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冈识略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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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巳至癸酉】华亭董含著

  八月生子

  俗传,七月生子生,八月生子死。西邻有朱氏,妻八月产一子,妾七月产一子。产方周岁,妾子殇,妻所生无恙。医书以胎成七月,属太阴脾脉,内属于肺,土能生金,故寿。八月属手阳明脉,内属于大肠,生气交于泄气,故夭。此论似不足据也。

  猪蜕皮

  庚午正月,南郊超果寺,栏中畜一豕,大数十斤,一日背忽中拆,皮从两旁脱下,渐及于腹,内生毳毛,如未脱者,四蹄亦然。尝闻龙蜕骨,蛇蜕皮,龟脱壳,鹿脱角,今猪乃脱皮,真所未见也。

  窃儿

  松郡有乞妇,家颇裕,盗取人家小儿,灌以麻药,使冥然无所知,随用利刃,将脸及胸背各剔毁数处,肩臂亦然,令人不复识。其两股及双足,先将筋脉截断,用尖钩挑出膝筋,血注,即以艾炙止之,欲其蹒跚,以便行乞。适东关一寡妇,止生一子,才三岁,为所窃。有发其事者,母急奔救,儿已垂死,抱母颈一恸而绝。惨不忍言,观者无不叹息泪下。其床下又有死儿二,遍体伤痕,凝血满地。行兇之具,尽行搜出。县官穷治馀党,悉缚至庭,未及正法,众怒不可遏,已俱毙挺下矣。

  鹿尾

  今朝廷御膳,以鹿尾为珍品,常以之赐大臣。按之古书,不甚著,惟梁刘孝仪曰:“邺中鹿尾,乃酒肴之最。”时魏使崔劼在坐,曰:“生鱼熊掌,孟子所称;鸡跖猩唇,吕氏所尚。鹿尾乃有奇味,竟不载书籍,每用为怪。”然则六朝已贵此味矣。

  寓斋唱和

  岁暮,偶过暨阳,假馆南城,天气沍寒,不敢出户,适与潘次耕耒、徐电发□寓斋相连,日夕过从。大雪中见招,与黄庭表与坚、钱宫声中谐话旧,饮酒极欢。予即席口占四韵曰:“屈指交情各黯然,客中招客共流连。才高何意翻遭妒,道直从来不受怜。摇落江城逢旧雨,萧疏灯火近残年。五湖随处烟波稳,莫遣青霜到鬓边。”潘次韵云:“天畔怀人每惘然,可能相见不流连。霜馀葵藿晚多味,雪后江山情可怜。风□差池悲官迹,匏尊牢落感颓年。五湖烟水无争竞,长拟追随箬笠边。”徐云:“忽漫重逢一惘然,招寻还喜寓斋连。算来聚散最无定,话到升沉实可怜。薄俗难醇思故老,虚名忝窃悔丁年。衰颓留得须教醉,莫遣闲愁到酒边。”

  科举异变

  科臣何楷,题科举生例,每六十卷中式一名,今督学取数太多,宜限数截去。于是生员名列二等者,大半芟除,学校为之失色。夫寒士三年苦心,膏火之费,途路之资,措办不易,今既得复失,殊乖盛朝鼓舞人才之意。且科举多寡,何关大计,国家事岂更无急于此者乎?前明张孚敬当国,有沙汰生员之举,言官上言,谓自昔以来,有增学舍,广生徒者矣。但闻沙汰僧尼,未闻有沙汰生员者。事寝不行。何君此举,可谓不学无术矣。

  官绅接见有禁

  士大夫居乡,贵乎自重。地方果有利弊,不妨直陈有司,非公事,概行谢绝可也。迩来吴下有一二显者,未免太过,致烦白简。上宽仁,不以为然,然而上司遂有乡绅与现任官不许接见之禁。上自督抚,下逮郡邑,皆不相闻问。所与造膝咨访者,不过奸胥贱隶而已。上下蒙蔽,贵贱不分,于是刁民蠹役,肆行无忌,岂朝廷重士安民之意乎?不独体统荡然,我不能无世道之忧矣。

  耄年应试

  沪渎潘明经襄,十三入泮,十七食廪饩,年方壮,序贡赴都,两任教职,一署县篆,六十后罢归。久之,家贫落魄,年近古稀,忽易名衫黼,应童子试。复三入棘闱,寿登八十三矣。手钞口诵,锐气不衰。或叩其故,曰:“我闻登科第者,须仗慧根,今生纵无成,冀来生或当蚤达耳。”闻者笑而悯之。昔胁尊者八十方出家,赵州八十犹行脚,然则潘君亦未可怪也。

  烧丹无成

  狯园曰:万历中,闽有林道人,从吕祖授指石成金法。云间董翰林其昌偶会他所,请于主人曰:“林尊师真有道者,闻其有指石术,可一试乎?”林曰:“此小事耳,当举一物为验。”时盘中有梧子,取一粒授林。方茶次,便投入瓯,随手立变为银。董曰:“可复化梧子乎?”曰:“可。”再纳茶瓯,良久出之,故是梧子。如此者三,林曰:“此真银矣,五百年后不复变也。”后道人从公乞一传,公不与。求其术,亦竟不肯授。先文敏公酷好烧炼,久而无成,然亦年逾八十矣。

  乡贤祠滥觞

  士大夫有功于国,有德于桑梓,殁而祀诸瞽宗,礼也。迩来乡贤一路,竟为藏垢纳污之地,真有不忍言者。犹忆明罗念庵、郑淡泉两先生望重朝野,父皆耆儒,后见滥觞,不忍父混列其间,各抱其主以归。闻二公之风,可以愧矣。

  异鱼

  闽福安县傍海,渔人捕一鱼,双尾,背有两翅,状酷似人首,面有笑容。急释之去。《山海经》载,东洋有和尚鱼,想即此类。

  辟穀

  《玉匮经》曰:求仙之道,绝粒为宗。绝粒之门,服气为本。然其间元妙,必有所授,无本之术,终恐无成。吴阊有史道人者,能辟穀,不食者二十馀稔,独处一室,不设灶厕,几榻萧然。每日咽津纳气,熊蹲鷮息,时饮冷水数口而已。学道者自远裹粮而至。未几,史遘泻疾,潦倒而卒,年甫及壮耳。然则辟穀亦何益哉?

