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侘”是优美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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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侘寂”这个概念,不仅内涵极为复杂深奥,而且单纯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其语源关系也特别复杂。为方便起见,我打算把其在俳句与茶道等特殊艺术领域中的内涵嬗变及其用例的分析,放到全书最后去讲,在此,先探讨它原本的语言学上的含义。

当然,作为审美范畴,在美学的立场上加以研究的不仅仅是它的语言学问题,必须以特定的艺术领域作为历史背景,既要探讨它在语言学上的自然发生的过程,还要考察它在一般艺术领域作为广义的“美”,或者特殊的“美”的概括,如何演变为一个特定艺术领域中的中心概念或理想概念,如何发挥它对艺术创作的指导功能。

虽然我们在研究中常常需要不断地从普通的语言问题出发,考察它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一般语义。然而,更重要的还是要将这些概念分别置于艺术世界中,考察它们作为一种艺术术语,是怎样被变形、被特殊化的。因而,当把它们作为审美范畴加以考察、加以解释的时候,某一概念的终极含义与这个概念作为普通词语使用时的一般含义多少会有一些偏离,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在西方,例如德语中的Erhabene[1]或Humor[2]之类的词语,就有这样的情况。俳句与茶道,无论是作为一种艺术,还是作为一种趣味生活方式,都具有自己独特的性格,正因为如此,“寂”或“侘”这样的审美概念,也有着非常独特的审美内涵。

关于“寂”或“侘”的概念,我认为,在上述的一般语义与俳句茶道中的特殊语义之间,有一种分析性意义与综合性意义的差别。因而,对这两个概念特别是“寂”而言,在其语源或接近于语源的原初词义中,就已经有了多义性。在语音上也有同音或类似的词,而含义上却颇为不同,甚至让人感觉简直是另外一个词。这些都是我们在对“寂”这个概念加以考察时所必须特别加以注意的。对“寂”的不同语义加以考察,就会发现那些在某种程度上各自独立的要素,到了俳句和茶道中,作为一个特殊概念,在审美意义上又被综合统一起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其原初的词义在后来不断转化、扩大或者被限定,与原初词义有本质不同的词义便由同音词保持下来,又以特殊的审美意识将其作为一种完整概念而被综合。

现在,我们尝试以《大言海》为根据加以考察。从《大言海》中可以看出,以“寂”为词根的三个词,即“さび”“さびる”“さぶ”,从词源上可以分为两个,一是“荒ぶ”(さぶ),二是“然带ぶ”(おさぶ)。而从“荒”的词源中,又分化出了种种不同的意味。

首先,关于“荒ぶ”,《大言海》的解释:“活用虽有不同,但与‘冷む’相通,有‘不楽’(さぶし)之意。《万叶集》卷二第三十九,长歌,有‘心不楽暮し’(うらさびし)一语,意为‘煞风景’,后世的‘さびれる’(衰微)是该词的变形。”并且举出了《万叶集》和《玉叶集》中的和歌为例[3],其中的“荒ぶ”都是“荒凉”的意思。这个“荒ぶ”被活用为形容词的时候,就是“さぶし”(不楽)。《大言海》接着解释:“在此基础上转意,就是‘寂寥’(さびし),进而再转意,则有‘寒し’(さぶし)。”当表现“不楽”这样一种主观感情时,《大言海》举出了《万叶集》中的两首例歌[4]。《大言海》对使用“淋”字作词干的“淋びし”的解释是“静寂、冷清(与热闹相反)……寂寥、寂寞”,并举出了《源氏物语》中的一句话,还有西行的一首和歌为例[5]。这似乎是对主观性的“不楽”相对而言的客观性意味的解释。

“さび”“さびる”“さぶ”还具有分别使用汉字“宿”“老”“古”“旧”作词干的“陈旧”“古老”“饱经沧桑”之类的意思。对此,《大言海》举出了伊势大辅的和歌和《平家物语》中的句子为例[6],并补充说明:“这也是茶道中的‘闲寂’之意。”《大言海》对这个意义上的动词“さびる”的解释:①古旧而带意趣,古色古香、古雅;②幽静而有情趣,闲寂,并援引了《倭训刊》中的一句话:“寂(さび),训为‘宿’字,所谓寂寥猿声是也。”在这个意义的“(寂)さび”的基础上,形成了一系列的熟语,如“さび浪人(流浪武士)”“宿月毛(さびつきげ)(铁锈红的马毛色)”等。俳句中的“さび(寂)”,则举了芭蕉的《古池》为例,此外还有歌谣、故事、尺八等用来形容音声的“寂(さび)”。

