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选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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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江紅

寄鄠州朱使君壽昌[1]

江漢西來[2],高樓下[3]、蒲萄深碧[4]。猶自帶、岷峨雪浪[5],錦江春色[6]。君是南山遺愛守[7],我爲劍外思歸客[8]。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説。 江表傳[9],君休讀。狂處士[10],真堪惜。空洲對鸚鵡[11],葦花蕭瑟。不獨笑書生争底事[12],曹公黄祖俱飄忽[13]。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黄鶴[14]。

[1]蘇軾于元豐三年(一〇八〇)二月至元豐七年(一〇八四)四月謫居黄州,此詞當作于其時,具體時間不詳。朱壽昌,字康叔,時任鄂州(治所在今湖北武漢市武昌)知州。

[2]江漢:長江、漢水,兩水在武漢匯流。

[3]高樓:指黄鶴樓,在武昌黄鵠山上,面臨長江。

[4]蒲萄深碧:李白《襄陽歌》:“遥看漢水鴨頭緑,恰似葡萄初醱醅。”

[5]岷峨雪浪:李白《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江帶峨眉雪。”蘇軾《南鄉子》(晚景落瓊杯):“認得岷峨春雪浪,初來,萬頃蒲萄漲渌醅。”

[6]錦江春色:用杜甫《登樓》“錦江春色來天地”語。錦江在四川,是流入長江的岷江支流。

[7]君是句:朱壽昌早年曾任陝州通判,終南山在陝州之南,故稱南山遺愛守。(通判位次于知州,亦稱通守)

[8]劍外:劍南,指四川(在劍門山以南)。

[9]江表傳:書名,記載三國時吴國的人物事蹟,今已佚,《三國志》裴松之注多所稱引。

[10]狂處士:指禰衡。《後漢書·禰衡傳》:“禰衡,字正平,平原般人也。少有才辯,而尚氣剛傲,好矯時慢物。”曾大駡曹操,曹操怒,但爲避殺人之名,把他遣送于劉表;劉表又送于江夏太守黄祖,後被黄祖所殺,葬于鸚鵡洲。

[11]鸚鵡:即鸚鵡洲。據《後漢書·禰衡傳》,黄祖長子黄射“大會賓客,人有獻鸚鵡者”,黄射請禰衡作《鸚鵡賦》,由是得名。其地在今武漢市西南長江之中。今鸚鵡洲已非宋以前故地。李白《贈江夏韋太守》:“顧慚禰處士,虚對鸚鵡洲。”

[12]不獨句:此句之“不”字,他本所無,依詞律爲襯字;論文意,有“不”字較勝。

[13]飄忽:指死亡。

[14]願使君三句: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一:崔顥“游武昌,登黄鶴樓,感慨賦詩。及李白來,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無作而去”。相傳李白《登金陵鳳凰臺》等詩是有意和崔顥《黄鶴樓》詩争勝的。(見《唐詩紀事》崔顥條)追,超過。此三句承上,謂禰衡恃才傲物,痛斥曹操、黄祖,不免無謂,迫害他的曹、黄亦俱已死去。歷史皆成陳迹,惟有詩歌才是永恒的,祝願朱壽昌寫出傑出作品追攀前賢。

水龍吟

閭丘大夫孝終公顯嘗守黄州,作棲霞樓,爲郡中勝絶。元豐五年,予謫居黄。正月十七日,夢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樓中歌樂雜作,舟中人言,公顯方會客也。覺而異之,乃作此曲,蓋越調《鼓笛慢》。公顯時已致仕,在蘇州。[1]

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紅樓起。雲間笑語,使君高會,佳人半醉。危柱哀絃[2],豔歌餘響,遶雲縈水[3]。念故人老大,風流未減,空回首,煙波裏。 推枕惘然不見,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4]。雲夢南州[5],武昌東岸[6],昔游應記。料多情夢裏,端來見我[7],也參差是[8]。

[1]元豐五年(一〇八二)作。閭丘大夫,見前《蘇州閭丘江君二家雨中飲酒二首》詩注。陸游《入蜀記》卷四:“棲霞樓,本太守閭丘孝終公顯所作。蘇公樂府云:‘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紅樓起’,正謂此樓也。”與蘇軾詞序同。但《弘治黄州府志》卷四却云:“舊志:在西南。宋李顯守黄州時建,坐挹江山之勝。”似有誤。《鼓笛慢》,王奕清等《(康熙欽定)詞譜》卷三十:“《水龍吟》,姜夔詞注無射商,俗名越調。……吕渭老詞名《鼓笛慢》。”

[2]危柱哀絃:指樂聲淒絶。柱,筝瑟之類弦樂器上的弦柱(枕木);危,高;言定音高而厲。

[3]豔歌二句:用秦青“響遏行云”典故,見前《蘇州閭丘江君二家雨中飲酒二首》詩注。

[4]五湖三句:指范蠡、西施事,見前《次韻代留别》詩注。

[5]雲夢南州:指黄州,在古雲夢澤之南。

[6]武昌東岸:亦指黄州。武昌,今湖北鄂城縣,在長江之南,與黄州相對。長江在黄州由南流折向東流,故黄州在長江東岸、北岸。

[7]端來:準來,真來。

[8]參差:依稀、約略。白居易《長恨歌》:“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評箋】 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突兀而起,仙乎,仙乎!‘翠壁’句,奇嶄不露雕琢痕。上闋全寫夢境,空靈中雜以凄麗。過片始言情,有滄波浩渺之致,真高格也。‘雲夢’二句,妙能寫閑中情景。煞拍不説夢,偏説夢來見我,正是詞筆高渾不猶人處。讀東坡先生詞,于氣韻、格律,并有悟到空靈妙境,匪可以詞家目之,亦不得不目爲詞家。世每謂其以詩入詞,豈知言哉!董文敏論畫曰‘同能不如獨詣’,吾于坡仙詞亦云。”(此條鄭批,據《東坡樂府箋》卷二,他本文字有出入。)

定風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1]。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2],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3]。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却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4],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5]。

[1]元豐五年(一〇八二)作。沙湖,在黄岡東南三十里。

[2]芒鞋:草鞋。

[3]一蓑句:迎着滿身煙雨行走,乃平生經慣,任其自然。一蓑,猶“一身”,蓑,名詞作量詞用,如朱熹《水口行舟》:“昨夜扁舟雨一蓑,滿江風浪夜如何?”一作“一莎”,則作“一川”解。

[4]蕭瑟處:指遇雨之處。蕭瑟,風雨聲。

[5]也無句:詞從雨寫到晴,雨既不怕,晴亦不喜,均不介意,以表示心境的恬淡。蘇軾在海南島所作《獨覺》詩亦有“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句。

【評箋】 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此足徵是翁坦蕩之懷,任天而動。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筆直寫胸臆,倚聲能事盡之矣。”

浣溪沙

游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1]。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浄無泥[2],蕭蕭暮雨子規啼[3]。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4],休將白髮唱黄鷄[5]。

[1]元豐五年(一〇八二)三月作。蘄(qí)水,縣名,今湖北浠水縣。《東坡題跋》卷三《書清泉寺詞》:“黄州東南三十里爲沙湖,亦曰螺師店,余將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得疾。聞麻橋人龐安時(字安常),善醫而聾。安時雖聾而穎悟過人,以指畫字,不盡數字,輒了人深意。余戲之云:余以手爲口,君以眼爲耳,皆一時異人也。疾愈,與之同游清泉寺。在蘄水郭門外二里許,有王逸少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水西流。余作歌‘山下蘭芽短浸溪……’是日,劇飲而歸。”(又見《東坡志林》卷一)

