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奥斯卡忽然听到乔治·马雷斯特在街上的叫声,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皮埃罗坦,你车上还有空位子吗?”
“我觉得您叫我一声‘先生’,也不会把嘴叫破啊!”瓦兹河谷长途客车的车行老板毫不客气地答道。
要不是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奥斯卡简直就认不出这个招摇撞骗,叫他倒过两次大霉的人来。乔治的头差不多已经秃光,只有耳朵上边还剩下三四绺头发,他小心在意地梳了上去,想尽可能遮住他的光脑壳。他胖得不象样子,肚子鼓得象个大梨,昔日美少年的翩翩丰采已荡然无存。他的神态举止都不堪入目,满脸酒刺,相貌粗俗,仿佛醉醺醺的,说明他情场失意,一直过着狂嫖滥饮的生活。他的眼睛已经失去青春的光辉和蓬勃的朝气,那是只有养成生活规规矩矩、学习孜孜不倦的习惯,才能长久保持的。他的装束似乎是不修边幅,一条又皱又旧的束脚长裤,却没有一双漆皮鞋来配套。
他的皮鞋后跟很厚,擦得也不亮,看来至少穿了三个季度,而巴黎的三个季度就等于外地的三年。一件褪色的背心,一条打得挺神气的旧缎子领带,都能叫人看出当年的公子哥儿多么不甘心陷入贫困的境地。最后,乔治一大清早出来,没有穿晨礼服,却穿了晚礼服,这更是穷途潦倒的明显征象!这套晚礼服参加过多少次舞会啊!而今却象它的主人一样,从昔日的豪华气派沦落到日穿夜磨的地步。黑呢接缝的地方露出白线,衣领上满是油腻,袖口也磨成了犬牙状。而乔治居然还戴了一副黄手套,手套其实也有点脏,一只手套还有一块凸起的地方,惹人注目,表明手指上戴着一枚纹章戒指。领带装模作样地用一个金环别住,周围还有一根好象头发编成的丝质链条,链条另外一头当然有一块怀表。他的帽子虽然戴得与众不同,但比别的穷相更容易泄漏天机,说明他不得不过一天算一天,拿不出十六个法郎来买一顶新帽子。弗洛朗蒂纳当年的心上人还挥动一根手杖,镀金的圆柄上雕了花,但是现在已经凹凸不平了。蓝色的长裤,格子呢的背心,天蓝色的缎子领带和粉红的条纹布衬衫,说明他虽然垮了合,却还想露露脸,这种力不从心的鲜明对照,不但使他更加出丑,而且对别人是个教训。
“这个人是乔治吗!……”奥斯卡心里想,“我离开他的时候,他一年还有三万法郎的收入呢。”
“德·皮埃罗坦先生的前座还有空位子吗?”乔治讥讽地问道。
“对不起,我的前座已经包给一位法国贵族院的议员,莫罗先生的女婿德·卡那利男爵先生,还有他的夫人和岳母。只有内座还剩一个空位子。”
“真见鬼!看来不管哪个政府执政,法国贵族院的议员都看中了皮埃罗坦,要坐你的马车旅行。我就坐内座的位子吧,”
乔治想起了德·赛里齐先生的事,这样答道。
他察言观色似的看了看奥斯卡和那个寡妇,但既没有认出儿子,也没有认出母亲。奥斯卡的脸色给非洲的太阳晒黑了;他嘴唇上边的胡子非常密,连鬓胡子也很多,凹下去的脸孔和突出的五官,配上军人的姿态倒挺相称。还有玫瑰花形的荣誉勋章,断了的胳臂,朴素的衣着,都会使乔治不敢相信这是他当年坑害过的人。至于克拉帕尔太太,乔治本来就不太认识,她十年来一丝不苟地献身给最虔诚的修行,更加使她前后判若两人。谁也猜想不到这个穿灰色修女服的女人竟是一七九七年的名媛之一。
一个非常臃肿的老头,衣着并不讲究,样子却很有钱,缓慢而笨重地走来了,奥斯卡一眼就认出这是莱杰老爹;老头很熟悉地招呼皮埃罗坦,马车行老板对他毕恭毕敬,哪个地方的人不尊敬百万富翁呢!
“嘿!这是莱杰老爹!越来越发福了,”乔治叫道。
“请问尊姓大名?”莱杰老爹干巴巴地问道。
“怎么!您不认得阿里总督的朋友乔治上校了?有一回我们同车旅行过,还有微服出行的德·赛里齐伯爵呢。”
背时倒运的人最常做的蠢事,就是总要表示认识别人,同时希望别人记得自己。
“您变得太厉害,”年老的地产商答道,他已经成了双料的百万富翁。
“一切都变了,”乔治说,“您看银狮旅馆和皮埃罗坦的马车,是不是还象十四年前的老样子?”
“皮埃罗坦现在一个人包办瓦兹河谷的运输行业,他在路上跑的车子可漂亮哩,”莱杰先生答道,“他成了丽山的大老板,还在丽山开了一家停歇马车的旅店;他的老婆、女儿都是他得力的助手……”
一个约莫七十岁的老人从旅馆里走出来,走到等候上车的旅客们中间。
“好啦,雷贝尔爸爸,”莱杰说,“现在就只等您那位大人物啦。”
“这不就来了,”德·赛里齐伯爵的总管指着约瑟夫·勃里杜说。
乔治和奥斯卡都认不出这位大名鼎鼎的画家,因为他的脸孔饱经风霜,他的态度充满自信,说明他已经功成名就。他的黑色大礼服上装饰着荣誉勋位勋章缓带。他的衣着非常讲究,说明他是下乡去过节的。
这时,一个伙计手里拿着一张乘客名单,从银狮旅馆在厨房旧址上新建的营业室里走出来,站在空着的前座外边。
“德·卡那利先生和夫人,三个位子!”他唱名了。
他走到内座外边,又接二连三地唱名:
“贝勒让伯先生,两个位子。——德·雷贝尔先生,三个位子。——先生……您叫什么名字?”他问乔治。
“乔治·马雷斯特,”败家子低声下气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