引力中,那最强烈的吸引力,至少对于我,就像对于您一样,亲爱的哈勒尔,就是哲学的吸引力。还有比为理性和智慧引入哲学的殿堂更光荣的事吗!还有比掌握自己的一切精神更愉快的胜利吗! 

我们来检视一番庸俗心灵所不知道的这些快乐的全部对象吧。它们究竟没有哪种美,没有哪种宏伟呢?时间,空间,无限,大地,海洋,天宇,一切元素,一切科学,一切艺术,都是这种欲望的对象。精神的欲望在世界的范围内是太局促了,它能想像一百万个世界。整个自然界是它的食粮,想像力是它的胜利。我们再来考察一下细节吧。 

使深知醉心的快乐的人们满足的,有时是诗或画,有时是音乐或建筑,歌,舞等等。看看坐在歌剧院的包厢里的黛尔葩(毕戎①的妻子)吧,她一会儿苍白,一会儿绯红,她看到勒贝尔时循规蹈矩,看到伊菲格妮时柔肠寸断,看到罗兰时怒发冲冠。乐队给人的每一个印象都表现在她的面容上,就像表现在画面上一样。她的两眼时而温柔,时而狂喜,大笑,或者做出一个勇敢成士的英姿。人们把她当作一个精神错乱的女人。她根本不是精神错乱,有的只是一种感受快乐的颠狂。她只是为千百种我所感受不到的美所感动。 

①Piron(1689—1773),与拉·梅特里同时的法国诗人。——译者 

伏尔泰对他的美洛普②不能不流泪;这是因为他感受到作品的价值和女演员的价值。您读过他的著作,很可惜他没有能够读您的著作。在谁的手里,在谁的记忆里没有这些著作呢?有什么人的心会硬到不为这些著作所感动呢!他的一切审美观念怎样会不为人所接受呢?他是激动地说出这些观念的。 

②Mérope,伏尔泰戏剧中的主角。——译者 

听一位伟大的画家谈绘画吧,我是在过去读理查孙①的序文时注意到的。有什么赞辞他没有加给绘画?他崇拜绘画的艺术,把它放在一切之上,他几乎怀疑到如果没有绘画,人们是否还能有幸福。他是多么为他的职业所迷啊! 

①JonathanRichardson(1665—1745),著名的英国画家,著有“画论”。——译者 

在读希腊、英国、法国的悲剧诗人的一些美好的台词时,或者在读某些哲学著作时,谁没有领略过与斯卡利杰②或马尔布朗希神父同样的激动呢?达西叶夫人③从来没有考虑过她丈夫给她的期许,她的发现却多上百倍。如果我们领略到翻译或发挥别人思想的一种兴奋,那么,我们自己思想时又将如何?由欣赏自然和研究真理而发生那些观念,是怎样产生,怎样造成的呢?心灵凭借着意志的活动或记忆的活动,以某种方式孳生繁衍:它把一个观念联结到另一个同类的迹象上,为了使它们相类似,以及为了使它们结合起来,于是便诞生出第三个观念。怎样描绘这种意志的活动或记忆的活动呢?观摩自然的产物吧。自然的齐一性就是这样,因为它的产物几乎都是以同样的方式造成的。 

②Scaliger(1484—1558),意大利博学的语文学家兼医生。——译者 

③AndréDacier(1651—1722),法国语文学家,他的夫人AnneLefebvre(1654—1720)是杰出的希腊拉丁文学者,以翻译“伊利亚德”和“奥德赛”著名。——译者 

官能的快乐如果不善加节制,便要丧失它的全部活力,不再成为快乐。情神的快乐在某一点上是与官能的快乐相类似的。应当让它暂时中止,才能使它敏锐。总之,研究是会使人心醉神迷的,就像爱情一样。如果允许我这样说的话,我说这就是一种精神的凝聚,它的发生,是由于精神忘其所以地醉心于夺其心魄的对象,以致有如摆脱了自己的躯壳和周围的一切,整个投入它所追求的东西。由于感受的力量,它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追求真理和发现真理时所尝到的快乐就是这样。估量一下阿基米德心醉神迷时真理的魅力吧,您知道这种力量是要了他的命的。 

尽管别的人投身于人群之中,以免认识自己或者怨恨自己,明哲之士则避开大世界而寻求孤独。为什么他只是孤芳自赏,而不乐于与侪辈相处呢?这是因为他的心灵是一面忠实的镜子,他的正当的自爱认为在这面镜子里照看自己是有益的。一个人是正直的,就根本用不着害怕认识自己,只要自爱不包藏那种自鸣得意的危险。 

一个人从天上往地下看,别人就都变得渺小不足道了,最宏伟的宫殿就都变成了草棚,千军万马就显得像一群为了一粒谷而拼命打架的蚂蚁——在一位像您这样明哲的人看来,万事万物就是这样。您看见人们的那些无谓的骚动就付之一笑,他们的人数虽然多到大地难容,却是无缘无故地挤来挤去,他们谁也不称心,乃是当然的事。 

