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霍华德·菲·洛夫克拉夫特 [1]
当我在奥斯汀 [2] 得克萨斯大学准备最后一门课程的考试时,接到了我叔父埃德温·阿尔内特在美洲大陆边陲因动脉瘤破裂而去世的消息。我当时的感觉同人们失去亲人时的感觉一样:追悔没有趁他们在世时待他们更好些,现在悲痛也没用了。人们往往忘记只有死去的人才能和死人交谈。我学的是哲学;想当初在洛马斯附近的那幢红房子里,我叔父不用任何专门名词就能向我阐明他那些美妙而深奥的学问。他拿一个饭后吃的橙子向我讲述贝克莱的唯心主义,用象棋棋盘解释伊利亚学派的悖论。几年后,他把欣顿的论文集借给我看,欣顿试图证实空间的第四维度,读者用各种颜色的正方体摆出复杂的图形,就能领悟其中奥妙。我忘不了我们在书房地板上堆砌的棱柱体和角锥体。
我的叔父是铁路工程师。早在退休之前,他已决定在图尔德拉安家,那地方既有荒僻的野趣又有靠近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便利。他和建筑师亚历山大·缪尔两人成了好朋友是毫不奇怪的。这个古板的人信奉诺克斯 [3] 古板的教义;我的叔父和当时几乎所有的绅士们一样,是个自由思想家,说得更确切些,是个不可知论者,但他对神学很感兴趣,正如他对欣顿虚假的正方体或者年轻的威尔斯编造巧妙的梦魇很感兴趣一样。他喜欢狗,豢养了一条大牧羊犬,给它起名为塞缪尔·约翰逊 [4] ,纪念他遥远的家乡利奇菲尔德。
红房子坐落在一个小山冈上,西南是一片低洼地。另一面栅栏外的南美杉并没有减轻压抑的气氛。屋顶不是平的,而是石板铺的双坡形,还有一个方形的钟楼,把墙壁和为数不多的窗户压得仿佛喘不过气来。我从小就接受了那些丑陋的东西,世界上本来就有许多格格不入的事物为了共存而不得不相互接受。
我是一九二一年回国的。叔父去世后,家人为了避免纠纷拍卖了那幢房屋;买主是个外乡人,马克斯·普里托里乌斯,他以加倍的价格排挤掉出价最高的竞拍者,买下了房子。契约文书签好后,傍晚他带了两个助手把房子里的全部家具、书籍和器皿统统扔到牛马道附近的垃圾倾倒场里。(我悲哀地想起欣顿书里的示意图和那个大地球仪。)过了一天,马克斯去找缪尔,请他对房子作一些修缮,缪尔愤怒地回绝了。后来,首都的一家公司接下装修工程。当地的木工们拒绝打制房子里的新家具,格鲁的一个名叫马里亚尼的木工最终接受了普里托里乌斯提出的条件。他夜里关起门干活,足足干了半个月。新住户也是在夜里搬进去的。那幢房子的窗户再也没有开过,夜里只有门窗缝透出一些亮光。一天早晨,送牛奶的人发现牧羊犬死在人行道上,脑袋给砍了,肢体残缺不全。冬天来到时,那些南美杉也给砍光。此后,谁也没有见过普里托里乌斯,他仿佛离开了这个国家。
可以料想,这些消息使我深感不安。我了解自己最大的特点是好奇,正由于这个特点,我曾同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结合,只是为了想知道她是谁,是怎么样的人,我还尝试了吸食鸦片(幸好没有严重后果),探索数学的超限数,进行我即将谈到的不寻常的冒险。我义无反顾地决定调查事情真相。
我采取的第一个步骤是去看亚历山大·缪尔。在我印象里,他身板挺直,皮肤黝黑,瘦削而有力;如今上了年纪,腰有些弯,黑胡子变得灰白。他在坦珀利的住家接见了我,那幢房子自然和我叔父的房子相似,因为他们两人都信奉那位优秀的诗人、但不太高明的建筑师威廉·莫里斯的准则。
我们谈话不多,苏格兰纹章上有刺蓟图形不是平白无故的 [5] 。但我直觉地感到,沏得很酽的锡兰红茶和一大盘烤饼(我的主人把我当成孩子似的替我切开饼,抹了厚厚一层黄油)实际是他招待朋友的侄子的一顿加尔文教派俭朴的家宴。他和我叔父在神学方面的争论像是漫长的棋局,每一方都要求对方的合作才能继续。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我还没有切入正题。一阵难堪的沉默,缪尔开口了。