[2]松間句: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二:“徐公師川嘗言:東坡長短句有云:‘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浄無泥。’白樂天詩云:‘柳橋晴有絮,沙路潤無泥。’(按,見《三月三日祓禊洛濱》詩)‘浄’、‘潤’兩字,當有能辨之者。”

[3]子規:杜鵑鳥。鳴聲淒婉,傳爲古代蜀帝杜宇之魂所化,故亦稱“杜宇”或“杜主”。古代詩詞中常借以抒寫覊旅之情。

[4]門前句:《東坡題跋》卷三、《東坡志林》卷一引此句均作“君看流水尚能西”,君,指龐安時。《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絶》其三:“江邊身世兩悠悠,久與滄波共白頭。造物亦知人易老,故教江水向西流。”與此兩句意同。

[5]休將句:白居易《醉歌》:“罷胡琴,掩秦瑟,玲瓏(歌妓商玲瓏)再拜歌初畢。誰道使君不解歌,聽唱黄鷄與白日。黄鷄催曉丑時鳴,白日催年酉前没。腰間紅綬繫未穩,鏡裏朱顔看已失。玲瓏玲瓏奈老何,使君歌了汝更歌。”此典蘇軾常用,如《夜飲次韻畢推官》“紅燭照庭嘶騕裊,黄鷄催曉唱玲瓏”,《次韻蘇伯固主簿重九日》“只有黄鷄與白日,玲瓏應識使君歌”,《過密州次韻趙明叔、喬禹功》“黄鷄催曉淒涼曲,白髮驚秋見在身”等。蘇詞此處反用其意,謂不要徒然自傷白髮,悲嘆衰老。其《浣溪沙》(雪頷霜髯不自驚)詞“莫唱黄鷄并白髮”,《與宗同年飲》詩“黄鷄催曉不須愁,老盡世人非我獨”等,亦皆反用。

【評箋】 先著《詞潔》卷一:“坡公韻高,故淺淺語亦覺不凡。”

西江月

頃在黄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語橋柱上[1]。

照野瀰瀰淺浪[2],横空隱隱層霄[3]。障泥未解玉驄驕[4],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風月[5],莫教蹋碎瓊瑶[6]。解鞍欹枕緑楊橋[7],杜宇一聲春曉。

[1]元豐五年(一〇八二)三月作。蘄(qí)水,水名,流經湖北蘄春縣境,注入長江。曲肱(gōng),彎曲手臂。

[2]照野句:謂月亮照耀着曠野裏的蘄水。瀰瀰,水波翻動貌。

[3]横空句:謂雲彩依稀横在天空。楊慎《詞品》卷一《歐蘇詞用選語》條:“蘇公詞‘照野瀰瀰淺浪,横空曖曖微霄’,乃用陶淵明‘山滌餘靄,宇曖微霄’(按,見《時運》詩)之語也。填詞雖于文爲末,而非自選詩、樂府來,亦不能入妙。”

[4]障泥句:《晉書·王濟傳》:王濟“善解馬性,嘗乘一馬,着連乾障泥,前有水,終不肯渡。濟曰:‘此必是惜障泥。’使人解去,便渡。故杜預謂濟有馬癖。”障泥,馬薦,用錦或布做成,墊在馬鞍下,垂馬腹兩旁,以遮塵土。驕,活躍。此謂馬因障泥披其上而精神飽滿。此正用王濟之典。

[5]可惜:可愛。

[6]莫教句:王濟之馬因惜馬薦而不肯渡河,此句却謂解下馬薦爲了“醉眠”,不使馬渡河,踏亂一溪月色。此反用王濟之典。卓人月《古今詞統》卷六:“山谷詞‘走馬章臺,踏碎滿街月。’公偏不忍踏碎,都妙。”

[7]解鞍句:用鞍作枕,斜卧橋上。

洞仙歌[1]

余七歲時,見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餘。自言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宫中[2]。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蘂夫人夜納涼摩訶池上[3],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4]。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爲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满[5]。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横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户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6]。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1]據詞序,蘇軾作此詞時爲四十七歲,當元豐五年(一〇八二)作。

[2]孟昶(chǎng):五代時後蜀國主。

[3]花蘂夫人:一説姓徐。《能改齋漫録》卷十六《花蘂夫人詞》條:“僞蜀主孟昶,徐匡璋納女于昶,拜貴妃,别號花蘂夫人。……陳無己以夫人姓費,誤也。”(陶宗儀《輟耕録》卷十七亦引)清吴任臣《十國春秋》卷五十亦主徐氏説。一説姓費。《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六十引《後山詩話》:“費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宫,事後主,嬖之,號花蘂夫人。”(《詩人玉屑》卷二十亦引)毛晉《三家宫詞跋》云“孟昶之有費氏也”,亦主費氏説。下“摩訶池”,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六十七《成都市》:“摩訶池,在府城内。隋開皇中,欲伐陳,鑿大池以教水戰。《成都記》:池在張儀子城内,隋蜀王秀取土築廣子城,因爲池,有胡僧見之曰:‘摩訶宫毘羅。’梵語謂摩訶爲大,宫毘羅爲龍,言此池廣大有龍也。……蜀王建武成元年,改爲龍躍池。……後主衍建宣華苑于池上,又改爲宣華池。”其故地在今成都市郊。

[4]首兩句:《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六十引此詞序,此下有“云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十字。

[5]冰肌三句:清沈祥龍《論詞隨筆》:“詞韶麗處不在塗脂抹粉也。誦東坡‘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句,自覺口吻俱香。”

[6]金波二句:金波,月光。玉繩,北斗七星中的兩顆星,在第五星玉衡的北面,可代指斗柄;玉繩低轉,表示夜深。金波與玉繩常聯用,如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金波麗鳷鵲,玉繩低建章。”

【評箋】 張炎《詞源》卷下:此詞“清空中有意趣,無筆力者未易到”。

《草堂詩餘正集》卷三:“清越之音,解煩滌苛。”又曰:“自高則誠《琵琶記》采入賞夏,遂覺耳熟,喜留得‘一點明人(月)窺人’句,初致未損。”

