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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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家里来,我们为死者举行一次纪念会。”伊凡诺夫对沙宁说道。沙宁点点头,接受了他的邀请。在路上,他们买了伏特加酒和冷菜,追上了犹里·史瓦洛格契。他正沿着林荫路慢慢地散步着,看来十分的颓唐。

西米诺夫的死给他以一种纷扰而且痛苦的印象,他觉得这有分析的必要,但去分析它又是几乎不可能的。

“总之,这是十分简单的!”犹里对他自己说道,想要画一条直的短线在他心上,“人在出生之前是不曾存在于世的。那似乎并不见得可怕也并不难解。人死时,他的生存便终了。那也是同样的简单而且容易领会的。”死亡是创造生活力的机械的完全停止,他是完全可领会的;关于它,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从前有一个孩子名叫犹拉,他进了学校,和同学们打架,他斫下蓟草的头,他以他自己的特殊方法过着他自己的特殊而有趣的生活。这个犹拉死了,而代替他的却是一个很不相同的人,散步着、思想着,这人便是大学生犹里·史瓦洛格契。如果他们遇到了,犹拉一定不会明白犹里,也许还要憎恶他,当他是一位要引起他无穷懊恼的可能的教师。所以,在他们之间,是有着一道鸿沟;所以,如果那个孩子犹拉死了,我自己也便死了,然而直到了今日,我还不曾注意到他。那便是死亡的如何的情形了。总之,是十分的自然、简单!如果我们想想看,我们死了有什么损失呢?生命,无论如何,是包含着多数的忧愁,少数的快乐的。不错的,生命也有它的愉快,不舍得失去了它们,但死亡却使我们避免了那么许多的疾病,那些是我们在结局时所得到的。“那是很简单的,并不那么可怕的,是不是?”犹里高声地说道,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但突然他又跳了起来,当时另有一个思想似在刺痛他,“不,全个世界,充满了生命与异常复杂的世界,乃突然地变成了什么也没有吗?不,那并不是孩子犹拉之变成了犹里·史瓦洛格契!那是荒诞不经而且不能忍受,所以,那是可怕的,不可悟解的!”

犹里用了全力,努力要形成这个情态的一个概念,这个,没有一个人觉得有忍受的可能,然而每个人却都忍受着,正如西米诺夫所曾做的。

“他也并不怕死呢!”犹里想道,他对于这样的一个反省的可怪而微笑着,“不,他还对我们大家笑着,他笑着我们的牧师、我们的歌唱,以及我们的哭泣。”

他觉得在这里有一段意思如果得到了了解,便可以明白全部。但是在他的心灵和这段意思之间仿佛筑着一堵牢不可破的墙壁。智慧一到了平滑得不可捉摸的平面上便滑倒了,在觉得意义也已接近的当儿,思想竟又在下面原地方“辞谢不敏”了。极微细的思想和观念的网无论往哪方面抛去,捉获到的还一定只是些平淡而且讨厌的言语,便是:“又可怕,又显明!……”思想往下便不走了,显然是不能走了。

这真是痛苦,使脑筋、心灵和整个身体衰弱下去。烦恼钻进心去,思想成为疲弱而无色,头痛起来,极想坐在林荫路旁,对一切,甚至于对生命事实的本身都置诸不问不闻。

“西米诺夫怎样能够笑呢,当他已知道在一会儿工夫之内,一切便都要结局了?他是一个英雄吗?不,这不是一个英雄主义的问题。那么死亡是并不像我所想的可怕了。”

正当他在这样地默想着时,伊凡诺夫突然地高声招呼着他。

“吓!是你吗!你们到哪里去?”犹里耸耸肩,问道。

“为我们的死友祭奠一下,”伊凡诺夫粗鄙地戏谑地答道,“你最好和我们一道来吧。常常地一个人独行着有什么好处呢?”

犹里心里感到忧愁而没有精神,因之,并不如平常似的觉得沙宁和伊凡诺夫使他讨厌。

“很好,我愿意去。”他答道。但他又突然地觉到他的高尚,他自己想道:“我真的要和这种人在一道吗?我真要喝他们的伏特加酒,谈着平庸的话吗?”

