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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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是黑而且热。在树林之上,云片在天中彼此追逐着,匆匆地进行,仿佛去赴什么秘密的目的。在上面的暗淡的碧空之中,微星在熠熠地发光,然后又不见了。在天上,一切都是扰乱的,而地上则仿佛在等待着,有如在收气敛息地休止着。在这个沉寂之中,人们辩论的语声,粗暴尖锐地在响着。

“无论如何,”王狄兹叫道,他以不易指挥的样子,盲目地说下去,“基督教给人类以一个不可毁灭的赐物,它乃是唯一的道德系统,完全而且充满的。”

“确是不错,”犹里答道,他在王狄兹后面走着,挑战地摇着头,双眼注视着王狄兹的背部,“但在它的与人类兽性的冲突上,基督教却已自己证明了与一切别的宗教一样的无能。”

“你说‘自己证明了’是什么意思?”王狄兹愤怒地叫道,“将来是属之于基督教的,你要是以为它已经是腐败了的……”

“基督教是没有什么将来的,”犹里暴躁地插了进去,“如果在它发展的顶点时,基督教尚不能胜利,却只成了一群无耻的虚伪者的工具,则在今日而欲希望一个奇迹,乃是很荒谬的念头,当时即基督教这个名词说出来也是奇怪的。历史是不留情面的;凡是已经在世界上毁灭了的东西是再也不能复回的。”

木质的行人道在脚底下微微地发白,树下瞧不见一点光亮,那恐怕触到行人道的桩子上去的念头使人恼怒,人语声显得是不自然的,因为看不见脸庞。

“你的意思是说基督教已经从世界上消灭而去了吗?”王狄兹叫道,他的声音里露出张大的惊奇和愤恨的心情。

“当然的,我是这个意思,”犹里固执地继续说道,“你似乎在诧异着,仿佛觉得这样的一个观念是完全不可能的。正如摩西的法律之逝去,正如释迦佛与希腊诸神的死亡一样,基督也是要这样的死亡的。这不过是进化的法则。为什么你要这样地惊异着呢?你并不相信他的训条的神圣,是不是,你?”

“不,当然不是的。”王狄兹反驳道,他为犹里的触犯人怒的口气所恼,比之他所问的问题为尤甚。

“那么,你怎么能够坚执地说,一个人是能够创造永久的法律?”

“白痴!”犹里想道,他很快意地坚信王狄兹在学问上是比之他低下得多的,他永不能明白如太阳之明白清楚的事,因此使他生出无论如何要去辩服那军官的愿望。

“也许是这样的吧。”王狄兹说道,他也激怒起来,“无论如何,将来是会以基督教为基础的。它不会毁灭的,不过如种子在泥土中,将来的出产……”

“我不是谈到那个,”犹里说道,有一点纷乱起来,因此更恼怒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说……”

“不,请你原谅,但那个乃是你所说的……”王狄兹忙把上面一段意思放走,胜利似的反驳起来,一面向四围望一望,离开行人道走到街边去了。

“如果我说不,那么我的意思就是不,你怎么这样的矛盾!”犹里插说道,他一想到,这个傻子王狄兹倒有一会儿假装着以为他自己是更聪明的,便格外的愤怒起来,“我的意思是说……”

“那也许是的。如果我误会了你,我是很抱歉的。”王狄兹耸耸他的狭肩,带着一种自得的神气,简直是要说,他在辩论中已占了上风。

犹里是看出了这个神气的,他的愤怒和忍辱几乎窒息了他。

“我并不否认基督教有很大的影响……”

“吓!现在你自己矛盾着了。”王狄兹叫道,比前更为胜利,他觉得他比起犹里来是不可比的超越,因此非常地高兴,犹里是显然地对于他自己头脑中的那么清楚明白的事并没有过最辽远的观念。

“在你看来,也许我似在自己矛盾着,”犹里痛楚地说道,“但是,在实际上,我的辩论乃是一个完全合于逻辑的,如果你不愿意明白我的话,那便不是我的错误了。我刚才说过,我现在再说一遍,基督教是过去的了,要想望着向它那里得救是没有用处的。”

“不错,不错,但你的意思是不是否认基督教的影响是有裨益的,那便是说,对于社会秩序的基础上?……”

“不,我并不否认那个。”

“但我却是否认的。”沙宁插了进去说,他直到此刻都还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走着。他的语声又镇定又快乐,与两个辩论者的粗率的高声比起来,恰是很奇怪的对照。

犹里默默不言。这个和平而讥嘲的语调恼怒了他,然而他还没有预备好回答。他是不爱和沙宁辩论的,因为他的平常的字汇对于这样的一位对手是一无所用的。每一次他都似乎是站在滑滑的冰块上,而欲推倒了一座坚墙。

王狄兹却撞着地前进,他的刺马距咯咯作响,恼怒地叫道:

“我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否认?”

“就因为我是否认的。”沙宁冷静地答道。

“就因为你是否认的!如果一个人主张一件事,他便应该要证明它出来。”

“为什么我必须证明它?任何事都是无须乎证明的。这是我自己个人的信仰,但我一点也没意思要你也相信。并且,那也是无用的。”

“依据了你的这个样子的理论,”犹里谨慎地说道,“那么一切文学最好都付之一炬了。”

“啊,不!为什么要付之一炬?”沙宁答道,“文学乃是一种非常伟大、非常有趣的东西。真实的文学,如我所指的,并不是像自命不凡的人一样的喋喋好辩的。自命不凡的人一事不做的,只想使每个人晓得他乃是一位极聪明的人。文学改造生活,深入人类的生命血之中,从这一代到那一代。要毁灭文学,便要从生命中取出一切色彩而使它索然无味了。”

王狄兹忽然停步,让犹里先走过去,然后他问沙宁道:

“啊!请你再告诉些!你刚刚说的话使我极感兴趣。”

沙宁笑了。

“我所说的话是极为简单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将我的意见说得更详细些。在我的意见里,基督教在人类生活上所做的一部分事却是可伤的。正当人们觉到了他们的运命是不可忍受的时候,正当他们,那些被践踏者、被压迫者恢复了他们的意识,决心要推翻了事物秩序的极大的不平,要毁灭了一切人类中的寄生虫的时候——那么,我说,基督教便出现了,和善、谦卑,且给你以多量的未来的福寿。它反对争斗,说着永久幸福的幻影,催使人类入于甜蜜的睡眠,宣讲着一个对于暴行的无抵抗的宗教;简言之,它的行动便如做了这一切被关闭了的愤怒的保险门。那些具着强烈的性格,在一种反抗精神中养育而成的人,渴想摆脱了千百年来的桎梏的,也完全失去了他们的火。有如怯懦的人一样,他们走进了决斗场,本带着值得从事于更好的目的之勇敢的,却遇到了灭亡。天然的,他们的仇敌是并不希望比这个更好的事了。现在,在反抗的火焰再度燃炽起之前,总需要好几个世纪的不名誉的压制的。基督教将每个人类都穿上了一袭的忏悔的袍子,在袍内藏起了一切的自由的色彩,这些人本都是太顽强了,不易为人所奴使的。它欺骗了强者,他们在现在原是可以得到幸福与快乐的,它将生命的重心转移到了将来,到了一个没有存在的梦境中,他们没有一个将会看见这个梦境的。因此,一切的生命的俊美都消失了,勇敢、热情、美丽,一切都死亡了;只有责任是存在着,还有便是一个将来的黄金时代的梦——黄金也许是的,却是将来的事,为了别人的事。是的,基督教做了那一部分可伤的事,基督教的名字还要永远地成为全人类的诅咒。”

“唔!我永远不!”王狄兹插进去说道,当下他忽然地又立住了足,在暮色中摇摆着他的长臂,“那真是有点太过了!”

犹里的心里发生了一种复杂的情感:沙宁的话仿佛并没有什么特别,沙宁和他两人都能说所想说、所愿说的话,但是对于那“不可知的人”的巨大的恐怖的影子——那恐怖的存在是犹里在心里忘记而不愿意去想的——横亘在那已停止住的思想上面。犹里颇感到这种秘密的惧怕心,因此觉得生气。

“然而,你却从不曾想到过,如果没有基督教将世界改换过,则一个流血的可怕时代将如何的延长着呢?”犹里激动地问道。

“哈!哈!”沙宁以一个轻藐的姿势答道,“起初,在基督教的衣衫之下,决斗场上是涂满了殉教者的血,然后,到了后来,人们则被酷杀、被监禁于监狱与疯人院中。现在是每一天都有流血,比之一个世界革命所得流的血还要多。最坏的是,每一次改进了人类的生活,常常是要因流血、无政府、反抗而始告成,虽然人们总是要将慈悲与爱怜作为他们的生活与行为的基础。全个事件的结果便是一幕愚蠢的悲剧,虚伪、伪善;既没有肉,也没有家禽。至于我呢,我倒赞成一场世界的灾祸,而不愿意见一种沉闷的植物的生存,这个生活大约再要经过以后的两千年呢。”

犹里沉默不言。说来可怪,他的思想并不注在说话者的话语上,却注在说话者的人格上。沙宁的绝对的确定,在他看来是可恼的,在事实上是不可忍受的。

“可否请你告诉我,”他开始道,不自制地要向前伤损沙宁,“为什么你谈话时,常常是仿佛在教训小孩子似的?”

王狄兹对于这句话觉得不安,说些和解的事,咯咯地响着他的刺马距。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沙宁锐声问道,“你为什么如此生气?”

犹里觉得他的话是不客气的,他不应该再向前走了,然而他的受了伤的自尊心驱使他再说道:

“这样的一种口气实在是最不愉快的。”

“这实在是最不愉快的语调子。”沙宁答道,一半恼着,一半急要平平犹里的气。

“唔,这不往往是一个合适的,”犹里扬声续说道,“我真的想不出什么东西会使你如此的口气坚决不移。”

“也许便是因为我自觉比你更聪明之故。”沙宁答道,现在他是十分地镇定着。

犹里立定了足,从头到足的全身战栗着。

“听我说!”他粗暴地叫道。虽然看不见脸容,却感得出脸色在发着死白色。

“不要生气!”沙宁插说道,“我并没有意思要想违抗你,我不过表明我的诚实的意见而已。这乃是同一的意见,你对于我,王狄兹对于我们俩等等。这是很自然的。”

沙宁如此坦白地友谊地说着,如再要表示不乐便要成为荒谬不经的了。犹里沉默不言,王狄兹仍然关心于他的行为,又咯咯响着他的刺马距,呼吸艰难的。

“无论如何,我是不当着你的脸告诉你以我的意见的。”犹里咿唔道。

“不,那便是你所以致错的地方了。我现在还在静听着你的讨论,反对的精神在鼓动着你所说的每一个字。这完全是一个形式的问题。我说出我所想的,但你却并不说出你所想的;这是一点也没有趣味的。如果我们全都更为衷恳些,我们俩便都可更为愉快些了。”

王狄兹高声地笑了起来。

“什么一个别致的观念!”他叫道。

犹里并不回答。他的怒气已经平静下去了,他几乎觉得愉悦着,虽然他想到他占了下风,便恼着,并且不想去承受这个观念。

“如此的一类的事总似有点太原始了。”王狄兹简洁地说道。

“那么,你还是要它复杂而难解吧?”沙宁问道。

王狄兹耸耸肩,沉入思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