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神食在乡村 第二章 巨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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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巨童长得丑——牧师坚持认为。“他一直很丑——所有极端的东西部必定丑。”在这件事上,牧师的看法却使他远离了公平的判断。甚至在这种纯朴的偏僻地方,这孩子也被照了不少相,而所有的照片都是反对牧师意见的物证,证明这个年幼的怪物起初几乎是漂亮的,一头卷发直垂到前额,又特别爱笑。通常,个子矮小的凯多尔斯总是笑着站在孩子后面,相形之下更觉其矮小。

到了第二年之后,孩子的漂亮就变得不大明显,可以引起争论了。他开始长个子,正如他不幸的外祖父无疑会说的“抽条了。”脸上的红润颜色消失,个子虽然越来越大,却总还是有些单薄。他极其柔弱。他的眼睛和脸上某种东西变得更加纤细,变得如人们所说的“有意思”了。他的头发在剪过一次以后,开始纠缠成一团。“这是他本身通化倾向的表现,”教区医生注意到了这一切,可是,他究竟说对了多少,而且,这孩子之所以没能达到理想的健康水准,究竟与汪德淑大人由于公正而来的慈善观念,使他完全生活在一个刷白了的谷仓里有多大的关系,还都是问题。

他的照片保留了他从三岁到六岁的样于,可以看到他渐渐长成了个圆圆眼睛、褐色头发的小家伙,鼻子有点缩起,眼神很友好,他的唇边总是漾着一丝笑意,所有那些巨童的幼年照片都是这样。夏天,他穿着宽松的衣服.是用带条纹的结实的亚麻布粗针大线缝在一起的;头上通常总戴这么个草筐,那是干活的人用来放工具的,下面打着赤脚。有一张照片上,他咧着嘴在笑,手里拿着个咬过的瓜。

冬天的照片比较少些,也不那么有意思。他足蹬大木鞋——肯定足山毛榉木的,用口袋当袜子,他的上衣裤子一看便知是用图案鲜明的旧地毯做的。里面,是粗法兰绒像包裹布,还有五六码法兰绒象围巾一样系在脖子上。头上戴的东西可能又是一条口袋。他有时笑着,有时微带抑郁地望着镜头。甚至就在五岁的时候,他那柔和的棕色眼睛上面那些有点古怪的皱纹,就给了他的脸一种特色。

牧帅总是说,从一开始,他就是本村的一个可怕的厌物。他爱玩,好奇,喜欢交际,这都还正常;但是,他还有种渴望——说来叫人难过——总是要求更多的东西吃。

虽然格林菲尔德太太把汪德淑夫人给的食物定量称做是“极端慷慨”的,他却显示出了医生一下便察觉到的那种“犯罪的胃口”。它太完整的体现了汪德淑夫人对下层阶级的经验——尽管食物的供给已经大为超出即使一个成年人的最大需要,他还是被发现在偷。偷到什么,他就以一种不雅观的贪婪把它吃掉。他的大手会隔着果园围墙伸过来,他会对面包师的大车上的面包垂涎三尺,干酪从马罗商店的阁楼上失踪,就连猪食槽都不安全。有些农夫走过自己的芜菁地里,会发现他的大脚印和他那钻心的饥饿的证据——这里拨一棵,那里拨一棵,那些坑则用孩子气的狡黠使劲除去了。他吃芜菁就像人们吃萝卜一样。如果没有人看见,他会站在苹果树下摘着吃,就好像普通孩子在树丛里吃黑莓一般。从某一方面看,无论如何,这种食物不充分对于启星·艾勃莱材的平静大有好处——因为在许多年中,他几乎把给他的神食吃得一点不剩。