以上《大言海》的解释从语言学的角度看大致是正确的。即便语源相同,但“不楽”“寂寥”之类的语义与“宿”“老”“古”之类的语义,其间是有本质区别的。以“荒ぶ”(さぶ)为基础,还派生出了“錆ぶ”这个动词,这个词是金属表面生锈的意思,尽管和其他含义有根本上的关联,但作为一个表现具体现象的词,它与上述几个相关概念之间还是有着明显的不同。特别是“錆び”与“寂び”之间,简直就像两个不相干的词。

其次,从上述的“荒ぶ”(さぶ)派生出来的词,还有在意义上虽然似乎完全不相及,但发音却相同的“さぶ”。根据《大言海》上的解释,其中的一个“さぶ”是“然带ぶ”(おさぶ)的约音[7]。这个同音异义词,从用法上看,与上述的“さび”“さびる”等词,在含义上有着必然的本质关联。例如,“神さび(变得神圣)”“翁さび(变老)”“秋さび(有秋意)”等名词或动词,如今,这些词往往写作“神寂び”“秋寂び”而被使用。查阅辞书,与此类似被看作是约音的词,还有“都び(みやび)”“鄙び(ひなび)”,分别是“都带び”“鄙带び”的约音。这个意义上的“さぶ”,例如“翁さぶ”“をとめさぶ”之类,都是与其他的词组合为一个熟语,意思是“带有……样子”。例如,“翁さぶ”意即“带有老翁的样子”,“少女さぶ”意即“带有少女的样子”。“うまびどさぶ”(美人さぶ)也是一样。《万叶集》中的“人说真像个美人”[8]“船出难波湾,看见神秘的伊驹高岭,生起了云烟”[9],分别使用了“うまびどさぶ”“神さぶ”两个词。“秋さび”的用例虽然没有举出,但以此类推,其用法也是同样的,可见这些词中的“さび”这一词素,原本都是从“然带ぶ”(おさぶ)中派生出来的。“をとめさぶ”的用例则见于《万叶集》中的一首长歌[10],“をとめさび”的用例也见于《万叶集》[11]。

我对语源本来没有专门的研究,但我还是认为,从这些用例似乎可以证明,这个意义上的“さび”“さぶ”都是“然带ぶ”(おさぶ)的约音。语源的问题暂且不论,见于《万叶集》的古语“をとめさび”“をとこさび”“うまびとさび”之类的词,后世都不再使用了,而相比之下,“翁さび”“神さび”“秋さび”等词,在后世却较多地被人使用,这是一个明显的事实。我觉得,将前后两者联系起来看,它们之间的联系并不是偶然的。在后者的用法中,“さび”“さぶ”这样的词,与上文中所说的“寂びし”,或者带有“老”“宿”意味的“さび”“さぶ”,其意义内涵是一脉相通的。《千载集》有一首和歌曰:“今天早上,白菊花上覆白霜,看上去像一个老翁。”[12]这里的“翁さび”(像一个老翁)从语言学的角度看显然是从“然带ぶ”中派生出来的,但从这个词表现出的感情乃至所传达的氛围来看,它与表示“古老”“寂然”等意味的“さび”,无论如何是相通的。关于“神さぶ”这个词,《大言海》是这样解释的:①古老、尊贵、神圣;②饱经岁月;③老到。然后,作为释义②的例句,举出了《源氏物语·朝颜》中的一段话“饱经岁月沧桑(かみさびにける年月)”,《源氏物语·若菜下》中的一段话“琵琶技巧已经颇为高超,常年坚持练习(かみさびにたる手づたひ年月),听上去清幽优美”,又引《荣华物语》中的一句话“阴阳师们清朗、威严,都是一些饱经世故沧桑(神かみさびし)的人”。作为第③条含义的例文,引用了《万叶集》“长在石头上的神杉,苍劲枯老(神佐備て)”,还有《宇津保物语》中的“看上去是一个年迈的(かみさびたる)老者”等。②和③本是两个不同的词,因同音且用法也相类似,两个词的意义看上去自然就交汇在了一起。至于“秋さび”这个词则是近世以来的用语,“秋”与“さびる”组合,就是“像秋天一样寂寥”的意思,那么,两个词在根本上就合二为一了。