【附録】

關于蘇軾此詞與孟昶詞的關係,前人記述不同。(一)依蘇軾詞序之意,孟作《玉樓春》詞,蘇以其首兩句足成此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六十:“《漫叟詩話》云:楊元素(繪)作《本事曲》,記《洞仙歌》‘冰肌玉骨……’錢塘有一老尼,能誦後主詩首章兩句,後人爲足其意,以填此詞。余嘗見一士人誦全篇云:‘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暖。帘開明月獨窺人,欹枕釵横雲鬢亂。起來瓊户啓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换。’”又引蘇軾《洞仙歌序》,并云:“《漫叟詩話》所載《本事曲》云‘錢塘一老尼,能誦後主詩首章兩句’,與東坡《洞仙歌·序》全然不同,當以《序》爲正也。”《歷代詩餘》卷一一三引《温(漫)叟詩話》:“蜀主孟昶令羅城上盡種芙蓉,盛開四十里,語左右曰:‘古以蜀爲錦城,今覩之,真錦城也。’嘗夜同花蘂夫人避暑摩河(訶)池上,作《玉樓春》詞云:‘冰肌玉骨清無汗……’(同上引,文字稍異)”則知上引八句“詩”,乃《玉樓春》詞。姚寬《西谿叢話》卷上亦引此作,并謂“孟蜀王水殿詩,東坡續爲長短句”,言“續”而非櫽括。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四《萬曆四十年十二月八日》條:“高生指引一人持東坡墨蹟來,乃行書《洞仙歌》詞一首,字如當三錢大,豐茂多姿,全法徐季海。此詞首語‘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舊傳蜀花蘂夫人句,後皆坡翁續成之。豪華婉逸,如出一手,亦公自所得意者。染翰洒洒,想見其軒渠滿志也。有頤庵圖記,胡文穆公家物。”(二)蘇詞乃櫽括孟詞而成。張邦基《墨莊漫録》卷九,先記蘇軾《洞仙歌序》謂在孟詞首兩句基礎上足成此詞;又記:“近見李公彦《季成詩話》乃云:‘楊元素作《本事曲》(原脱“曲”字),記《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錢塘有老尼能誦後主詩首章兩句,後人爲足其意,以填此詞。’其説不同。”然後又記:“予友陳興祖德昭云:‘頃見一詩話,亦題云李季成作,乃全載孟蜀主一詩:“冰肌玉骨清無汗……”云東坡少年遇美人喜《洞仙歌》,又邂逅處景色暗相似,故櫽括稍協律以贈之也。予以謂此説近之’。據此,乃詩耳。而東坡自叙乃云是《洞仙歌令》,蓋公以此叙自晦耳。《洞仙歌》腔出近世,五代及國初未之有也。”張德瀛《詞徵》卷五亦引《墨莊漫録》,且云:“今觀坡詞,與蜀主全詞脗合,非但記其兩句。”王明清《揮麈録·後録餘話》卷一:“如‘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孟蜀王詩,東坡先生度以爲詞。昔人不以蹈襲爲非。”《竹坡詩話》:“‘冰肌玉骨清無汗,……不道流年暗中换’,世傳此詩爲花蘂夫人作,東坡嘗用此作《洞仙歌》曲。或謂東坡託花蘂以自解耳,不可不知也。”朱彝尊《詞綜》卷二選録孟昶《玉樓春·夜起避暑摩訶池上作》,并按語云:“蘇子瞻《洞仙歌》本櫽括此詞,然未免反有點金之憾。”李調元《雨村詞話》卷一:“蜀主孟昶‘冰肌玉骨’一闋,本《玉樓春》詞,蘇子《洞仙歌》櫽括其詞,反爲添蛇足矣。《詞綜》謂爲‘點金’,信然。”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又東坡《洞仙歌》,只就孟昶原詞敷衍成章,所感雖不同,終嫌依傍前人。《詞綜》譏其有點金之憾,固未爲知己,而《詞選》(張惠言)必推爲傑構,亦不可解。”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却云:“坡老改添此詞數字,誠覺氣象萬千,其聲亦如空山鳴泉,琴筑競奏。”朱、李、陳、鄭對二詞所評高下不同,然謂蘇詞櫽括孟詞則一。(三)《玉樓春》詞乃有人櫽括蘇詞而託名孟昶者。沈雄《古今詞話·詞品》卷上:“東京士人櫽括東坡《洞仙歌》爲《玉樓春》,以記摩訶池上之事。見張仲素《本事記》。”宋翔鳳《樂府餘論》評胡仔語:“按,《叢話》(《苕溪漁隱叢話》)載《漫叟詩話》而辨之甚備。則元素《本事曲》仍是東坡詞,所謂見一士人誦全篇云云者,乃《漫叟詩話》之言,不出元素也。元素與東坡同時,先後知杭州,東坡是追憶幼時,詞當在杭足成之。元素至杭,聞歌此詞,未審爲東坡所足,事皆有之。東坡所見者蜀尼,故能記蜀宫詞,若錢塘尼,何自得聞之也。《本事曲》已誤,至所傳‘冰肌玉骨清無汗’一詞,不過櫽括蘇詞,然删去數虚字,語遂平直,了無意味。蓋宋自南渡,典籍散亡,小書雜出,真僞互見,《叢話》多有别白。而竹坨《詞綜》顧棄此録彼,意欲變草堂之所選,然亦千慮之一失矣。”鄧廷楨《雙硯齋詞話》據謝元明發現石刻事(見下),謂“是昶詞本作《洞仙歌》,尤無疑義。乃不知誰何别作《玉樓春》一闋,僞託蜀主原詞,其語句乃取坡詞剪裁而成,致爲淺直而小。長蘆《詞綜》不收坡制,轉録膺詞,且詆坡詞爲‘點金成鐵’。竹坨工于顧曲者,所嗜乃顛倒如此,非惟味昧淄澠,抑且誣燕郢矣”。

以上第三説係駁第二説,而支持第一説,主第二説者雖不乏其人,實無法推翻蘇詞自序所言。浦江清先生《花蕊夫人宫詞考證》(見《浦江清文録》)云:“摩訶池詞出蘇軾之《洞仙歌序》,惟軾明言除首二句外,皆彼所自作,好事者櫽括東坡詞以爲《玉樓春》一調,以歸之于孟昶,其事妄也。倘東坡知此《玉樓春》全詞,何必更作《洞仙歌》,倘不知之,何能暗合古詞如此乎?”又云:“《洞仙歌》與《玉樓春》調異而文同,或者有人櫽括蘇詞以付歌者,遂爾兩傳。時人不察,反以《玉樓春》在前,而歸之于孟昶,此好奇之過也。”推論平實可信。

又趙聞禮《陽春白雪》卷二:“宜春潘明叔云:蜀王與花蘂夫人避暑摩訶池上,賦《洞仙歌》,其辭不見于世。東坡得老尼口誦兩句,遂足之。蜀帥謝元明因開摩訶池,得古石刻,遂見全篇。其詞云:‘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貝闕琳宫恨初遠。玉闌干倚遍,怯盡朝寒;回首處,何必留連穆滿。 芙蓉開過也,樓閣香融,千片紅英泛波面。洞房深深鎖,莫放輕舟;瑶臺去,甘與塵寰路斷。更莫遣流紅到人間,怕一似當時,誤他劉阮。’”張德瀛《詞徵》謂此詞“殆孟昶詞(指《玉樓春》)所本乎?”僅屬推測。宋翔鳳《樂府餘論》評云:“按,云‘自清涼無汗’,確是避暑,而又云‘怯盡朝寒’,則非避暑之意。且坡序云‘夜起’,而此詞俱晝景,其中‘貝闕琳宫’‘闌干’‘樓閣’‘洞房’‘瑶臺’,拉雜湊集,明是南宋人僞託。”所疑幾點,頗有理,然斷爲“南宋人僞託”,證據亦不足。

念奴嬌

赤壁懷古[1]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2]。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遥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3],雄姿英發[4]。羽扇綸巾[5],談笑間、强虜灰飛煙滅[6]。故國神遊[7],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8]。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9]。

