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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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社会人士的谈话有很多虚妄不实之词,往往轻率地造成严重的创伤,所以风俗史家们不得不谨慎地掂量那些信口雌黄、不负责任的说法。总而言之,孩子和母亲到底谁是谁非大概永远也搞不清了。对这两颗心,只有一个审判官可以评断,那便是上帝!上帝往往在家庭内部进行报复,总是利用孩子反对母亲,利用父亲反对儿子,利用人民反对帝王,利用王公国戚反对自己的国家,利用一切反对一切;而在精神领域里,则用这样一些感情代替那样一些感情,犹如春天的新叶代替枯叶,根据一个万古不变的规律行事,其目的只有上帝自己才知道。也许是万物趋本,或说得更确切一些,万物归本吧。

这些宗教思想,在老人们心中非常自然,同样也在德·哀格勒蒙夫人心灵上弥漫浮动,半明半暗,时隐时现,犹如狂风大作时水面上翻腾的浪花。她懒洋洋地坐着,因长时间的沉思遐想疲惫了,在这类梦境中,人的一生往往展现在预感到死亡来临的人们眼前。

这个未老先衰的女人,对某个在马路上游逛的诗人来说,简直是一幅趣味横生的图画。中午她坐在一棵槐树的瘦影下,谁见了都能从她苍白而冷静的脸上看出点故事来,甚至在温暖的阳光下也是如此。她那表情丰富的脸上有某种比风烛残年的人更为严肃的神情,或者比饱经风霜而消沉的人更为深沉的神情。她这一类人物若置身于成百上千因毫无性格而引人注目的人中间,会使你驻足,使你思索,犹如你置身在挂着成百上千幅画的博物馆里,或为牟利罗①描绘母亲的痛苦那幅杰出的头像所感动;或被贝阿特丽丝·桑西②的面庞所吸引,——在最骇人听闻的罪行的背景下,基德③画出了最动人的无辜者的形象;或因腓力二世阴沉的脸而流连——委拉斯开兹④善于表现引起恐惧的君王的威严。有些面孔具有咄咄逼人的神气,好象在对你说话、向你讯问、回答你隐藏在心中的思想,这些面孔甚至可以说是完整的诗篇。德·哀格勒蒙夫人冷冰冰的脸就是一首阴森的诗,可以在但丁《神曲》里的无数这类形象中找到。

①牟利罗(1617一1682),西班牙画家,他的画既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和神秘气氛,同时也有反映现实的一面。

②贝阿特丽丝·桑西(1577—1599),罗马富豪弗朗赛斯科·桑西之女。弗朗赛斯科残忍而放荡,贝阿特丽丝与其继母、兄弟合谋弑父。一五九九年教皇下令将贝阿特丽丝及其弟处绞刑。

③雷尼·基德(1575—1642),意大利画家。这里巴尔扎克称赞了基德以贝阿特丽丝·桑西的故事为题材的绘画,而实际上基德的这幅名画画的并不是贝阿特丽丝·桑西。

④委拉斯开兹(1599—1660),西班牙画家。这里巴尔扎克又有一个错误,委拉斯开兹所画的是腓力四世,而不是腓力二世。

在昙花一现的如花似玉的年代里,她曾出色地利用姿色的特点把自己伪装起来,她这样做既是她天生的弱点,也是我们社会的法律造成的。她鲜艳的脸容光焕发,眼睛火一般炯炯有神,五官生得细致优美,面部轮廓干净利落、曲直相宜,在这种外貌下,她所有的感情都可以隐匿起来。譬如脸红吧,无非给红润的脸上增添一层鲜艳的色彩,一切内在的激情都可以融入闪烁着生命烈火的眼睛里,忧心如焚的时刻也不过给眼神增添一层光泽。年轻人的脸神秘莫测,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年轻妇人的脸好似湖面,平静、光滑、清新。女人的面貌要到三十岁才定型,在这以前画家在她们的脸上只看得到玫瑰红和白皙,微笑和清一色的思想表现——即青春与爱情,千篇一律,毫无深度。但是女人到了晚年,她身上的一切都说明问题,激情深深地在她脸上打上了烙印:她当过情人、妻子、母亲;最强烈的欢乐和痛苦终于使她脸部线条变形、皱纹丛生,成百上千的皱纹条条都有涵义,这时女人的头部因饱经风霜而显得崇高,因忧伤而显得美丽,或因镇静而显得优雅。如果我们打个奇怪的比喻,就好比湖泊干涸,暴露出当年湖泊形成时一股股激流留下的痕迹。于是,老妇人不再在交际场所抛头露面,因为轻佻的人见到他们所习惯的美的概念在老人脸上被破坏无遗定会心惊胆颤;老妇人也不再属于艺术家,因为艺术家在她的脸上已无可发现,但她却属于真正的诗人,属于那些超脱艺术和美的偏见所造成的一切陈规陋习而对美有独到见地的人们。

尽管德·哀格勒蒙夫人头上戴着一顶时髦的风帽,依然很容易让人看出从前乌黑的头发如今因令人痛苦的激情而斑白了。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紧贴两鬓,这种发式表明她情趣不减当年,依然保留着风流女子高雅的习惯,尽管衰老的前额皱纹纵横,昔日的丰采仍然依稀可辨。脸部的轮廓、匀称的线条使人隐约感到她曾经因自己的美貌感到自豪,但是这些迹象更暴露了她的痛苦,而且痛苦颇为剧烈,以致她容颜枯槁,两鬓干瘪,双颊凹陷,眼睑松垂,睫毛脱落,失去了目光的妩媚。这个女人浑身上下使人感到娴静:她的步履和动作缓慢,显得严肃而内向,令人肃然起敬。她的谦逊变成了胆怯,好象是几年来对女儿退让的结果,她的话不多,言语温和,很象那些被迫沉思默想,排遣杂念,修身养性的人。

这种态度和举止叫人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既非忧虑,亦非同情,而是这种种感情兼而有之。总之,额头深深的皱纹,满脸的褶子,痛苦而黯淡的眼光,这一切充分表明她为了不让眼泪落地,往心里咽下了不知多少泪水。那些惯于翘首望天,向苍天诉说他们生活苦难的人们,很容易从这位母亲的眼里看出每日每时祈求上天的积习以及心灵隐痛的轻微痕迹,这种创痛毁坏了心灵的花朵,直至母爱。对这类肖像,画家们可以用色彩描绘,但要如实再现,概念和语言是无能为力的。在皮肤的色调里,在面部神态上,存在着某些无法解释的现象,但心灵一望而知,而叙述使面部表情急剧变化的种种事件则是诗人评述事件的唯一手段。这张脸表明在母亲忍受痛苦的坚韧性和人类感情的脆弱性之间爆发了一场平静而冷酷的风暴、一场秘密的战斗,至于我们的感情,跟我们本身一样,是有限的,没有任何无限的成分。不断压抑痛苦,久而久之在这个女人身上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病态,也许几次过分强烈的震动使这位母亲的心脏受到损害,某种疾病,大概是动脉瘤吧,慢慢威胁着她,而她自己却不知道。真正的病痛潜伏得很深,表面上风平浪静,痛苦好象沉睡着,其实它不断侵蚀着患者,好似腐蚀水晶的强酸!这时候,两滴泪珠沿着侯爵夫人的双颊流了下来,她站起身,好象某个异乎寻常的、特别令人心碎的念头剧烈地刺伤了她。无疑她在估量莫依娜的前途,她预见她的女儿将要遭受痛苦,同时她自己一生的种种苦难统统涌上心头。

这位母亲的处境,只有在解释了她女儿的处境之后,才能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