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海报上佐格国王名字时,片刻之间,我想起来的世界跟现在所处的太不一样了,我曾属于那个世界,你可能还有点儿难以置信呢。
我想到现在,你脑子里已经有了一副我的形象——中年胖子,戴假牙,红脸膛——而且在你的潜意识里,可能想象我甚至自打睡在摇篮里时起就是这个样子,从来没变过。可是四十五年够长的了,尽管有的人不变化,没发展,但别人会。我就已经改变了许多,有过上下沉浮的经历,但多数时候是上浮的。说起来可能有点儿怪,但要是我爸能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他会为我感到很骄傲。他会觉得他的儿子拥有一辆小汽车,住在带浴室的房子里,是件了不得的事。就算到现在,我也混得比自己的出身强一点儿,别的时候我所达到的层次,也是在战前的老时候想都没想到过的。
战前!我不知道还有多久能这样说?还有多久答话就会变成“哪次战争”?对我而言,人们说起“战前”时想起来的理想时代,极有可能指的是布尔战争21之前。我生于一八九三年,实际上还记得布尔战争爆发,因为我爸和伊齐其尔叔叔为此大吵过一架。我还记得战争爆发前一年左右的事。
我记得的头一样,就是豆料壳的气味,沿着石板路从厨房走向铺子,这种气味会越来越浓。我妈在门口那里装了道木栅栏,以防止我和乔(乔是我哥)进入铺子,我还记得我手抓木栅站在那里。豆料味混合着潮湿灰泥味,是属于那条小道的气味。直到几年后,我才能在铺子里没人时挤过栅栏。一只在磨粉箱里大吃的耗子突然扑通一声跳出来,从我两脚中间跑掉了。它身上沾满了磨粉,浑身白色。这肯定是我六岁左右时的事。
在你很小的时候,对很久以来就在眼前的东西,好像突然间,你才第一次意识到存在那些东西,周围事物逐一进入你的脑海,很像一觉醒来时一样。例如,直到快四岁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我们家有一条狗,它的名字叫尼勒,是如今已经绝种的一种白色英国老猎犬。我在厨房里的桌子下面看到它,不知怎么,似乎到那时,才领会到它是我们家的,名字叫尼勒,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同样,比那稍早一些时候,我发现小路尽头的栅栏那边有个地方,豆料味就来自那里。铺子里有巨大的磅秤、木制量具、锡铲和窗户上的白色字母,还有笼养的红腹灰雀——这些甚至从人行道上也看不太清楚,因为窗户总是灰蒙蒙的——这些东西在我脑子里就像拼图小块一样,一一就位。
时光流逝,我的腿长壮实了,慢慢开始有了地理概念。我想下宾菲尔德正像任何别的有两千人口的集镇一样。它当时在牛津郡22——你会注意到,我老是说当时,虽然这地方现在还在——离泰晤士河约五英里,坐落在一个多少算是山谷的地方,它和泰晤士河之间隔着一带低缓起伏的山丘,镇背面的山高一些,山上一团团微蓝色的是树林。还能看到树林间有座带柱廊的白色大房子,那是宾菲尔德大屋(人们都叫它“城堡”)。山顶有个名字叫上宾菲尔德,可是那里没村子,过去一百年或者更久的时间里也没有过。我注意到宾菲尔德大屋所在位置时,肯定是七岁左右的事。很小时,你不会往远处看,可是到那时,我已经对镇子的里里外外熟透了。这个镇的形状大致像是个十字架,市场在中心位置。我们家的铺子在快到市场的大街上,拐角地方是威勒太太的糖果铺,有半便士的话,可以去那里花掉。威勒大妈是个脏老太婆,人们怀疑她舔过那些硬薄荷糖又放回瓶子,可是这件事从未得到证实。再往前走一点儿是间理发店,挂着阿卜杜拉牌香烟的广告——就是上面有埃及士兵的那种,很奇怪,他们至今仍然使用这样的广告——还有酒味很大的月桂油香水和拉塔其亚烟草23味。房子后面,可以看到啤酒厂的烟囱。市场中央有座石制马槽,水面上总有一层厚厚的灰尘和麸皮。
战前,特别是布尔战争前,一年到头都是夏天。我很清楚那是个幻象,只是想告诉你我想起的事情都是怎么样的。要是我闭上眼,想着下宾菲尔德在我八岁之前的样子吧,我想起来的,总是夏天时的样子:要么是吃中午饭时候的市场,似乎有种枯燥的、令人恹恹欲睡的沉寂笼罩着一切,运货行的马把嘴深深伸进饲料袋咀嚼着;要么是某个夏天的炎热下午在镇周围绿油油的广阔草地上;要么是黄昏时分在菜地后面的小路上,树篱间缭绕着烟斗和晚紫罗兰的气味。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也记得别的季节,因为我所有的记忆都跟吃的东西密切相关,随着一年中的不同季节而变化,特别是以前经常能从树篱里找到的东西。七月有木莓——可是很少见——黑莓也开始变红能吃了。九月有野梨和榛子——最大的榛子却总是够不着。到后来有山毛榉果和沙果,然后就是在没有其他东西时才会吃的次等吃食,山楂——但味道不怎么样——还有蔷薇果,如果能把绒毛擦干净,有种不错的辣味。当归在初夏时吃着不错,特别在你口渴时,另外有很多种草杆也不错。还有种酸模,跟面包和黄油一起吃味道不错。还有山核桃,还有种酢浆草。在离家很远并且肚子很饿时,车前子也聊胜于无。