  珠瘤

  粤东廉州府一村落间,有褚练师者,忽颈生一瘤。经三岁,大如升。一日,中如鸟啄,痛不可言。以刀剖之,内孕一珠,圆明莹彻,迥异凡品。亟贮以石匣,每夜有白光透匣而出,高数尺,因取供三清像前。后为人窃去,不知所之。同年余君说。

  盍簪感逝录序予

  承四方交游不我遐弃,赠缟论心,尺素往来不绝。四十年来,零落殆尽,曾作《盍簪感逝录》二卷,今聊附记其序云:盖闻旷野萧条,子期发《思旧》之赋;良辰晼晚,士衡题《叹逝》之篇。盖痛莫大于死生,情莫悲于离别。故渡河梁者弥增眷恋,登岘首者不禁欷。时乎难再,序冉冉其若驰;逝者如斯,水滔滔而不返。虽聚散比梦中之蝶,而去来感雪上之鸿。仆青鬓论交,白头怀旧。彼恨相知之晚,此怜倾盖之迟。海内名贤,不遗鄙陋。缅追畴昔,细数平生。或结契于风尘,或缔交于邂逅。或间山川,谊深嵇吕;或忘年位,情协埙箎。或同堂握手,而矢知己之言;或闻声相思,而寄写心之什。或订金兰之谱,或镂玉敦之书。莫不珠联璧合,雾涌云蒸。春兰秋菊,并挹芳姿。北雁南鸿,常怀离恨。讵意知交零落,岁月差池,发齿先颓,功名莫究。□羽□鸾,悼华堂之萧瑟;栖踪泉石,惭旧圃之荒凉。绿尊红袖,便隔壶觞;白水青山,忆陪冠盖。情纷纷其如疚,意戚戚而鲜欢。念百卉之滋荣,慨故人之憔悴。而况顾影长辞,临风永诀,国之殄矣,我劳如何。于是低徊末路,俯仰前徽。登山涉水,藉赫蹏以传情;苦雨凄风,狎隃麋以伸志。或如赞语,或类挽词,情绪杂陈,歌谣并奏。潘岳之诔夏侯,良有以也;庄生之悲惠子,岂徒然乎?吁嗟乎!梓泽花残,虞渊日暮,漆灯暗淡,银海微茫。空招蒿里之魂,难起岱宗之魄。零陵道中,吊一江之绿水;咸阳原上,抽三丈之白杨。盖听山阳之笛,倍益缠绵;扣西州之门,真堪恸哭矣。

  松化石

  唐杜光庭《录异记》云:婺州永康县山中有枯树,枝干及皮,与松无异,为人所斫,误堕水中,化为石。因取未化者试之于水,亦化为石。此特一时偶然之事耳,今土人指为物产,顽石略有纹者即托名松化,拾以赠客。不辨真赝,殊堪捧腹。

  陆公为神【壬申】

  陆公陇其,号稼书,平湖人,庚戌进士,为人刚方有守。筮仕练川令,有惠政,锄强剔弊,大得民心。朝廷知其廉正,擢为台官。直言敢谏,克尽厥职。不久即乞归,讲学于洞庭之东山,从游者日众。腊月二十七日,忽梦嘉定旧役,纷然来迎为城隍神。公早起,谓家人曰:“我往矣。”于是沐浴更衣,处分后事毕,怡然而逝。所居在泖口,是夕泊舟者俱闻舟楫喧阗,鼓乐声不绝,云迎新城隍赴任。公家老苍头王姓者,亦梦送至嘉定城隍庙,见公绣衣幞头,侍从皆鬼判,骇汗而醒。彼处士民闻之,即于庙中为公治丧七日,吊者云集,享祀无虚日。夫聪明正直,生而为人,死而为神,此一定之理,独生前未能尽其蕴为可惜耳。

  修史

  元癸未至正三年二月,命欧阳元、揭□斯等,修辽、金、宋三史。甲申四年春告成,仅一年耳。史成,具鼓吹导从,自史馆进至宣文阁。庚申,帝具礼服接之。按《辍耕录》云:至正二年壬午三月,脱脱等奉命修三史。甲申春,进《辽史》;冬,进《金史》;明年乙酉冬,进《宋史》,共四年馀。前明洪武二年二月诏修《元史》,三年七月告成。今修《明史》,已二十馀年矣,未知何时告竣也。

  物祟

  西郊有陆生者,从市间买坐椅四,制精而价廉,喜甚,列之中堂。日暮,猝病热,势甚危。叩之卜者,曰:“据象,是新置一木器作祟,急焚之,或移赠他人,祸可免也。”陆不信,更稽诸龟,其言略同。于是命仆于门外积薪焚之。适值幼科潘同云者,询其故,大笑入语陆曰:“与其付火,孰若赠人?我不畏祟,以之见贶,何如?”陆首肯。于是遣人持归。椅才入门,即觉头眩。傍晚,遍体发热,翌午暴死。夫使椅为之,物固无知;使天为之,何以听占者之言而遂霍然也?再四思之,不得其解,可怪也已。

  待士盛典

  康熙三十二年癸酉正月二十五日,学使者许公汝霖驻节暨阳。试毕,会宴诸生于君山之巅。赴者二千馀人,席地论文,酬酢竟日,谆谆训诲,至晚始散。此从来未有之盛事也。公试士题用一大一小,其所识拔,至公且明。自是以后,二十年来,视学江南者俱至公至明,江左文人之幸也。

  奇旱

  江浙二省,自五月至六月终,天气亢旱,河底俱涸,禾稻十分止种四分,田豆俱稿死。节过初伏,尚有乘潮插秧者,亦一异也。然东、北两乡之民,已不可问矣。越东西荒者,亦什之六七。抚军遣官分头开永昌、长兴、猪圈各坝,以救海宁一带。一黄冠自言能祈雨,先受聘仪,登台作法,久而不效,乘夜遁去。予作《感雨诗》云:“三时已过未分秧,泽国尘沙十丈黄。赤帝不传雷雨令,白鸥犹忆水云乡。篱边抱瓮侵朝露,松下披襟纳晚凉。怪杀潭西狂道士,绿章频上信茫茫。”

  评文被诉

  十一月初一日,华邑诸生黄士英以疾卒,家人绕而哭之。半日後,忽闻喉间作声,云:“我归矣。”叩其所以,曰:“顷见二人持符相招,即乘船往,至一城,殿阁耸峙,绝异人境,署曰‘鸿政司’。二人者,引予入,与王国士对簿。国士生前为府吏,与予比邻,喜为制举义,以所业示予,屡加评驳。国士恨极,郁郁发病死,诉之冥官,随勾往面质鸿政司。国士出,谓予曰:‘汝所犯甚轻,不足为罪。若数之修短,速往洪州自知之。’于是二人复掖而出。闻彼中人云,鸿政司姓罗氏,刚而善断,特信任椽吏张子□、孙惠卿。罪人以苞苴通者,往往得末减,但泉下用钱,以人间所焚楮,一束止作一钱,惟镪之有纹者,每锭直白金半两。予以贫故,不能为力。洪州距此千馀里,今亟往,暂寓周吉甫肆中,若三日夜不返,则便成永别矣。”言讫复瞑。洪洲之说,竟不及详。迨三日后,闻庭中鬼哭声,始加棺殓。呜呼,黄生评驳人文,特细故耳,乃冥司不察,轻准讼辞,不亦冤乎!抑数果止于此乎?至椽吏舞文乱法,贿赂横行,与阳世无异,则尤可怪也。