无可争议,这孩子是个累赘,而且不得其所。

“他总在到处转”,牧师老是说,他不能上学,由于空间的明显限制他不能进教堂。为了满足那个“最为愚蠢和毁灭性的法律”——这是牧师的原话——指的是0年的“初级教育法案”,曾经想过些办法,要他在上课时坐在打汗的窗户外面听。可是他一在场,其他孩子的纪律便维持不住。他们老是抬头看他,每当他一说话,便引起哄堂大笑。他的声音那么怪!人们只好不要他再来了。

人们也下坚持要他来教堂,因为他那大个子对于虔敬献身并没多大帮助。不过,这方面他们可能用不着费多大劲;有充分理由可以推断,在那大躯体里的什么地方,有着宗教感情的细胞。也许是音乐吸引了他。星期日早上,他常常来到教堂,当会众们都进去了之后,他轻轻地在坟墓之间择路走来,在门廊旁边坐到仪式完毕,像一个人在蜂房外面一样侧耳倾听着。

起初他显然不够得体,里面的人们总是听见他叭哒叭哒的脚步声不停地围着他们礼拜的地方转,或者发觉他的脸凑着彩色玻璃往里看,半好奇,半嫉妒,有时,当某一首简单的赞美诗不知不觉地打动了他,他会非常悲哀地嚎唱起来,还极力注意跟上节拍。这样,星期天兼做教堂里的风琴师、教堂堂守、教堂助理、教堂司事和敲钟人,其余的日子则是邮递员和打扫烟囱的小斯洛佩,就会迅速而勇敢地走出来,有些难过地叫他离开。我很高兴他说,斯洛佩感觉到了——至少在他较为体谅的时候是如此,他告诉我说,那样做就像是出外散步却把狗赶回家去。

但是,小凯多尔斯受到的智力、道德方面的训练,虽说是片断的,却是明确的。从一开始,牧师、母亲和全世界都合在一起告诫他,说他的巨大力量是不可以用的。那是种不幸,他得善自处理。他得听别人的话,照别人说的去做,留神不要打破东西,不要伤害任何东西。特别是不要踩东西,不要推撞,不要乱跳。他应当对绅士们恭敬行礼,感激他们以他们的财产来供给他衣食。他顺从地学了这一切,因为他有着可塑的天性和习惯,只是由于食物才偶然长到这么大。

对于汪德淑夫人,在这早期的日子里,他表现出一种深深的敬畏。她发现,当她穿着短裙,拿上打狗鞭,做慢和无节制地一边说一边挥舞鞭子时,跟他说话最好了。但是有时牧师扮演着导师的角色——小小的中年大卫,气喘吁吁地数落着一个孩子气的歌利亚①,非难责备,专断地下命令。这个怪物如今长得这么大,谁也不会想到他其实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像孩子一样希望引人注意、关切和爱护,还有着孩子的依赖、任性以及沉闷和难受。

【①歌利亚:传说中的巨人,被大卫用绳拴石打死。】

某些阳光明媚的早晨,牧师走下村路,会遇上个不可解释的十八英尺高的笨家伙,在牧师看来,就像是某种新的异教一样怪诞和令人不快。他叭哒叭哒地走着,脖子朝前伸,在寻找,总是在寻找着孩提时代的两个基本需要——吃的东西和玩的东西。

他的眼里会现出一种鬼鬼祟祟的恭敬样子,想要抬手去摸摸纠结起来的额前发卷。

在有限的范围内,牧师还有着一点想象力——无论如何,一个人总能有一点点想象力的——而和小凯多尔斯在一起,这想象力便朝着想象他那巨大的肌肉能给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的方向发展。比方说,一阵突然的疯狂——!又比方,只不过是一时放肆——!不管怎么样,真正勇敢的并不是不觉得害怕的人,而是那些能够克服它的人。每一次,牧师总是把自己的想象压下去。他总是用一种浑厚清晰的布道者的男中音,坚决果敢地跟小凯多尔斯打招呼。

“是个好孩子吗,艾伯特·爱德华?”

