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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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娜仿佛为一击所闷倒一样,立刻沉沉地睡去了,但醒来得很早,感觉到完全地毁坏了,如一具尸体似的冰冷。她的绝望永没有醒来,她也没有一刻工夫忘记了所做的事。在沉默的沮丧里,她考察着她房间里的每一件的大小的东西,仿佛要发现从昨天以来所生的变化。然而从房间的一隅,为日光所照射着的圣像,和善地低头向她望着。窗户、地板、器具,都没有变动,而在邻床的枕头上,躺着杜博娃的美头,她正沉沉地熟睡着。一切都完全如前的一样;只有皱痕累累的衣服,不小心地抛在一张椅子上面的,告诉出它的故事来。她醒来时的脸上的红色不久便换上了一种灰白色,因她的炭似的黑的眉毛而格外显著。用了过度工作的脑筋的异常的清楚,她回想起前几点钟的她的经验。她看见她自己在太阳出来时走过寂寂的街道,而敌意的窗口似乎望着她,她所遇见的几个人也都回头顾视她。她在黎明的光中向前走着,为她的长裙所阻绊,她手里执着一个绿绒的小手袋,很像一个犯人似的蹒跚地走了回家。过去的一夜,在她看来,乃是痴狂的一夜。发狂的、奇怪的、覆没的事发生了,然而怎样的与为什么的,她却不能知道。抛开了一切的羞耻在一边,忘记了她的对于别一个人的爱情,在她看来,这似是不可思议的。

她心里疾晕地起了身来,无声无息地开始去穿衣裳,生怕惊醒了杜博娃。然后,她坐在窗边,焦虑地凝望着花园中的绿色与黄色的树叶。各种的思想在她脑盘中旋转着,思路纷乱不定,有如被风所吹的烟。杜博娃突然地醒来。

“什么?已经起身了吗?如何的奇怪!”她叫道。

当西娜清晨回家时,她的朋友只是睡眼迷糊地问道:“你怎么如此纷扰的归来的?”然后又沉沉地睡去了。现在她注意到有什么不对的事发生了,她匆匆走到西娜那边去,赤着脚,穿着睡衣。

“什么事?你生了病吗?”她同情地问道,仿佛一位老姐姐。

西娜退缩了,如在一记打击之下,然而她的玫瑰色的唇上却带着一个微笑,以一种勉强的愉快的声音说道:

“啊,亲爱的,没有什么!不过我昨夜一点也没有睡得着。”

如此的乃是第一个谎话说出来,将她的一切的坦直、高傲的处女时代一变而为一个记忆。当杜博娃她自己在穿衣裳时,西娜时时地偷眼望她。她的朋友,在她看来,似是光明而纯洁的,而她自己则如一个被压扁了的爬虫似的惹人厌。这个印象是那么强有力,竟使杜博娃所站立的房间中的那块地方完全为日光所照,而她自己的一角则没入黑暗之中。西娜记起了,她如何地常常以为她自己是比她的朋友更纯洁、更美丽的,而这个已来的变迁竟使她十分地痛楚。

然而这一切是深潜在她的心里的,外貌上,她是十分的恬静;实在的,几乎是愉快着。她穿上了一件美丽的深青色的衣服,拿了她的帽子与阳伞,如她平日一样高兴地走到学校中去。她在学校中留到中午,然后又回家来。

在街上,她遇见了丽达·沙宁娜。她们俩都站在太阳光、美貌、年轻、漂亮里,她们唇上带着微笑,闲谈着小事。丽达对于西娜觉得顽强的敌视,如她所常想象的她之快乐,不顾忌,而西娜则妒忌着丽达的自由及她的快乐顺适的生活,每个人都相信她自己乃是残酷的不正义的牺牲者。

“我确然比她更好。她为什么那么快活而我为什么必须受苦?”在她们俩的心中,这个思想都占据着。

午饭以后,西娜拿了一本书,坐近窗口,不休地凝望着花园,园中仍然接触着将逝的夏天的美丽。情绪的悲戚已经过去了,现在她的情调是一个无情而淡漠的情调。

“呀!唔,我的一切都完了,现在,”她不断地念着,“我还是死了好。”

西娜看见了沙宁,在他注意到她之前。他高大而安详的,走过园中,披拂开了树枝,仿佛用手招呼它们。她向后靠在她的椅背上,将她的书压在胸前。她望着他,睁大了眼,当他徐徐地走近了窗口时。

