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埋藏心底的痛苦
在塞纳河和洛昂河之间伸展着一片广阔的平原,周围是枫丹白露森林和莫雷、奈穆尔、蒙特罗几个城镇。一眼望去,只见干旱的土地上稀疏地分布着几座小山丘,田野中稀稀落落的有几片小树林供禽鸟藏身,除此之外,随处可见的就是索洛涅、博斯和贝里地区所特有的灰蒙蒙或似黄非黄的线条,一直伸展到天际;在平原中部,莫雷和奈穆尔两城之间,旅行者可以看见一座名叫圣朗日的古堡,周围环境不乏宏伟庄严的气势:榆树夹道的大路,纵横的沟渠,蜿蜒的围墙,宽阔的龙园,庞大的庄园建筑——当年大兴土木想必动用了各种捐税,包括公田税收、特种公款以及被当今民法所摧毁的贵族的巨大产业。要是艺术家或爱沉思的人偶然迷路,走进深深印着车辙的小道或者该地区边界上的粘土地带,他一定很奇怪如此富有诗意的古堡,怎么会建在这无垠的麦地、白垩土、泥灰岩和黄沙形成的旷野之间。这里没有欢乐,哀伤倒会油然而生。无声的寂寞,单调的视野,这是一种反面的美,只能使人厌倦,然而那些受痛苦折磨而不愿得到慰藉的人在这里倒得其所哉。
一八二〇年①岁末,一个以风韵、美貌、聪明闻名巴黎的年轻女子,一个社会地位、财产与她的名望相称的年轻女子,居然到离圣朗日一里左右的地方定居下来,小村庄的人大为惊愕。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佃户和农民就没见过古堡的主人。土地尽管富饶,但一直任凭管家经营,由一些老仆人看守。因此侯爵夫人的到来在地方上引起了震动。村头有一家简陋的客栈,坐落在奈穆尔和莫雷两条道的交叉口上,好些人聚集在客栈的院子里看着四轮马车缓缓驶过,侯爵夫人是乘自己的马车从巴黎来到这里的。车内前排坐着一个女仆,她抱着一个面无笑容、倒象是若有所思的小女孩。母亲歪着身子坐在后排,好似一个被医生遣送乡下的垂死者。这位娇贵的少夫人无精打采的面容使村子里的政界人士大失所望,他们希望她来到圣朗日能给本镇带来某种活力,而任何活力显然都是跟这个病恹恹的女人无缘的。
①由于本书各段原系独立的短篇,因而时间安排常出现矛盾。前文描写朱丽和葛兰维尔勋爵散步是在一八二一年八月,两年后亚瑟去世,此时应为一八二三年。
当晚,圣朗日村一位自命不凡的人物在小酒店乡绅们喝酒的小间里宣称,从侯爵夫人愁闷的表情来看,她定是破产了。报纸上登着侯爵将陪同昂古莱姆公爵去西班牙,丈夫不在,她来圣朗日节俭度日,省出必需的款项,清偿交易所投机失败造成的亏空:侯爵是交易所的一个大投机家。地产也许会小块小块地变卖掉,要是这样,便有机可趁了。每个人都想到要数一数自己的埃居,把埃居从藏匿的地方掏出来,点算一下自己的财力,以便在宰割圣朗日地产时弄一块到手。这个前景美妙之极,乡绅们个个急不可耐地想知道这种前景是否可靠,他们想通过古堡里的人打听虚实,但是古堡里没有一个人说得清他们的女主人遭的是什么难,冬天到了还住到圣朗日古堡里来,而不到其他领地上去,那些地方都有悦人的风景和美丽的花园。镇长先生来向夫人致敬,但是没有被接见,接着管家来请安,也没有成功。
侯爵夫人只在仆人收拾房间的时候离开卧室,暂时待在隔壁她吃饭的小客厅里——所谓吃饭,只不过指她坐在桌前,毫无胃口地看看菜肴,吃的分量刚好让她不致饿死,——然后她立刻回到古老的安乐椅上,从早上起,她就这样一直坐在给她卧室送进光线的唯一窗洞旁。她只在短得可怜的用饭时间见一下她的女儿,而且仍旧闷闷不乐,好似受痛苦折磨。
难道不是要有超乎寻常的苦痛才能使一个年轻妇女忘记母爱吗?古堡里的人没有一个能接近她,她只让贴身女仆一个人伺候,她要求古堡里绝对安静,她的女儿也必须到远离她的地方去玩耍,她不能容忍任何一点儿声音,连她孩子的声音也不能忍受,任何声音都使她极不痛快。地方上的人都对她的怪癖感到好奇。其后,等一切假设全落空了,周围小城镇的人也罢,农民们也罢,都不再理会这个病歪歪的女人。