那个幼年的巨人便蹭到墙根底下,脸涨得通红,总是回答说,“是啦,先生,正努力着呢。”

“要记住,好好儿的,”牧师说着往前走,充其量不过呼吸稍微加快了一点。出于对自己的大丈夫气概的重视,他立了一条规矩,不论心里怎么担惊受怕,一旦经过了危险,就绝对不再回头看他。

一阵一阵地,牧师也给小凯多尔斯单独上上课。他从不教这怪物认字——没有必要,但是教他教义问答里的重要内容——比如对邻人的义务;又如,只要他胆敢不服从牧师和汪德淑夫人,那神便会极力严厉地惩罚他。这些课是在牧帅的院子里上的,从旁经过的人可以听到那任性的孩子气的声音在吟诵着国教的基本教义。

“要尊崇敬奉国王和他的臣属。要服从所有我的长官,教师,特别是牧师和主人。对比自己地位高的人要谦卑恭敬现在很明显,这个成长中的巨人骑在还不习惯的马上,竟有骑在骆驼上那么高,人家下准他骑上大路,不仅靠在灌木林的地方不行(在那儿、从墙里能看见他那傻呼呼的微笑,把夫人气得不得了),而且在哪儿也不行。他从没完全遵守过这条禁令,因为公路对他有趣之极。于是,这条公路从一种经常的消遣物变成了一种偷来的快乐。最后,他只被限制在老牧场和高地了。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那些高地,他会干些什么。在那里有广大的空间,他可以游荡好多英里,他便在这个空间中游荡着。他从树上折下树枝,做出一些大得发疯的花束,直到被人们禁上;他拿起绵羊,整整齐齐徘成一行行,它们立刻便四散逃开(对此,他总是非常开心地大笑着),直到被人们禁止;他挖开草皮,无目的地掘些大侗,直到被人们禁止。

他在高地上漫游,一直走到瑞克斯顿的山边,可是再远就不行了。因为那边是庄稼地,那里的人因为他偷窃他们的块根作物,又因为对他的巨大身量和下整洁的样子有着一种胆怯的故意,总是放出汪汪乱叫的狗来轰他。他们吓唬他,拿赶车的长鞭抽他。他还听说他们有时也拿短枪打他。往另一个方向,他到了可以看见希克里勃罗的地方。从瑟士里斜树林,他可以望见从伦敦经查塔姆到多佛的铁路,可是耕地和一个对他疑虑重重的居民点挡住了他再往前走的路。

过了一段时间,木牌出现了——大木牌上写青红字,四面八方把他拦住。木牌上写的是“禁止通行”。他看不懂,可是不久便明白了。在那些日子里,火车上的乘客常常看见他,下巴支在膝盖上,坐在紧靠瑟士里石灰矿坑的高地上(后来他就被安排在这里干活),火车似乎在他心里激起了一种模糊的友好情绪,有时他会对之挥动一只巨大的手,有时会给以断断续续的粗鲁的欢呼。

“真大”!望着他的旅客会说。“是个‘神食’喂的孩子。据说,先生,一点也不能照料自己——实际上只比自痴强一点,是地方上的一大负担。”

“我听说,父母相当穷。”

“全靠地方上绅士的慈善过活。”

每个人都会用一种挺有头脑的样子,把这个远处蹲踞着的巨大人影望上一会儿。

“禁绝这种东西才好,”某个思路开阔的人提出,“抽他们儿千镑的税倒不错,呃?”

通常,旁边总是有个人聪明得足以用真诚的语调告诉这位哲学家:“这个嘛,先生,您说的颇有道理。”

他也有他不好过的日子。

例如,小河的乱子就是。

他用整张报纸做了些小船,是他看见斯潘德家的孩子做这玩艺儿时学会的。做好便放进水里,让它们沿河而下——像些翘起来的大纸帽子。当它们在标志着艾勃莱宅院周围私有地的桥底下消失时,他便会大喊一声,绕过去、跑过托马特的新开地——老天爷,托马特的猪该是怎样吓得乱窜,把好好的肥膘变成精薄的瘦肉啊!——好到浅滩上去拿回他的船。他的这些船正好从草地边上驶过,正好在艾勃莱庄院的前面,正好在汪德淑夫人的鼻子底下!叠得乱七八糟的报纸!好哇!

