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

埃勒里·奎因Ctrl+D 收藏本站

达金警长整个晚上走进走出,这让埃勒里有亲切的感觉,因为其他人都是他不认识的新人。接替卡特·布雷德福(布雷德福现在正在州首府做第二届连任州长)的、有一张鸽子嘴的菲尔·亨德里克斯检察官到哪儿去了?那神经过敏、有哮喘病、爱喝酒的验尸官塞勒姆森又在哪儿?“邓肯殡仪馆”的那位因中风而瘫痪的老邓肯呢?哎哟,你问他们呀?亨德里克斯正在华盛顿抓妓女,塞勒姆森正安详地躺在双子山墓园里,而那老邓肯,在帮助了两代莱特镇人入土为安后,自己也随风而逝——因为他在遗嘱中接近哀求地坚持要用火葬。

有一个忧郁的年轻人,他总是带着探索的表情、长时间地看着埃勒里,他的名字叫查兰斯基,原来他现在是莱特镇罪犯们的“复仇女神”[复仇女神:希腊诸神之一:“罪犯们的复仇女神”,喻指检察官];验尸官是一个敏捷而瘦长、看起来像外科大夫的家伙,叫格鲁普,他有个很长的鼻子和解剖刀似的眼睛;从事殡仪馆工作的人(莱特镇目前还没有政府的陈尸间),则是肥嘟嘟的小邓肯,从他和验尸官、和检察官查兰斯基、以及和达金警长讨论问题时的样子来判断,埃勒里觉得他一定是在停尸板上受孕、在棺材里爬着长大、在停尸间里的香味里断奶的,他第一次发情的对象,可能是某个周末到他父亲店里去的顾客。埃勒里不喜欢这小胖子看着莎丽的样子,一点也不喜欢。

星期三早上,不知道几点钟,走进一个壮硕、平足的家伙,他的喉咙像有一台咆哮的推土机在里头,他的身上散发着浓重的狐臭味,这人是莱特镇行政司法长官马瑟利斯,他的前任是吉尔芬特。实在没什么长进!幸好,马瑟利斯只逗留了一会儿,到屋外的记者弄清楚他的名字后,就离开了。

这里还来了其他的人,有州警察、莱特镇无线电巡警、看起来像普通人可是却背着黑色搜查袋的人、以及站得比较远的旁观者——埃勒里相信,这些把脖子伸得长长的人是镇上居民,他们正在享受美国传统中难得的特许机会——让他们可以一窥富豪的神秘巨宅,满足长久以来的好奇心。

好吧,他想,也没有理由期望发生在莱特镇的谋杀案就会比其他地方的谋杀案更让人感到温馨。

奎因先生此刻正觉得异常的平静。当然,感到平静的只是一部分的他,大部分的他则是被疲惫和不悦所占据。

他已经一整夜没睡;他也不幸地眼睁睁目睹了壮年英姿的迪德里希,一夜之间变得老态衰颓;他已经被迫忍受沃尔弗特两个小时,听他在客厅的一角,喋喋不休地说着霍华德从童年时期以来的种种邪恶倾向,例如霍华德如何捕捉花蛇、然后如何将蛇撕成碎片、如何把苍蝇的翅膀拔掉……以及有一次,在霍华德九岁的时候,他把叶子带刺的蓟花,倒在他——沃尔弗特——的床上,还有他——沃尔弗特——如何不断提醒他哥哥,把这恶魔之子养大,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当然,霍华德本人也在这里。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头发纠缠在一起,他的表情充满着疑惑,他唯一的活动,就是——在一个被达金叫做“吉普”的警察的陪同下——上厕所。这位埃勒里所不认识的警察报告说,每次到厕所去,霍华德只是不断地搓洗他的手,因此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下来,他的手变得更白、更多水皱纹,最后,看起来就像一双在沙滩玩水回来后的手。霍华德成了星期三早上真正的主审者,因为他什么也答不出,只会问问题。康哈文州立医院的精神病专家花了两个小时陪着霍华德在犯罪现场,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埃勒里告诉这位专家霍华德的失忆病史,这位心理医生——他同时也是州政府刑事犯罪委员会的精神病顾问——则频频地点头,这副样子——这副“随时会有灵方冒出来可是却从来没有灵方冒出来过”的样子,埃勒里发现,他从太多的医务人员脸上看过。