以上以《大言海》的释义为中心,简单地介绍了俳句以外的“寂”的用例,此外本来不必再多说了。但这里还要从另一个方面再添一蛇足,那就是和歌方面的用例。在和歌判词中,在形容歌姿的时候,也常常使用“寂”这个词。在歌学中,这个词或许含有特殊的审美意味,因而严格来说,它不是一个普通的用词,不过这里只是顺便提一下,以便为后文的论述作参考。例如,在《御裳濯河歌合》中有一组和歌,左歌是“九月残月月影深,裾之原上无鹿踪”;右歌是“赏月时曾定姻缘,故乡人今宵泪湿袖”。俊成卿对左歌的判词是“《裾之原》一首,心深,姿寂”。另一组歌,左歌是“秋夜萤火虫,隐约远飞去”;右歌是“秋风凄厉中,山间松树挺”。俊成卿的判词是“左右两首,歌姿皆寂,用词听之有趣”。又,在《慈照院殿御自歌合》中有一组歌,左歌是“佐保川深,三笠山高,对神灵起誓”;右歌是“从神代留存下的,住吉老松,树梢仍在经风吹”。俊成的判词是“右歌云‘树梢仍在经风吹’,高耸、寂寥、摇曳之状,栩栩如生”。这样的例子,此外还可以找到若干。

其次是与“寂”相近似的“わび”(侘)。它主要作为茶道的一个特殊概念而被使用,在俳句中也时常可以看到。根据《大言海》的解释,“わび”是“うらうぶ”(心侘)之略。“侘”字,《离骚注》中的解释:“侘,立也,傺住也,言忧思失意,住而不能前也。”具体又作了这样的解释:①失志、绝望、落魄,悲观度日、束手无策,窘迫、烦忧;②悲伤、茫然、沮丧;③寂寞、无助、无聊度日;④忧心忡忡、困惑、痛苦思念;⑤零落、无奈;⑥困难、为难;⑦离群索居、远离尘嚣。[13]其中,①~⑥条是一般语义,其语义实则大同小异,并没有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最后的第⑦条含义则是从以上含义中转化引申出来的特殊意味。关于名词形的“わび”,《大言海》的解释是①痛苦、烦忧;②以闲居为乐,转指闲居的处所;③雅致、朴素、寂、闲寂三种含义。其中第③条含义,则引用了芭蕉的一段话来作说明:“梅花之侘、樱花之兴,应时而开,也令人有新异之感。”这里,第②③条含义是从基本义中引申出来的特殊用法,而第③条,作为客观的美的宾词,与“寂”的含义几乎一致。

以上,我们对“寂”与“侘”在语言学上的类缘关系,及其在俳句、茶道中的特殊意义与运用,作了大体的概观,这是我们进一步研究审美范畴“寂”及其内涵的必要准备。在以上介绍的辞书的释义中,有一些已经涉及了审美范畴的问题,但反过来看,俳人、茶人在其文章中所使用的这些词未必都具有特定的审美内涵,有时候只是在极为通常的意义上使用的。我们要知道,对该词所使用的不同场合加以严格区分是相当困难的。这两个概念含有审美判断的意味,在俳句和茶道这一特殊的艺术与趣味生活的领域里,大致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第一,在狭义上,“寂”与“侘”是对客观审美对象的审美性格加以规定的概念;第二,在广义上使用,把重点置于主观的精神领域,是俳句与茶道趣味的主导概念,或者说是艺术生活中的一种理想概念。在第一种情况下,这两个概念的含义由俳句、茶道的特殊趣味或审美意识所赋予,它们与俳句、茶道的关系如影随形,但其核心含义还是接近于普通语义。而在第二种场合中,这两个概念无论在深度还是广度上都有发展,由此形成了微妙不可言说的含义。

先说第一种情况。芭蕉的文集中,在第一意义上使用的“寂”与“侘”并不多见。据我管见所及,在《田舍句合》的第十九卷中有两首俳句,左歌是“晚秋阵雨在我晾衣服的地方,画出了一棵瘦松的图案”;右歌是“蜗牛的空壳,都快变成风筝了”。对这两首俳句,芭蕉的判词是“《和歌三体》有言:秋冬之歌细硬而枯干,《晚秋阵雨瘦松》一首,寂也;《蜗牛空壳》一首,亦寂也。然硬要论高下优劣,则以右为上”。上文已经说过,《大言海》在解释“侘”的特殊用法的时候,举出了芭蕉的“梅花之侘、樱花之兴”一句,这句话出自《续之原句合》结尾处的一段文字,但这不能直接作为“寂”的用例。芭蕉那首有名的“寂静啊,蝉声渗入青岩里”所表现的情景,在《奥州小道》中有如下描写:“岩石层叠而为山,松柏历经岁月,土石饱经风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建有一个小院落,门扉紧闭,悄然无声。沿着溪岸,爬上岩石,参拜佛阁,渐见佳景,心地寂寞而澄明。”这样的描写与体验,与上述那首“寂静啊,蝉声渗入青岩里”所表现出的审美情趣,都是对“寂”概念很好的说明。