没有受到惩罚,胆子又壮了一点,他开始搞小孩子玩的水利工程,他拿了个棚子的门当成铁锹,给他的纸舰队挖了个在大港口。正巧当时没有人看见,他又设计了一个挺巧的运河,弄得水灌进了汪德淑夫人的冰窖。最后,他筑了条坝,只用几门板土,便将河水截断——他准是干的像个推土机似的——河水猛涨过灌木林,冲走了斯萍克斯小姐的画架和她所曾开始画过的最有希望的一张水彩画,或者,至少是冲走了她的画架,还弄湿了她的衣服,一直湿到膝盖,害得她气急败坏地逃进屋去;接着,大水漫过菜园,穿过绿色园门流到路上,经由肖特的水沟,又流回河里。

这时,牧师正在和铁匠谈话。见到一些搁浅的鱼难过地跳出流水漫过后留下的水坑,又看见河床上有着成堆的绿色水草,觉得很奇怪,十分钟之前,这里还有八英尺多深清凉的河水呀。

这之后,小凯多尔斯被自己行为的后果吓坏了,逃出家门,躲了两大两夜,只是饿坏了才回来,带着坚忍的镇静,忍受着猛烈的责骂。这责骂之厉害,是他一生中从这快乐的村庄所得到的唯一与他的身量相你的东西。

在这以后,汪德淑夫人紧跟着她发出的咒骂和禁食的惩罚,又加上了一道谕旨。她首先是对仆人领班说的,这道谕旨吓了那领班一跳。他当时在收拾早餐桌,夫人正在小鹿来吃食的大阳台的高窗前向外看着。

“约白特,”她以最独断的声调说——“约白特,那东西必须干活,自己挣饭吃。”

她明白表示,不仅让约白特(这是容易的),而且也让村里所有的人——包括小凯多尔斯在内——都明白,在这件事情上,正像在所有的事情上一样,她是说话算数的。

“让他干活,”汪德淑夫人说,“这就是对凯多尔斯少爷的劝告。”

“这个劝告,我觉得是给全体人类的呢,”牧师说,“单纯的义务,适度的周而复始,播种,收割——”

“一点不错,”汪德淑夫人说,“这正是我常常讲的。魔鬼总会给游手好闲的人找点坏事来做。至少对劳动阶级是这样。我们对女仆从来就是照这个原则办的。我们让他干什么活呢?”

这方面有一点困难。他们想出过许多事,他们让他代替骑马的信差送电报或是急信;又给他找了个大网兜,以便于让他搬运箱子和行李,使他渐渐习惯于劳动。他似乎喜欢干活,把这看作一种游戏。一天,汪德淑夫人的管事金克尔看见他给夫人搬一个假山时,灵机一动,想起让他到夫人的紧挨着希克里勃罗的瑟土里斜树林石灰矿山去干活。这个主意付诸实行了,一时,他们似乎解决了他的问题。

他在石灰矿山干活,起初有一种孩子做游戏般的热情,往后习惯便起了作用——挖呀,装车呀,拿有轨的手推车运呀,把装满的车一直推到侧线上去,又用绞车把空车拉上山来——最后、他一手包办了这整座矿山。

我听说,金克尔毫不含糊地利用这个孩子为汪德淑夫人办子大事,向他却除了食物以外,什么消耗都没有。可就这样,也从来没有止住她将“那个东西”指摘为靠她的慈悲过活的大寄生虫。