  云间著述

  本朝以来,吾郡著书者绝少。以予目之所见,则有顾贡生开雍有《滇南记事》一卷,王贡生沄有《纪游草》四卷,宋副宪徵与有《金刚经注解》三卷、《东村纪事》一卷,卢先生元昌有《分国左传》十六卷、《杜诗阐》三十四卷,诸进士嗣郢有《九峰志》十卷,范文学彤弧有《绣江集》二卷,林贡生子卿有《通鉴本末》一百卷,许观察缵曾有《日南杂记》二卷。予亦有《三冈识略》十卷、《续识略》未定卷、《盍簪感逝录》二卷,未知将来得附于诸君子之末否也。

  舍利

  湖广汉阳府离城二十里,有古刹,中一游僧,力修善果,能晓夜诵经不辍。叩以乡贯姓名,俱不答。寺僧颇以□目之。及将回首,嘱众僧曰:“死必焚吾。”既焚,身端坐不倾,得舍利数十颗,五色灿然,始知其生平盖默有所得,不以告人,惜莫举其名与字云。余淡心怀说。

  冬行春令

  自孟冬至腊尽,雨雪俱无,天气暖如仲春。予纪以诗云:“雨雪全无气更温,萧疏三径长苔痕。预支鹤舫寻山寺,蚤放蜂衙上筚门。吏急频年空杼柚,官思留客减豚鸡。朝来银鹿惊相报,溪畔寒梅反旧魂。”

  三吴风俗十六则

  风俗之日趋于下也,犹江湖之流而不返也,然未有甚于今日者。岁暮多暇,约略数端,以志感慨云。

  明初崇尚俭约,内服以松江三梭布为之,不用绫绢。今市井小人,皆不屑以此制亵衣,而富贵子弟无论矣。

  苏松习尚奢华,一绅宴马总兵逢知,珍奇罗列,鸡鹅等件,率一对为一盆,水果高六七尺,甘蔗牌坊下可走三四岁儿。视明季,直土硎土簋耳。

  前朝缙绅,类能自重,当事亦接之惟谨。迩来士大夫日贱,官长日尊,于是曲意奉承,备极卑污,甚至生子遣女,厚礼献媚,立碑造祠,仆仆跪拜。此辈气焰愈盛,视为当然,彼此效尤,恬不为怪。以父母付畀之身,而屈体辱受,不自爱惜如此。噫,亦丑矣。

  各衙门差役,俱有定数,多者不过数十人。晚近事广弊繁,地方奸猾及富人避役者,皆投充其上下衙门,串成一局,把持挟诈,无所不至。荐绅中有一二寡廉耻者,联为宗族,揖为上宾,信乎衣冠扫地矣。

  明嘉靖六、七年,诸生与县令,体统悬绝。后闻县官上任,诸生有通贺仪者。未几,具花币贺太守矣。今则白丁铜臭,不惜馈遗,皆得与郡守抗礼主宾,谈宴谐谑,无所不至,区区邑令,又何足数耶。

  谚曰:“世治尚文,世乱尚武。”二者缺一不可。前朝重文废武,今朝儒行自为弃物。相传一甲科谒抚军,接之甚倨。续有武弁晋谒,笑语款洽,临别谓曰:“适见一进士,相貌堂堂,所惜者出自异途耳。”可叹更可笑也。

  吴下素称浇薄,然士君子护惜名义,缙绅廉洁者多,营利者少,士子读书者多,干谒者少。今则反是,于是一夫发难,列款揭帖,几遍天下。小人往往挟持君子,体统遂不可问矣。

  余为诸生时,见妇人梳发,高三寸许,号为“新样”。年来渐高至六七寸,蓬松光润,谓之“牡丹头”,皆用假发衬垫,其重至不可举首。又仕宦家或辫发螺髻,珠宝错落,乌靴秃□,貂皮抹额,闺阁风流,不堪寓目,而彼自以为逢时之制也。

  明季服烟有禁,惟闽人幼而习之,他处百无一二也。近日宾主相见,以此鸣敬,俛仰涕唾,恶态毕具。始则城市服之,已而沿及乡村矣。始犹男子服之,既而遍满闺阁矣。习俗移人,正有不知其然而然者。今不惟遍满闺阁,渐而孩提之童俱服之矣。岂不骇哉!

  三吴人文,甲于远近,家弦户诵,不必世家。迩来徵徭之害,遍及横经,郡邑下僚,皆得而辱之,鞭挞缧绁,与奴隶无异。诗书礼义之风荡然矣。

  “官无大小,皆称曰老;人无老幼,皆称曰翁。”此四语见前朝奏疏中,然犹为士大夫言之。今市魁厮养,互相呼谓,居之不疑。上下不分,而体统莫辨。狐裘虽敝,乃以补黄狗之皮,毋乃不可乎?

  前朝未尝无差徭之扰,乃据予所目睹,其时贫富熙熙,各安其生。今本朝宽大,近古所无,且蠲诏屡下,而百姓贫者益贫,即富者亦有日蹙之势。细思其故,则牧民者为之也。当预徵之令乍颁,虎差四出,索金钱,婪酒食,咆哮骂詈,各饱所欲,而正供先耗其一矣。百计完官,膏血垂竭,乃忽创为拿亏之说,任意轻重,额外诛求,而正供耗其二矣。钱粮完欠,权在经承,皆系衙门积蠹。厚贿者虽产多额重,亦可经岁悬欠;产薄者力不能分,则签票纷纭,敲扑惨酷,势不得不多方借贷以赂之,而正供耗其三矣。甚至私派不一而足,如海塘、江工之类,何岁无之?郡邑串成一局,愚民含冤,束手待毙,而正供耗其四矣。四耗之外,尚有不能尽悉者,然则国家课税,大率入官吏之橐,无怪乎逋负者之比比也。

  古人重墓志,必求名公钜卿以表其墓,犹恐未悉其生平,故以行述先之。迩来为人子者,虑亲之隐德不彰,往往自状其父母,理无不可,然须使亲能受,庶子心亦安。今之人誉言过当,本无一长可见,而以为功德赫奕也;素鲜文望,以为可比踪韩、柳也;才知点画,以为可追配钟、王也;略解韵书,以为可上并杜、李也。连篇累牍,俱属子虚。死而有知,当含愧于地下矣。而人子方装潢成帙,遍处赠人,识者能无掩口乎?