无论如何,他还是拥有那一小部分的平静,这是因为,一件本来一直在黑暗中的事情,现在终于接触到阳光,而结局也就快要到来了。

他已经告诉达金和查兰斯基,他对此案有重要的讯息要提供。他要求在把霍华德从家里带走之前,给他——埃勒里·奎因——一个机会,让他为了澄清事实真相而作一番陈述——假如这么做没有什么不合法的话。因为,如果不这么做,霍华德的这件案子可能会受到曲解,或难以理解,或不能完全理解。假如——而且确实,从根本讲,这样做也是有意义的。他也要求,精神病专家必须在场,那精神病专家虽然有点不悦,但还是留了下来。

星期三下午两点三十分,达金警长走进厨房,埃勒里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那只吃到一半的烤鸭(劳拉和伊莲把自己锁在房里,一整天都不见人影),达金说:“好吧,奎因先生,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在等你。”

埃勒里又喝了一大口桃子酒,擦了擦嘴,然后站起身来。

“我注意到,”埃勒里在客厅里说,“克里斯蒂娜·范霍恩不在这里。不!”他很快地说,“别麻烦了,那位老太太除了可以帮助我们引述《圣经》之外——我们等一下会需要引述《圣经》的——对这件案子并没有其他帮助。这件案子就算她知道什么,也不会知道得太多,还是让她留在楼上吧。”

“迪德里希,”这是埃勒里第一次这么称呼这位范霍恩先生,这让迪德里希微微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埃勒里,“我将要说的事情,恐怕,会令你感到很难过。”

迪德里希双手合在一起:“我只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礼貌地说。

霍华德整个人蜷曲在椅子上,他需要刮胡子、需要睡眠、需要有人安慰——像一块孤独的烂泥,和现实已经完全脱离,只剩下眼睛,无助地接触着现实。这双眼睛,令人看了难过得不忍再看。事实上,最让他难堪的是那精神病专家以及沃尔弗特的眼神,而这两个人偏偏都望着霍华德。

“为了……”埃勒里犹豫了一下说,“为了把这件事情说得更明白,让你们更了解整个过程中的每一个步骤,我必须从头讲起,也就是从一个星期前,霍华德走进我纽约公寓的那一刻开始。我会尽量简要地说明。”

接着埃勒里把过去八天发生的事件,一一地讲述了一遍:霍华德在鲍厄里廉价旅馆醒来,他去找埃勒里,对埃勒里讲述他的失忆症、他的恐惧,并要求埃勒里到莱特镇来看着他;然后,是埃勒里在范霍恩家做客的第一个晚上,沃尔弗特提起艺术博物馆委员会接受了迪德里希提出的条件,让霍华德成为指定的雕刻家,为计划中的博物馆雕刻建筑物周围装饰用的众神像,以及霍华德如何兴致勃勃地准备草图,甚至在此后的几天,用胶泥开始雕塑小的神像模型。

第二天,莎丽、霍华德和埃勒里三人,一起开车到奎托诺其斯湖边,两人告诉埃勒里他们觉得自己如何地亏欠了迪德里希——一个是其所有一切都由迪德里希给予的弃婴,一个是来自波利街的莎拉·梅森,本来注定要穷苦一生,却因为迪德里希而“成了后来的莎丽”——还有他们如何向埃勒里忏悔,他们在法利赛湖边的小屋中激情的罪恶(埃勒里说到这里时,尽量不去看迪德里希,因为,被这奸情弄得难堪不已的迪德里希,正将自己缩得像一张燃透的纸);接着,埃勒里说出霍华德在事后写给莎丽的那四封轻桃、露骨的信,以及莎丽如何将信藏在珠宝盒的夹层中、珠宝盒如何被窃、那勒索者如何在埃勒里抵达这里的前一天打电话来、还有那第二个电话、埃勒里如何介入和勒索者之间的接触、他在从奎托诺其斯湖回来的当天晚上和迪德里希的谈话——迪德里希告诉他除了六月间莎丽珠宝盒被窃之外,前一天晚上他们家又进了小偷,偷走了书房保险箱里的两万五千元现金,也就是霍华德在湖边交给埃勒里准备付给勒索者的那两万五千元;然后是第三天,当埃勒里被那勒索者耍了之后,他从迪德里希那里知道了霍华德的亲生父母,是一对姓韦伊的农家夫妇,己经过世多年;埃勒里也说了当晚——也就是星期天凌晨——在菲德利蒂墓地的那段插曲,霍华德如何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用泥巴、凿子和木槌破坏他亲生父母的墓碑,然后埃勒里如何告诉霍华德他在失忆状态下做了些什么事、以及霍华德带他去看他工作室里朱庇特塑像下的签名——是H.H.韦伊,而不是平常所签的H.H.范霍恩。还有,埃勒里也说了接下来发生的几件事情:勒索者的第三次电话、埃勒里在霍华德的要求下去典当莎丽的钻石项链、以及当埃勒里被怀疑是小偷时霍华德如何假装不知道真相。

