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德琳第一次看到她是一天夜里在那个叫“银泰姆”的夜总会里。她是那里的歌手,她有一个三人小型乐队伴奏,有钢琴手、打击乐手、铜管乐手。她在那里当歌手,很棒。
“噢,呵——呵——呵——呵,
我生命中有首摇篮曲,
自从你走后,
没有夜晚,没有白昼……”
室内的一边沿墙是一个狭长的舞台或者楼厅,仅一人高,她就站在上面,手扶栏杆,俯视听众。从室内另一边打出的一束聚光灯照在她脸上,精确得如同给她罩了一个白色面具一般,不会有丝毫偏差,而她的脖子、肩膀、手臂以及衣裙则隐入棕色的烟雾之中。
她歌唱爱情,哀叹爱情的失去。满场皆是一派温情脉脉的安静,这意味着她彻底掌控了听众。
情侣们肩并肩,手拉手,有人脑袋依偎在对方的肩上,神色虔诚,听得入神,体验着歌中的情景。这里的人年龄最多才三十出头。这是年轻人的场所。经营者的想法很好,玛德琳立即明白了其经营理念。
有钱人过夜生活是去大型豪华的夜总会,那里有跳舞场地、歌舞队,还有二十人的乐队。没钱的人则去街角的酒吧过夜生活,那里有邻近的朋友熟人一起看看电视。但还有一种人处于有钱者和没钱者之间,不能归入上述哪一类。年轻的已订婚情侣们和年轻夫妇们,他们仍然被玫瑰色的迷雾包裹着,依然相信爱情,依然想听到爱情的颂歌。眼下的这个场所就是为他们开设的,他们只需花一两块钱就行了。玛德琳能看到他们都簇拥着这位歌手,他们眼中的歌星。他们脸颊紧紧相贴,做着他们的美梦。他们还会再来,带着他们的朋友,都是他们一类的人:陷入爱情的年轻人。经营人有其内在的盈利之道,就是那些年轻先生们和未来太太们,是的,他确实有一套巧妙的手法。
在她唱这首歌以及随后的两三首歌时,玛德琳一直在思考。我怎么才能认识她呢?怎么才能真正地认识她?递上一张歌迷的字条,写上我敬佩她,想和她见面?那也就是一个微笑,握握手,几句客套话而已,然后我又得走开了。当男人们想要见一个演员,他们就成了守在剧场后门捧美女演员的男子了,我也这么做吧。她决定了,有点和那些男子类似,但心中的目的有所不同,她会成为一个守在剧场后门捧美女演员的女子了。
她在那里待的时间足以估算掌声的热烈程度了。掌声不是雷鸣般的,也不是猛烈的,这可不是在剧场里。但掌声倒是温和友好的,像柔和的夏雨滴落在锡皮顶棚上。他们喜欢她,那可是成功了一半呢。
这场所的外面毫不引人注目,你可能会轻易地错过。那里没有天棚,没有门卫,没有一长串到达或离开的出租车,那里只有大门上方一个极其简朴的霓虹灯,映出手写的“Intime”(“银泰姆”)字样,在霓虹灯的一边有个挂在架子上的广告牌,只是写着“阿德莱德·尼尔森,风格歌手”,还有她的照片,以及乐队名称,“三伙伴”。
在夜总会门前有点犹豫地站了一会儿后,她找了一辆出租车,算是补偿自己的辛苦吧。那出租车开来了,下了客,她就钻进去坐下,那座位尚未冷却。
司机等了她一会儿,好让她自己说目的地,最后回头投来征询的目光。
“我在等人出来,”她告诉司机,“请稍等。你看到我们前面车子过去一点的那个空当吗?能不能就停在那里,那样就不会堵住进口了。”
司机照办了,其动作之娴熟只有专业的出租车司机才能展示。这样一来,就让她脱离了阿德莱德·尼尔森走出来时的直接视线范围了。她对着几个走出来的人试了试视线范围,发现她在那个距离可以看清楚他们,只消稍微转头从出租车后窗看出去即可。
司机抽着烟,在行车记事本上计算起来。
她就坐着等待。
“关灯。”她突然说。
阿德莱德·尼尔森随意地在一个肩膀上披了条皮毛围巾,没戴帽子,玛德琳看得非常清楚。她就像玛德琳之前那样等待着,一度曾走向玛德琳乘坐的出租车,尽管车子的顶灯根本没亮。玛德琳退缩到角落里。还没等那女人走到玛德琳的车子前,另一辆出租车悄然而至,她招呼一声,就跨进了那辆车。
