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克尼思
保尔·克尼思(Paul Kenis)于一八八五年七月十一日生于鲍孝尔特(Bocholt)。学于冈城大学。文学生涯是在杂志《新生活》(Nieuw Leven)上开始的,后加入《果树园》(Boomgaard)杂志撰稿。他还是一位新闻记者。
所著小说有《巴黎的一个失权》(Een ondergang te Parijs)、《西艾思·施拉麦的奇遇》(De wonderlijke avonturen van cies slameur)、《美丽的赛里才特小姐》(De kleine Mademoiselle Cerisette)、《华筵》(Fetes galantes)、《列文·德·米特拿尔的日记录》(Uit het Dagboek van Lieven de Myttenaere)、《云雀镜》(De lokkende Wereld)、《新朝代的使徒》(De Apostels van het nieuwe Rijk),等等。这篇《法布尔·德格朗丁之歌》,是从短篇集《华筵》中译出的。
他的清朗如人们在开着野蔷薇花的小径中所听到的五旬节的钟声一样的名字,现在在卢森堡监狱的宽走廊中震响着。木屐中垫着稻草,头上戴着一顶红便帽,白色的布带交叉着系在胸前,一个昂里奥将军的长袴党的兵,用他的枪柄推开了那他刚才移开了门闩的门。
那因为久病而微微有点佝偻的法布尔的弯长的躯体,还在那由但东有力的首领所统治着的他的朋友们的集团之间站了一会儿。
在他的旁边,我们看见了那框在披到肩头的褐色长卷发之间的加米易·德穆兰的讽刺家的伶俐的脸儿,以及艾洛尔·德·赛式尔的有点消瘦的高高的身体。在再远一点的地方,我们可以瞥见全部的但东党:拉阔、斐里波、维德曼。
在那些走廊中,起了许多复杂的声音:兵士们的脚步声,兵器的击碰声,枪柄碰地的沉重的声音,拉门闩的声音,使劲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路上飘进了一片模糊的声音:那从公判厅一直跟随那些被告们到此地来的群众的骚音。
法布尔离开了他的朋友们,和他们一个个地握手。明天,他们将在革命法庭中相见,当着那全身穿橄榄绿色的常礼服的严厉而铁面无情的洛贝比尔;当着那面如处女,穿着天青色的衣服的无情使徒;当着那非得坐在圈椅上被抬到法庭中来不可的,半风瘫的古东——但是他的心却是像他的同伴们一样地冷若冰霜。那刚直无情的检察官富季爱丹维尔,将用他们大家的名义发言。
沉重的门在法布尔·德格朗丁后面关上了,人们又立刻把门上了闩。在走廊中,声音减低了,人们只不时地听见关门的声音和门的铰链的轧响声:朋友们都已经回到他们的监房中去了。他的监房是很小的一间,墙上涂着石灰,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椅子和一张桌子。在桌子上面的墙上,是一扇加铁栅的小窗;在桌子上,乱摊着书籍和纸页,一个铅制的沉重的墨水瓶和几杆新削过的鹅毛管笔。
这囚人踌躇了一会儿:他可要继续他的工作吗?他写着辩词的那些纸页上,是一行行工楷的字,他曾经把那辩词仔细地涂改过。这是没有用处的。他知道富季爱丹维尔的决议已经定下了。人们甚至将不准他辩护,他们都已经预先被定好罪了。再则,他是害着病,他感到软弱而疲倦,没有勇气去继续这徒然的工作;然而他却一点遗憾也没有。