[1]傅藻《東坡紀年録》謂此詞與《前赤壁賦》同作于元豐五年七月;王文誥《蘇詩總案》卷二十一則謂元豐四年十月作,然皆無具體考證。赤壁,此指黄州赤鼻磯。三國時赤壁之戰所在地,迄今諸説岐異。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七十九:“《(太平)寰宇記》引舊《圖經》云:‘烏林爲赤壁。’新經云:‘今江漢間言赤壁者有五:黄州、嘉魚、江夏、漢陽、漢川。’其記各有所據。惟江夏之説近古而合于史。”王象之認爲應從《水經注》説(《水經·江水注》“江水左逕百人山〔今漢陽縣南紗帽山〕南,右逕赤壁山北,昔周瑜與黄蓋詐魏武大軍處所也”),則赤壁即今湖北武昌縣西之赤磯山,與紗帽山隔江相對;他并指出漢陽之説出于《荆州記》;漢川之説是以赤壁草市爲赤壁;黄州之説出于《齊安拾遺》,以赤鼻山爲赤壁;嘉魚之説出于唐章懷太子《後漢書·劉表傳》注。楊守敬《晦明軒稿·答友人書》亦據《水經注》言赤壁之下有大、小軍山及在百人山南,主張武昌之説。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七十六《嘉魚縣·赤壁山》條:“縣西七十里。《元和志》:山在蒲圻縣西一百二十里,時未置嘉魚也。其北岸相對者爲烏林,即周瑜焚曹操船處。……今江漢間言赤壁者有五:漢陽、漢川、黄州、嘉魚、江夏也,當以嘉魚之赤壁爲據。”則在今蒲圻縣西北。此二説迄無定論,其他三説皆被否定。蘇軾對黄州赤鼻磯是否三國古戰場亦有懷疑。其《與范子豐書》云:“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傳云曹公敗所,所謂赤壁者,或曰非也。”(又見《東坡志林》卷四《赤壁洞穴》條)朱彧《萍洲可談》卷二記黄州“州治之西,距江名赤鼻磯。俗呼‘鼻’爲‘弼’,後人往往以此爲赤壁。……東坡詞有‘人道是周郎赤壁’之句,指赤鼻磯也。坡非不知自有赤壁,故言‘人道是’者,以明俗記爾”。陸游《入蜀記》卷四亦言蘇軾有“疑”,“賦云‘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樂府云:‘故壘西邊,人道是當日周郎赤壁。’蓋一字不輕下如此”。(另參看《韻語陽秋》卷十三等)但以黄州赤鼻磯爲三國古戰場,詩歌吟詠中早見,如杜牧《齊安郡晚秋》即有“可憐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釣魚”句。

[2]周郎:《三國志·吴志·周瑜傳》:“周瑜,字公瑾,廬江舒人也。”建安三年,“自居巢還吴”,孫策授其“建威中郎將”。“瑜時年二十四,吴中皆呼爲周郎。”

[3]當年:當時。或解作盛壯之年,亦可通。 小喬句:《三國志·吴志·周瑜傳》載,周瑜從孫策攻皖,“時得橋公兩女,皆國色也。(孫)策自納大橋,瑜納小橋”。時在建安三年或四年,周瑜二十四五歲;赤壁之戰在建安十三年,周瑜三十四歲,結婚已十年。言“初嫁”爲突出其風流倜儻、少年得志。

[4]雄姿英發:雄姿,《三國志·吴志·周瑜傳》:“瑜長壯有姿貌。”英發,指談吐不凡,識見卓越。《三國志·吴志·吕蒙傳》載孫權論吕蒙的學問、籌略可與周瑜相比,“但言議英發不及之耳。”蘇軾《送歐陽推官赴華州監酒》:“知音如周郎,議論亦英發。”

[5]羽扇綸(guān)巾:程大昌《演繁露》卷八《羽扇》條:“《語林》曰:‘諸葛武侯與晉宣帝戰于渭濱,乘素車、着葛巾,揮白羽扇,指麾三軍。’《晉書》:‘顧榮征陳敏,自以羽扇麾之,敏衆大潰。’是皆特持羽扇以自表異,而令軍衆瞻求易見也。《晉中興徵説》曰:‘舊羽扇翮用十毛,王敦始省改,止用八毛,其羽翮損少,故飛翥不終,此其兆也。’據此語以求其制度,則是取鳥羽之白者,插扇柄中,全而用之,不細析也。今道家繪天仙象中,有秉執羽扇者,皆排列全翮以致其用,則制可想矣。”綸巾,用絲帶做的便巾。羽扇綸巾,指便裝而非戎服,形容風度瀟洒。此指周瑜,他是全詞的中心人物,不必泥指諸葛亮。蘇軾《永遇樂》(天末山横)“綸巾羽扇,一尊飲罷,目送斷鴻千里”,“綸巾羽扇”指自己裝束;《送將官梁左藏赴莫州》“葛巾羽扇紅塵静”,則指别人,足證此爲儒將一般打扮。

[6]灰飛煙滅:李白《赤壁歌送别》:“二龍争戰决雄雌,赤壁樓船掃地空。烈火張天照雲海,周瑜于此破曹公。”《邵氏聞見後録》卷十九:“東坡《赤壁詞》‘灰飛煙滅’之句,《圓覺經》中佛語也。”

[7]故國神遊:神游故國(舊地、古戰場)。

[8]多情句:“應笑我多情早生華髮”的倒装。劉駕《山中夜坐》:“誰遣我多情,壯年無鬢髮。”《六一詩話》載:“閩人有謝伯初者,字景山……詩有‘多情未老已白髮,野思到春如亂雲’之句。”蘇軾《潁州初别子由》亦有“多憂髮早白”語。

[9]酹(lèi):以酒洒地表示祭奠。

【評箋】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苕溪漁隱曰:東坡‘大江東去’赤壁詞,語意高妙,真古今絶唱。”

俞文豹《吹劍録》:“‘大江東去’詞,三‘江’、三‘人’、二‘國’、二‘生’(按,“人間如夢”句,一本作“人生如夢”)、二‘故’、二‘如’、二‘千’字,以東坡則可,他人固不可;然語意到處,他字不可代,雖重無害也。今人看人文字,未論其大體如何,先且指點重字。”

元好問《題閑閑書赤壁賦後》:“夏口之戰,古今喜稱道之。東坡《赤壁詞》殆戲以周郎自况也。詞纔百許字,而江山人物無復餘藴,宜其爲樂府絶唱。”

《草堂詩餘正集》卷四:“語語高妙閒冷,初不以英氣凌人。”

《蓼園詞選》:“題是懷古,意是謂自己消磨壯心殆盡也。開口‘大江東去’二句,嘆浪淘人物,是自己與周郎俱在内也。‘故壘’句至次闋‘灰飛煙滅’句,俱就赤壁寫周郎之事,‘故國’三句是就周郎拍到自己,‘人生似夢’二句總結以應起二句。總而言之,題是赤壁,心實爲己而發,周郎是賓,自己是主,借賓定主,寓主于賓,是主是賓,離奇變幻,細思方得其主意處,不可但誦其詞而不知其命意所在也。”

〔關于蘇詞、柳詞優劣異同的此較〕

《吹劍續録》:“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外,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公爲之絶倒。”

王世貞《弇州山人詞評》:“昔人謂銅將軍、鐡綽板,唱蘇學士‘大江東去’;十八九歲好女子唱柳屯田‘楊柳外曉風殘月’,爲詞家三昧。然學士此詞,亦自雄壯,感慨千古,果令銅將軍于大江奏之,必能使江波鼎沸。至咏楊花《水龍吟慢》,又進柳妙處一塵矣。”

俞彦《爰園詞話》:“子瞻詞無一語着人間煙火,此自大羅天上一種,不必與少游、易安輩較量體裁也。其豪放亦止‘大江東去’一詞。何物袁綯(按,指《吹劍續録》所云‘幕士’),妄加品隲,後代奉爲美談,似欲以概子瞻生平。不知萬頃波濤來自萬里,吞天浴日,古豪杰英爽都在,使屯田此際操觚,果可以‘楊柳外曉風殘月’命句否?且柳詞亦只此佳句,餘皆未稱,而亦有本,祖魏承班《漁歌子》‘窗外曉鶯殘月’,第改二字增一字耳。”

王士禛《花草蒙拾》:“名家當行,固有二派。蘇公自云:吾醉後作草書,覺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黄魯(直)亦云:東坡書挾海上風濤之氣。讀坡詞當作如是觀,瑣瑣與柳七較錙銖,無乃爲髯公所笑。”

賀裳《皺水軒詞筌》:“蘇子瞻有銅琶鐵板之譏。然其《浣溪沙·春閨》曰:‘綵索身輕常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如此風調,令十七八女郎歌之,豈在‘曉風殘月’之下?”