  曩昔士大夫以清望为重,乡里富人,羞与为伍,有攀附者,必峻绝之。今人崇尚财货,见有拥厚赀者,反屈体降志,或订忘形之交,或结婚姻之雅,而窥其处心积虑,不过利我财耳。遂使此辈忘其本来,趾高气扬,傲然自得。究之贫富一定,彼此两伤,始密终暌,后悔莫及,竟何益之有哉?予行年七十,不名一钱,方以此自幸。乃近有以“清旷”二字相讥笑者,俗人之见也。

  春元用布围轿,自嘉靖乙卯张德谕始,此何元朗所志慨也。夫士子既登贤书,肩舆亦不为过,乃昔贤犹或非之。近开捐纳之例,于是纨之子,村市之夫,辇赀而往,归以绅自命,张盖乘舆,仆从如云,持大字刺,充斥衢巷,扬扬自得。此又人心之漓者愈漓,而世道之下者愈下也。

  莼乡赘客自述

  赘客者,江南松江华亭县人也。姓董,名含,字阆石,一字榕城,晚号莼乡赘客。始祖籍河南,元末避乱渡江,卜居五葺。再传而族始大,如幼海忠节公、思白文敏公,名贤辈出。先大父邃初公,万历癸未进士,历任左副都御史,吏部左侍郎。为御史时,剿寇御敌,勋业烂焉。受明怀宗皇帝宠眷,虚冢宰、总宪二篆,命兼摄之。居官厘奸剔弊,进贤退不肖,公忠亢直,不能委蛇,为忌者所中,乞骸骨归。先考仲隆公,性轩爽,不事生产,喜急人之难,为文颖异绝伦,既屡困场屋,遂弃经生业,与母氏殷太孺人隐居东墅,论者谓可追踪鹿门云。予幼苦多疾,七龄入小学,逾年,被病废业。又二年,复病,几不起,幸而获全。十三学作文,十五补博士弟子员。十七八,下帷发愤,覃思腐毫,寝食都废。两亲爱护倍至,扃户禁之。予昼则抉窗潜入,昏时储火瓮中,候人静吹灯起读,丙夜不辍。十九,行冠礼。二十,娶蒋氏,甲戌进士给谏元益公女也。是秋,避兵,转徙浦东。二十三,出应本朝学使者檄。二十四,续娶文学蒋公尔辙女。二十六,始赴棘闱。时社事方兴,与海内名流赠缟,订车笠盟,扁舟往来于吴山越水之间,交游日进。二十九,重踏省门,受知于溧阳尹江右邱公。随计吏待诏公车,报罢。三十一,丁先府君艰,读礼之暇,掩关力学,纵览群籍。闻他处有异书,辄躬往借,阅毕郑重归之。或买或手抄,必竭吾之力而止。三十四,以云贵荡平,再举会试,下第归。敝庐数椽,傍水负郭,与二三同志,赋诗浮白,襟期豪上,寄意绵邈,常与世迕。三十六,复与弟俞同过昭王之台,为泽州太宰陈公说岩所赏拔,然数年来踯躅风尘,车殆马烦,意绪已非昔比矣。殿对进呈,太师益都亭孙公拟予卷第一,或以为不可,公偕大司马真定梁公玉立争之力,不可得,置二甲第二。辇上诸公,俱为惋惜,孙公召予相对泣,慰勉有加。予不肖,赋命穷薄,辜负师恩多矣。是夏办事铨曹,仲秋理归棹。未几,名列奏销钱粮案,被黜者几二百人,予亦屏居田里。回思往事,恍如一梦,然蕉鹿之是非,塞马之得丧,于我何有焉。三十九,再娶海虞赵中允士春公女。四十一,慈亲见背。四十六,始举第一子,自是连举六男、四女。旋遭移藩之变,时事纷扰,遂绝意仕进。经史在左,琴尊在右,松风泠然,杂花绕牖,荣瘁不入于胸,妍媸不挂于口,虽有华衮,弗与易矣。性本孤介,不善治生,尤不喜见俗人,杜门者十日常八九。每晨兴,抱瓮灌园,事毕课诸儿文义,间出酬酢。午后或泛滥陈编,或采纂轶事,或坐或卧,或信手拈小诗,不拘体裁,不计工拙。长夏则晞发行吟,颓然自放。向多四方之交,客有见诣者,虽不能具宾主礼,必典衣贳酒,相与网罗古今,商榷风雅,握手谈心,款款不忍别。以故予愿交天下士,而天下士亦莫予弃也。夫麋鹿之性,高蹈山林,薄柳之姿,久耽邱壑,从此栖神寂寞,绝迹尘埃矣。岁籥侵寻,懒散弥甚,偃仰吐纳,颇修龙□之术。遇良辰佳景,携双童,蹑短屐,登山临水,不废游览。此外嗜好都尽,床头惟存《汉书》数册、《白傅集》一帙,兴到诵《南华经》一二篇,岂敢鄙夷人世,聊用自安其拙云尔。今年已逾甲子,幸齿未尽脱,须鬓白仅数茎,步履犹健。行将去城市,与野夫牧竖为伍,时而挟册,时而荷锄,时而策杖寻僧,时而围棋赌酒。宠辱俱忘,祸患不及,仆之所得于天者,不既多乎?且予自少寡外慕,好静恶喧,畏近权势。孙公、陈公,屡见招,竟未能赴。见人作富贵态,背辄谂谂然汗下。坐此迂僻,为俗所弃,亦因是颇获间旷。惟积习未除,从朝至暮,手未尝释卷。其所撰述,已刻者有《古乐府》二卷,《闵离草》四卷,《闲居稿》三卷,《北渚草》二卷,《林史》一卷,《山游草》二卷。未刻者有《三冈识略》十卷,《续识略》未定卷,《盍簪感逝录》二卷,《安蔬堂诗稿》十卷为一集,聊藉以耗壮志,遣馀年。兹者儿辈渐长成,但能读父书,足矣。吾家坟墓,距东郊十馀里,先大父少宰公拮据成之,林本蓊然,烟水环绕。予不肖,厄于命,弗克显扬,顾一生所为,可对衾影,即归老于先人之傍,复何愧哉!又生平不与人为仇,而人往往嫉予,曲加诋毁,终不与较。乃其人辄自毙,每怃然者久之。又少时病危者二,从石梁堕马一,覆舟者一,为马所践者一,可以死而不死,兹之所得,皆馀生也。今与家人约:俟诸儿婚配毕,量析薄产,与各母管领,一切琐事,禁勿入我耳。迩来希风向平、天随子、桑□翁诸人,誓为山泽之游。乘兴便发,任其所之,慎勿阻我。愧乏陆贾橐中装遗汝,慢我者亦勿问。身后之计,达人所羞,悉听汝辈。所恨生子差晚,不能早置身方以外,犹□□人寰耳。息壤在彼,其勿违我言。