侯爵夫人不跟外界接触,得以在她建立的安静环境里保持绝对沉默,她从不离开那间挂着壁毯的房间,她的祖母就死在这儿,她也来到这里慢慢等死。没有外人,没有纠缠,不必忍受自私的人们的虚情假意,城市里这种虚情假意往往使垂死者痛苦倍增。这个女子芳龄二十六。这种年龄的人心里依然充满诗一般的幻想,喜欢品尝死亡,因为死亡对她来说反而受用。但是死亡往往捉弄年轻人,时而向前,时而后退,时而出现,时而隐伏。死亡的缓慢使年轻人幻灭;因不确知死亡之后如何,他们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于是又立即遇上比死亡更加残酷的痛苦。这个不想活下去的女人离群索居,体验慢慢死亡的苦楚,并且在死亡不能制止的道德危机中顽强地学会利己主义,从而失去童心,顺应时尚,随波逐流。
接受这种残忍而又悲惨的教训往往是早年遭受痛苦的结果。侯爵夫人第一次真正地感到痛苦,也许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确实,相信感情能灭而复生难道不是一种错误吗?
感情一旦开花结实,不就永远埋藏心底了吗?随着坎坷的人生感情时而平息,时而苏醒,但始终存于心底,久而久之,必然使心灵起变化。因此,一切感情只有一个高潮,那就是初次爆发的时期,时间可长可短。因此,痛苦,我们最持久的感情,只在初次爆发的时候才剧烈难忍,以后就越来越弱,或者因为我们适应了痛苦的打击,或者因为我们本性中的惯性定律起了作用:为了生存,本能地从利己主义的动机出发,以一种势均力敌却又缓慢迟钝的力量去抵抗摧毁性的痛苦打击。但在所有的痛苦中,哪一种痛苦能够真正用得上“痛苦”这个词?丧失父母是自然给人类安排的哀伤;身体上的病痛是暂时的,挫伤不了心灵,如果病痛长期不癒,那就不再是病痛,而是死亡了;要是一个年轻妇女失去一个新生婴儿,夫妻的恩爱不久可以给她送来另外一个,因此失去婴儿的悲伤也是暂时的。总之这些痛苦以及许多其他类似的痛苦几乎可以说是一些打击,一些创伤,任何这类痛苦都不伤元气,除非异乎寻常地连续不断出现,才会扼杀促使我们寻找幸福的情感。真正巨大的痛苦则是一种致命的痛苦,足以同时毁灭过去、现在和将来,使每一部分生命都失去完整性,使人的思想永远不健全,在嘴唇上和额头上永远打下烙印,粉碎或瓦解快乐的原动力,使心灵萎靡不振,使人厌弃世间的一切。更有甚者,这种痛苦之所以巨大无边,这种痛苦之所以压抑身心,是因为它降临在人们风华正茂、丰姿秀逸的岁月,摧毁的是一颗活生生的心灵。痛苦撕开了一个大伤口,产生巨大的疼痛;谁也摆脱不了这种疾病,除非有诗意般的变化:或者朝天国的路上走,或者虽然留在凡间,却返回社会,欺骗社会,在社会上扮演一个角色,于是他开始认识社会的内幕,人们躲在里边盘算、哭泣、作乐。在这次重创之后,社会生活已无神秘可言,从而被无可挽回地否定了。在一般象侯爵夫人这样年岁的女人身上,这第一次痛苦,这个最令人心碎的痛苦,总是因同样的过失引起的。心灵伟大、外貌美丽的女人,尤其是年轻女郎,总是全力以赴地奔向天性、感情和社会把她推往的地方。如果她的这种生活失败了,而且她失败后还留在世上,那么她就要体验最难忍的痛苦,因为她把初恋看成最美的情感。为什么这种不幸从来不曾感召过画家和诗人?但这种不幸难道能描绘吗?难道能吟咏吗?不能,这种不幸所酿成的痛苦,其性质是难以进行艺术剖析和描绘的。再说,这类痛苦从不吐露:要安慰一个痛苦的女人,必须善于猜测,她辛酸地感受到、虔诚地怀抱着的痛苦永远留在心里,如同雪崩,崩雪向山谷坍塌,先毁坏山谷,而后在那里找一个位置安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