埃勒里说话的过程中,迪德里希始终抱着双手,霍华德则一直像雕像般坐着。

“那是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埃勒里说,“这些事对你们而言,可能只是一连串的偶然事件,而且你们会想,为什么我要耽误你们宝贵的时间,把这些事情重述一遍。我这么做,就是因为这些事件根本不是偶然事件,而是互相关联的——而且是密切相关,密切到每一个事件都同等的重要,没有哪一件是不重要的——虽然有些令人震惊。”

“昨天晚上,”埃勒里说,“正在回纽约的路上,我为霍华德觉得恶心,对莎丽感到失望而不满,在离开莱特镇已经很远的半路上,一个想法突然在我脑海出现。那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想法,简单到光是这个想法,就能改变一切。而我也第一次,看到了这件案子的真正面貌。”

他停下来清了清嗓子。查兰斯基检察官说:“奎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因为,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但是达金警长说:“查兰斯基先生,我以前听这个人说过话,给他个机会。”

“反正,这也不是什么正式程序,这场‘听证会’——如果你这么叫它——也没有任何法律基础。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这个场合,不过,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按照程序,范霍恩先生都必须有律师在场陪同。”

“就把它当做是验尸官调查的一部分吧,”格鲁普验尸官说,“也许这样可以规避将来所可能引起的‘不合法律程序’的指责,查兰斯基。”

“让他说完,”达金说,“他会说出些东西来的。”

“什么?”那检察官带着嘲讽的口气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他通常都会说出些东西的。”

埃勒里说:“谢谢你,达金。”接着他停下来等,在看见查兰斯基和格鲁普都耸耸肩之后,他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把车子停到路边,开始一件一件地回想这些事件,我重新检查了每一个细节,这一次,我发现了一个参考框架。”

“什么参考框架?”查兰斯基问。

“《圣经》。”

“什么?”

“《圣经》,查兰斯基先生。”

“我开始觉得,”这位检察官说,带着笑看看周围的人,“奎因,你比坐在这里的这家伙,更需要科恩布兰奇医生的帮助。”

“让他说下去,好吗,查兰斯基?”那精神病专家开口了,而即使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一刻没离开霍华德。

“很快地,我清楚发现,”埃勒里说,“霍华德一共干了六件事情,而这六件事情当中包含着九项不同的罪。”

这时,查兰斯基的笑容不见了,那验尸官瘦长的腿,也放了下来,不再交叠。

“九项不同的罪?”查兰斯基重复他的话,“你知道是哪九项吗,格鲁普?”

“当然不知道。”

“让他说下去。”达金说。

“哪九项罪,奎因?”

而埃勒里说道:“这九项罪是完全不同的罪,然而广义来说,它们又都是同一件罪行。我的意思是,它们有着连续性、一致性和一个模式,也就是说,它们有着内在的关联,它们都是一个整体中的一部分。”

“当我了解了它们之间关系的本质,”埃勒里继续说,“当你了解了之后,先生们,你就会像我一样,能预先知道,将会有一件罪行发生,而且是一定会发生,这是无可逃避的结果。九项罪行,使得第十项罪行无可避免。不只如此,一旦你了解了这模式的本质,你也可以很明确地预言——就像我对范霍恩所作的预言一样——这第十项罪行究竟是什么、谁是受害人以及谁是犯罪者。在我不算少的经验里,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具有完美性的案子。不是我自以为是,我也怀疑你们当中有谁会遇到过。我还想说,我怀疑任何人、在任何地方还会再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现在,除了许多人的呼吸声和外面一个州警察不知道为了什么正在生气的叫嚷声之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唯一无法预测的因素,是时间。我无法知道,这第十项罪行,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埃勒里流畅地说,“因为,它有可能在我离莱特镇五十英里远的车子里、想着这件事情的时候发生,所以,我到最近的电话亭,指示范霍恩先生立即防范,然后我自己尽快赶回来。