玛德琳说:“看到我们身后那个女人坐进去的车子了吗?就跟着它走吧。”
“又是这种事。”他漠不关心地说了句。
“不要跟太紧,但别跟丢了。”
他本就属于车技娴熟稳当一类的司机,已会掌控行车节奏和保持车距,每次能在交通信号灯转红之前开车通过,一次都没停。
在一个十字路口,前面的出租车被一辆横向拐弯的公交车阻隔了,错过了绿灯,所以司机也只得不过绿灯,和那辆车停在一起了。之后,行车节奏也没了,两辆车每次过路口都遇红灯而停。但它们每次都停在同一条停车线。
领头的出租车最终停下了,阿德莱德·尼尔森下了车,付了车费,沿一个暗绿色长长的人行天棚走进了一栋大楼里。
“门牌号码是什么?”玛德琳问道,仔细地窥视着。
“22号。”
此时她已经看清楚了。
“好吧,现在你可以开下去了。”她给他报了自己的住址。
“就这个地址?”他毫无表情地问了句。
“就这个地址。”
她明白他还会接着打听更多,他还真问了。
“她把你的男友抢走了,是这么个把戏吧?”
“我可没什么男友可以被她抢走。假如我有的话,既然他那么容易被抢走,那她可以留着他。”
她在沃尔沃斯零售公司购买的纸型公文包,在音乐用品商店购买的乐谱纸,乐谱纸上的音符是她写上去的,除了她本人外,这些东西都很糟糕,她放东西时曾这么想过,那倒不是开玩笑。
她会点钢琴,是在那种条件极其有限,二十岁左右每周上一次课的情况下学的。她还会哼曲子,可谁又不会呢?她知道,在一首抒情诗里,每隔一行的末字要和两行前的末字押韵,但当中的一行不必押韵。无论如何,大约某些歌曲也是如此吧。但她并不在乎别人是否会接受,而是别人是否觉得有点真诚。着手了解一个女人吧。
门打开了,她们第一次如此靠近。
在如此近的距离,阿德莱德的妆容显得夸张了。但玛德琳意识到这不是她的个人妆容,而是表演妆容,所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一副人造眼睫毛粘在她的眼睫毛上,毫不自然,醒目地突兀在她眼部周围,好似素描里的太阳光线。她浑身散发出一股香味,混合着酒香味和花精味,几码之外就能闻到,很难辨别哪种香味更浓烈些。她的头发卷曲到奇特的程度,发色是姜黄色的。她梳发时一定就像在梳理荆棘丛似的。她那双眼睛蓝得不真实,很可能在她憎恨什么时会变得几乎是绿色的。很可能她憎恨的东西很多。她身穿类似棉袄的衣服,长及臀部,下穿一条极短的短裤,均为白色。她赤着脚,玛德琳注意到她的脚指甲涂成金色。
她站在那里,有点挑衅的味道,倒不是针对玛德琳,而是针对世界。别碰我,否则就掐死你,就是这么一种气势。
“你就是那个人?”她说,“我还以为你是个男人呢,写便条的方式。”
“我觉得那样写的话,我更有希望。”玛德琳承认。
“确实如此,”阿德莱德说得很直率,“不管怎么说,进来吧,”她生硬地加了一句,“让我看看你的东西是什么货色。”
她一屁股往后坐进了一张椅子,但她是在椅子旁侧坐下的,于是一条腿便搁在椅子扶手上,就这么搁着,与她身体形成一个突兀的角度。她开始草草地浏览乐谱纸。她满口吞云吐雾,突出下嘴唇,猛然喷出一口烟,笔直向上,直冲发际,拂动了垂落在额头一边的头发,技术非凡。
“题目不错,”她评论说,又大声地重复了一下,“《同情心(请接受我的好意)》。”
她站起身来,走到钢琴边。她倚靠在钢琴上,仍然站着,伸出一个手指,开始在键盘上敲打这些音符。她有点困惑地摇摇头,似乎要清除掉不和谐音,再重新开始。但她又摇摇头,停下了。
“你谱的是什么玩意儿?”她怒气冲冲地问,“这曲子根本还没有定型。”