他正想回转身去,但他竟觉得这样的一种孤寂的绝对可怕,他竟和他们一道走了。伊凡诺夫和沙宁并不提出什么话来说,因此,他们便沉沉默默地到了伊凡诺夫的家中。天色已是很黑的了,在门口,一个人的身子可以朦胧地见到。他拿着一根曲柄的大手杖。

“啊!这是叔父彼得·伊里契!”伊凡诺夫快活地说道。

“是的!正是他!”那个人以一种深沉的回应的声音答道。犹里想起了,伊凡诺夫的叔父是一位老年的喜欢喝酒的教堂的唱歌者。他有一头灰色的髭发,如尼古拉一世时代的一个兵士一样,他的褴褛的黑外衣有着一股极不好闻的气味。

“嘭!嘭!”他的声音如从一个空桶中发出。这时,伊凡诺夫介绍他给犹里,犹里拙笨地和他握手,对于这样的一个人,他不知道说什么话好。然而他想到了,在他看来,一切人类都是平等的,所以当他们进门时,他竟恭敬地请那位老歌者先走。

伊凡诺夫的家活像一所堆杂物的破房子,而不像一个人的住宅,灰尘又多,又不整洁。但当他的主人点亮了灯时,犹里看见墙上挂的却是瓦斯尼助夫绘的雕版画,那些初见以为是废物堆的却是一堆一堆的书籍。他仍然觉得有点不自在,为了要隐匿这个,他开始专心地去看那些雕版画。

“你喜欢瓦斯尼助夫吗?”伊凡诺夫问道,而他不等一个回答,便走出房外去取器皿来。沙宁告诉彼得·伊里契以西米诺夫的死耗。“上帝安息他的灵魂!”彼得·伊里契微语道,“吓!他现在一切都履行到了。”

犹里偷偷地向他望着,对于这位老人感到一阵突然的同情。

伊凡诺夫现在带进来面包、盐渍的黄瓜,还有玻璃杯,他将这些东西放在新闻纸铺在上面的桌上。然后,以一种迅速的不经意的手段将瓶塞开了,一点酒也不曾溅出去。

“十分的漂亮!”伊里契赞许地说道。

“现在就可以看出哪一个人懂得事。”伊凡诺夫说道,带着一种自己满意的神气,同时,他将绿色的酒倒满各个玻璃杯中。

“现在诸君,”他说道,扬起声音来,同时举起玻璃杯来,“恭祝死者安息,等等。”

他们接着便吃了起来,伏特加酒也消耗得更多了。他们谈得很少,喝得很多。不久,小房子里的空气便渐渐热而压迫起来。彼得·伊里契燃着了一支香烟,空气中充满了下等烟草的青烟。酒与烟与热使犹里觉得头晕。他又想到西米诺夫。

“关于死,总有点可怕的。”他说道。

“为什么?”彼得·伊里契问道,“死吗?啊!啊!!这是绝对的必要的。死吗?难道一个人要长生不死下去吗?啊!啊!!你一定不要那么说!长生不死,真的是!长生不死将怎么办呢,啊?”

犹里立刻试去想象长生不死将是什么一个样子。他看见一个无终点的灰色条痕,无目的地伸到空间去,仿佛是由这个浪头被冲进第二个浪头一样。所有对于色、声及感情的概念全都朦胧了,不清楚了,被混杂在一道灰色的浑浊的溪流中,恬静地永久地流着过去。这不是生,乃是永久的死。这个思想使他害怕。

“是的,当然的。”他咿唔道。

“它似乎在你心上有了一个很大的印象。”伊凡诺夫说道。

“在什么人心上没有一个印象呢?”犹里问道。伊凡诺夫浑浑地摇着他的头,开始去告诉伊里契关于西米诺夫死时的事。现在在房内是不可忍受的热闹。犹里看着伊凡诺夫,他的红唇在啜着伏特加,而伏特加则在灯光中发亮。每件事似都打了圈子转了又转。

“哑——哑——哑——哑——哑!”一个声音在他耳朵边微语着,一个奇异的小声音。

“不!死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他又说道,并不注意到他乃是回答那个神秘的语声的。“你对于这事太过感动了。”伊凡诺夫侮慢地说道。

“你不是吗?”犹里说道。

“我吗?不——不!当然,我不要去死,因为死并没有什么很有趣的,生活还是更可乐呢。但如果一个人要死了,我倒要死得迅速一点,没有任何的大惊小怪或无意识。”

“你没有死过,所以不知道。”沙宁笑道。

“不,那是十分真实的话!”伊凡诺夫答道。

“吓!不错,”犹里接着说道,“人们早已听见人说过这一切话了。任你说什么话都可以,死亡总是死亡,它自己是恐怖的,当一个人想到生命的结局是这样的一个强暴而不可避免的结局时,已足够夺去他生活时代的一切愉快了。生命有什么意义呢?”