最近,自从季龙德党失败以来,已经有许多人先他而毫无畏缩地上了断头台,而他对于死也司空见惯了。他曾经活了那么久,心中有那么多的思想纷扰着,因此他已把死的观念置之度外了。先是那些季龙德党:勃里梭、让索奈、维尔钮,其次是西尔文·巴易、罗兰夫人、斐里泊·平等。在几天之前,另一些朋友们也离开了这个卢森堡监狱,因为编那有名的《笔战报》的杜式纳老爹而被人称为杜式纳老爹的艾贝尔,他的信徒凡山、洪散和穆莫罗,那杰出的“人类的雄辩家”阿纳沙尔西·克洛兹,以及他的同伴民众公社的一分子博爱主义者修麦特。
法布尔·德格朗丁在他狭窄的监房中来来往往地踱着。一点迟迟的阳光从高高的小窗间坠落下来;在外面,那青年的春天正在开着花,卢森堡公园中升起了一片发芽的碧草的香味。他在这个闷人的四壁间已捱度了多少时候了?还不到三个月。可是在这几个星期之中,什么事没有发生过!在甲可班社中告发他的那些对敌艾贝尔党人们已经倒了,他们也被关到这一个监狱中来,而且将在他以前上断头台。接着又轮到了他的朋友们,但东及其党人。在几天之前,当他卧病在床上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叩他的墙。他认出了那是加米易·德穆兰,德穆兰也被关到了监狱中来,做了他的邻人,把最近的一切事变,特别是但东及其忠友们的下场,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
现在公诉已经开始了:他们一起地被告发;但东有力的声音,加米易刻毒的谈吐,艾洛尔·德·赛式尔辛辣的冷嘲,甚至法布尔自己的取笑之辞,对于洛贝比尔的怨恨都一点影响也没有。何苦去想辩护?明天或后天,总也是太晚了。纸页是在那里,写满了他的字迹。然而,每当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些纸页上的时候,他总不自禁地想把他的文字写得更清楚简洁一点。他把牢房中唯一的椅子放在桌子面前,然后把鹅毛管的笔插到墨水瓶中去,他沉思着。
可是,突然有一种奇特的情绪侵占了他全身,他忘记了现在,忘记了他的入狱,忘记了他的敌人们,忘记了人们告发他谋叛和渎职。他放下了笔,用手托着腮谛听着。在下面,从监狱的园子中,升上了一片由一个少女的清鲜而热烈的声音唱出来的简单的歌声。那忧郁的调子,由初春温软的空气所载着,盘旋着一直升到他的耳边:
下雨了,下雨了,牧羊的姑娘,
把你的洁白的绵羊,
快赶到那边茅屋下去,
牧羊的姑娘,我们快点去。
我听见在树叶上,
雨珠儿沙沙地响。
阵头雨来了!
闪电尽在那儿照!
这是他自己的歌,是当他做默默无闻的伶人遍历南北的时候所编的那许多恋爱歌曲中最有名的一个。他还记得当时在一张过时的琴上第一次把这个歌奏给他的年轻的妻子听。那是在麦斯脱里特城。那江湖戏班在阳光绚烂的南方走了一遭之后,继续地经过了阿维农、巴黎、斯特拉斯堡,而终于来到了这个荷兰的小城。
他的妻子呢?他是一年之前在一个小城中认识她的。在那个山城中,她在一个短歌剧中演恋女的角色;那短歌剧便是法布尔编的。她爱上了这位漂亮的诗人,便在他的流浪的生活中追随着他。
在下面,歌声响着:
晚安,晚安,妈妈,
晚安,我的妹妹安娜!
我把这位牧羊的姑娘,
今晚带到你们身旁。
去烘一烘干,我的天仙,
在我们的炉火边。
妹妹,你陪伴着她;
小羊儿们,进来吧。
在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俳优,只是在演剧上略有微名而已。他只想着向那些很快地迷上了他的漂亮的妇女们求爱。在他曾经放荡的青春之中,认识的女子是多得不可胜数!他简直不大记得起那些金发或黑头的脸儿,娇滴滴的微笑,抹粉的脸儿上的憔悴的眼睛。自从在一间客店的房中,对着一张租来的琴即兴吟成下面这首歌的时候到现在为止,那些少年的轻佻的行径已多么远远地离开了他,年来岁往已不知有多少时候了:
哦,我的妈妈,我们得当心,
她的那么美丽的羊群!