徐釚《詞苑叢談》卷三:“蘇東坡‘大江東去’,有銅將軍鐵綽板之譏,柳七‘曉風殘月’,謂可令十七八女郎按紅牙檀板歌之,此袁綯語也,後人遂奉爲美談。然僕謂東坡詞自有横槊氣概,固是英雄本色,柳纖豔處亦麗以淫耳。”

沈雄《古今詞話·詞話》卷上:“江尚質曰:東坡《酹江月》爲千古絶唱,耆卿《雨霖鈴》惟是‘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東坡喜而嘲之。沈天羽(即沈際飛)曰:求其來處,魏承班‘帘外曉鶯殘月’,秦少游‘酒醒處,殘陽亂鴉’,豈盡是登溷語。余則爲耆卿反脣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死尸狼籍,臭穢何堪,不便甚于袁綯之一哂乎?”(按,《皺水軒詞筌》云,對柳句“或譏爲梢公登溷詩,此輕薄兒語,不足聽也”。)

【附録】

此詞異文頗多,且“故壘”句、“小喬”句、“多情”句斷句亦有争論,兹抄録有關材料如下:

《容齋續筆》卷八《詩詞改字》條:“向巨原云:元不伐家有魯直所書東坡《念奴嬌》,與今人歌不同者數處,如‘浪淘盡’爲‘浪聲沉’,‘周郎赤壁’爲‘孫吴赤壁’,‘亂石穿空’爲‘崩雲’,‘驚濤拍岸’爲‘掠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爲‘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人生如夢’爲‘如寄’,不知此本今何在也?”

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引上條後云:“此從元祐雲間本,唯‘崩雲’二字,與山谷所録無異。汲古刻固作‘穿空’、‘拍岸’,此又作‘裂岸’亦奇,愚謂他無足異,只‘多情應是’句當從魯直寫本校正。”又云:“曩見陳伯弢齋頭,有王壬老讀是詞校字,改‘了’爲‘與’,伯弢極傾到。余笑謂此正是湘綺不解詞格之證,即以音調言,亦啞鳳也。”

《詞綜》卷六:“按他本‘浪聲沉’作‘浪淘盡’,與調未協。‘孫吴’作‘周郎’,犯下‘公瑾’字。‘崩雲’作‘穿空’,‘掠岸’作‘拍岸’。又‘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作‘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益非。今從《容齋隨筆》所載黄魯直手書本更正。至于‘小喬初嫁’宜句絶,‘了’字屬下句,乃合。”

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十三:“東坡赤壁懷古《念奴嬌》詞盛傳千古,而平仄句調都不合格,《詞綜》詳加辨正,從《容齋隨筆》所載山谷手書本云:……較他本‘浪聲沉’作‘浪淘盡’、‘崩雲’作‘穿雲’、‘掠岸’作‘拍岸’,雅俗迥殊,不僅‘孫吴’作‘周郎’重下‘公瑾’而已。惟‘談笑處’作‘談笑間’、‘人生’作‘人間’,尚誤。至‘小喬初嫁’句,謂‘了’字屬下乃合,考宋人詞,後段第二、三句作上五下四者甚多,仄韻《念奴嬌》本不止一體,似不必比而同之。萬氏《詞律》仍從坊本以此詞爲别格,殊謬。”

先著《詞潔》卷四:“坡公才高思敏,有韻之言多緣手而就,不暇琢磨。此詞膾炙千古,點檢將來,不無字句小疵,然不失爲大家。《詞綜》從《容齋隨筆》改本,以‘周郎’‘公瑾’傷重,‘浪聲沉’較‘淘盡’爲雅。予謂‘浪淘’字雖粗,然‘聲沉’之下,不能接‘千古風流人物’六字,蓋此句之意,全屬‘盡’字,不在‘淘’‘沉’二字分别。至于赤壁之役,應屬周郎,‘孫吴’二字,反失之泛。惟‘了’字上下皆不屬,應是湊字。‘談笑’句甚率。其他句法伸縮,前人已經備論。此仍從舊本,正欲其瑕瑜不掩,無失此公本來面目耳。”

《艇齋詩話》:“東坡‘大江東去’詞,其中云‘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陳無己見之,言:‘不必道三國。’東坡改云‘當日’。今印本兩出,不知東坡已改之矣。”

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四《東坡水調》條:“淮東將領王智夫言:嘗見東坡親染所製水調詞,其間謂‘羽扇綸巾談笑處,檣櫓灰飛煙滅’,知後人譌爲‘强虜’。僕考《周瑜傳》,黄蓋燒曹公船,時風猛,悉延燒岸上營落,煙焰漲天,知‘檣櫓’爲信然。”

《草堂詩餘正集》卷四引李白《赤壁歌送别》後云:“則‘檣艣’二字優于‘强虜’。”

王又華《古今詞論》引毛稚黄語:“東坡‘大江東去’詞,‘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論調則當于‘是’字讀斷,論意則當于‘邊’字讀斷。‘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論調則‘了’字當屬下句,論意則‘了’字當屬上句。‘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我’字亦然。又《水龍吟》‘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調則當是‘點’字斷句,意則當是‘花’字斷句。文自爲文,歌自爲歌,然歌不礙文,文不礙歌,是坡公雄才自放處。他家間亦有之,亦詞家一法。”

吴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一:“楊升菴《詞品》云:‘詞人語意所到,間有參差,或兩句作一句,或一句作兩句,惟妙于歌者上下縱横取協。’此是篤論,如曲子家之有活板眼也。東坡‘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等處,皆當以此説通之。若契舟膠柱,徐虹亭所謂‘髯翁命官磨蝎,身後又硬受此差排’矣。”

南鄉子

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1]

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却戀頭[2]。 佳節若爲酬[3]?但把清樽斷送秋。萬事到頭都是夢[4],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5]。

[1]元豐五年(一〇八二)作。蘇軾《與王鞏定國》:“重九登棲霞樓,望君凄然,歌《千秋歲》,滿坐識與不識,皆懷君。遂作一詞云:‘霜降水痕收……明日黄花蝶也愁。’其卒章則徐州逍遥堂中夜與君和詩也。”《千秋歲》(“淺霜侵緑”)作于元豐元年重陽,時在徐州。

[2]破帽句:陳鵠《耆舊續聞》卷二:“余謂後輩作詞,無非前人已道底句,特善能轉换爾。《三山老人語録》云:‘從來九日用落帽事(指孟嘉在征西將軍桓温重陽節宴會上被風吹落帽子,却渾然不覺,事見《世説新語·識鑒》劉孝標注),獨東坡云:“破帽多情却戀頭”,尤爲奇特。’不知東坡用杜子美詩:‘羞將短髮還吹帽,笑倩傍人爲整冠。’”沈際飛《草堂詩餘正集》卷二:“自來九日多用落帽,東坡不落帽,醒目。”《詞林紀事》卷五引樓敬思云:“九日詩詞,無不使落帽事者,總不若坡仙《南鄉子》詞,更爲翻新。”