“我无法料到,范霍恩太太会选择今天晚上,过来睡在她丈夫的房间,她丈夫的床上。霍华德的手在黑暗中寻找着他父亲的喉咙,结果却掐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如果他不是处在失忆状态,他手上的触觉可能会告诉他,自己掐错了人而及时停止。然而,就像大家看到的,他却只是个杀人机器,一旦启动,就会像机器一样地完成工作。”

然后,埃勒里说:“这是整个大略的经过。”

“现在,来看看霍华德所干的六件事情,六件构成我所说的九项罪行的事情,这六件事情,能揭开它们背后的计划,让我们能预知第十项罪行。”

“第一,”埃勒里顿了顿,然后断然开始了他的分析。

“霍华德着手古代众神像的雕塑。”

然后他又顿了一下。要让这些讲求实际的头脑接受像这样匪夷所思的一句话,是很难的。所以他等一等。

“古代众神,”检察官说,一脸茫然的样子,“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奎因先生?”达金警长好奇地问,“这算是一项罪行吗?”

“是的,达金,”埃勒里说,“而且不是一项,实际上是两项罪行。”

查兰斯基往后靠下去,张着嘴巴。

“第二,霍华德已经在他的作品上——也可以叫做草图或模型——签上他的新名字:H.H.韦伊。”

查兰斯基摇摇头。

“H.H.韦伊,”是那验尸官开口了,语气中一点不悦也没有,仿佛想品味一下这个名字的发音,“这,也算是罪行吗?”检察官带着夸张的微笑说。

“是的,查兰斯基先生,”埃勒里说,“而且是非常亵渎神祗的一项罪行。

“第三,霍华德偷了迪德里希的两万五千元。”

大家听到这里,都松了一口气——很感激地,就像在一个乌尔都语[乌尔都语:一种印地语,巴基斯坦的正式语言]演讲中,听到主讲者忽然穿插了一句英语。

“这个嘛,我同意,这是一项罪行。”查兰斯基边笑边看看周围的人,但是没有人响应他。

“查兰斯基先生,当你知道了整个计划之后,你将会同意,霍华德所做的这六件事情全部都有罪,虽然,其中有些不一定是刑事罪。

“第四,霍华德破坏艾伦和马蒂·韦伊的坟墓。”

“我们似乎比较有点具体的东西了,”验尸官格鲁普说,“这的确构成了犯罪,查兰斯基,是‘破坏他人物品’之类的,是吗?”

“不完全是,有一条条文是……”

“霍华德破坏他亲生父母坟墓所构成的两项罪行,查兰斯基先生,”埃勒里说,“你将不会在你的条文中找到。我可以继续吗?

“第五,霍华德爱上莎丽。范霍恩。而这,也同样构成两项罪行。

“最后,第六件,霍华德在否认他把莎丽的项链交给我去典当时,撤了大谎。

“六件事情,九项罪行,”埃勒里说,“这是人可能犯的十项最严重罪行中的九项。把这些行为列为‘罪行’的,是一个比你的条文要古老得多的权威,查兰斯基先生。”

“什么权威?”

“一个以大写‘G’开头的‘权威’。”

查兰斯基跳起来:“我快要……”

“‘GOD’——上帝。”

“什么?”

“哦,或者说,是我们从《圣经》的‘旧约’中所认识的上帝;是希腊、罗马的旧教徒和大部分新教徒所信仰的上帝;也是古代犹太人首先在《圣经》中记载的上帝。是的,查兰斯基先生,上帝或是古代希伯来人所称的Yahweh——那是他们以当时的四字母希伯来词的直译,而在圣经注释中译成Jehovah(耶和华);是那要避讳而‘不可直呼其名’或‘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上帝名字。查兰斯基先生……是主,是那个把摩西召唤到西奈山、把他留在那里四十天四十夜,并且对他显灵,在两块石板上留下‘十诫’神迹的主。

“霍华德所做的这六件事情,”埃勒里说,“犯了‘十诫’中的九诫。”

这回,那精神病专家动了动身体,动得很不自然,好像刚做了个意味深长的梦。不过,其他人却仍然坐着动也不动,包括霍华德,他好像完全置身于现实之外,而留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能侵入他的世界,包括埃勒里。