给她的那只小羔,
多给点铺地的稻草。
从那个时候起,他常常听见别人唱这首歌,人人都唱着它,许多醉人的嘴儿都唱过这牧人的动人的歌。可是现在,在这个凄暗的时候,在这个艰难的时候,这首曲子在他听来有了一种忧郁的音调,那音调有了一种更动人的意义。往日的歌现在已怎样了?这几个月来的斗争和扰乱使他已几乎完全忘记了它们。这位流浪的俳优已变成了一位有力的政治家:他加入了甲可班社,他是民众公社的一分子,国民协会的会员——在那里,他和但东一起投票决定处死国王——又是那如此可畏的“公安委员会”的会员。他曾是洛贝比尔的朋友,他和洛贝比尔一同促成季龙德党的倾覆;他和但东和德穆兰一起列席于军政部;他曾委任他的兄弟带兵去打平房代的起兵。可是在这位暴烈的共和党心头,总有着往时多情的诗人气。共和年的月日的那些美丽的名称,便是这位诗人取的:芽月、花月、收获月,等等,差不多都像他往时所作的情诗一般地和谐:
呃!这儿是你的卧床,
睡在这里一直到天亮。
让我贴着你的嘴唇,
亲一个甜蜜的吻。
听着这首歌的时候,他的整个青春,往日的生活,都在他的眼前涌现出来了。他忘记了那危险的时间,忘记了那可怕的未来。他现在又变成了那单单一个姓名就散发着新春芬芳的优雅诗人法布尔·德格朗丁了。他很想见一见(就是一瞬间也好)刚使他勾起许多记忆的那个女子:那女子无疑也是一个像他一般地被关在卢森堡宫中的囚人。他可能会看见她,因为在散步的时候,在狱中相遇是不难的事;再则,那些囚犯都是很自由的,他所残余的一些时日,已足够和那女子结识,允许他和她缔结这最后的友谊。他刚想到这件事,便立刻推开了他所坐的椅子,跳到窗边去,踮起了脚,从那加铁栅的窗口向院子中望下去。那是一座砌在黑色的高墙里面的小花园:一条铺满了大小不等的石子的小径,在那一小方一小方的草地间蜿蜒着,绕着一株因为在高墙的荫下难以发叶的菩提树。
在几分钟之前唱着那首小曲子的人到底是谁啊?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从那喷落到一个小池中的小园中央的喷泉中,用两个水瓮取水。这并不是一个女囚徒,却是狱卒的女儿。她的跣露的脚上套着一双粗大的木屐;在她红色的帽子下面,露出了一片金色的头发;在她短短的裙子上面,她穿着一件圆圆的短衫子,露出了洁白的脖子。
法布尔小心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他认识那个少女,他曾在走廊中或院子中遇见过好几次,可是他觉得她从来也没有像今天那么地可爱。他以前以为她是不值得受他的注意的,可是他今天却觉得她是像一片新阳一样,来替他扫开了最灰暗的烟雾。不一会儿那两个水瓮都已经装满了,她又哼着那首歌走了开去,消隐在阶梯的暗影中。
法布尔不断地望着她,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才离开了窗口。他在监房之中来来往往地踱着。那从屋顶上射过来穿窗而入的薄弱的阳光,现在也消隐了下去,让位给那还渺茫的春天的黄昏的冷光。法布尔想利用这最后的光线:他整理了一下桌子,然后,把鹅毛管笔蘸了墨水,又选了一张漂亮的大纸页。可是他之所以这样迟地工作,却并不是去做对于福季爱丹维尔辩诉状。他的自从生病以来变成很瘦细的手,在那白色的纸上写着有时长有时短的一行行的字,他纤细的手指踌躇地叩着桌子,好像在一架琴上捉摸一个很柔和的音韵似的。不久之后,他轻轻地唱着他的新歌,那首可能是他最后的歌。
几分钟之后,人们来开了他的监房,带他去作晚间的散步。人们之所以答应他有这几分钟的自由,是因为他害着病。他的朋友但东、裴里波、德穆兰等,在案子没有弄清楚之前都必须个别地关着,他只能在明天革命法庭的被告席上看见他们。反之,他将在监狱的院子中看见艾洛尔·德·赛式尔。赛式尔是关得比别人更长久,他所受的待遇和别人不同,就是和他的朋友那把自由思想传播到法兰西来的美洲人多马·巴泊也不同。