[3]佳節句:杜牧《九日齊山登高》:“但將酩酊酬佳節。”若爲,如何,那堪。

[4]萬事句:用潘閬“萬事到頭都是夢,休嗟百計不如人”成句。《草堂詩餘正集》卷二評云:“東坡升沉去住,一生莫定,故開口説夢。如云‘人間如夢’,‘世事一場大夢’,‘未轉頭時皆夢’,‘古今如夢,何曾夢覺’,‘君臣一夢,今古虚名’,屢讀之胸中鄙吝自然消去。”

[5]休休二句:蘇軾《九日次韻王鞏》:“相逢不用忙歸去,明日黄花蝶也愁。”《休齋詩話》:“唐人嘗詠《十日菊》:‘自緣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世以爲工,蓋不隨物而盡;如‘酒盞此時須在手,菊花明日便愁人’,自覺氣不長耳。東坡亦云‘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也。然雖變其語,終有此過,豈在謫所遇時感慨,不覺發是語乎?”《冷齋夜話》卷一記黄庭堅論换骨法:“如鄭谷《十日菊》曰:‘自緣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此意甚佳,而病在氣不長。西漢文章雄深雅健者,其氣長故也。曾子固曰:詩當使人一覽語盡而意有餘,乃古人用心處。所以荆公菊詩曰:‘千花萬卉彫零後,始見閒人把一枝。’東坡則曰:‘萬事倒頭終是夢,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皆换骨法也。”《蓼園詞選》:“‘破帽戀頭’,語奇而穩;‘明日黄花’句,自屬達觀,凡過去未來皆幾非,在我安可學蜂蝶之戀香乎?”

臨江仙

夜歸臨皋[1]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髣髴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2]。 長恨此身非我有[3],何時忘却營營[4]!夜闌風静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1]王文誥《蘇詩總案》卷二十一:元豐五年九月,“雪堂夜飲,醉歸臨皋作《臨江仙》詞”。蘇軾自元豐三年五月自定惠院遷居臨皋,五年春于東坡築雪堂,但仍家居臨皋。《後赤壁賦》云“是歲(元豐五年)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于臨皋”,與此詞所言行踪相同。參看前《浣溪沙·十二月二日,雨後微雪……》詞注。

[2]倚杖:一作“久立”。

[3]此身非我有:《莊子·知北游》:“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此謂身不由己,不能自主,乃拘于外物之故。”

[4]營營:紛擾貌。指爲世俗名利而奔忙。

【附録】

《避暑録話》卷上:蘇軾在黄州“與數客飲江上,夜歸。江面際天,風露浩然,有當其意,乃作歌辭,所謂‘夜闌風静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者,與客大歌數過而散。翌日喧傳子瞻夜作此辭,挂冠服江邊,拏舟長嘯去矣。郡守徐君猷聞之,驚且懼,以爲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興也。然此語卒傳至京師,雖裕陵(神宗)亦聞而疑之”。

水龍吟

次韻章質夫楊花詞[1]

似花還似非花[2],也無人惜從教墜[3]。抛家傍路,思量却是,無情有思[4]。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5]。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6]。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7]。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8]。

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1]章楶(jié),字質夫,浦城人。歷官吏部郎中、同知樞密院事,謚莊簡。蘇軾《與章質夫》(《蘇軾文集》卷五十五)云:“《柳花》詞妙絶,使來者何以措詞……故寫其意,次韻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題下有注云作於黄州。驗之該信中有“承喻慎静以處憂患”等語,與蘇軾貶謫處境相符;又據《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三一二,章楶於元豐四年夏四月任荆湖北路提點刑獄,與該信所云“思公正柳花飛時出巡按”一致,故蘇軾此詞作年之上限在元豐四年(一〇八一),時蘇軾貶居黄州。該信中又提及“徐令”、“君猷”,當爲時任黄州知州之徐大受(字君猷),而徐在元豐六年夏離任,同年冬逝世。故此詞作年之下限在元豐六年(一〇八三)。具體時令均爲春夏之際。此首别誤作周邦彦詞,見《詞學筌蹄》卷一。章楶《水龍吟·柳花》詞原唱如下:“燕忙鶯嬾花殘,正隄上柳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此三句一作‘輕飛點畫青林,誰道全無才思’)閒趁游絲,静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綉床漸滿,香毬無數,才圓却碎。時見蜂兒,仰黏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唐宋諸賢絶妙詞選》卷五)

[2]非花:白居易《花非花》詞:“花非花,霧非霧。”亦咏女性。

[3]從教墜:任憑楊花飄墜。

[4]有思:有情。思,作名詞用,讀去聲。

[5]夢隨四句:唐金昌緒(一作蓋嘉運)《春怨》詩:“打起黄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6]綴:收拾。

[7]一池萍碎:蘇軾自注:“楊花落水爲浮萍,驗之信然。”其《再次韻曾仲錫荔支》詩亦有“柳花着水萬浮萍”句,并自注云:“柳至易成,飛絮落水中經宿即爲浮萍。”其《予少年頗知種松,手植數萬株……》亦有“明年飛絮作浮萍”句。陸佃《埤雅》卷十六《釋草》“苹”下云:“世説楊花入水化爲浮萍。”但姚寬《西溪叢話》卷下云:“楊、柳二種,楊樹葉短,柳樹葉長,花即初發時黄蘂,子爲飛絮,今絮中有小青子,着水泥沙灘上,即生小青芽,乃柳之苗也。東坡謂絮化爲浮萍,誤矣。”王念孫《廣雅疏證》卷十(上)亦駁化萍之説。

[8]春色三分三句:李調元《雨村詞話》卷一:“宋初葉清臣,字道卿,有《賀聖朝》詞云:‘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東坡《水龍吟》演爲長(短)句云:‘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神意更遠。”

【評箋】 《艇齋詩話》:“東坡和章質夫《楊花詞》云:‘思量却是,無情有思’,用老杜‘落絮游絲亦有情’也。‘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依前被,鶯呼起’,即唐人詩云:‘打起黄鶯兒,莫教枝上啼,幾回驚妾夢,不得到遼西。’‘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即唐人詩云:‘時人有酒送張八,惟我無酒送張八。君有(看)陌上梅花紅,盡是離人眼中血。’皆奪胎换骨手。”

張炎《詞源》卷下《句法》條:“詞中句法,要平妥精粹。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襯副得去,于好發揮筆力處,極要用工,不可輕易放過,讀之使人擊節可也。如東坡《楊花詞》云:‘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又云:‘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此皆平易中有句法。”又卷下《雜論》條:“東坡詞如《水龍吟》詠楊花等作,皆清麗舒徐,高出人表。”

沈謙《填詞雜説》:“東坡‘似花還似非花’一篇,幽怨纏綿,直是言情,非復賦物。”

李攀龍《草堂詩餘雋》評此詞:“如虢國夫人不施粉黛,而一段天姿,自是傾城。”

沈際飛《草堂詩餘正集》卷五:“隨風萬里尋郎,悉楊花神魂。”又云:“使以將軍鐵板來唱‘大江東去’,必至江波鼎沸,若此詞更進柳妙處一塵矣。”又云:“讀他文字,精靈尚在文字裏面;坡老只見精靈,不見文字。”