当时,他总穿着一种大口袋布的罩衣,拼缀起来的皮裤子,带蹄铁的木鞋。头上有时扣着个怪东西,原来是张用旧了的蜂房草编的椅子,不过平日他多半光着头。他在矿山有力地,从容不迫地转来转去。牧师在他的例行巡视中,差不多总是中午到他那里,发现他正拿脊背朝着全世界,不知羞耻地吞咽着他那大量的食物。

他的饭是每天送去的。各种带皮的谷物掺在一起,放在一辆推车里——是辆有轨小推车,就像他老是不断往里装石灰石的推车一样。车上的粮食,他拿到一个旧石灰窑里烤熟了吃。有的时候,他往里掺上一口袋糖。有的时候,他坐在那里舔一块我们用来给牛舔的盐,或者吃着一大块海枣,里面砂子、石头什么都有,就是我们在伦敦看见人们拿车推着的那一种。喝水呢,他走到希克里勃罗烧焦了的试验饲养场那边的小河去,把脸俯到水面喝。正是由于他这样喝水,神良终于又从而扩散开来。起初是河边野草长成林,接着是巨蛙、大鳟鱼和大得搁浅的鲤鱼,最后,整条河谷的植物都长到大得吓人了。

大致一年之后,铁匠家前面的田地里,一种奇怪的蛆一样的怪物长得那么大,变成了那么可怕的叩头虫和金龟子——小孩子把它们叫做摩托金龟子——它们把汪德淑夫人赶到外国了。

不久,神食在他身上的作用又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他不顾牧师那些简单的说教——这些说教的目的,是想将适合一个巨人农夫的普通的自然的生活以一种最完全的和最终的方式加以修剪。他开始提问题,开始注意种种事物,开始思考。当他由童年进入青年后,越来越明显地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有其自己的发展过程——全然不受牧师的控制。牧师极力不去看这种令人苦恼的现象,可是——他仍然能够感觉到引起年轻的巨人思考的东西就在他周围。由于他的视界广阔,他常常看到许多东西,他肯定完全偶然地看到了许多人类生活的场景;同进也开始明白,尽管他有着这种笨手笨脚的巨大身体,他也是个人;他肯定越来越清楚,由于他这种可悲的特点,该有多少东西是他所看不见的。那种学校里招人喜欢的嗡嗡声,那种有着华丽外表的宗教及其发出的如此甜蜜的音乐声,那小酒店里欢乐的合唱,那些他从漆黑的外面往甲看见的烛光或炉火照亮的温暖的房间,或是板球场上那种使他不能完全明白的激烈运动和在周围引起的兴奋呼喊——这一切肯定强烈吸引着他那渴望友伴的心。也许是他到了青春期的关系吧,对于情人们的种种行为,对于互用喜爱,成双作对,对于那种生活中如此重要的亲昵,他十分感兴趣。

一个星期日,刚好是星星、蝙蝠和乡村生活的激情出来了的时候,碰巧有一对青年人在爱情巷“互相亲个嘴”,浓密的树篱从这里一直伸展通向上区。他们像任何情人在这温暖宁静的夜空之下所能有的那样安全,正在做出这种小小的感情的表现。他们以为可以想象的打扰,只能沿巷而来,那是可以看见的;朝向宁静的高地的十二英尺的树篱,对于他们似乎是个绝对可靠的保障。

可是突然——不可置信地——他们被举了起来,被分开他们发现自己被插到腋窝的一根拇指和一根食指所举起,发现小凯多尔斯迷惑的棕色眼睛在仔细看着他们飞红的脸。他们当然被这种处境所造成的情绪弄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们为什么干这种事?”小凯多尔斯问。

我听说,这种尴尬局面一直持续到那情郎想起了他的大丈夫气概,激烈地大声喊叫,威胁,还说了些在类似情况下男人的亵渎神明的话,叫小凯多尔斯把他们放下来,不然就要如何如何,这时,小凯多尔斯也记起了他的礼貌,确实把他们客客气气地、小心谨慎地放了下来,而且近得让他们便于继续他们的拥抱,然后迟疑地俯视了他们一会儿,才在星光下消失了。