可是,他今天所想着的并不是他亲密的朋友们,他的不幸中的伴侣们。他不安地跟随着那个看守人,经过了那几条他曾经瞥见过那少女的走廊。他稍稍迟延一点,满心希望看见她,接着便继续向前走。今天他的运气不好。他陡然不住地望着那通到狱卒们的住所去的门,并没有一个守卒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来开那沉重的铁栅门,让那美丽而敏捷的汲水的女子进来。经过了一番长久而徒然的等待之后,别人匆匆地来带他到监牢里去了。
他一整夜没有合眼:烦长而沉重的一个不眠之夜。他是沮丧而害着病,身体比几天之前那关在他旁边的德穆兰发现他的时候更坏。一片模糊的微光在长廊的尽头闪动着;在全个监狱中,一片厚密的寂静统治着,只是偶然有一点声息从监房里传出来。在附近的监房中,他听出了那正在高声读《杨的夜思》的加米易的声音,当不读书的时候,他的邻人便想他的老高德力党或是想他的妻子吕西儿。法布尔认识那个少妇,他看见她在卢森堡公园中徘徊着,眼睛哭得红红的。然而他的心思却只为那个美丽的唱歌的女子所动——那个在昨天打断了他凄暗的沉思的,戴红色的帽子和穿短衫的少女。
明天,他的机会会更多一点。在他散步的时候,他已经打听过别的囚徒们,他已经探问过那些比较和善的狱卒们。他知道了那少女每天几次来汲水的时间点。
他不很困难地设法提早了他出去散步的时间。现在,他坐在那单调地流着的喷泉后面的石凳上等待着。法布尔只能离开监房几分钟,可是在这短短的时期,他将重新变成多情的诗人,变成懂得用自己的歌使多少的妇女心醉的伶人。他重新演着塞代纳的一出歌剧中的情郎的角色,他唱着倍尔危思和索离曷的歌曲。为了这个幸福的日子,他打扮得像往日一样地漂亮,他已不像近来社会上所流行的不修边幅了,他已差不多打扮得像以前格鲁士用柔软的女性的画笔替他画肖像的时候那样:穿着一件很合身的高领的黑色上衣,一件鲜棕色的背心,仔细同时又随便打的领结,成着优美的褶纹垂在背心上面。
当那个美丽的汲水女郎来盛满她的水瓮的时候,她准会猜想他是一个在喷泉边怅惜往日的王党。因此,当法布尔向她说话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惊奇,因为囚徒求她到外面去传递消息是常有的事。
可是谈话却取了另外一种态度。即汲水的女郎需要比平常更多的时间去汲满她的水瓮。人们总是喜欢听一个漂亮的阿谀者的温柔的话的,特别是一位诗人,一位因不幸而变成格外动人的名人。那水瓮老是空着放在那泉边。法布尔·德格朗丁一边微笑着对她轻声说恭维的话,一边好像用眼睛在荒芜的小园中找一朵可以献给那少女的花。不幸时节还是早春,尚没有到开花的时候;而在那些高墙之间的园子,也长久没有花木荣繁的时节。因此,为了没有什么更好的东西可以献给她,他便拿出了他昨天所写的那首诗来。用着他从前在舞台上把情书传递给黛蜜儿或翡兰德的那种敏捷,他很快地把这首情诗偷偷地塞在那少女的手里,不使看守人瞥见。
当然,这少女并不是什么也不用怕的,可是法布尔的整个态度,已明白地向她表示出,这并不是关于一件秘密传递消息的事。为这漂亮的男子和他迷人的语言所动,她便把那张折叠好的纸,尽可能快地藏在她的衫子下面。
她接过了那张纸之后,却也并没有立刻离开他。他诗意的谈吐,在她耳里听来是那么地温柔竟至舍不得和他告别了。这样,一直到别人来催他走的时候才分手;再到法庭去受审判的时候已经到了。
谁说诗歌不永远具有感动妇女的心的能力了?从那一天起,当长袴党的兵带他到裁判所去或带他回监狱来的时候,每当他得到在小园中散步一小时的时候,他总遇见那个头发像麦子一般金黄色的,美丽的黑眼睛女郎。而当前途越来越黑暗的时候,当福季爱丹维尔,爱尔芒和伐提爱不断地施计陷害他的时候,当诉状越积越多,而辩护越来越没有把握的时候,每次他在竭力辩白之后回到监狱中去,他知道在走廊中那一双怜悯的眼睛总是在那里,在寻找着他的目光。