“小伙子,”他说,“你老远跑来,不见得是同我谈埃德温和我不感兴趣的美国的吧。让你睡不安稳的是红房子的拍卖和那个古怪的买主。我也一样。老实说,那件事让我不高兴,但我只能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我知道的也不多。”
他不慌不忙地接着说:
“埃德温去世前,地方官召我到他的办公室。教区牧师也在场。他们提出让我设计一座天主教教堂,允诺给我重酬。我当场回绝说不行。我信奉耶稣基督,不能修建供奉偶像的祭坛,干那种令人厌恶的事。”
他住口了。
“就这些?”我壮起胆子问道。
“不,还有。那个犹太崽子普里托里乌斯要我毁掉我原先的作品,另搞一个骇人听闻的东西。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他神情严肃地说了这些话,起身送客。
我从他家里出来,在街角迎面遇上达尼埃尔·伊韦拉。小城镇里大家都熟。他邀我在街上逛逛。我对光棍无赖一向没有好感,估计他会对我讲一大串不足凭信的、在酒店里听来的下流事情,但我勉强同意了。天色已黑。望见几个街区外小山冈上的红房子时,伊韦拉赶紧避开。我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出乎我意料。
“我在堂费利佩手下帮闲。谁都没有说过我是胆小鬼。你大概还记得有个姓乌尔戈蒂的家伙从梅尔拉来找我麻烦,落了个什么下场。听我说。有一晚,我喝了酒回家,离红房子百来米的时候看到了什么。我那匹花马惊跳起来,若不是我勒住,拐进一条小巷,这会儿我也许不在这里同你说话了。我见到的东西可不是玩的。”
他心有余悸,脱口说了一句脏话。
那晚我失眠了。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睡去,却梦见一幅迷宫的铜版画,带有皮拉内西 [6] 风格,我以前从未见过,或者见过又忘了。那是一座柏树环抱的石砌的阶梯剧场,剧场高出树冠,没有门窗,只有一排密密麻麻的垂直的细缝。我借助放大镜想看看牛头人身怪。终于看到了。那是一头怪物的怪物,不像公牛却像野牛,它的人身躺在地上,仿佛在睡梦中。它梦见了什么,梦见了谁?
那天下午,我走过红房子前面。铁栅栏大门关着,有几根铁条已经扭曲。昔日的花园杂草丛生。右侧有一道浅沟,沟边脚印凌乱。
我还有一步棋可走,拖延了几天,迟迟没有付诸行动,不但因为我认为那一步毫无用处,而且因为它将把我带向不可避免的最后的结局。
我不抱太大希望地前去格鲁。木工马里亚尼是个肥胖的意大利人,皮肤泛红,上了年纪,十分热情而粗俗。我递给他一张名片,他夸张地大声拼出每一个字,拼到“博士”时肃然起敬地愣了一下。我对他说我很想了解他替我叔父以前在图尔德拉的房子打制的家具。那人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边说边做手势。我不打算复述那些话,但有一点不得不提:他声称不论客户的要求如何荒诞,他的信条是尽力满足。他分毫不差地完成了委托。他在抽屉里翻了一通,找出几份文件,上面有那个不知去向的普里托里乌斯的签名,我却看不明白。(他显然以为我是律师。)我告辞时,他向我吐露说,即使给他世上所有的金钱,他也不去图尔德拉,更不会进那座房子。他接着又说,客户是上帝,但以他的愚见,普里托里乌斯头脑有病。话一出口,他觉得后悔。我从他嘴里再也套不出别的东西了。
我已经预料到会有那类挫折,但预料是一回事,实际发生的是另一回事。
我一再对自己说时间是一条由过去、现在、将来、永恒和永不组成的无穷无尽的经线,没有什么东西比时间更难以捉摸的了。那些深奥的思考丝毫不起作用;那天下午我看了叔本华或者罗伊斯 [7] 的书,可是我夜复一夜地在红房子周围的土路上徘徊。有几次,我看到楼上有很亮的光线;另有几次,我认为听到了呻吟声。这种情况持续到一月十九日。