“这话也听见过了,”伊凡诺夫恼怒地说道,“你们大家以为只是你们……”

“什么意义呢?”彼得·伊里契愁闷地反问。

“毫无什么意义!”伊凡诺夫用同样不易明的恼怒神气喊嚷着。

“不,那是不可能的,”犹里答道,“每一件事都是过于聪明、过于谨慎地安排着,而且——”

“以我的意见,”沙宁说道,“到处都没有好事。”

“你怎么能说这话?大自然怎么样?”

“大自然!哈,哈!”沙宁微声地笑道,他的手戏弄地摇着,“我知道,向来对于自然,总是说它十全十美的。真实的事是,自然也正和人类一样的不满足。不必费很大的想象力,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人便都能表现出一个世界比之这个世界好过千倍的。为什么我们没有终年的温热与光明,一座花园为什么不是长绿、长美悦的?至于生活的意义,当然它是有着某种的意义的,因为目的制控着一切事物的进行;没有一个目的,一切事物便都要混沌、混乱了。但这个目的是在于我们生存的界限以外的,是在宇宙的极基底的。那是一定的。我们不能够成为宇宙的原始,也不能够成为宇宙的终结。我们的份儿是一个被动的份儿。仅仅为了生存的事实,我们乃实践了我们的使命。我们的生命是必要的;因此,我们的死亡也是必要的。”

“对于谁是必要的呢?”

“我怎么知道?”沙宁答道,“并且,关我什么事?我的生活,其意义便是我的感觉,愉快的与不愉快的。至于在它们的范围以外的,唔,一切都是子虚乌有的!我们可以创立任何的假设,它常常不过是一个假设而已,要在它的上面去建造生活,那是笨傻的行为。让喜欢讨论它的人去扰扰地讨论它吧。至于我,我便是生活着!”

“且让我们全体为了拥护它而喝干了一杯!”伊凡诺夫提议道。

“但是你信不信上帝呢?”伊里契说道,以昏花的眼望着沙宁,“如今是没有一个人有信仰……而且不去信仰那可以信仰的事。”

沙宁笑了:“是的,我相信上帝。对于上帝的信仰,我从小孩子时代就遗留下来了,但关于这事,我认为没有和它战斗,或使它更加确定的必要。这是最有利益的事,实在的,因为,如果有一个上帝,我便献他以忠诚的信仰,如果没有上帝,唔,对于我还不是更好些?”

“但在信仰或不信仰之上,一切生命是根据着吧?”犹里说道。

沙宁摇摇头,满足地微笑着。

“不,我的生命并不是根据于这些东西之上的。”他说道。

“那么根据什么呢?”犹里疲弱地问道,“哑——哑——哑!我必须不要再多喝了。”他自己想道,当时他将他的手抽过他的冷而潮湿的眉毛。也许沙宁有什么回答,也许没有回答,他是听不见的。他的头如在一个旋涡中,有一会儿工夫,他觉得很不胜酒力。

“我相信上帝的存在,”沙宁继续地说道,“虽然我们不能确定,绝对的确定。但不管他存在不存在,我总是不知道他,我也不能说出他需要我做什么。即使我极端地信仰他,我怎么能够知道这事呢?上帝是上帝,不是人类,不能够以人类的标准去判断他。他所创造的周绕于我们身边的世界包含着一切东西,好的、坏的,有生命的、无生命的,美丽的、丑恶的——一切的东西,在实际上,因此,我们便失去了一切的感觉与乎一切正确的定义,因为他的感觉不是人类的,而他的善与恶的观念也不是人类的。我们对于上帝的概念必须常是一个偶像崇拜的,我们将常常给予我们所崇拜的以适合于我们住的地方的气候情形的相貌与衣服。这并不是荒诞不经的话。”

“是的,你是对的,”伊凡诺夫呻吟道,“极对的!”

“那么,活着有什么意思呢?”犹里问道,当时他憎厌地推开他的酒杯,“或者,死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件事我是知道的,”沙宁答道,“那便是,我不愿意我的生活是一个困苦可怜的生活。因此,在一切东西之前,一个人必须先满足一个人的天然的欲望。欲望是一切东西,当一个人的欲望停止了时,他的生命也便停止了;如果他杀了他的欲望,他也将杀了他自己。”

“但他的欲望也许是恶的呢?”