《藝概》卷四:“鄰人之笛,懷舊者感之;斜谷之鈴,溺愛者悲之。東坡《水龍吟·和章質夫詠楊花》云:‘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亦同此意。”又云:“東坡《水龍吟》起云:‘似花還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詞評語,蓋不離不即也。”

先著《詞潔》卷五:“起句入魔,‘非花’矣而又‘似’,不成句也;‘抛家傍路’四字欠雅;‘綴’字趁韻不穩;‘曉來’以下,真是化工神品。”

《蓼園詞選》:“首四句是寫楊花形態;‘縈損’以下六句,是寫望楊花之人之情緒。二闋用議論,情景交融,筆墨入化,有神無迹矣。”

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煞拍畫龍點睛,此亦詞中一格。”

《人間詞話》卷上:“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爲最工。”

〔關于蘇詞、章詞高下的評論〕

朱弁《曲洧舊聞》卷五:“章楶質夫,作《水龍吟》詠楊花,其命意用事,清麗可喜。東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吕。徐而視之,聲韻諧婉,便覺質夫詞有織綉工夫。”(沈義父《樂府指迷》亦以爲此詞“未嘗不叶律也”。)《詞源》卷下《雜論》條:“詞不宜强和人韻。若倡者之曲韻寬平,庶可賡歌;倘韻險,又爲人所先,則必牽强賡和,句意安能融貫?徒費苦思,未見有全章妥溜者。東坡次章質夫楊花《水龍吟》韻,機鋒相摩,起句便合讓東坡出一頭地,後片愈出愈奇,真是壓倒今古。”《人間詞話》卷上:“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韻而似原唱;章質夫詞,原唱而似和韻,才之不可强也如是。”以上皆謂蘇詞勝于章詞。《詩人玉屑》卷二十一:“章質夫詠楊花詞,東坡和之。晁叔用以爲‘東坡如毛嬙、西施,浄洗脚面,與天下婦人鬥好,質夫豈可比’,是則然矣。余以爲質夫詞中所謂‘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亦可謂曲盡楊花妙處。東坡所和雖高,恐未能及。詩人議論不公如此耳!”則謂章詞有高出蘇詞之處。至許昂霄《詞綜偶評》云:“與原作均是絶唱,不容妄爲軒輊。”(卓人月《古今詞統》卷十四亦有此意。)《艇齋詩話》既推崇蘇詞之“奪胎换骨”,又謂“質夫詞亦自佳”,則兩不褒貶。

〔關于“細看來”句的斷句問題〕

萬樹《詞律》卷十六引辛棄疾《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論末三句“倩何人唤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云:“後結‘倩何人’,五字句;‘紅巾’,四字句;‘揾英雄淚’,四字句。此一定鐵板也。東坡云‘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句法本同。《嘯餘》誤讀‘不是楊花’作分句,下六字作兩句,故卓氏《晤歌》從之;而沈氏亦謂此調句豆原不同。究之何嘗不同乎?”

厲鶚《手批詞律》:“東坡此詞雖和質夫作,而結句確不同章詞讀法。此十三字一氣,大抵用一五兩四句法者居多,而作一七兩三者,亦非絶無之事也。蘇詞句法,本是如此,語意何等明快!若依紅友(萬樹)‘一定鐵板’,則既云‘細看來不是’矣,下文當直云‘點點是離人淚’耳,何復贅‘楊花’二字也。且秃然于‘是’字斷句,語氣亦攔拉不住。”

先著《詞潔》卷五:“《水龍吟》末後十三字,多作五四四,此作七六,有何不可?近見論譜者于‘細看來不是’及‘楊花點點’下分句,以就五四四之印板死格,遂令坡公絶妙好詞,不成文理。”

兩説不同,以厲鶚等説爲是,參看前《念奴嬌·赤壁懷古》詞〔附録〕所引王又華《古今詞論》、吴衡照《蓮子居詞話》等。

滿庭芳

有王長官者,棄官黄州三十三年,黄人謂之王先生。因送陳慥來過余,因爲賦此[1]。

三十三年,今誰存者,算祇君與長江。凛然蒼檜,霜榦苦難雙[2]。聞道司州古縣[3],雲溪上、竹塢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寧肯過吾邦[4]? 摐摐[5],疏雨過,風林舞破,煙蓋雲幢[6]。願持此邀君,一飲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夢裏、相對殘釭。歌聲斷,行人未起,船鼓已逢逢[7]。

[1]一本題中無“黄州”二字。元豐六年(一〇八三)作。

[2]凛然二句:以蒼檜喻王長官之品格。

[3]司州古縣:指黄陂縣。唐武德初,以黄陂縣置南司州。王長官時居黄陂。下“雲溪上”二句即寫王之居所。

[4]江南岸三句:王長官從黄陂送陳慥去江南,過黄州會作者。

[5]摐摐(chuāng chuāng):撞擊聲。形容雨聲。

[6]蓋:車蓋。 幢(zhuáng):車帘。

[7]歌聲斷三句:謂夜飲未起,却已聞開船的鼓聲催行。逢逢(péng péng),鼓聲。《詩·大雅·靈臺》:“鼉鼓逢逢。”

【評箋】 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健句入詞,更奇峯特出,此境匪稼軒所能夢到。不事雕鑿,字字蒼寒,如空巖霜幹,天風吹墮頗黎地上,鏗然作碎玉聲。”

水調歌頭

黄州快哉亭赠張偓佺[1]

落日繡簾捲,亭下水連空。知君爲我新作,窗户濕青紅[2]。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没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3]。 一千頃,都鏡浄,倒碧峯[4]。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5]。堪笑蘭臺公子[6],未解莊生天籟[7],剛道有雌雄[8]。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9]。

[1]題一作《快哉亭作》。元豐六年(一〇八三)六月,張夢得(又字偓佺,王文誥謂即張懷民)建快哉亭,此詞有“知君爲我新作”句,詞即作于此時。蘇轍《黄州快哉亭記》:“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即其廬之西南爲亭,以覽觀江流之勝。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2]青紅:指油漆之色。濕字承上“新作”,形容油漆新塗,色澤鮮潤。

[3]長記五句:平山堂,在今江蘇揚州市,歐陽修所建。其《醉偎香》(一作《朝中措》)詞:“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老學庵筆記》卷六:“‘水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王維詩也。權德輿《晚渡揚子江》詩云‘遠岫有無中,片帆煙水上’,已是用維語。歐陽公長短句云:‘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詩人至是蓋三用矣。然公但以此句施于平山堂爲宜,初不自謂工也。東坡先生乃云‘記取醉翁語,山色有無中’,則似謂歐陽公創爲此句,何哉?”(陳巖肖《庚溪詩話》卷下亦謂歐句“豈用摩詰語耶?然詩人意所到,而語偶相同者,亦多矣”,但蘇句却“專以爲六一語也”,則不甚當。)徐釚《詞苑叢談》卷十:“‘山色有無中’,歐公咏平山堂句也。或謂平山堂望江左諸山甚近,公短視故耳。東坡爲公解嘲,乃賦快哉亭詞云:‘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没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蓋山色有無,非煙雨不能也。然公起句是‘平山闌檻倚晴空’,‘晴空’安得‘煙雨’?恐東坡終不能爲歐公解矣。”(又見《藝苑雌黄》、卓人月《古今詞統》卷八)《草堂詩餘正集》卷三却云:“余按永叔起句‘平山欄檻倚晴空’,晴空安得煙雨?東坡自得其煙雨之山色,豈與輕薄子鬭齒頰哉!”