突然,她又有了个想法。“也许我拿倒了,”她说,便把谱子在乐谱架上颠倒了一下,接着又倒回来,“不,谱号标志都说明该这样放。”
她长久地瞪着玛德琳,满脸怀疑。“你学过作曲吗?”她责问。
“不完全会,”玛德琳没做否认,“我所有的朋友都说这个曲子是我自然而然地谱写的。”
“哦,是吗?”阿德莱德厉声说道,“好吧,听我劝,立马拿着你的东西走人。真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但这东西肯定不是音乐。在我看来,那就是斯洛伐克人的摩斯电码罢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根本就不懂音乐,”阿德莱德厉声说,“你觉得只要拿一大把音符扔在纸上就会变成一首歌曲了吧。不是这么作曲的,就像你把颜料扔在画布上就想变成《蒙娜丽莎》一样荒唐。”
“我可是非常用心创作这首歌的。”玛德琳争辩说。
“哦,是吗?在我看来,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用心创作。我过去认识一个男子,他是个物理老师,他说过对于工作有个公式。我说那是肯定的,不就是两份勤劳加一份汗水嘛。但他却告诉了我一个公式,让我难忘。你知道是什么吗?”
玛德琳等待着。
“力乘以距离。换句话说,并不仅仅是你推动物体用力程度如何,还有你想移动物体多远。如果你拼足全力推动一堵墙,它不会移动一英寸,你根本就没有做成任何工作。而这个,”她挥舞了一下手里的几张乐谱,“这并没有移动任何物体。当然它没有打动我。”
“您谈论什么墙壁时,”玛德琳说,“我不明白——”
“你就是在用脑袋撞墙,”阿德莱德尖锐地说,“假如你想用这玩意儿来得到什么的,你可是浪费我的时间。”
那是你的歌,玛德琳心中暗想。你已经把一生都绑在这上了,这个女人却告诉你说这样不好。这是你的机会。如果你不能用这首歌赢了她,那就用你感觉可行的办法赢她。
她装出一副委顿失望的神色。“太遗憾了,”她呆呆地说,伸手从阿德莱德手里拿过那些乐谱,“我确实没有浪费您时间的意思。”
她走向门口,转动门上的把手,拉开了门。她转过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还得谢谢您。”她努力说道,她的嗓音说到后半截突然变了,然后她走出去,随手将门关上了。
才过了一会儿,她就听到门的把手开始转动,门就要再次开启了。她马上伸手扶着墙壁,脸埋在手臂里,一副崩溃心碎、完全绝望的青年女子神色。她甚至还微微抖动着肩膀,似乎是在无声地啜泣。
门开了,她知道阿德莱德正站在那里看着她。
“年轻人,”阿德莱德沙哑的嗓音稍许柔和了一点,至少,她的嗓音也只能这么柔和了,“很遗憾,我刚才对你太粗鲁了,年轻人。忘了吧,回来吧。我不会买你的歌,但我会请你喝一杯。这个星期二下午可真是让人孤独厌烦。”
玛德琳缓缓地抬起头,转过脸庞,让自己有点时间显出一副胆怯战栗的微笑。但她暗中却很高兴。她有把握了。
……
女人之间常常能比男人们更容易也更快速地形成友情。一方面,她们的自我并非那么脆弱,所以在面临一些误解的话和行为时,不会轻易生气动怒和表示轻蔑。一旦某个协议成立,大家接受了,她们就不会相互之间过于计较体面,更不会相互之间保持矜持。那是因为导致这些情况发生的紧迫因素往往并不存在。在经济上,她们即使有的话,也是极少相互嫉妒,并且,出于同样的原因,倾向于在经济上相互信任,不存在那种生意竞争上你死我活的冲动。
阿德莱德对玛德琳的友好表示倒是出于怜悯,这怜悯混合着她对起先勃然大怒的内心愧疚。但是,这种怜悯和内疚往往只能维持相互友好关系一段时间,而后怜悯的对象又会成为怨恨的对象,因其以不良情绪烦扰另一方。在此情形下,这两个女人快速通过了怜悯和内疚的阶段,进入了更深的关系层次。