“可能的。”

“唔,那么,怎么样?”

“那么……他们必须适成其为恶的。”沙宁温和地答道,当下他以他的清明的蓝眼望着犹里的整张脸上。

伊凡诺夫怀疑地抬起他的睫毛,不说一句话。犹里也沉默着。也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双清明的蓝眼使他恼怒,虽然他想要不瞬地凝望着它们。

有一会儿工夫,大家都沉默着,所以一个人能够清清楚楚地听见一只夜蛾不顾死活地在碰着窗格。彼得·伊里契悲戚地摇着头,他的为酒所沉湎的面貌垂向沾着污点的新闻纸上。沙宁又微笑着。这个不断的微笑使犹里触怒,但也使他迷醉。

“他有怎样清朗的一双眼睛!”他想道。

突然地,沙宁立了起来,开了窗,放了那只蛾出去。一阵冷爽的空气如从柔和的翼下来的,吹进了屋内。

“是的,”伊凡诺夫说道,回答他自己的思想,“世间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所以为了拥护这事,我们再喝干一杯。”

“不,”犹里说道,摇摇头,“我不能够再喝了。”

“嗳,为什么不能?”

“我从不曾喝过那么多的酒。”

伏特加酒和热气使他头痛。他渴想要走到新鲜的空气中去。

“我必须走了。”他说道,站了起来。

“到哪里去?来,再喝一杯!”

“真的不!我应该要——”犹里嗫嚅地说道,找他的帽子。

“好,再见!”

当犹里闭上了门时,他听见沙宁对伊里契说道:“当然你是不像小孩子们的;他们不能够分别出善与恶,他们是简单而天真的,那便是他们为什么要——”然后,门闭上了,一切是静悄悄的。

月亮高高地照在天上,凉凉的夜风触着犹里的眉毛。一切似都是美丽而浪漫的,而当他在沉寂的月光照着的街上走着时,他一想到在一个黑暗的静悄悄的房内,西米诺夫正躺在一张床上,黄色而僵硬,便觉得害怕。然而,犹里却有点不能够回忆起那些新近压迫他,使全个世界都被遮于阴影中的悲戚的思想。他现在的情调是一个恬静的忧愁,而他觉得不得不凝望着月亮。当他横过一方白色的无人的广场时,他突然想到了沙宁。

“他是哪一类的人呢?”他自己问道。

他一想到有一个人,他,犹里,不能够立刻下断语,便觉得有趣,于是他很想下一个极坏的断语。

“一个成语的制造者!那便是他的一切了!从前这个人装作一个悲观主义者,憎恶生命,曲躬于他自己的空中楼阁的不可能的见解。现在,他又是琐琐地在谈着兽欲主义了。”

犹里的思想又从沙宁转到自己身上来。他的结论是,他并不假装着什么,而他的思想、他的受苦、他的全人格都是原创的,和别人的很不相同。

这是最可赞许的。然而有点东西似乎失去了。他又想起了西米诺夫。他想起他不能再见到西米诺夫,便有点悲戚,虽然他从不曾对于西米诺夫有过什么爱感,但现在他却成了近于他、见爱于他的人了。眼泪从他眼中涌出。他幻想这个已死的大学生躺在墓中,成了一堆的腐烂的东西,而他又记起了他的这些话语来了:

“我将长眠,你却将活着,呼吸着这个空气,享受这个月光,你将走过我躺在其中的墓坟上。”

“这里,在我的足下的也像人类的余骸呢!”犹里想道,低头看着尘土,“我是踏在脑上、心头上和人的眼睛上呢!唉!……”他感到膝盖下一阵可恨的无力,“而我也将死的,别的人也将走在我的身上,心里正如我现在所想的想着。唉!在见得太迟了之前,我们必须生活,必须生活!是的,但要生活在正当的轨道中,如此,人的生命便没有一刻工夫是虚耗的了。然而他怎样地去办那些事呢?”

广场为月光所照,白而荒凉。在镇上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歌者的笛不再告诉出他的消息了。

犹里轻柔地对自己咿唔着这诗句。然后他高声地说道:“这一切是如何的讨厌、忧愁和可怕呀!”仿佛是对着别一个人告诉似的。他自己的语声使他惊骇,他回转身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偷听。“我醉了。”他想道。

夜,沉静而清明地,照临于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