  今人行述,大率溢美,阅之令人愧汗,死而有知,当掩面于地下矣。予偶拈此,还复自笑。念性既疏慵,命更蹇薄,一生鹿鹿,不过如斯,耻作一逾分语。身后即以此为行状,勿烦他人也。赘客手识。

  三冈识略卷十补遗华亭董含著

  南巡

  康熙二十八年己巳正月初九日,皇上南巡狩,至于会稽,蠲江南赋二百二十馀万。所经之地,结彩悬灯,焚香燃烛,以望临幸。士女皆艳妆拥观,自上元至二月尽乃止。我郡彩棚,亦绵亘二十里,游人喧阗,鼓吹之声,彻夜不绝。予作《南巡歌》八首以纪之曰:“鸾舆端月便南巡,又听蠲租诏语新。卤簿不施仙仗近,安排香案拜皇仁。”“晴雪初消兔影翻,绕城箫鼓夜还喧。那知花市春将半,火树星桥胜上元。”“铁马朱旗耀日昏,锦帆南下疾如奔。苏台隋苑繁华地,争拥珠帘看至尊。”“绣幔如虹簇彩球,千门灯火待宸游。内官竞说吴阊好,遮莫江南第一州。”“凤舞龙飞五百年,六桥花柳最鲜妍。君恩不禁行人看,放鹤河头泊御船。”“越山晴旭照行宫,树色涛声辇路中。庙闪灵旗临禹殿,千秋疏凿一般功。”“长江一道路逶迤,夹岸青杨未吐丝。翠辇暂应留北固,渔人抛网打银鲥。”“祥云缥缈护金舆,探得灵符禹穴书。欲铲吾山填瓠子,汉家功业定谁如。”

  设醮祈释

  闰三月十一日,华亭教谕举人尚元调,奉檄修葺文庙,见学宫地为营丁侵踞,谋复之,遂按射圃故址,筑墙为界。有盛重润、杨有功者,久占基地,反以擅夺营房讼之杨将军捷。将军性戆,不知尊师之谊,大加谴责。二竖势益张,拥众至明伦堂,鼓噪辱骂。元调怀愤莫诉,遂自缢。台臣河东道御史阮尔询,特疏参之。奉旨:“这所参事情,着杨捷自行查明回奏。”久之,事得寝。后将军晨兴欲出,忽遇元调于寝门,张目嚼齿,厥状甚怒。大惊失色,急召黄冠,建醮七日,以祈释怨。闻者笑之。

  负心报元调之死也,既因争黉宫之地,又以学宫之西,向有矍圃,变家产三百馀金,规为兴复计。有衙蠹张禹辰者,充元调记室,委以心膂。其人贪而无义,工未毕,窃金去。怨恨无所发泄,适遭营兵所辱,遂投缳。张闻惊怖,阖户不敢出。季夏之八日,漏下三鼓,忽闻叩门声甚厉,禹辰父披衣起,秉烛出视,烛忽灭,仿佛见一人,自外突入,急呼家人遍索,寂无所睹。少顷,禹辰卧室闻锒铛声,启视,已自系死矣。二人之殒,相去不过两月耳。吁,孰谓无天道哉!

  端午夏至

  五月初五日庚子,卯刻夏至。

  西邻鹤

  西邻有双鹤,主人韦氏,盖将种也,以凡禽遇之,畜于马厩,侣以鸡鹜。予偶过其傍,引吭哀鸣,若将有所诉者,因悲而为之赋曰:“西邻双白鹤,姿性本孤洁。止必依洲渚,飞必集岩穴。潜德师鸾凤,羽族羞并列。朝餐沆瀣兮夕憩云屏,身翔寥廓兮足踏青冥。和鸣振清角,逸翮骑仙灵。胡为堕尘寰,踯躅牛羊间。尔曷不游崚嶒之宫,巢蓬莱之松。卑栖易受侮,嘹唳难为容。刷汝抟风翎,夺汝凌霄踪。主人不我惜,安能万里常相从。”

  松郡大荒

  七月二十七至二十九,连日暴风,昼夜不息。风之所向无定,禾尽偃。农人大恐。至季秋三日,时久旱,忽天气郁蒸,不云而雷,苗皆枯,木棉豆花,俱于数日内脱落。于是四邻田有全荒者,有及半者,有每亩收止一二斗者。奸佃藉口岁凶,粒米不偿,甚至结党抗拒,官府不之禁。田主束手无策,相顾浩叹而已。乃巡抚洪之杰不以入告,方取到句容县青苗一束,绘“嘉禾图”上献。可发一笑也。里人卢元昌作诗志慨曰:“固穷甘俭食,垂老遇奇荒。百岁人希遘,三吴事可商。探丸竟白日,胠箧到黄堂。时府公被劫。我粟无升斗,开门亦不妨。”

  酷吏

  粤东举人张庚,来尹青邑,才器褊浅,遇事竟日不能决,下笔判字,往往多误,为胥吏辈所窃笑。性奇酷,不问曲直,大约以鞭扑从事。一人逋粮不完,杖之四十。一人全完,杖如前。其人不服,叱曰:“汝何完迟?故应同罚也。”其昏暴如此。不一年,参革去。

  惨杀之报

  北人张君羽明,前守我郡,有能名,忽构大狱,第五卷中载之详矣。未几黜官,居金陵。性豪侈,既被摈,神气沮丧,郁郁不得志。久之卧病,恍若有睹,日夜呼家人围绕。一日,尽遣出。有老仆怪之,穴墙潜窥。见梁上一鬼,厥状颇狰狞,额有两角,手操铁槌,跃而下,奋槌击其背。随有斩头沥血数十百人,蜂拥而入。家人辈持刀急出救,但见目闭手颤,遍体皆青肿,呼号半日而卒。夫天道神明,张君无端惨杀多命,岂能逃冥诛哉?虽报有迟速,不足怪也。

  卢先生

  卢先生元昌,晚自号半林居士,湛思经术,昼夜不辍,尤精注疏,所评月旦,倾动海内。素善饮酒,喜长啸,每当高会,浮白拊掌,千人辟易。苟非同志者,白眼睨视,不接一谈,时人往往畏而谤之。晚岁著述益富,虽病不废笔墨。窃怪天下妄庸之流,取科第如拾芥,而独于二三魁奇磊落之士,一若故靳之,俾颠仆偃蹇,终身沦没,不获展一日之志。岂天之忌才,果若此哉?或得者未必是,而失者未必非欤?抑丰于名者,必啬于遇欤?悲夫!