“可我觉得真是傻,”那情郎后来告诉我,“我们几乎彼此看不见——一下子就那样被人捉住了。

“我们正在接吻——你知道。

“奇怪的是,她说这事全怪我,”情郎说。

“她气冲冲地嚷了一阵,回家的路上不跟我说话了。

巨人开始了调查,这是没有疑问的。他的心,很时显,在发出问题。到当时为止,他问过几个人。就像上面说的那种情况,可是、他们只使他更烦恼。据说他的母亲有时就受到盘问。

他总是到母亲小屋后面的院子里,仔细查看地上没有母鸡和小鸡,才背靠着谷仓慢慢坐下。一下子,那些小鸡便蜂拥而上,啄着他全身衣服的针眼里带的石灰膏,它们全都喜欢他;如果天在刮风,要下雨,凯多尔斯太太的小猫就会弯起身子,冲进屋里,爬上厨房炉栏,转身,出来,爬到他腿上又爬到他身上,一直爬到他肩膀上,呆一小会儿,接着——嘘!把它赶开。它又从头来,就这样玩下去。小描对他可信任着呢。有时由于快乐,小猫把爪子伸到他脸上,可是他从来不敢碰猫,因为他的手没轻没重,而小猫是那么脆弱;另外,他也喜欢叫它抓搔。过一会儿以后,他就要问他母亲一些傻问题了。

“妈妈,”他问道,“要是干活有好处,为什么不每个人都干呢?”

他母亲会抬头看着他,回答说:“只是对我们这样的人有好处。”

他会沉思一下,又问:“为什么呢?”

这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妈妈,干活是为的什么呢?为什么我要一天天挖石头,您要一天天洗衣服,可汪德淑夫人却总是坐着马车到处转。妈妈,她还到那些漂亮的外国去旅行。为什么我们全不能去呢,妈妈?”

“她是位夫人,”凯多尔斯太太说。

“哦,”小凯多尔斯深沉地想着。

“要是没有老爷太太们给我们活儿干,”凯多尔斯太太说,“我们穷人可怎么挣钱过活呢?”

这话可得消化消化了。

“妈妈,”他又问,“要是压根儿没什么老爷太太,那一切东西不就都是我们这种人的了吗,要是那样——”

“老天保佑,这讨厌的孩子!”凯多尔所太太会说——自从斯金纳太太过世以来,由于有个好记性帮忙,她变成了个多嘴多舌、精力充沛的人了。”就从你可怜的外婆归天以来,你就没有安静过一会儿。别这么问东间西的瞎说一气了。要是我当真回答起你的问题来,你爸爸就得上别人家里找晚饭吃了——更不用说这堆衣服洗不完。”

“好吧,妈妈,”他奇怪地望她一会儿后会这样说,“我不是想让您着急。”

于是,他就会继续想他的问题。

四年以后,当牧师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还在思考。牧师如今已不再是成熟的,而是过熟的了。你们设想一下,这位老绅士的样子显然老了一些,他的手有一点点抖动,他的信心也有一点点动摇,可是,考虑到神食给他和他的村子造成的麻烦,他的眼睛仍要算明亮快乐的。有些时候他是吓坏了。有些时候他受到过烦扰,但能道他不是还活着,他不还是他吗?这么长长的十五年——简直是永恒的一个好样本——他对这种种麻烦习以为常了。

“是种骚乱,我承认,”他总说,“情况变了,许多方面都变了。从前一个孩子就可以去除草,现在得是个大人,辽得带着斧头和铁撬棍——至少靠近丛林的一些地方是如此这条河谷在我们这些老派人看来,确实是有点奇,原先没有灌溉时是河床的地方,现在长的麦子——像今年这样——竟有二十五英尺高。二十年前这边的人用老式大镰刀,用马车运谷物回家——一种单纯的正当的欢乐。再稍微地喝他个醉,再来点天真无邪的嬉戏。可怜的汪德淑夫人——她可不喜欢这些革新。非常之保守呀,可怜的夫人!她有点十八世纪的派头,我向来这么说。她说话就是如此。直截了当,精力充沛。