乔比我大两岁。我们很小时,我妈经常一星期给凯蒂·西蒙斯十八个便士,让她下午带我们去散步。凯蒂她爸在啤酒厂干活,家里有十四个小孩,所以这家人老是在找零七碎八的活干。她那时只有十二岁,乔七岁,我五岁,可是她的思维水平比我们高不到哪儿去。她经常拖着我的胳膊,而且叫我“宝宝”。她刚好能看住我们不让两轮马车轧到或被公牛追,但在说话方面,我们的关系几乎是平等的。我们经常走很远的路,绕来绕去——当然,总是一边摘一边吃着什么——走过菜地旁的小道,穿过鲁帕草地,到米尔农场,那里有个池塘,里面有水蝾螈和小鲤鱼(我和乔长大一点儿后,经常去那里钓鱼)。回来时走上宾菲尔德大路,为的是经过一间糖果铺,就在镇边上。这家糖果铺的位置很差,谁要它谁破产。据我所知,它三次是糖果铺,一次是杂货铺,一次是修自行车铺。不过在小孩子的眼里,它有种奇特的魅力,有时即使没钱买,我们也会走那条路,好把鼻子贴到窗户上往里看。凯蒂和我们合买四分之一便士一份的糖果,争抢她的份额,一点儿也不超脱。那年头,你能买到值四分之一便士的糖果。糖果多数是一便士四盎司,甚至还有种叫“天堂什锦”的货色,主要是别的瓶子里的碎糖,一便士能买六盎司。还有一种,叫“四分之一便士耐吃糖”,有一码长,半个钟头吃不完。糖老鼠和糖猪一便士能买八个,甘草枪也是这个价。爆米花半便士就能买一大袋,还有种头等糖包,里面包括几种糖块,另外还有个镀金戒指,有时是个哨子,价钱为一便士。这年头是见不着那种头等糖包了,我们那时的许多种糖现在都没影了。有种扁平的白色糖,上面印着格言;还有种盛在椭圆木片盒里的黏糊糊的粉红色玩意儿,是用细小的锡勺子吃的,价钱为半便士,这两样现在都没有了。葛缕子蜜饯也是,巧克力管、糖棍也是,甚至那种叫“上千上万”的,现在也几乎见不到了,那是你只有四分之一便士时可以考虑一买的上佳选择。“便士大物件”又如何?这年头还有没有人见过“便士大物件”?它是个大瓶子,里面盛着超过一夸脱嘶嘶冒气的柠檬水,只要一便士,它是另外一样被战争赶尽杀绝的东西。
回想时,总像是在夏天,我能感到周围的草长得跟我一样高,土地冒着热气,路上有灰尘,暖洋洋的绿色光线透过榛树枝照下来。我能看到我们三个人绕着道走路,吃着从树篱那里找到的东西。凯蒂扯着我的胳膊说:“走吧,宝宝!”有时候向前面的乔吆喝:“乔!你马上给我回来!我要骂你了!”乔长得很壮,头大,还有点儿疙疙瘩瘩的,小腿肚极粗,是那种总去做危险事情的男孩。七岁时,他已经开始穿短裤,厚厚的黑袜子一直拉过膝盖,脚上穿一双大而笨重的靴子,那年头的男孩一定得穿。我当时还穿罩衫——我妈以前给我做的一种亚麻布上下连体衣。凯蒂穿的是破烂到极点的仿大人衣裳,那是她们家的姑娘一个个传下来的。她有一顶大得滑稽的帽子,辫子在帽子后面垂着。她穿着长长的拖地裙,一直拖到地上,脚上穿一双带扣的靴子,后鞋跟都踩没了。她长得很小巧,比乔高不了多少,但在“招呼”小孩方面在行。在像她那样的家里,一个小孩儿可能差不多刚断奶,就得去“招呼”别的小孩。有时,她会努力装出一副大人样,淑女样,还会用谚语堵别人的嘴,在她看来,谚语是无法辩驳的。你要是说“我不管”,她张口就来:
不管生来要人管,
不管被人挂起来,
不管被人装进罐,
煮得直到完了蛋。
你要是骂她,她会说“难听话伤不了人骨头”,要么你在吹牛时,“骄傲接着就摔跤”。这句话在某一天倒是千真万确,那是我装作士兵模样昂首阔步前进时,摔倒在牛粪堆上。她家住在一座又小又脏的破房子里,在啤酒厂后面的一条肮脏街道上。那个地方小孩遍地,就像一种虱子。她全家都成功躲过了上学,那年头还是很容易躲的。他们刚学会走路,就开始干跑腿或者别的零七杂八的活。她有个哥哥因为偷萝卜被关了一个月。一年后,当乔长到八岁,野得女孩子管不住时,凯蒂就不再带我们散步了。乔发现她家五个人挤一张床睡,经常拿这件事把她取笑得抬不起头。
可怜的凯蒂!她十五岁时就生了第一个小孩,谁也不知道小孩的爸爸是谁,大概凯蒂自己也说不清楚,很多人认为是她的某个兄弟。济贫院的人抱走了小孩,凯蒂去了沃尔顿干活。不久,她嫁给一个补锅匠,即使按照她家的标准,那也算有贬身份。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九一三年,我当时正骑车穿过沃尔顿,经过铁路边几座吓人的木头小屋,周围有木桶板做成的篱笆,一年里某些警察允许的时候,经常有吉卜赛人在那里宿营。一个满脸皱纹的丑老太婆从一间小屋里出来抖搂一张破布垫。她披散着头发,脸色熏黑,看上去至少有五十岁。那是凯蒂,当时肯定有二十七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