同样地,在《奥州小道》中有一段记述深夜参拜气比明神的文字:“神社前寂静无声,月光从松树间洒落下来,仿佛在眼前铺上了一层白砂糖。”这里的“寂静无声”并非特指俳句的意味。除上述外,还没有见到特别值得注意的例子。至于作为形容词“寂寥”的用例,则见于芭蕉的《嵯峨日记》中的一段文字:“今日别无他人,依然寂寞,乃信笔乱写一段,‘居丧者以悲为主,饮酒者以乐为主,忧愁而居者以愁为主,徒然而居者以徒然为主’;西行上人有云,‘无寂寞者无忧’……余曾写有一首俳句,曰,‘布谷鸟啊,你的啼叫,令我倍加寂寥’,此乃我独居某寺时所吟咏也。”这里的“寂寥”形容的乃是一种心情。

在各务支考的各种俳论著作中,屡屡使用“风雅之寂”这个词组。这个意义上的“寂”则属于我上文中区分出的第二种意义,指的是一种广而深的审美内涵。不过,“寂”这个词在支考等其他俳人的著作中,也是每每在狭义即上述的第一种意义上,作为对客观对象的审美性格加以规定的一般性概念加以使用。例如,在《俳句十论》中,支考写道:“……中品以上的人,口中常念雪月之‘寂’,身上常染风花之色。”在《本朝文选》所收支考的《陈情表》中有一段话说:“芭蕉翁说过,俳句有三品,言寂寞之情者,以女色、美食之乐为‘寂’者。”这里使用的“寂”的意思与辞书上所说的那种一般意义很接近,但从俳句的角度看,这种意义上的用法多少有点特殊。此外,还有许多相关的议论,如“‘寂’与‘可笑’乃俳句之风骨”“‘可笑’乃俳句之名,‘寂’为俳句之实”“若听不懂‘可笑’之语,眼看不到姿情之‘寂’,则……”等,在这些句子中,“寂”作为一个形容词名词化的概念,可以说已经很接近其严格意义上的“寂”的概念了。

原田曲斋在《贞享式海印录》一书中,对“霜天旅宿中,裹着蚊帐御寒”(近藤如行);“漂泊者如古人夜晚放飞的风筝”(芭蕉翁)这一组连歌作了评论,说:“比起身穿绸缎睡衣,做一夜美梦,莫如躲在蚊帐中御寒;又,古人旅途劳顿,深知夜晚风筝之‘寂’,故如此唱和也。”对另一组连歌——“晚秋阵雨连绵,寒冷有所不堪,借钱搭草庵”(草壁举白);“给暖炉添柴禾,以续先人之‘侘’”(芭蕉翁)。对此,曲斋评论道:“留守草庵中,晚秋阵雨常落,而以‘寂’为乐,遂有此句也;下句接过‘草庵’,写火盆添柴,续古人之‘侘’,以寄托己心。……又,一个‘柴’字使晚秋阵雨中之草庵更添其‘寂’。”这里,“寂”这个词使用了两次。前者写以“寂”为乐,其含义较宽泛;后者写晚秋阵雨之“寂”,在对象上有特别的限定,含义较狭窄。此外,该书对“风雅,乃是面目清癯的秋天”(立花北枝);“抖抖衣袖上的霜,带着一缕菊花香”(竹内十丈)这组连歌评论道:“山路上菊花,因霜而瘦,故以风雅之寂唱和之。”对另一组连歌——“买的面饼放在那里,都干枯了,多可惜呀”(芭蕉翁);“还有那干皱了的大萝卜呀”(林桐叶),是这么评论的:“看到常来的茶店中作招牌用的饼干枯了,店里的大萝卜也干皱了,于是见出‘寂’。”可以看出这里的“寂”含有广义和狭义两种含义。

从美学的立场来看,类似饶有趣味的例子,还有支考的《十论为辩抄》中对芭蕉的俳句《盐鲷》所作的评论,并且与宝井其角的“猿猴露白齿,枯声啸峰月”作比较,比较的部分在此不提,只引用他对芭蕉的评论。支考写道:

即便是十知全能的高手,也不可能写出芭蕉这首俳句中的最后五个音节。在此,初学者与名人口里说出来的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意蕴却相差万里。无论是其角还是我本人,即便是以“盐鲷”为题来构思,我们走过鱼棚,对于盐鲷所能产生的“寂”(さび),也不过是从盛鱼的简陋木器的木头香味,联想到梅花的风情,或者想起女人出嫁的一些微妙细节。先师芭蕉在那时候对海边的狂风完全不在意,却写出了卖干货的鱼棚中的那种“寂”(さびしさ)之味。在当时的俳句作者各显其能的时候,先师却看到只有孩童才有兴趣加以注意的鱼棚,体现出其特有的“夏炉冬扇”的“寂”之趣味,如此,怎能不成为悠游自在的道人呢?怎能不成为俳句之道的祖师呢?