“霍华德雕塑古罗马神像,”埃勒里说,“犯了其中两诫:”不可祟拜偶像‘以及’不可信奉别的神‘。“

埃勒里继续说:“在自己的作品上签上H.H.韦伊,霍华德犯了另一诫:”不可妄用上帝之名‘。就这点而言,霍华德在这种病态的犯罪心理中的思考方式,是颇值得玩味的。这里,可以看到他如何涉及到了犹太神秘教义、并且仿效中世纪神秘的通神论者——他们其中一个信仰,就是相信圣经每一句话中的每一个字母、词、数字和每一个音,都有隐藏着的意义。’旧约‘中最神秘的是上帝的名字,他曾经亲自告诉了摩西,而那名字就隐藏在’四字母希伯来词‘里。由四个字母组成的这个字,有几种不同的写法——其实一共有五种写法,从IHYH到YHWH;并且由此,人们造出了各种想象中的上帝的名字;而这些名字当中,最为现代人接受的一个,就是Yahweh.而如果你将霍华德签名——H.H.韦伊(Waye)——中的字母重新排列,你会排出一个变位字,就是:Yahweh.“

查兰斯基的嘴巴张了开来。

而埃勒里继续说:“是的,很疯狂,查兰斯基先生。”

埃勒里又说:“霍华德偷了迪德里希·范霍恩保险箱里的两万五千元,犯了另一条诫律:”不可偷窃‘。“

埃勒里接着说:“在星期天凌晨亵渎艾伦和马蒂·韦伊在菲德利蒂的坟墓,霍华德犯了另外两条诫律:”要记得安息日、保持安息日的神圣‘,以及’必须尊敬父亲和母亲‘。“

他微微笑了一下:“我应该把‘幽谷中的圣保罗教堂’的奇切林牧师找来,因为这里有关安息日方面,我需要一些专家的协助。这条有关‘安息日’的诫律,是‘十诫’中的第四条——而罗马天主教徒和路德会教徒则把它列为第三条,但是犹太人、希腊天主教徒和大部分新教徒都认为它是第四条——所指的,是以色列的安息日,也就是星期六,我想,以色列人把安息日定于星期六,是因为早期的基督徒要把安息日和每个星期天要纪念耶稣复活的‘主日’隔开来。我现在好像想起来,这种一天安息日、一天复活日的纪念方式,从耶稣复活以来,或即使从使徒保罗断言基督徒不用受犹太教安息日的束缚以来,己经实行了好几个世纪。不过,这没关系。对霍华德——这位基督徒来说,安息日是在星期天,而他对父母不敬的时间,正是星期天的凌晨。”

埃勒里又说:“爱上莎丽,把她带到范霍恩在法利赛湖边的小屋里和她上床,霍华德犯了另外两诫:”不可贪恋他人妻子‘以及’不可通奸‘。“

接着,很快地,埃勒里进入他所说的第九项罪行,他说:“霍华德否认他拿莎丽的项链要我去当,犯了另一条诫律:”不可作假证‘。“

现在,在场的人都被这怪异的事情镇住了,就算他们说得出话来,他们也不会开口。

埃勒里又继续说下去:“昨天晚上,当我坐在霍华德的车里,在路上,把这九块碎片拼起来,我问自己一个很自然的问题:这一切,会不会只是巧合?有没有可能,霍华德所做的这些事,只是凑巧刚好破了‘十诫’中的九诫?然而接着,我就不得不这样回答了自己:不,这不可能;如果说,这样一串如此吻合地触犯了‘十诫’的罪行,仅仅是偶然发生的,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因此,这九诫是有计划地被触犯的;是以‘十诫’为线索,经过了预先设计,有步骤地实施的。

“但是,霍华德如果触犯了‘十诫’中的九诫,”埃勒里叫道,“他不会、也不可能停止。十才是完整的,而九不是十。剩下的一诫——也是将会被触犯的一诫,是在其他九诫之上、现代人认为最符合他们的社会理想的一诫:”不可杀人‘。十才是完整,而九不是十。由于第十诫是禁止谋杀,我知道,霍华德正是要把它留到最后,作为他反叛世界一连串行为的高潮。