玛德琳清楚,她结识阿德莱德时,她能满足对方想有个朋友的需求。她就是可以聊天,可以倾吐的对象。同时,她也是可以被引导,可以让阿德莱德感到高人一等的对象。
“就叫我德尔吧,”阿德莱德一开始就对玛德琳说,“不管怎么说吧,知道什么是阿德莱德吗?那是澳大利亚的一个城市名称。我敢打赌你从没去过澳大利亚。”
“您说对了。”
“我也没去过,可我已经去过足够多的地方了,所以我知道不必去那里。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所有的地方都一样,即使它们略有不同,而我无论走到哪里还是同一个人。我无论去哪里,我过的还是同样的生活。我会见到同样类型的男人,只是他们说话的口音不同。他们希望从女孩子那里得到的是同样的东西,而他们得到时给予的回报也是一样。我会唱相同的歌曲,从我遇见的人那里听到相同的废话。”
“您说得有点尖刻了。”玛德琳插嘴说。
“是吗?那是好事。你最好宁可对人尖刻一点也不要太温柔了。如果你对人温柔点,这世界上有的是人想一口把你吞掉。当你足够尖刻时,他们尝尝味道就走开了。”
“这就是您想要的生活?”
“这就是我为什么还活着的原因。”德尔说。
友情让德尔对玛德琳的态度柔和了,但这并未让她改变对玛德琳谱曲的看法。“那些根本不算歌曲,”她直截了当地说,“从你所写的东西来看,你不懂如何构建一个主旋律,更不用说弄明白和声效果了。如果你有强烈的旋律感,你可以找人配上和声,整理出一份主旋律谱,可我在这里根本没看到这些东西。哎,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谱写歌曲?”
“只是觉得我必须得做的事。”
“是啊,”德尔说,“嗯,我能理解那种感觉。那是某种渗入你内心的东西,很难拒绝。如果你很幸运的话,你同时具备愿望动力和天赋才华。但一些不走运的人常常有了这个少了那个。当然,如果你有了天赋才华,却没有愿望动力,那也未必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我认识一个女孩,我发誓她有天使般的嗓音,简直难以置信。她不是生手,唱歌时的乐句和节奏,任何细节都是恰到好处。但她万事具备,独缺一样。”
“缺了什么?”
“她没有唱歌的愿望动力,她根本就不在乎。她原本可以一举成名,成为头牌歌星,很可能就此走红了。灌唱片,上电视,甚至拍电影。她确实具备那种天赋。但她没有愿望动力,所以她忍受不了一大堆讨厌事,而这些讨厌事就是这个行当的一部分。你知道后来她怎么啦?”
“怎么啦?”
“她遇见了一个非常优秀的男孩,嫁给了他,现在她只给她丈夫和小孩唱歌,她家在郊外有个别墅,她心满意足了。听起来也不错,对吗?”
“不错。”
“那就是你只有天赋才华却没有愿望动力的结果。可如果换一下,只有愿望动力,没有天赋才华,那你就是一辈子的失望了。唔,该怎么说呢,如果你既有愿望动力,又有天赋才华也只不过如此了,因为在这个行当里,即使胜者也会浪费许多光阴。但是,至少在这条道上还有几个荣耀时刻,让你一直保持希望。”
“我没有天赋才华吧?”
“不在音乐里。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想让你泄气——”
“什么呢?”
“你有几句歌词还不错。但它们不起作用,因为歌词不能存在于真空里。歌词不是诗歌,它只是一首歌的语言部分,它必须配得上曲调。真正好的歌词即使是自身完美,也有其内在的旋律等待作曲者去发现,去表达出来。你的歌词缺乏这种感觉,但零零碎碎地表现出几分天资。”
“比如说?”