这里的“寂”(さび)和“寂”(さびしさ)具有广义和狭义两方面的意义。此外,据我管见所及,一个名叫“也有”的俳人写的《薄衣》一文中,有“将世间使用鲷鱼之奢侈,变为欣赏奈良茶田乐之寂”这样的话,还有“卢同以夜锅煎茶,作为雨夜之寂”诸如此类的说法。这些“寂”都是以俳句和茶道为特殊背景的,同时,从表面上的直接意思来看,又都是对特定对象的形容。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寂”运用于俳句等特殊领域时的语义,即上述的第二种语义。与上述的第一种意义相比,其意义更加广泛,也更加复杂,并与日常的一般意义相游离,最终发展为俳句与茶道这样的特殊艺术领域中的审美概念、美学基准乃至美学理想。但在达到这种极致与高度之前,还要经历种种阶段。具体考察起来,在“寂”的第二语义的范围内,其含义也有大小、宽窄和深浅之别。

芭蕉的俳句“金色屏风上的古松啊,也在冬眠”,对此,支考评论道:“……金色屏风的暖意是事物的‘本情’。可以说,那首《古松》就是付出二十年辛苦努力的风雅之寂。”这句话说明:要体会俳句中“寂”的趣味,就要使“寂”成为俳句创作中的独特的审美意识。在该书的《华实论》中还有一段话:

自己对女色美食念念于心,口里却称“风雅之寂”。……风雅,本是寂之谓也。……心中一定要明白:居于享乐,则难以体味寂;居于寂,则容易感知享乐。什么是“风雅之寂”呢?有人说年轻则无寂,这样说,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俳句出自于心。

这里无疑是在继续解释“风雅之寂”,并在广义上将它作为俳句艺术的独特趣味。

然后,我们看看向井去来的《去来抄》,当奥西野明问道:“俳句中的所谓‘寂’是什么?”去来答曰:

“寂”指的是俳句的一种色调,并非指“闲寂”之句。例如,老将身披盔甲上战场,或者身穿绫罗绸缎赴宴,但他的老者之风是处处可以显示的,“寂”无论是在热闹的句子,还是在寂静的句子中都存在。兹举一首俳句为例:“白首老夫妻,樱花树下两相依,亲密无间隙。”先师在评论此句时说:“‘寂色’浓郁,尤为可喜。”

这段话是对作为俳句之特殊审美概念的“寂”作了直接的、较为具体的说明,这在蕉门俳论中是最为值得注意的。对此,我想有必要指出下列几点:第一,此处将“寂”看作是俳句的一种色调,作为概念不无狭窄之嫌;第二,这里暗示出,“寂”的概念并不像一般所理解的“寂静”之意,而是由俳句自身趣味所决定的、被特殊化了的审美内涵;第三,为了说明“寂”在俳句中独特的审美内涵,而以老者作比喻,并举出了《樱花树下》的例子。由此可以看出,他强调的是辞书中举出的“寂”的“宿”“老”“古”的含义,试图由此说明“寂”在俳句中的特殊审美内涵,但同时,他所指出的实际上只不过是“寂”的一般语义而已。当然,也可以说,去来所说的不只是“宿”“老”的含义,他也指出了“老”的特殊的表现方式(例如老将身披盔甲上战场,或者身穿绫罗绸缎赴宴时,或者一对老夫妻在烂漫的樱花树下两相依偎时的情景),并力图以此对“寂”作出了比喻性的解释。

以上我们注意到,作为俳句独特的审美概念,“寂”在《去来抄》中的语义使用较为狭窄,这是因为在《去来抄》中,“寂”是与其他的类似概念,如“位”“枝折”“细柔”并列使用的。在该书的同一个段落,也可以看到对这些同类概念的说明。例如:

野明问:“所谓句之‘位’是什么?”

我答曰:

兹举一句加以说明,“夏夜门难寻,唯见卯花攀墙根,断处应是门”。先师对此评论说:“句之位的处理,非同寻常。”我认为,此句只能说“位”非同寻常,而不能说“位”有多高。归根结底,所谓“句位”,在于位格要高。在一首俳句中,陷于说理,或者比附,或者两物对照,一般都属于下位。

野明问:“俳句的‘枝折’‘细柔’是何意?”