  赠女

  予上元后二日,忽遍体作痛。春尽夏初,延医诊之,或云痛风,或云湿痰,或谓此痿躄之症,筑舍纷纷,讫无定见,因绝药饵。至深秋,疾势渐减。然经年抱疴,憔悴支离,莫可名状。幼女才九龄,聪慧殊常儿,已能奉侍汤药,承欢膝下,稍慰闷怀。作诗赠之曰:“宛转怜娇女,晨昏绕膝多。折花簪小髻,扑蝶捧轻罗。笺襞偷描字,奁开学画蛾。他年同月上,长伴病维摩。”

  蛟起

  七月二十三、二十四日,越中馀姚、上虞、慈谿等县起蛟,山水骤发,高丈馀,田禾房屋,淹没者甚众。

  虫灾

  二十四至二十六,连日大风,既而溽暑郁蒸。禾心旋细虫,啮伤者十之七八。木棉为风簸摇,十不存一。我郡复大荒,较上年尤甚,而郡邑吏方申文,报十分全熟。至苏、浙接壤,虫不为害,何松民之独罹此厄乎!余作《匿荒行》以纪之云:“去年旱灾荒过半,粒食虽艰价差贱。今年虫灾不可说,啮断禾心枯欲遍。磨镰垂割苗已空,遮陌连畦白如霰。一石才砻一斗谷,稻茎狼籍根零乱。奸农恣食复窃藏,升斗肯呈田主面。仆夫到乡传宪檄,择日开仓急流电。发言未毕几被缚,结党持刀如拒战。县官勘灾下村落,初亦攒眉减欢晏。岂料移荒反报熟,剜髓敲筋凭判断。虎差索钱朝打门,使气咆哮声未善。伤哉此冤将安诉,百岁老翁几经见?吴阊李地接壤,独怪吾乡罹此变。卖儿换米偿未足,眼见流离死他县。低昂讵敢尤苍穹,积孽或遭天所谴。嗟予薄田止二顷,一粒何从供午膳?甑欹税迫妻孥愁,为此踟躇疏笔砚。谁将此情达至尊,满目疮痍期顾眷。贱子饥寒何足云,瘦来鹤背乘差便。”

  十六月产子

  海虞有祝生者,妻严氏,怀妊十五月不产,延医诊之。曰:“中有蓄血,结而成痞。”或又曰:“此系蛊疾,非孕也。”投以药,俱不效。又逾月,产一男。然则十四月生者,未足为异也。

  宿生讼师

  上海庠生曹汇文,挈伴赴江宁应试。于仲秋之七日,骤感寒疾,遍体发热。至十二日,势甚剧,忽有皂衣人追至一处,仰视见文昌及汉寿亭侯列坐殿上,曹俯伏阶下,讯其宿生杀人事,押付地下主者。曹哀恳:读书半生,从无他愆,且此事茫然不知,况老母在堂,年已垂暮,乞终养就罪。不许。又乞暂释,归理家事。关公忽震怒,即有数隶持杖至,鞭背二十,叱曰:“汝罪颇重,冤对相待已久,可自往辨之。”遂驱之出门,见门外一人,自称麦二,云四十年前,曹曾为讼师,陷其一家性命,仇恨切齿,即以锒铛系颈,曳之同行。曹长跪祈缓,麦二曰:“昔汝词状中,肯宽我一命否耶?”因忽悟宿事,瞥然惊醒。神气沮丧,急索纸书家报,叮咛同寓友曰:“我此番光景甚恶,恐不及回家矣。烦致家人。”并嘱料理后事。于是扶病解维,口已不能言。舟至黄渡,距家才七十里,连呼腹痛而死。

  奇寒

  腊月初四日,薄暮雪。翌日,雪愈甚,牛马缩如蝟毛。旬有五日,寒威不解,滴水成坚冰,往来路绝。二十日,河始开。有夜航从浦东归,至鲁家汇,为冰凌撞破舟平,沉死者三十七人。廿八日,又大雪盈尺。居人手足皲瘃,阖户不敢出,冻死于道者,比比而是。据百岁老人云,有生以来所希觏也。

  春雪

  康熙三十年辛未元旦,积雪未消。初六日雪,人日又雪,穀日雪尤剧。九日,复大雪。十八日漏二下,忽暴风起,雨雪交作。予闭户塞窦,不禁凛栗,因记之曰:“腊雪连春雪,春寒胜腊寒。冻梅舒萼晚,渴鹭啄冰难。税急衣频典,年荒瓮久干。旧游零落尽,何处觅新欢。”

  张将军

  张大将军旺,性豪爽,长于将略。其为人谦虚下士,和气近人,与予辈握手论交,款款不倦。每得四方佳果异味,必分贻士大夫。不甚识字,而文书往来,皆卧而听之,以意判决,百不失一。亦一异人也。

  雷击蜈蚣

  孟夏二十四日,薄暮大雷雨。张堰大石地方,有柳树高数丈,劈为二,中有蜈蚣长八九尺,击死于地,已失其首,其色绀碧。或云顶有珠,为龙取去。或言屡出为害,故被击。按《南越志》载,蜈蚣长百步,头如车箱,剖之得肉一百二十斤。

  龟鉴

  胡文定公曰:“人家最不要事事足意,得常有些不足处便好。若事事足意,便有些不好事出来。”予观今日宦途通显诸公,或末路不终,或中道蹉跌,文定此言,可谓千古龟鉴。

  龙阵

  六月初一日,淮安府城午后陡起暴风,天地晦冥。有龙自乔家圈起,至新城下关晏公庙东去,拖倒房屋一千馀间,居民压死者无数。

  佘山起蛟

  二十四日,佘山塔后地中有声如雷,自辰至未,忽大雨倾注,平地水高三尺,有蛟两角,裂地而出。又猛将庙地方,银杏一株,大数围,龙过其上,连根拔去,根大如屋,有卵二斗许,形如鹅子,堆积其下,不知何物。

  肉身变牛

  七月初七日,娄邑秦望山之阳,有居民金禹亭者,性凶恶,喜讼,老而弥甚。是日忽谓其子曰:“我孽报将至。明晨便不食矣。今日佳辰,可速治盛馔以飨吾。”子闻之,骇不敢问,果多置酒肴,以燕其父。饮毕,各归寝。夜将半,大风绕室,良久,闻启户声。急吹火视之,则床已空矣,于是阖家起觅,乃见父在菜园中,额上生二肉角,长二寸许,眼横口哆,宛然一老牯也,但体无毛耳。两手已变牛蹄,后二足尚如故,与之食不食,惟伏地噉草,噉毕,犹能人立。远近观者踵相接,或呼其名,垂泪不止。吾闻作恶之人,有死后堕畜趣者,生前现报,古籍中间载一二,然未敢深信,不意真有其事也。第怪人世巨憨,不一而足,往往席丰享厚,乃一介小人,独受斯报,岂报之于地下者较甚人间欤?抑或借此惩一以警百欤?吁,可畏也已。或云,名史吾白,未知孰是。