“她死得相当可怜。那些个大草长进了她的园子。她并不是那种爱收拾园子的女人,可是她喜欢让她的园子井井有条——东西种在哪儿,就在哪儿长——控制得住。东西长得出了奇,扰乱了她的思想。她不喜欢那个年幼的怪物不断的入侵——至少她开始觉着他老从墙头上面盯着她。她不喜欢他,他高得差不多跟她的房子一样了。这对她关于比例的意识是个刺激和震动。可怜的夫人!我原希望她活得比我长。是有一年我们这儿的大金龟子害的。它们从那种大幼虫变出来——幼虫大得像老鼠,可恶心啦——在河谷的草地上。

“还有那些蚂蚁,毫无疑问,对她也有影响。

“自从一切都变得颠三倒四的以来,如今哪里都没有了宁静与和来。她说,她觉得自己还是去蒙特卡洛好些。她就走了。

“听说她赌得可凶啦。死在那儿的旅馆里。非常可悲的下场。离乡背井。不是——不是我们料想得到的。我们英国人民天生的领袖。如鱼失水。所以嘛。

“可是,结果呢,”牧师唠唠叨叨地说,“结果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当然是个厌物。小孩子们不能像过去那样到处跑了,怕蚂蚁咬了什么的。也许这样倒好。常有这种说法,——好像那东西会使一切发生变革。可是有着一种什么东西在抵制新的力量。我当然不知道。我可不是你们的那种现代哲学家——什么都用以大和原子来解释。进化。这一类的胡说八道。我指的是那种说神学不包括一切的说法。问题是理由——不是理解。成熟的智慧。人的天性。不变性。随便你怎么叫它都成。”

这样,终于到了最后的那一次。

牧师对即将落到头上的事儿一点没有预感。他照二十年来的习惯走过法辛高地,来到了他平素看小凯多尔斯的地方。他在爬上石灰石矿山时有点气喘,——他早就失去了那早年肌肉强健的基督徒的阔步——但是小凯多尔斯没在干活。后来,当他绕过开始笼罩遮蔽斜坡树林的巨型羊齿植物丛后,一下看见了那个大怪物坐在山上的身形——他望着世界在沉思。凯多尔斯膝盖缩着,以手托腮,头部微倾。他背对牧师坐着,所以看下见牧师那双困惑的眼睛。他一定在专心致志地思索——至少他坐着一动也不动。

他一直没有回头。他一直不知道这位对他的生活有过这么大影响的牧师在最后一次望着他,望了很久——他甚至都不知道牧师在那里。(如此之多的诀别不正是像这种样子吗。)牧师当时猛然想到,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人能猜到一点点,当这个巨人觉得应当丢开工作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可是他那天实在懒于探究这个题目了,他从这个念人又回到了自己思想的旧轨道。

“不变性,”他自言自语他说着,沿小路慢慢走回家去。这小路已经不是照过去那样笔直横过草地,而是绕来绕去地避开新长出来的巨大草丛。”不!没有什么东西变化了。尺寸算不了什么。那单纯的循环,那共同的使命——”

那天晚上,全无痛苦地、不为人知地,他自己走上了那条共同的道路——走出了那个他终生否认的变化之谜。

人们把他埋葬在启星·艾勃莱的教堂墓地,靠近最大的一棵紫杉,一块朴实无华的墓碑镌刻着他的墓志铭——结尾是,唯其不变,是以永恒——这碑几乎就被一棵大的带缨穗的草遮住看不见了,草粗得连大镰刀和羊都对付不了,它们从神食起了作用的滋润的河谷湿地长出来,像雾一样,漫覆了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