我答曰:

所谓“枝折”指的不是那种哀怜之句,“细柔”也不是指纤细柔弱之句。“枝折”指的是句之“姿”,“细柔”指的是句之“心”。此处仍以例句加以说明:“暗夜无喧嚣,余吾湖上静悄悄,群鸟入睡否?”先师评价说:“此句细柔。”又如:“秋日冷凄凄,十团子吹成小圆粒,风刀何凌厉!”先师评价说:“此句枝折。”

总体说来,“寂”“位”“枝折”“细柔”,在言语文章中只能是以心传心,都很难清楚说明,在此只举出先师的具体评语,可由此加以揣摩。

由此可见,去来对“寂”的含义的解释是较为狭窄的。

莺笠在《芭蕉叶舟》中有如下一段话:

俳句中,有赋比兴之论,《古今集序》中最早提出“和歌六义”之说。芭蕉翁对此不取。所谓“六义”是就汉诗而言,与俳句之道不相符。假如一定要有“义”,那么勉强说来,是否可以把“馨”“味”“寂”“挠”四者作为俳句四义呢?实际上恐怕连这个也不需要。正如我曾说过的,芭蕉翁之道是大道,与天地共大,岂能为“六义”之类的小论所束缚?俳句以寓言吐纳万物,将人间寓于花鸟,将花鸟寓于人间,有情、非情者互寓,心寄托于大无,去理而求玄,而又并非无关乎人之教诫。此道深长,此事微妙,口舌难表……

又,该书还写道:“句以‘寂’为佳,但过于‘寂’,则如见骸骨,失去皮肉。”

这里顺便提一下,对于上文提到的向井去来提出的“寂、枝折、细柔、位”四个概念,《日本俳书大系·四》卷末附录了荻原井泉水先生写的《通说》,荻原认为:“所谓‘寂’,就是人观察自然所取的一种姿态;所谓‘位’,就是由作者心境的转换所造成的品位;所谓‘细柔’,就是在处理对象的时候所具有的至纯性;所谓‘枝折’,就是情感活动中的潜入性。”可以说这是颇得要领的解释。

不过,我们所说的“寂”这一概念,一方面是如上所说的俳句世界中的范畴之一(即芭蕉所说的“四义”之一),但另一方面,它又是一个将俳句中其他审美范畴都统括起来的、具有深广内涵的理念,并常常以“风雅之寂”“俳句之寂”这样的词组加以表示,这一点是我们不能忘记的。而且,从美学范畴这一角度看,我们所要着眼的主要是“寂”这一概念如何发展为俳句的理念,并以此来展开探讨。

对森川许六和志田野坡关于俳句的论争,从局外人的立场上作出了批评的三宅啸山,在《雅文消息》一书讨论过芭蕉著名的《古池》:“此句外表佳美,内涵微妙,富丽而具风情,又含寂之味。……此句以寂(寂寞)为体。”这里,他把“寂”作为俳句的一种“体”来看待,含义较为狭窄。但他接着以自己的体验为基础,对《古池》的审美内涵作了较为具体的解读。从这些文字中,也可以看出他是把“寂”作为俳句整体的、最高的审美趣味来看待的。从美学的立场上来说,这是饶有趣味的:

大凡古来俳句,皆以双关语、说理、节奏等为主,自从芭蕉翁出世,才使俳句成为可以与汉诗、和歌相提并论的艺术。他的句作成就最高,其作品没有双关、不合拍子、外表不华丽,也不勉强使用俳言,却自自然然、意味隽永。他在江户深川闲居的地方有一个古池,时至春天,徘徊于池畔的青蛙,从岸上跳入水中,发出清洌的水声。作者不写梅、桃、樱依次开放,不写柳叶日见其长,不写蕨草、鼓草从杂草中蹿出,只写在悠闲、寂静的草庵中,听得青蛙扑通入水的声响。这简直难以言喻,写得春色满满,细致入微,恰如其分。天地造化无私,独感出神入化之妙,岂能不有此吟!我从古选本中看到对此句的品评,全是臻于妙境、不可言状。将此句与王维《辋川集》中的五绝及其他名篇,如《鹿柴》《竹里馆》,或者是“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等作品相比照,更可体会出个中滋味。

许六在《赠落柿舍去来书》(《见俳句问答青根峰》)中,在谈到俳句的特殊趣味时,连用了“寂·枝折”。他写道:

我在与同门讨论俳句问题时,不曾说过遣词造句可以没有“寂”。但感到一首俳句没有“枝折”,就干脆不写了,那岂不是刻舟求剑、胶柱鼓瑟吗?一首俳句看上去虽然粗糙,但也可以自然具备“寂·枝折”,也可以有“物哀”之句。