可是这场恋爱只是短短的:他们以后只相遇过一次,在一个下午,在那呜咽着的泉水边,在看守人、贵族和王党的注意之下。她已经比第一次和他相见的时候不羞怯一点了,她对他说她多么地观得那首诗的美丽。他们只在刚刚发芽的菩提树下散步了一会儿和约定了明天相会的时间。可是在第二天的早晨——芽月十五日——人们突然把但东党换监而从卢森堡移到法庭旁的死罪犯的大牢里去。
这便完了:那里只有一条可走的路,便是通到革命广场去的路;在革命广场上,路易十五世的雕像已被毁去,雕像的座上竖起了断头台。可是现在已没有一个人怕死了。当那些囚人从公代路和其他的路,被带到塞纳河边的新住处去的时候,法布尔并不大想着那等待着他的命运,却不断地想着那从此难再相见的美丽的汲水女郎。
从前是卢森堡相当宽敞而很通空气的监房,现在却是死囚大牢的在厚厚的墙和双重的铁门后面的监房了。从前是囚徒们可以自由地相见纵谈的小园,现在却是那些时时刻刻使你想起失去的自由的由沉重的铁栅栏组成的暗黑的走廊了。从前是老守门人勃诺阿的恳挚,现在却是那些以使你格外感到幽囚的苦痛为乐的守卒的粗暴了。
案子不久定了谳,判决书已经发表了。那些同情的群众越来越有力地反对也没有用,但东以及他的朋友们都被判处了死刑。昂里奥将军的兵士出场来阻止他们说话,来用鼓声掩住了但东的洪大的声音,来保护革命法庭,防备激怒的民众去救他们所爱好的雄辩家。全部案子都是巧妙地安排停当的;那刚才宣布的死刑判决也是用阴险的手段安排的。
这是但东党们最后的一夜。在几个月之前,在这同一所监狱中高谈阔论纵声大笑度过最后的时间,并毫无忧虑地等死的是季龙德党。现在却轮到他们了。法布尔聪明而有兴致地和他的朋友们谈着话;但东高大的身材在他的团体之间站着;在他的旁边,拉阔将军和维德曼将军讨论着最近的事变,以及他们征服房代的暴动的战事。只有加米易·德穆兰想着他的爱妻,想着她这几天在监狱的墙边徘徊着的情景。艾洛尔·德·赛式尔却想着那每天在狱门口等他出来的他的母亲。
只有法布尔·德格朗丁觉得自己很幸福。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在这最后的时间一个小姑娘会那么地使他迷醉竟至她的影子会使他所住着的黑暗的牢里充满了快乐。就是在那他以为是最后一次的在卢森堡监狱的匆匆告别之后,他还看见过她一次。昨天下午,当那长袴党的兵把那些刚定了死刑的人们带回大牢里去的时候,她前来在路上候着,藏身在监狱的门口。接着,她突然跑到他身边去(他怎样也想不出这少女竟会有这样的勇气)贴住了一会儿他的身体,不被任何人看见地把一封情书塞在他的手里——现在使他至死也还幸福的,便是这封情书。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兵士们急忙来赶走那个少女,监狱的门打开了把他立刻关了进去。他很应该承认,当他这样不意地重新遇见她的时候,他已经把那年轻的汲水女郎忘记一半了。
在最近这一个时期,他全心灌注在那他不得不继续不断去努力的斗争中。在这一个时期,他的生活是那么地丰富,好像还要在这残余的短短的时日中享受一切。在他看来,这个小小的奇遇只不过是一个消遣,它一碰到那完全不同的情绪的时候便会很快地消灭;在他看来,这个女子只是被他的那么温柔的诗,被他美丽的容颜所吸引过来的无数彩蝶之一。可是在那少女看来,这场恋爱却有一种另外的意义,因为她是十分地为这位视死如归的被判处死刑的诗人的命运所感动。这个不断地爱着他的汲水女郎的诚心,现在是深深地感动他了。好像那照着他的路的最后的光,也同样地变成格外明亮,格外热似的。
回到监狱中后,他的朋友们围着他,还是谈着那在他们看来必然要崩落的共和国的命运,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但东的巨人之肩在那儿支持它了。可是法布尔却在埋头读那封匆匆写就的被指印所弄脏的信。在那孤单地照着监狱的空洞的墙壁的灯的微弱而朦胧的灯光之下,他把她那送给他做最后的纪念物的一绺金色的头发,卷在他的手指上。这好像是在他的不幸的路上向他散发出芬芳来的一朵花。他最后一次又听到了以前他吟诗度曲的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的回音,明天他将露着一脸同样的微笑,像当时一样无忧无虑地看他的最后一个早晨升起来。