  海舟覆没

  闰七月。粤东洋船至浙江,顺风扬帆,不数日便达,取利甚厚。时有海商,联四十馀舟,行至中途,暴风忽发,海天昏黑,怒涛如山,樯橹悉摧坏,长年力不能支,三十馀舟俱覆没,死者几二千人。夫泛海获利虽倍,然乘危冒险,以父母付畀之躯而填蛟龙不测之窟,利于何有乎?顾愚民犹往来如骛,而富家巨室,亦不免随众为之,我所不解也。

  圣谕

  今上皇帝豁达大度,王路荡平,而辇上君子,间有怀报复,致互相讦者。于是刁风四起,动以绅宦为辞,揭讼纷纭,冠履倒置,士大夫皆重足而立。上知之,遂传谕云:“从来致治之道,在正人心。人心偏私,则诈伪日生,习俗滋敝。朕崇尚德教,期与中外臣民共适于宽大和平,凡大小诸臣素经拔擢,咸思恩礼下逮,曲全始终。即或罹咎罢斥,仍令各安田里,乐业遂生。乃近见内外各官,间有彼此倾轧,党同伐异,私怨相寻,牵连报复。或代人纠参,阴为主使,业已解职,仍复推求不止,株连逮于子弟,颠覆及于身家。甚且市井奸民,亦得借端凌侮,灭纪伤化,不可胜言。朕总揽几务三十年,情态最悉。倘因仍陋习,益致蔓延,殊非朝廷俯体臣工、保全爱惜之意。夫谗媢嫉之害,历代皆有,而明季为甚。公家之事,置若罔闻,树党诳陷,祸延国祚,深切痛恨。自今以往,内外大小诸臣,尽蠲私愤,共矢公忠,岂独国事有裨,亦身名俱泰。倘执迷不悟,复蹈前非,朕将穷极根株,悉坐以交结朋党之罪。”大哉王言,自有此谕,而在朝在籍,庶得安枕而寝矣。

  修海

  松郡去海不百里,每秋夏之交,飓发海溢,沿海居民,屡遭漂没。旧所筑捍海塘,皆垒土为之,势不能与海争,而碱水冲入,田禾多淹死者。明季谷城方相国岳贡守吾郡,谓必易以石,庶可为久长计,毅然以身任之。浃岁建石塘二百八十九丈有奇。后续建石塘二百六十三丈有奇,官给赎锾,士民乐输,计费料价工食四万馀两。木深工坚,石齿牝合,霖潦无虞,至于今,享其成者已逾一甲子矣。近海潮冲激,石塘渐圮,碱流复侵内地。官府商所以御之者,于是私派康熙二十九年每亩六文,私派三十年每亩二文。有华亭尹某,设柜苛敛,虎差咆哮,坐逼银钱。既集,府县朋分,胥役土蠹,互相侵没,所费不过千馀金,而浮派者已十馀倍矣。予作《筑塘谣》曰:“朝筑塘,暮筑塘。我从塘上行,天水何茫茫。忆昔采石东海东,蜿蜒万丈浮长虹。谷城相君旧作邦,手撑半壁排鸿濛。只今已隔七十载,故垒摧颓迹犹在。如山雪浪恣奔腾,窃恐桑田变成海。县官坐公署,慨然议重修。按亩派金钱,急公谁敢尤。令严敛逾万,所费才及千。其馀势尚缓,剜肉情堪怜。官府歌呼胥隶贺,分得官钱作私课。摩牙吮血意未休,炎荒那管人饥饿。天吴象罔何鸱张,年年估价计亦良。簿书开销报功速,粉饰聊遮众人目。国事全凭肉食谋,主恩民力两难酬。君不见,微禽尚矢填波愿,邑女空怀添室忧。”

  元旦日食

  康熙三十一年壬申元旦,日有食之。午后雨,黄气四塞。

  蠲漕

  上谕户部:“朕抚御区宇以来,额徵钱粮,屡次蠲豁。惟岁运粮米,时切轸念。今除河南省明岁免徵外,其湖广、江西、浙江、江苏、安徽、山东,着自三十一年始,以次蠲免一年,以纾民力。”上念切民生,一至于此,真旷代所希觏也。

  野史氏曰:今上登极以来,蠲税之诏屡下,甚至额徵地丁、岁运粮米,有全蠲者。呜呼,我皇上之轸息民隐,何其至也!故能膏泽旁流,仁风远播。天变地震,不足为我虞;封豕长蛇,不足为我害。群黎望幸,薄海归心。《书》曰:“元后作民父母。”《易》曰:“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国家亿兆万年无疆之业,俱肇于此矣。

  雄鸡生卵

  二月廿九日,提标左营韦元鼎廨中,雄鸡连生二卵。

  羊知感恩

  四月,金华武康山中,有巨羊与虎斗,一日夜不分胜负。久之,羊力不能支,走避民舍,虎亦舍之去。地方以羊体大过牛,目所不经见,缚送县。县官念其力能抗虎,当有灵异,且颈间悬一铜牌,字模糊不可辨,想已逾千年,特命释之。羊至大门,恋恋不肯行,偃卧阶下,众逐之。次早,又至。又次日,复至。三日后乃长往,盖似感再生之恩,不忍遽去也。今之人往往有受恩反噬者,有愧此羊多矣。

  圣教序

  前明一边帅,以《圣教序》进之福清叶相君。相君坚却之。时吾郡有司务吕君者,从旁怂恿,以为墨林韵事,非同簋。福清因收之,即移赠司务,吕氏奉为世珍。俞氏以藏本索题,与昔所见无异,不审即是此本否也。

  幼慧

  越西薛生者,世业儒,生一子,四岁能识字,九龄通《易》、《诗》、《书》三经,间为小诗,托笔即成。其父母疑为鬼物所凭,不甚喜之。未几,殇于痘。昔项橐七龄,为孔子师。《法华经》八岁龙女,南方作佛,便成正觉。盖智慧所禀,初不限老少也。

  三秦大荒

  秦中自去秋大饥,至是夏,麦复不实,人相食,草根木皮俱尽,石米价腾至数两。西安、凤翔尤甚。上忧之,亟命辇金拯济,并开轸恤事例,省中大兵,发往各边就食。三秦地方广阔,民气劲疾,非袖手待毙者,不可不早为之所也。