德尔用拇指翻了翻玛德琳的谱纸。“喏,比如这里,”她说,“‘你和我,聚一起的孤单人,在我们自己的小乡村里,那里只有两口人。’这只是个片段,但里面有点我喜欢的东西。可是,这并不意味着这就是好歌词了。”
“也许我还可以再修改一下。”
“也许你行,但我不明白你为何要为此操劳。如果你停止去想它,所有的歌曲都在说相同的内容。它们都在用这种方式或另一种方式告诉你,爱情是神奇的。有的歌说爱情使人悲伤,有的歌说爱情就像野餐,但所有的歌都认为是爱情让世界运转下去的。你觉得人们还需要再听这类话吗?”
真有趣,玛德琳心里想道,德尔那么快就设法消除她自身的敏感性了。她假如就歌词片段说了句好话,转眼间就可用尖刻的嘲讽评论把它抹掉了。玛德琳总算明白了,这里有两个德尔。那个俗气艳丽、冷嘲热讽的德尔大多出现在舞台上,而另一个德尔总是躲在舞台幕后。
另一个德尔比较安静,不那么咄咄逼人。这另一个德尔难得说几句,说得太少了,所以你很想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她死了,被杀掉了,再也不会活过来了,所以你想尽量多地了解她。
“有个叫约翰尼·布莱克的人。他写了首歌,当时是最棒的,《达达尼拉》。他们从他手里拿走了,或者至少插手干预了这首歌的写作,为了要出版,他只得让他们修修改改,重新安排一两个音符。都是为了得到他们的份额。你知道歌词里的那个开始悠长悲伤的呼号吗?然后又逐渐消失了,然后再开始,再逐渐消失。每当我听到这里,我就想,那是约翰尼·布莱克在坟墓里的呻吟,因为他们挖走了他的心。
“还有一个叫拜伦·格雷的。他死时穷得身无分文。死后二十年,有人找到了他许多歌曲中的一首。歌曲题目叫《哦!》,只有这个‘哦!’非常可能是创纪录的最短歌曲题目。这首歌在一个演出季就创收了两万五千美元。没哪个死鬼比他更能赚钱了。
“这可是个艰难的行当。真他妈的艰难行当。别把自己卷进去了。哎呀,更不要牵连一大帮天真无辜的人。你给我的印象更像那类人。”
而在另一方面,她自相矛盾了,她会说:“这行当也有许多突如其来的灵感时刻,我想那就使得其他的一切都值了。
“就像那个勤奋的年轻歌曲作者,有一天他在纽约的大街上突逢暴雨。他一头钻进了最近的一家旅馆大堂躲雨,他坐在那里等雨停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一个妻子对她丈夫说,‘雨还没停啊?我们还不能走啊?’那个丈夫从他张望的窗口转过头来说,‘再等几分钟吧。等到太阳出来吧,内莉。’
“或者罗杰斯和哈特在巴黎差点撞车,和他们一起的一个姑娘手按着胸腔,喘着气说,‘我心脏不跳了!’”