“霍华德要杀的人是谁呢?当我想到霍华德的外在行为以及他的内在心理,答案立刻出现。霍华德要的是什么?或者说,他觉得自己要的是什么?因为,依我这外行人的想法,科恩布兰奇医生,霍华德根本就没有真正地爱上莎丽,他只是以为自己爱莎丽。他要的是——他以为自己要的是——迪德里希的妻子。而阻挡在他们中间的人是谁?只有迪德里希。只要除掉迪德里希,对霍华德来说,他就可以得到迪德里希的妻子。至于想杀迪德里希,最后却误杀了莎丽,逻辑上来说,应该只是一场意外的悲剧,基本上并不重要。

“不过,就算你从心理学的角度思考,你也会发现,迪德里希就是被意图谋杀的对象。事实上,从十年前我在巴黎认识霍华德开始,我就毫不怀疑一点,就是:霍华德自童年以来就有强烈的恋父情结。他对迪德里希·范霍恩的祟拜,是赤裸裸而不容置疑的。霍华德在巴黎工作室里的雕像,都是宙斯、亚当、摩西——那时候就有摩西了——但在根本上,他们都是迪德里希。十年后,我亲眼见到迪德里希本人,我才知道,这些神像不但在精神上代表了迪德里希,连外形也和迪德里希的外形一致。

“霍华德的整个成长过程,无可避免地造成他对于那些具有父亲形象的事物的崇拜。这些历程包括:从婴儿时就被不知名的母亲遗弃、被一位强壮有力的男人收养,这个男人成为他的养父、养母兼守护神。就像俄底浦斯[俄底浦斯:希腊神话中底比斯王子,误杀其父并娶其母为妻]一样,霍华德的心里存在着弑父的种子。因为,当这个具有父亲形象的人拒绝了儿子,把爱转移到一个女人身上,而且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爱,便会转变为恨。就在那一刻,这颗弑父的种子开始发芽:当迪德里希和莎丽结婚的那天晚上,霍华德发生了第一次的失忆症。然后,霍华德‘爱上’这个偷走他父亲的女人!你可以随时纠正我,科恩布兰奇医生,但我认为这根本不是爱,而只是潜意识里一石二鸟的企图——一方面,惩罚那遗弃他的父亲,再一方面,通过摧毁他父亲和那造成他被遗弃的女人之间的关系,他可以重新获得他父亲的爱。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惊人的事实:在计划消灭这背叛了他的父亲的形象时,这孩子使用了一个方法,凭着这个方法,在计划进行的过程中,他还可以谋杀另一个父亲形象!”

科恩布兰奇医生一脸疑惑。埃勒里趋身向前,直接对这位精神病专家说:“在这个家庭里,由于她那位决心跟随耶和华的狂热原教旨主义信徒丈夫,克里斯蒂娜·范霍恩一直——从霍华德小时候到现在——都沉溺于《圣经》里的句子。霍华德,在这种环境下,怎么可能不受那像父亲一样的上帝观所笼罩?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件‘完整的犯罪事件’的完整性:通过刻意触犯‘以父之名’的上帝的‘十诫’,霍华德摧毁了自己心中最伟大的一个父亲形象——上帝。”

埃勒里瞥了断线风筝似的霍华德一眼,然后用非常非常柔和的语气说:“现在,你们可以知道,先生们,霍华德整个的行为模式,是一种不平衡心理的行为模式。

“我不知道你们这方面的专家,怎样称呼霍华德的这种精神失常状态。不过,我想,就算一个外行人也可以明显地看出来,霍华德把‘十诫’当做一系列犯罪的模式,把谋杀作为整个犯罪的结局,并且分别在有意识和无意识的情况下,持续地照着这个模式行动。他需要的,是合格的精神病医生的诊断,而不是法律的审判。

“这个人完全不应被视为一般的杀人犯,如果你们喜欢,可以说他是:犯罪精神错乱。我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重述我刚刚所说的这些分析,以及提供《圣经》方面的解说——如果这么做能够帮助霍华德,回到一个属于他的地方,也就是精神病院。”

接着埃勒里看看迪德里希,然后又把眼光移开,因为迪德里希正在哭。

有一段时间,除了迪德里希的哭声,没有任何其他声音。过了一会儿,连迪德里希的哭声也停了。

检察官查兰斯基望着科恩布兰奇医生。

查兰斯基清了清喉咙:“医生,您对……对这一切的看法如何?”