颇普①在他的“论人”那本书里表现的真是高明!王公大人们在他面前是多么渺小。您啊,与其说是我的老师,不如说是我的朋友,您从自然得到的才智同您所瞧不起的那个人是一样多,负心人啊,您是不配在科学中出人头地的:您教我像那位大诗人那样,将帝王们郑重其事地搞的那些不值一文的玩意付之一笑,这毋宁说是教我对它们叹一口气。我的福气是您那里来的。不,征服全世界也抵不上一个哲学家在他的书房里所尝到的那种快乐,他周围环绕着一些哑巴朋友,然而他们却向他说尽了他想听的话。但愿上帝不要剥夺我的需要和健康,这就是我向他要求的一切。有了健康,我就会不厌地喜爱生命。有了需要,我的愉快的精神就会不断地钻研智慧。 

①Pope(1688—1744),英国诗人。——译者 

是的,研究是任何年龄,任何地点,任何季节,任何时刻都可以得到的一种快乐。西塞罗对哪个有成功的研究经验的人没有妒嫉过?这种快乐使年轻时的娱乐减轻了猛烈的肉欲成分;为了充分享受这种快乐,我有一个时候曾经强迫过自己放弃爱情。爱情对于一个明哲的人并不造成任何恐怖,它是善于使两个人结合,使两个人互相尊重的。遮蔽它的理解力的乌云并不使它懈怠;乌云只是指点出应当用什么补救的办法来使乌云消散。当然太阳是不会很快地使大气中的云层离去的。 

在老年,在两鬓成霜的年龄,人们已经与青年时代不同,不能给人别的快乐,也不能取得别的快乐了,那时候还有什么比读书和沉思更好的办法!有一天,有个怀着虚荣心开始感到了做作家的快乐的人向我说:成天看见在自己的眼前,在自己的手里有一部可以使后世的人以及当代的人喜悦的著作在成长和形成,是多么快乐!我愿意把我的生命消磨在往来于自己的家与出版者的家之间。他说得不对吗?当受到赞扬的时候,有哪个慈爱的母亲比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更喜悦? 

为什么要这样夸耀研究的快乐呢?谁不知道这是一种不带别种好处所附带的厌倦不安的好处?谁不知道这是一个无尽的宝藏,是一种最可靠的慰借,可以抵消那种与我们行坐不离,形影相随的剧烈痛苦?打碎了自己一切偏见的锁链的人是幸福的!只有这种人才能完全纯粹地尝到这种快乐吗?只有这种人才能享受这种精神上甜蜜的恬静,才能享受一个勇敢而无野心的心灵的极度愉悦。这种愉悦乃是幸福之父,如果它不就是幸福的话。 

让我们停一会见,把花朵投掷到由明诺娃和你给戴上了不朽的常春藤冠的那些人的道路上吧。花神在这里邀请您和林奈①一道从新的小径登上阿尔卑斯山的冰峰,以便在那里观赏另一座雪山下一个由自然的双手种植的花园:这个花园从前乃是这位瑞典教授承袭的全部遗产。从那里你再下山走进这些花圃,花圃中的花草正在等待他整理出一个次序来,因为这些花草显得是被忽视到如今了。 

①Linné(1707—1778),瑞典植物学家,分类学的创始人。——译者 

在那里我看到了莫伯都依②这个法国的光荣,可是另外一个国家才配享受这个光荣。他离开了一个朋友的餐桌,这位朋友乃是最伟大的国王。他到哪里去?到自然议会去,牛顿在那里等他。 

②Maupertuis(1698—1759),法国几何学家,普鲁士国王腓特烈第二的宾客,曾任普鲁士科学院院长。拉·梅特里自己也作过腓特烈第二的宾客。——译者 

对于化学家,几何学家,物理学家,力学家,解剖学家等等,我将说些什么呢?这些人的考察死人的乐趣,几乎与我们使死人复活的乐趣一样大。 

然而一切都要让位于治病的伟大艺术。有人在我面前说述,医生是唯一无愧于祖国的哲学家。医生好像是在生命的暴风雨中的海伦①的兄弟。多么奇妙,多么不可思议啊!他只要看一眼,就使血脉平静,就使一个激动的心灵泰然,就使可怜的凡夫们心中甜蜜的希望复活了。他宣告生和死,就像天文学家预报日蚀一样。每个人都有他照耀自己的火炬。可是,如果精神乐于发现那些指导它的规则的话,当事实证明了它的大胆是正确的时侯,是多么大的胜利啊!——这种可喜的经验是您天天有的。 

①Hélène,希腊神话中的著名美女,幼时为雅典的提修斯所掳,她的兄弟卡斯托和波里兑开斯把她救出来。——译者 

所以科学的第一种功用就是钻研科学;这已经是一种真正的、坚实的好处。有研究的兴味的人是幸福的!能够通过研究使自己的精神摆脱妄念并使自己摆脱虚荣心的人更加幸福。您还在幼年的时候,智慧的双手就已经把您引向令人向往的目的了,可是有多少迂腐的学究,辛辛苦苦了四五十年,被偏见的重荷压得弯腰驼背,比被时间压得还要厉害,看起来什么都学过了,却单单没有学会思想。研究真理的珍贵科学,在学者中间高于一切,然而这种科学至少已经成为一切其他科学的成果了。我从童年起专心研究的,就是这门唯一的科学。请您评判一下吧,先生,但愿我的友情的这件礼物永远为您的友情所眷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