玛德琳沉思着,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两重人格。一个是我们可能成为的人格,另一个是我们现在的人格。
就德尔来说,她有着精明的一面,正如许多女人初见时让人感觉她仅仅是轻浮地生活一样。德尔不止是精明了,她具有优秀的商业头脑。就算她原先是为了不劳而获(这在商业里稀奇吗?),那么以她的聪敏,在其余方面,余下的事都可由她负责,如此一来,任何董事会董事都会赞成的。
她某一天炫耀了一件独粒钻石首饰,十分钟爱地朝它呵了口气,再用她衣袖摩擦一番,使其更为靓丽,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一句:“这个还可以戴两星期左右。”
“您什么意思?您还要还回去吗?”玛德琳吃惊地问。
德尔眉毛一竖,“理智点,”她告诫玛德琳,“只有弱智才会这么做。”
“卡罗尔·钱宁曾经唱过的那首老歌名叫,”她继续道,“《钻石是女孩的最爱》,就是这句废话。但又不对。你可以珍藏钻石二十年,但你得到了什么?仍然是钻石而已。钻石漂亮,但钻石不会为你赚钱。而任何不能为你赚钱的东西算不上真正的漂亮,对吗?可以这么说吧:美国电报电话公司股票每年收益3.6%。而钻石每年收益0.0%。钻石还喂不饱小猫咪呢。
“所以,我就这么做。我有个特别的私人朋友——”她突然停下来爆发出一阵大笑,“嗯,他也只能做个特别的私人朋友,是吗?他会时不时地见到这类东西,在一些特殊场合吧,比如说圣诞节啦,生日庆祝啦。我通常戴大约两个月时间,如果他觉得合适,习惯于看到我佩戴,就不会再去注意了。我就不再拿它出去炫耀了。我拿去我认识的一个珠宝经纪人那里,他就展示出来叫卖,之后他拿佣金,我拿余额。每次我会有损失,但我不介意。比如,一件珠宝值两千美元,我会很乐意卖一千两百美元。你永远不可能拿回原价的钱。然后我拿着这一千两百美元,这可是干净的钱,去找我另一个特别的朋友,他是个投资经纪人,他用我的钱替我买进一大把美国钢铁股啦、通用汽车股啦,或者其他的一些蓝筹股。我把这些股票放在一边,不去想。股票从那时起开始替我赚钱了。所以当某一天我的嗓音坏了,没法唱歌了,当那些人不再拿着钻石露面了,我也将有足够的钱进账,让自己活下去。”
“您已经计划好了。”玛德琳钦佩地说。
“你必须得这么做,这就是生活。你知道比利·霍利迪唱的那首歌吗?《上帝保佑拥有自我的孩子》。天哪,这首歌撕碎了我的心,她那种演唱的方式,她并不是仅仅演唱这首歌,你要知道,她自己写了这首歌。她不是歌词写手,演唱者只要演唱就可以了,但她写下了这首歌。在她写下这首歌之前,她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亲身体验过了。‘上帝保佑拥有自我的孩子’。你不能等待别人给你,你不能依靠别人三明治里掉下的面包屑过活。‘上帝保佑拥有自我的孩子’。如果你不照料自己,你永远就是那个糖果店门外的孩子,鼻子贴在橱窗玻璃上,朝里张望,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有糖果吃,而你只有冷冰冰的鼻子和满嘴的口水。”
后来,她问德尔,如果她的男朋友知道她卖了他送的那些礼物,他会怎么想。
“从我这里拿走喽,”德尔说,“但他不想知道。因为如果他知道了,他觉得他要心烦心疼了,所以何必呢?他送我钻石因为他不能送我钱,那样的话会让我们的关系蒙上我们都不愿意的不洁之名。而除了钱之外,一颗以美丽面貌出现的钻石又是什么呢?他可以送我假冒珠宝,我佩戴后看上去和真的一样。但钻石是他可以接受的给我送钱的方式,如果我把那个值钱的东西去投资了,而不是佩戴,那我才是聪敏呢。可他如果知道了不会喜欢的,因为那就意味着他在看一样他不想看的东西。”
“所以说,上帝保佑那个孩子。”玛德琳说。
“阿门。你知道如何写歌了吗?先从情感开始——你自己的情感,不是从某个歌里得到的二手情感。而是那种你深刻地感受到的情感,就像黛女士在那首歌里的情感。然后写下歌词,歌词要好到有内在的旋律隐含其中。”
“我会有个更好的机会,”玛德琳说,“如果我有一架钢琴的话。我的旋律那么糟糕是因为我一直试图在头脑里听到音符,如果我有一架钢琴的话,我就可以弹出声音来,然后记下听到的旋律,而不是再去猜测旋律如何了。”
“那就省下你的钱去买架钢琴吧。”
“可我还没有足够的钱呢。就算我有钱了,我也还没有房间可放钢琴呢。我在想——”
“呃?”