“白天好。”他说道,伸出他的手。

在她能够站起来或从她的诧异中恢复过来之前,他又以一种和善、慰藉的口声重述道:

“你早上好。”

西娜觉得完全无力了。她只咿唔道:

“早上好。”

沙宁靠在窗盘上说道:

“请你到花园里来一趟,我们谈一下子。”

西娜站起身来,为一种奇力所扫荡,夺去了她的意志。

“我在那边等着你。”沙宁加上去说。

她只点了点头。

当他走回花园中时,西娜不敢望着他。有几秒钟她站在那里不动,她的手合握着,然后突然地走了出去,拉起了她的衣服,俾得走动得容易些。

太阳光照在色彩鲜妍的秋叶上,花园似乎沐浸于一阵金色的雾中。当西娜匆促地向他走去时,沙宁正在前面不远的路中。他的微笑使她扰乱。他握住了她的手,坐在一株树干上,温柔地拉她坐在他的膝上。

“我不能决定,”他开始道,“我该不该到这里来看你,因为你也许以为我待遇很不好。但我不能够站了开去。我要说明种种事情,使你不至于绝对地憎我、恶我。总之……我能做什么别的事呢?我怎么能抵抗呢?有一个时间到了,那时,我觉得我们中间的最后间隔已经落去了,并且觉得,如果我失去了我生命中的这一个瞬间,那么它便永不会再是我的了。你是那么美丽,那么年轻……”

西娜沉默着。她的柔软清澈的半为她的头发所掩盖着的耳朵成了玫瑰色的,而她的长的眼毛颤动着。

“你是可怜的,现在,而昨天,这一切是如何的美丽呀!”他说道,“忧愁之所以能存在,仅因为人放了一个价值在他自己的快乐之上。如果我们的生活的方法是不同的话,昨夜的事将留存在我们的回忆中作为一生的最美丽、最可宝贵的经验之一。”

“是的,如果……”她机械地说道。然后,立刻地,连她自己也很惊骇着,她竟微笑了。有如太阳升上来了、鸟在唱歌、芦苇在微语一样,这个微笑似乎也鼓作了她的精神。然而这不过一会儿工夫的事。

她立刻又看见她的全部的将来生活放在她的面前,一个毁了的忧与羞的生活。这个景象是如此的可怕,竟引起了憎怨。

“走开!离开我!”她锐声地说道。她的牙根咬紧了,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坚强的复仇的表情,当下她站了下来。

沙宁很可怜她。有一会儿工夫,他竟要献给她以他的名字及他的保护,然而有些东西将他拉了回去。他觉得这种的补救是太卑鄙了。

“啊!好的,”他想道,“生命必须只沿了它的轨道走去。”

“我知道你是和犹里·史瓦洛格契恋爱着的,”他开始道,“也许这便是使你最感悲苦的吗?”

“我不和什么人恋爱着。”西娜咿唔道,不自主地紧握着她的双手。

“不要对我有什么恶意,”沙宁申诉道,“你是如你从前一样的美丽,你所给予我的同样的快乐,你也将给予你所爱的他——更甚的,当然是,更甚的。我全心全意地希望有着一切可能的快乐,我将常常地在我自己心中视你如我昨夜所见的你一样再会……并且,如果你需要我的话,使人来叫我好了。如果我能够……我要为你而牺牲了我的生命。”

西娜望着他,一声儿不响,为异常的悲怜所激动。

“这一切也许都将不会错的,谁知道?”他想道,有一会儿,事情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他们定定地彼此凝望着彼此的眼睛,知道在他们的心中,他们包含有一个没有人会发现的秘密,而这个记忆将常常是鲜明的。

“唔,再见。”西娜以一个温柔的女儿的声音说道。

沙宁的脸上耀着快乐。她伸出她的手,他们接着吻,真朴的,有如兄弟与姊妹。

西娜伴送了沙宁直到了园门边,忧戚地望着他走去。然后她回到花园里来,躺在芬芳的草上,绿草在她四周波动着,沙沙作声。她闭上她的眼睛,想到一切所曾发生的事,踌躇着她该不该去告诉了犹里。

“不不,”她对她自己说道,“我不再想到它了。有的事情是最好忘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