那医生说:“我还是暂且不要让自己涉入这件案子,查兰斯基先生。我还需要很多时间来……呃嗯……调查。”

“好啦!”那检察官把手肘靠到膝盖上,“从检察官的立场——先不管他的律师会如何介入——大家如果没有进一步的问题,我将会准备随时提出诉讼。”

达金警长说:“康哈文化验室那边怎么说?”

“是的,达金,刚刚在我们开始之前,我接到他们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初步的化验结果。他手指间的四根头发,已经被化验证实,是范霍恩太太的。他指甲内搜集到的采样,化验室认为,是范霍恩太太脖子上的。就事实来看,人毫无疑问是他杀的,而在法律上,我想也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而且,老实说,目前我并不很在意,他究竟是明知道她是范霍恩太太,所以把她杀死?还是误以为她是范霍恩先生,而将她误杀,因为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能提出他杀人的动机。事实上,他也不是第一个杀了自己通奸伙伴的通奸者。事实上,”接着,一种类似微笑的表情掠过这位检察官的脸,“我觉得,这比起那些有关他憎恨什么父亲形象的说法,更容易成为杀人的动机。好吧,我想就到此为止吧……”

查兰斯基准备起身。

霍华德说:“你现在就要带我走吗?”

大家都愣在那里,仿佛霍华德工作室里的朱庇特塑像突然开口了。

霍华德在看——不是看查兰斯基,也不是看埃勒里——而是看着达金警长。

“把你带走?是的,霍华德,”达金很难过地说,“我恐怕,我帮不了你了。”

“他们带我走之前,我想先做一件事。”

“你是说,你想上厕所?”

“天下最老套的诡计,”查兰斯基微笑,“这对你不会有帮助的,范霍恩,或是——韦伊,是吗?这整栋房子里里外外,都被我们的人包围了。”

“不是说,他疯了吗?”验尸官格鲁普慢条斯理地说。

“我不是要逃走!”霍华德说,“我能逃到哪里去?”

格鲁普和查兰斯基都笑了。

“你们为什么不肯听他把话说完!”是迪德里希,他站了起来,脸部肌肉抽搐着。

霍华德还是用同样平静、理智的语气说:“我只是想到楼上,我的工作室而已。”

有一阵子,没有人开口说话。

“你想做什么,霍华德?”达金警长终于开口。

“我再也看不到它了。”

“我不认为有什么不妥,查兰斯基,”达金说,“他不可能逃走,而且他也知道这点。”

检察官耸了耸肩:“看管嫌犯是你的工作,达金。如果是我,我不会让他上去。”

“你认为呢,科恩布兰奇医生?”警长皱着眉头问。

精神病专家摇摇头:“绝对不能没有带枪警卫的陪同。”

达金犹豫了一下。

“霍华德,你究竟想到你工作室里做什么?”埃勒里问。

霍华德没有回答。

“霍华德……”又是迪德里希。

霍华德只是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地上。

科恩布兰奇医生说,“霍华德,为什么你不回答他们的问题?你想上去做什么?”

霍华德说:“我要去把那些塑像砸烂。”

“如果是这样,”精神病专家说,“倒是个合理的请求,在这种情况下。”

他看着达金点点头。

达金显得很感激。他对站在霍华德身后那位高个儿的警察说:“吉普,你跟他上去。”

霍华德马上转身,缓缓地走了出去。

那警察调整了一下腰带,右手摸着枪柄,然后紧紧跟着霍华德出去,几乎快踩到霍华德的脚跟。

“别待太久。”达金叫道。

迪德里希重重地坐下,霍华德走出去的时候,甚至都没瞧他一眼。

——也没看我,埃勒里想。然后他走到这位巨人家的一扇巨大的窗户跟前,看着窗外的花园。三个州警察在午后的阳光里抽烟谈笑。

三分钟不到,传来第一声碎裂的声音,众人都仰起头,东张西望。

然后,是一声接一声,以及一连串更快节奏的摧毁之声。当碎裂的声音停止,大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时,又传来最后的一阵偶像碎裂声。

这一次,是彻底安静了,大家都把头转向门外的楼梯,等着这个将神像打碎的人,在警察的陪同下,走下楼来进人他们的视线。但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击碎神像的人,也没有警察。门外的楼梯依然平静。

达金走到厅里,把手放在楼梯的梅木档杆上:“吉普!”他大叫,“快带他下来!”