的确,第二天但东和他的朋友们都应该上断头台了。那是一个春天的明朗的早晨,在屋子的正面,年轻的太阳射着它的微微有点热的最初的光线。在脆弱的树枝上,粗大的芽已张开来,放成一片柔绿色。
在他所走惯的圣岛诺雷路上,那辆载着定死罪的人的囚车经过了甲可班社——在那里,几个月之前,他们的声音还胜利地震响过,接着又经过了那木匠杜伯里的小巧的屋子——在那里,洛伯比尔老躲在紧闭着的窗扉后面处理国事。在各街路上,人们是比平时更稠密,更激昂;人海涌起了它的波涛,像在十月或八月十日的那些大风波的日子一样。它好像在那群众的波涛上面浮着的囚车四周冲荡着。如果没有那些兵士严密地护着那辆囚车,那么那天洛贝比尔的胜利便不会完全了。群众的潮越来越急,愤激和暴怒增大起来,民众辨认出了那在“山岳党”上面发着洪大的声音并统治过全个会场的老德力社及国民协会的伟人,他们也辨认出了老高德力党的有才气的作者,以及那两个最近镇服了王党的反叛得胜而回受群众的迎接的将军们。
那对于这些常常受人敬佩的伟人们的热忱又觉醒了。正像那在每一个路角上增大起来的群众的波涛一样,群众的愤怒也增大了,随时可以发生救放那几个囚人的事。那一队押解囚犯的行列不断地被拦住了去路,囚车不得不在这人潮之间开出一条路来。
那些死囚对于死一点也没有畏惧;他们的脸儿上依然保留着在法庭上蔑视他们的对敌时的那种微笑。可是有一次当囚车停止了的时候,人们又看见但东起来向群众演说。可是昂里奥将军看见了,便用手发了一个号令,于是一片鼓声又把那从前可以随便激起或镇服群众的洪大的声音掩住了。但东于是微笑着转身向他的朋友们,继续和他们高谈阔论。
那一列人终于来到了革命广场,在那里,刽子手桑松先生的红色断头台已高高地搭好了,兵士们在断头台四周围了一个圈子,他们人数虽多,却也几乎抵挡不住群众。他们不得不赶紧一点,因为他们想不到在路上会走了那么长时间,再则,他们总怕群众会哄闹起来劫法场。
现在,他们都已不动声色地走下囚车来了,他们毫不踌躇地走上了那六级梯阶——在那梯阶上面,桑松在等待着他们。法布尔·德格朗丁觉得自己的心轻松而没有恐惧,他恳勤地向他的朋友伸出手去,扶他走上梯阶,他小心地走在那没有刨平的木板地上,免得踏着那东一摊西一摊的黏滑的红色的血迹上。他在这最后的一天衣服穿得很整齐,他潇洒地把手扶在那上面有一片三角形的青钢在太阳中闪耀着的断头台的架子。一个短短的休息。他们互相道了永别。但东党最后的时间到了:他们之中第一个人躺到断头台下的迅速的动作,刀片短促而残忍的闪烁,一个使在场的人们都心惊肉跳的响声。尸体立刻被移了开去,因为今天要上断头台的人数是很多。
法布尔只在听到第一刀的时候战颤了一下;他立刻转身望着德穆兰。当德穆兰不断地对他说着他的妻子吕西儿的时候,法布尔又想着那使他的这些阴惨惨的日子变成美丽了的恋爱的奇遇。
他向那密密的群众的骚动着的头望了一会儿,好像是在那里找寻卢森堡监狱的那个金发女郎似的。嘴唇上露着一片温柔的微笑,他握着那一缕金色的卷发,同时,他口中最后一次轻轻地唱着那个人人都知道的歌儿:
下雨了,下雨了,牧羊的女郎,
把你的洁白的绵羊……
现在是轮到他了。他和那抓住他把他绑在那还温热的板上的粗蛮的手挣扎了一下。一片向那美丽的汲水女郎而发的微笑,接着便是一个沉着的声音……
当那曾经与多少女子接过吻的,仔细地抹着粉的头,落到篮子里之后,桑松的助手们把那尸体移开去的时候,一个当差的在那尸体的中指上,看见套着一个用一绺金黄色的头发做的小小的指环。他毫无仁心地把那个没有价值的小东西拉下来,而当别人抬着尸体没有注意他的时候,他把那个小小的指环丢在地上,于是那一绺发丝便黏在一小摊血上。
这位潇洒的法布尔·德格朗丁,这位作了许多情诗,并编了美丽的“共和日历”的诗人,便是在共和国第二年芽月十七日这样地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