那几天,布宜诺斯艾利斯热得够呛,人们不但觉得遭罪,而且觉得失去了人类的尊严。晚上十一点左右,暴风雨开始了。先刮起南风,然后大雨倾盆。我赶紧找一株可供避雨的大树。闪电照亮的一刹那间,我发觉自己离铁栅栏只有几步之遥。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希望,我推推大门,居然应手而开。当时仿佛天崩地裂,我为风雨所驱,只能前进。一阵雨打在我脸上,我进了屋。
屋里的地砖已被撬掉,我脚下踩的仿佛是杂乱的草料。整个房子里弥漫着一股让人恶心的甜味。我分不清左右,只觉得碰到一堵石砌的斜坡。我匆匆爬了上去,几乎不自觉地拧开电灯。
我记忆中的餐厅和书房的隔墙已被拆除,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大房间,只有一两件家具。我无意描述家具,因为尽管光线很强,我不敢肯定是否看到。这里容我作一些解释。看到一样东西,首先要对它有所了解。比如说,扶手椅是以人体及其关节和部位为先决条件的,剪刀则以剪断的动作为先决条件。灯盏和车辆的情况也是如此。野蛮人看不到传教士手里的《圣经》,旅客看到的索具和海员看到的索具不是一回事。假如我们真的看到了宇宙,我们或许会了解它。
我那晚看到的荒唐东西的形状,同人体的形状和可以理解的用途毫无联系。我感到厌恶和恐怖。房间的一个角落有一架通向楼上的垂直的梯子。梯子大约有十来根宽阔的横档,但是横档之间的距离长短不一。那架梯子可以理解为供手扶和脚踩的用途,多少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关掉灯,在暗地里等着。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声息,但是那些不可理解的东西的存在总让我感到不舒服。最后我做出一个决定。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手,第二次拧开电灯。楼下预先展示的梦魇在楼上变本加厉了。许多东西或者某些东西交织在一起。我现在回忆起来,有一张又高又长的手术台似的东西,成U字形,两端各有一个圆窟窿。我认为那可能是居住者的卧榻,正如一头野兽或者一个神道投下的斜影那样显示了它怪异的体形。多年前,我读过拉丁诗人卢卡努斯的《法萨利亚》,可是印象不深,其中的“两头蛇”一词现在突然冒了出来,它让我联想起但当然不完全代表我后来看到的景象。我还回想起阴暗的高处有一面V字形的镜子。
那个居住者会是什么模样呢?这个星球对它说来是难以容忍的,正如它对我们是难以容忍的一样,它来这里要寻找什么?它从宇宙或时间的哪些秘密的领域,哪个古老而如今无法计算的晨昏,来到这个南美洲的郊区和这个夜晚?
我觉得自己闯进了混沌世界。外面雨已停了。我看看表,吃惊地发现快两点钟了。我没有关灯,小心翼翼爬下梯子。按原路下来并不是不可能的。我要赶在居住者回来之前下去。我猜测他不会关门,所以两扇门都没有关上。
我的脚踩到倒数第二档时,觉得斜坡上有谁上来,沉重、缓慢、脚步杂乱。我的好奇心压倒了恐惧,以致眼睛都没有闭上。
* * *
[1] 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1890—1937),美国作家,擅长改写各种神话故事。
[2] 美国得克萨斯州首府。
[3] John Knox(1505—1572),苏格兰宗教改革家,长老会创始人之一。
[4] Samuel Johnson(1709—1784),出生于英国斯塔福德郡利奇菲尔德,作家、文学批评家。编纂《英语词典》,编注《莎士比亚戏剧集》,作品包括散文、哲理诗、讽刺文、悲剧、小说、评论等。
[5] 刺蓟有时指不好打交道的人。
[6] 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1720—1778),意大利建筑师、版画家。
[7] Josiah Royce(1855—1916),美国哲学家,试图将绝对的唯心主义和社会现实主义加以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