  鄂王灵应

  八月,上海县向有岳忠武祠,不知何年所建。神于地方无专辖,祭飨寥落,栋宇倾圯。邑绅张君锡怿,素好事,屡过祠前,不甚加敬。忽一日,撤去神像,改塑痘神。亲友力谏止之,不听。同邑有滕生世祯,与张狎,夜半梦至一官署,如王侯邸第,旁有人指示之曰:“此岳王庙也。”中门严扃,滕立右角门,遥见张立左角门。见鬼判二,自内出,面一白一黔,相谓曰:“此二人俱获罪,限十日内令颈后各生一疽。”白面者辞气颇和,曰:“尚可解释否?”黔者勃然怒曰:“罪重不可宥也。”乃各押一人去。不数武,遇一白须老翁,语滕生:“汝所犯甚轻。”将手中所执拂拂其颈,曰:“去去!可无患矣。”生惕然而醒,彷徨悚惧。适与张君会饮,以梦告之。大恚曰:“梦寐中事,安足信?尔乃妄言谤吾!”连以大白浮之,且云:“不验,当受重罚!”生不敢复言而退。是夕,张君仿佛见绛袍玉带贵人坐堂上,从者甚众,呼张名而叱之曰:“汝何人斯?而敢擅毁吾像!罪当死。”随有一甲士持刀砍之。叩头乞哀,似梦非梦,惊寤,汗流浃背,披衣起,遍话之于家人,神色沮丧。日午,即觉颈后微痒。诘朝,似蜂螫者,急延医治之。曰:“此对口疽也,虽初起而毒气蔓延,势已不可遏矣。”久之,疮口渐大,肩背如负重石,痛楚叫号,莫可名状,诸医相顾束手。于是大发金钱,修葺庙宇,迎还神像。家人邀巫师,具盛筵,日夜匍匐叩祷,扰扰者数月。未几,咽喉溃烂,颈项不绝如线,逾年竟死焉。夫自古迄今,忠义如王者,能有几人?上自君相,下至贩夫贩妇,莫不敬而仰之。张君读书仕宦,乃恣行无忌,其受冥责,亦自取之也。偶阅《宋史》,有罗汝楫者,附秦桧,诬陷忠武,罢其枢筦。后其子愿如鄂州,不敢入王庙,然自念此地有治迹,姑往祀之。甫拜,遽卒于像前。其忠烈之气,凛凛可畏如此。

  半截人

  九月,华亭县西关升平巷民家产一子,上半截具人形,而头稍尖,尻有犬尾,两足如鸡距。

  江上老梅

  江上有韩氏园者,大数十亩,亭榭幽深,泉石窈窕,颇擅胜概。今虽渐就荒芜,而虬松苍桧,犹有存者。其最异者,则有老梅六七百株,夭矫离奇,横斜古怪,或根干盘曲,或孤枝挺秀,莫不撑空蔽日,下可坐二十馀人,望之奇形诡状,惊心骇目,真大江以南所希觏者。闻主人系武夫,不审子孙何以能守而勿失?想当有鬼神为之呵护也。余与松陵徐君,冒寒往访,坐卧其下,几不忍别,因题其壁云:“韩家池馆何空阔,石磴崚嶒树缪结。荔墙松径半摧颓,廿亩寒梅犹绕列。撑空蜿蜒几百株,阅岁荒唐傲霜雪。疏枝突兀山鬼骞,瘦干谽雷斧裂。侧出疑拖老蛟尾,凝脂似染妖螭血。高者森森耸孤秀,低处横行盘屈折。或偃或立那能状,皮脱苍鳞肌绣铁。遥想开时万玉妃,幽香迥与凡花别。我今重到坐其下,夭娇腾拏惊吐舌。天公巧植幻诡怪,一一姿标擅奇绝。藐姑仙人为守护,纵有精灵敢偷窃。奚须远探罗浮春,日日来看休暂辍。”

  黄沙

  二月十八日酉刻,天雨黄沙,濛濛如雾,窗户几席,以及密室之内,重茵复幕,无不堆积。逾两日始止。

  日晕

  六月初五日午刻,日晕,内作青色,外有赤黄晕二重,至申始灭。据《观象玩占》曰:“日有赤晕两重,主旱。”又曰:“赤晕再重,其地蝗旱多盗。黄晕再重,岁灾兵起。青晕再重,谷贵。”时久旱,东南风不息,民情皇皇,天变屡见。尝阅释典,曰阎浮提中,除大海水,中间大小国不可胜数,一国人同感恶缘,一切不祥境界,或见二日,或见两月,乃至晕适佩、慧孛星流、负耳虹霓,种种恶相,但见此国,彼国众生,不闻不见。岂上天悬象,果有见、有不见耶?抑我乡独感恶缘,故再三垂示耶?世尊之说,或不诬也。

  鸡四足

  华亭尹署,育一雏,四足,后二足联接尾间,不能立。有周生馆于其家,亲见之。

  闱中自缢

  八月,江南秋闱首场,有岁字六十一号生,系上江人,年方强仕,气貌雄伟。既入号房,与邻号生剧谈,久而不倦。丙夜,忽寂然。既而闻涕泣声,又闻跳掷声。亟起视之,则已解带自缢死矣。

  鼍精

  九月初二日昏刻,忽风雨暴至,有物从东南来。东关居民,阖户潜窥,睹黑气亘天,中一物蜿蜒,尾垂及地,两目大如箕,火光四射,一路拖倒殿宇庐舍,不计其数。榆柳大数围,俱从空掉下。有夜航方行,吸至高岸,老幼压溺死者甚众。或言乃妖鼍为怪,鼍驾风前行,有金甲神骑马执戈,率兵千馀,从后逐之,旌旗蔽空,向西北而去。

  冥犯

  春申浦有渡,曰巨漕,官置渡船,以便行旅往来,其来已久。有农民十九人问渡,已解缆,后有二人续至。岸傍一小儿,牵其衣谓曰:“舟中想系犯罪之人,皆锁颈铐手,尔可勿往。”二人谓其戏言,且见在舟者半属相识,遂叱小儿去,奋身登舟。至中流,天气晴和,舟忽自覆,十九人俱死,惟二人获免。

  杀夫

  有一民家妇,与邻人奸,情好甚密。其夫久客,一夕归。醉之以酒,与奸夫持斧砍杀,复碎剁其骨肉,纳二大瓮中,将乘黑夜抛诸河。为捕人所觉,执送官。时奸夫已逸,命将此妇去衣服,立时杖死。惜刑未蔽厥辜耳。此又地方一异事也。

  犬怪

  左邻畜一牝犬,一乳四犬,中一犬三足,一犬头有两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