“您有大量的时间不在家里,”她说,“假如我可以在您不在时来您这里,当然不是所有的时间,而是每当我有个想法要亲自在钢琴上完成的时候。假如我能这么做,我觉得我能写出几张主旋律谱,不再会是那种像斯洛伐克语似的摩斯密码了。”
“那就是我称之为你写的歌?对啊,我想是的。”
“假如我真的写出像样的东西,您就是第一个试唱的人。万一这歌曲大大地成功了,其他歌手也演唱了,那么既然您一直在帮助我,您还可以成为合作者。”
德尔摇摇头。“我觉得我挺善于建造空中楼阁的,”她说,“而你不但在建造,你还开始向四周出租房间了。你还甚至没有写歌呢,你就已经做梦登上全美劲歌四十强排行榜了,还想着我们两人分享专利了。这就是你所想的事吗?我希望你别指望搬进来,因为我不想有任何室友。”
“不就是一把房间钥匙吗,”玛德琳说,“我会先打电话确认您不在家。”
“希望如此。我最不希望的是某个人在错误的时间进入我的房间。”
“我会非常谨慎的。”玛德琳很顺从地说。
“好吧,就这么定了,”德尔说,“你可以配制一把我的钥匙。有一个条件。如果少了什么东西,你就该负直接的个人责任,并为此赔偿。”
“我同意。”玛德琳说。
“那么,这里是钥匙。”德尔走到梳妆台边,打开一个抽屉,拿出钥匙,扔在玛德琳的膝盖上。
“我可不是圣诞老人,”她让玛德琳明白,“而且,我或许还能从中找到一首像样的歌呢。哪怕赚点小钱也好。”
德尔不在时,玛德琳去了两次。经过一番里里外外的彻底搜查,她没找到她还不知道的线索,于是她不再费心那么频繁地去了。奇怪的是,她出乎意料地发现,比起德尔不在家时的寂静且仔细消毒过的环境,德尔在家时,她反而能打听到更多的情况,因为她们一起醉酒,然后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而那个环境本身却没什么可告诉她,亦无诉说之声可用。那么,那个环境能向她显示什么呢?书桌抽屉里有两长条的紫色邮票;梳妆台上放着一瓶琥珀色的香奈儿香水;药品柜的架子上放着一小瓶阿司匹林;冰箱里有一夸脱随处可见的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还有六罐喜力啤酒专为那些逐渐戒酒的人准备。甚至她那个记电话号码的小册子也用绳子挂在钢琴旁侧,显得清高慎微,只是记了一家酒类专卖店,一个音乐出版商,一家专为凌晨四点夜宵的通宵小吃店——和谁一起去呢?还有一个她购买鞋子的店家。根本就没有一个私人电话号码。
高明。她一定是把私人号码都记在脑袋里了。
人们似乎无论如何都不给德尔写信。倒不是他们不喜欢写信,很可能是因为在她和他们共处的世界里,大家都快速移动,没法等待收信,一个电话就能把所有的事说清楚了。昨日聚会时热切渴望,而到第二天或许早就冷静下来,漠不关心了,或者同时又有其他人跟随而来了。
在她目前的生活中,没有那两个当事人的照片,也没有她前夫的照片,那个男人之后和斯塔尔结婚了,但这最后的男人也没有什么值得惊奇了,她很可能早在精神崩溃时就已经把照片撕掉了。
她那里有一长串的医疗账单,都是同一个医生开的。第一张上面有金额。第二张上面在金额后加了手写的“请支付”字样。第三张上有了恳求口吻的“第三次通知”字样。最后一张上的金额上打了叉,加了一句“今晚怎么样?”
“原来这就是她关注此事的方式。”玛德琳忽然恍然大悟,颇感讽刺意味。
玛德琳几次在去过那里后留下字条:“已来过。试过了。马。”有一次,为了显得可信一点,她写道:“《从你那里得到的一首忧郁布鲁斯》这个歌名好吗?”
第二天在同一个地方德尔留下了一张字迹潦草的回条。“可能吧,但我不唱忧郁布鲁斯,记得吗?如果你要用我的钢琴创作,写些我可以唱的东西,至少是这样!”
玛德琳对此做了个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