吉普没有回答。

“吉普!”

这次,传来一声低吼声,带着痛苦,但吉普还是没有回答。

“老天!”达金说,他的脸色苍白。接着,他爬上楼梯,其他的人也跟着上去。

那警察倒在霍华德的工作室门口,门是关着的。他的左耳肿了一片紫块,两条长的腿抽搐着——他的枪不在他的枪套里。

“快进门的时候,他打我的肚子,”他一边喘息一边说,“抢了我的枪,用枪打我,我就晕过去了。”

达金用力敲门。

“锁上了!”

埃勒里大叫:“霍华德!”但查兰斯基把他推到一边,然后吼道:“范霍恩,你给我开门而且最好快点!”

门后依然没有回答。

“你有钥匙吗,范霍恩先生?”达金着急地问。

迪德里希呆呆地望着他,听不懂达金的话。

“把它撞开!”

大伙儿都退到数英尺外,准备用身体撞门。这时,传来了枪声。

就只有一声,然后是什么金属的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

没有人体落地的沉重声音。

他们只撞了一次,就把门撞开了。

验尸官格鲁普说:“他真会选,选了一种最难看的死法。”

工作室的地上到处是胶泥、石灰和石头的碎片。沃尔弗特尖叫了一声,原来他踩到了一大片朱庇特的碎片,扭伤了脚踝。

各家报纸都一跃而起。

正如老奎因警官说的:“谋杀、性和上帝——是报社的发行经理们梦寐以求的题材。”

不知怎地,埃勒里对于“十诫”的分析,完整地传到一家新闻社的耳朵里,然后整件事情就在全国蔓延开来:“埃勒里·奎因最完美的案件”、“名探的‘大满贯”、“拼图杀手遇上侦探大师”、“神探圣经逮恶人”、“埃勒里·奎因个人的最大成就”……这些只是几个让这位大师心里很不舒服的大小标题而已。来自全美国和加拿大地区的报纸剪报,如雪片般飞来,铺满了奎因公寓里的地板;同时,奎因警官拿出自己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做了些投资,使得儿子的报纸剪贴簿更加辉煌可观,当然,这不是他儿子的主意,而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一连三个星期,一群群或聪明、或愚蠢的人们几乎踏碎埃勒里门前的走廊,他家的电话也响个不停。其中有要求采访的记者;还有一些代笔作者,他们带着已经写好、并且已经付排的范霍恩案件的长篇故事,只是来求得这位大师的首肯,并请他降尊而同意以自己的名字发表;有杂志编辑和摄影;至少还有两家广告公司,来找这位名探,为他们的产品做背书——一家是卖洗发膏的,另一家则是一种叫做“谋杀”的香水——以便他们的产品可以同这桩轰动一时的讼案做搭车销售;还有电台,来邀请他去参加一个星期天下午的座谈会,主题是“圣经与霍华德”,出席的还有几位著名的宗教人士,分别代表新教派、罗马天主教和犹太教派。此外,还有一大堆捧着十字架的人,想要把埃勒里捧成更伟大的英雄。埃勒里很生气地说,他一定要揪出那个把“十诫故事”泄露给媒体的大嘴巴。

在之后的几个月,他坚称那个人一定是科恩布兰奇医生——大概是受到什么复杂和高深的心理因素影响——不过,老奎因警官把埃勒里的怒气压了下来。再有,为了避免遗漏,还必须提到一件事,那就是:在那第九日的惊异之后,埃勒里在不用担心会被发现的时候,也偷偷地把奎因警官做的报纸剪贴簿拿来看了看,那剪贴簿现在已然是肥胖症晚期了。于是,他无可奈何地时不时也体验到了能充满最谦虚的心灵的那种美好而丰盈的喜悦;他甚至把其中一篇文章从头读到了美妙的结尾,这篇杂志文章把他这次办案描写为“西八十七街神童最完美的出击”。

不过,在对埃勒里职业生涯中这一段疯狂的插曲的所有媒体报道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一个创造新词汇的天才,他在一家著名报社的星期天特写中所写的一篇文章,标题是“‘精神分裂圣经疯子’之案”,这个新名词,成了犯罪学字典里的新成员。

这位辞源学上的爱因斯坦在文章中把奎因先生形容为“从今以后,直至永远,都将以‘十逻辑侦探’而闻名于世。”

死人的故事,到这里结束。

活人的故事,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