我就要四十二岁了,血气尚未衰退,还能作出华丽之句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即便不是刻意追求,也会自然吟咏出“寂·枝折”之句来。推敲用词、刻意追求什么“寂·枝折”,那不是真正的俳句。

这里所说的随着年龄增长,即便不是刻意追求,也会自然吟咏出“寂·枝折”之句,是值得注意的观点。对这种看法,向井去来在《答许子问难辩》中予以回应,他说:

“寂·枝折”是风雅之关键,须臾不可忘记。然而,一般作者不可能句句都有“寂”,这一点只有先师能做到。像我等作者,现在为什么要厌弃“寂·枝折”之句呢?应该把这个作为不懈的追求才对,可以说聊胜于无吧。厌弃之,岂不是太过分吗?雅兄说出这种话来,我不能缄默不语。壮年人的作品表面看上去并无“寂柔”,岂不更好吗?先师曾说过:初学者要有“寂”与“枝折”并不容易,难以吟出新意。

“寂·枝折”并不是有意为之的言辞与技法,“寂”(さび)句与“寂的”(さびしき)句,并不相同。所谓“枝折”也不是有意为之的“哀怜”,“枝折”之句与“哀”之句也是不同的。“枝折”是植根于内而显现于外的东西,用言语难以分辨清楚。倘要勉强说清,那么可以说,“寂”体现于句之“色”,而“枝折”体现于句的余情。

此后,去来又说过这样一段话:

看看先师的俳句,既有严肃之作品,也有亲切之作;既有狂狷之作,也有写实之作;既有轻松之作,也有苦心之作;既有“哀”之作,也有本色不加修饰之作。纵有千姿万态,无“寂”、无“枝折”者却很罕见。

由此可见,在这里,“寂·枝折”这一概念已经被大大地拓展了。去来把“寂·枝折”作为俳圣芭蕉所有作品中的根本趣味,认为无论其构思用词如何不同,它都是体现于芭蕉的千姿百态的作品中共通的、根本的审美性格。针对许六关于老年与“寂·枝折”有必然关系的说法,去来回答说:“蕉门弟子成千上万,若以年龄而论,有不少人岁数超过了先师,但我到现在还没听说有一人已自然得到了‘寂’与‘枝折’。”在这里,去来将“寂·枝折”作为至高无上的境界,同时也暗示出,“寂”中的“宿”“老”等具体的意味,是无法涵盖“寂·枝折”的整体意味的。

此后,到了与谢芜村的时代,在众多的俳论书中,“寂”的概念仍然屡屡被使用,但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观点了。只有建部凉袋的《南北新话》中,关于“寂”论有下列一段话:“俳句中没有‘寂’之姿,就如同烹调中没有香料。不过,人们常常把‘寂味’理解为‘闲寂’,‘闲寂’中并非没有‘寂味’。若把‘寂’看作寻常之‘寂’,则‘寂味’不仅在俳句中,在笑言、漫谈中,又何处不在?”(见《日本俳书大系·十》)这种看法是值得注意的。此外,认为狭义的“闲寂”并不是俳句精髓,并在某种意义上强调俳句中滑稽趣味之重要性的,还有素外的《俳句根源集》和兴清的《俳句歌论》。

以上我们考察了俳句方面作为特殊概念的“寂”的用例,同时,也有必要针对茶道中的特殊概念“侘”在一般语义之外的特殊语义加以简单的考察,以便作为一个参照。

一个名叫白露的人在其《俳论》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茶道……至宗旦而复兴。那时宗旦认为,从前的饮茶大都是在社会下层,而非在富有之家,茶具难以齐备。……总之茶道必须发扬光大。为了普度众生,要让茶炉常沸。茶道无须华贵稀奇的器具,只在休闲时将茶采摘来,也无须中国产的珍贵茶壶。茶碗不用井户熊川的,而使用乐烧即可;茶勺不使用象牙,而用竹篦即可。一切都俭朴平易,这就叫作‘侘’。”

在这里,所谓“侘”似乎指的只是单纯物质意义上的朴素节俭的意思,是一种很狭义的理解。同样的理解还见于《嬉游笑览》卷一《木条格子墙》一节所引用的千利休[14]的逸事(在那里,“寂”与“侘”似乎完全是同义词)。

利休的弟子南坊曾著有一部有名的《南方录》,将其师的茶道秘事加以记载。在该书中,他把茶道的基本精神用一个概念加以表现,那就是“寂”或者“侘”。明显可以看出,他所使用的两个概念与上述狭窄、浅层的用法不一样。他在这里传达了利休的一句话,认为茶道的“侘”最终就是“佛心发露”。他写道:

“侘”的本意就是清静无垢的佛世界,拂去甬道、草庵的尘芥,主人、客人倾心交谈,规矩尺寸法度可以不讲。生火、烧水、喝茶,此外别无他事,这就是佛心发露之所。……狭小房间中举行的茶道要以佛法修行得道为第一。以房屋气派、饭菜丰盛为乐,乃是俗世之事。只要屋不漏雨、食可饱腹即可。此乃佛教与茶道之本意。打水、劈柴、烧水、沏茶、供佛,施与众人,亦以自饮。插花、焚香,皆是学习佛祖之行迹。

如此强调茶道与佛教的关系,足可看出茶道的根本精神之所在了。

还有,千宗室在《宗旦的侘茶》一文中,对“侘”这个词作了如下的解释:

所谓“侘”,作为一种风尚,不是那些在生存竞争中失败的遁世者、与社会格格不入的隐逸者离群索居的避难所,而是为了涵养一种优雅闲静的心境而崇尚清寂。有了心广体胖的心境,自然就有了“侘”的风体。……闲静的心情就是从容不迫,心地舒畅开朗,这是一种豁达、宽阔、明亮的心胸,而不是闷闷不乐的情绪,一直保持爽爽朗朗的精神状态,就是优美之心。茶道中的“侘”指的就是这种心情。

这里对茶道精神的“侘”的解释似乎是非常消极[15]的,但也不失为一种值得参考的解释。

对茶道之“侘”与俳句之“寂”的内容加以分析考察就会发现,在其复杂的内容构成中,不同的论者对其侧重点与强调的方式多少有所差异,但发展为一种终极理念的时候,两者大体上指的是同一种境界。服部土芳在《三册子》中的最后指出,“所谓‘侘’者,至极也,理尽含其中”,就是指此而言。古来关于茶道的各种文献中,“侘”“寂”这两个词不仅随处可见,而且作者在很多时候都试图对此作出直接的解释。而在俳论方面,虽然“寂”这个词常常使用,但除了去来与野明两人之间的问答(而且问答也很简略)之外,我们看不到有人尝试对“寂”的内涵作出更具体一点的阐释。与此相反,在古来的茶道名人流传下来的遗言、书简中,相关的阐释却可以看到不少,这确实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当然,茶道中对“侘”“寂”的解释更为狭义,或者是出于更特定的视角,所以解释起来也较为容易些,对此我们必须加以注意。

注释

[1] Erhabene:德文,意为“崇高”。

[2] Humor:德文,意为“幽默”。

[3] 《万叶集》中的例歌原文是“さざなみの国津御神のうらさびて荒れたる都見れば悲しも。”《玉叶集》的例歌,原文是“夕づく日色さびまさる草の下にあるともなく弱る虫に音。”其中与“荒ぶ”相关的词分别是“うらさびて”和“さびまさる”。此处不译,下同。

[4] 《万叶集》中的两首例歌是“樱花今ぞ盛りと人は言へど我は佐夫之も君としあらねば。”“さざなもの滋贺津の児等行く路の川濑の路を見れば不冷しも。”其中与“不楽”之意相关的词分别是“佐夫之も”(さぶしも)和“不冷しも”(さぶしも)。

[5] 《源氏物语》中的话是“さびしく荒廢れたらむ葎の門。”西行法师的和歌是“松風の音あはれたる山里にさびしさ添ふるひぐらしの声。”其中与“淋びし”相关的词分别是“さびしく”和“さびしさ”。

[6] 伊势大辅的和歌是“塵つもり床の枕もさびにけり恋する人の寐る夜なければ。”《平家物语》中的句子是“岩に苔むしてさびたるところなれば住まほしくぞおぼしめす。”其中的相关词均是“さび”。

[7] 约音:指日本人说话时会把很长的词简化的一种说法。

[8] 原文:“宇真人佐备て言はむかも。”其中的“宇真人佐备”换作假名即“うまびどさぶ”。其中的“神佐夫”换作假名即“神さぶ”。

[9] 原文:“なにはとを漕ぎ出てみれば神佐夫流伊駒高嶺に雲ぞなびく。”

[10] 原文:“处女等が遠等咩佐備する唐玉を袂に卷かし白妙の袖振りかざし。”其中的“遠等咩佐備”换作假名即“をとめさぶ”。

[11] 原文:“ますらをの遠刀古佐備すと剑太刀腰にとりはき……。”其中的“遠刀古佐備”换作假名即“をとめさび”。

[12] 原文:“今朝見ればさながら霜をいだだきて翁さび行く白菊の花。”

[13] ①~⑦条均附带例句,略而不译。

[14] 千利休(1522—1591):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

[15] 此处的“消极”疑为作者笔误或印刷错误,似应为“积极”。——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