[4]一千頃三句:《詩人玉屑》卷十六《詞意深妙》條引《談苑》,謂此三句出于徐騎省《徐孺子亭記》中警句:“平湖千畝,凝碧乎其下;西山萬疊,倒影乎其中。”

[5]白頭翁:船夫。

[6]蘭臺公子:指宋玉,他曾任蘭臺令。其《風賦》言“大王之雄風”和“庶人之雌風”有别,見前《舶趠風》詩注。

[7]莊生天籟:《莊子·齊物論》:“(顔成)子游曰:‘地籟則衆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南郭)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天籟,發于自然的神妙音響,即指風聲。

[8]剛道:硬説。

[9]一點二句:《孟子·公孫丑》:“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爲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此二句謂胸有“浩然之氣”,就能享此“快哉之風”,并無“大王”、“庶人”各享“雄風”、“雌風”之别。

【評箋】 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此等句法,使作者稍稍矜才使氣,便流入粗豪一派。妙能寫景中人,用(因)生出無限情思。”

《蓼園詞選》:“前闋從‘快’字之意入,次闋起三語承上闋寫景,‘忽然’二句一跌,以頓出末二句來,結處一振,‘快’字之意方足。”

鷓鴣天[1]

林斷山明竹隱牆,亂蟬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2]。 村舍外,古城傍,杖藜徐步轉斜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3]。

[1]題一作“時謫黄州”。傅榦注本謂“東坡調(《全宋詞》注作“謫”)黄州時作此詞,真本藏林子敬家”。姑編于元豐六年(一〇八三)。詞寫夏日景象。

[2]蕖:荷花。

[3]殷勤二句:《詩人玉屑》卷八引《庚溪詩話》《誠齋論奪胎换骨》條:“有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者。……唐人云:‘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坡云:‘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此皆以故爲新,奪胎换骨。”按,“唐人”爲李涉,見其《題鶴林寺僧舍》詩。

【評箋】 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淵明詩:‘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此詞從陶詩中得來,逾覺清異,較‘浮生半日閑’句,自是詩詞異調。論者每謂坡公以詩筆入詞,豈審音知言者?”

西江月

重陽棲霞樓作[1]

點點樓頭細雨,重重江外平湖。當年戲馬會東徐[2],今日凄涼南浦[3]。 莫恨黄花未吐[4],且教紅粉相扶。酒闌不必看茱萸[5],俯仰人間今古。

[1]題一作《重九》。龍榆生《東坡樂府箋》卷二:“案彊村本此詞列在卷三,不編年,以當時未見傅(榦)本,不敢臆定故也。今據傅本題文(按,有“棲霞樓作”四字),與詞中戲馬東徐之語,斷爲先生謫居黄州三年間作,因爲改編癸亥(即元豐六年)。”按,元豐六年重陽,蘇軾另有《醉蓬萊》詞,自序云:“余謫居黄州,三見重九,每歲與太守徐君猷會于棲霞樓。今年公將去,乞郡湖南,念此惘然,故作此詞。”本篇中有“今日凄涼南浦”句,當亦送别徐君猷之作,可依龍箋本進而定爲元豐六年作。惟《醉蓬萊》云:“此會應須爛醉,仍把紫菊紅萸,細看重嗅。”本篇却云:“莫恨黄花未吐”,“酒闌不必看茱萸”,似不相合;實《醉蓬萊》謂“此會應須”,係預測之詞,乃重陽聚會前所作,本篇則作于聚會之時。

[2]當年句:徐州有重陽節聚會戲馬臺之俗。謝瞻《九日從宋公(劉裕)戲馬臺集送孔令(孔靖)》,李善注引蕭子顯《齊書》云:“宋武帝爲宋公,在彭城,九日出項羽戲馬臺,至今相承,以爲舊準。”《讀史方輿紀要》卷二十九:“戲馬臺,在州城南,高十仞,廣數百步,項羽所築。劉裕至彭城,大會軍士于此。”據《水經·泗水注》,項羽時原名涼馬臺,近刻訛作掠馬臺。後才稱戲馬臺。

[3]南浦:《楚辭·九歌·河伯》:“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江淹《别賦》:“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後泛指送别之地。

[4]黄花:菊花。《淮南子·時則訓》:“菊有黄華。”

[5]茱萸(yú):植物名,有濃烈香味,可入藥。重陽節舊有佩茱萸囊辟邪、求長壽之俗。《西京雜記》卷三:“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壽。”(又見《續齊諧記》)

滿庭芳

元豐七年四月一日,余將去黄移汝,留别雪堂鄰里二三君子。會李仲覽自江東來别,遂書以遺之。[1]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來日苦無多[2]。坐見黄州再閏[3],兒童盡、楚語吴歌。山中友,鷄豚社酒,相勸老東坡[4]。 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5]。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6]。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7]。

[1]王質《雪山集》卷七《東坡先生祠堂記》:“先生以元豐七年别黄……見詞‘好在堂前楊柳,應念我莫剪柔柯’者是,今載集。楊元素(繪)起爲富川,聞先生自黄移汝,欲順大江,逆西江,適筠見子由,令富川弟子員李翔要先生道富川。《滿庭芳序》所謂‘會李仲覽自江南來’者是。今藏下雉李氏。”

[2]百年二句:此用韓愈《除官赴闕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年皆過半百,來日苦無多”句,時韓愈年五十三;蘇軾作本篇時年僅四十九,尚未超過半百。强半,過半,大半。

[3]再閏:蘇軾以元豐三年二月至黄,七年四月移汝,歷時四年零二個月。元豐三年閏九月,六年閏六月,故稱“再閏”。

[4]老東坡:終老于東坡。

[5]待閑看二句:賈島《江上憶吴處士》云:“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吕巖《促拍滿路花》詞起句云:“西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此用其意境。洛水,今河南洛河,源出陝西,經洛陽,于偃師合伊河,至鞏縣入黄河。蘇軾量移汝州,汝州在今河南臨汝(屬洛陽專區),相距不遠。

[6]應念我二句:《詩·召南·甘棠》:“蔽芾(茂盛貌)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居住)。”蘇軾在雪堂曾手植柳樹,故以相比。

[7]仍傳語三句:託李翔傳語江南父老,時時晾曬作者所穿之漁蓑。言外謂自己仍將再來。江南,指武昌(今鄂州市),與黄州隔江相望,蘇軾常去游玩。

漁家傲

金陵賞心亭送王勝之龍圖。王守金陵,視事一日,移南郡[1]。

千古龍蟠并虎踞[2],從公一吊興亡處[3]。渺渺斜風吹細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 公駕風車凌彩霧,紅鸞驂乘青鸞馭[4]。却訝此洲名白鷺[5]。非吾侣,翩然欲下還飛去。

[1]元豐七年(一〇八四)八月作。賞心亭,《景定建康志》卷二十二:“賞心亭:在(城西)下水門之城上,下臨秦淮,盡觀覽之勝。”王勝之,名益柔,歷官龍圖閣直學士,故稱龍圖。見前《同王勝之游蔣山》詩注。

[2]龍蟠虎踞:諸葛亮論金陵形勢之語,見前《同王勝之游蔣山》詩注。

[3]興亡:指六朝的興衰。

[4]公駕二句:以駕車凌雲、鸞鳳驂乘等神話故事,喻王將離金陵他去。

[5]白鷺洲:在南京西南長江之中。

【附録】

趙德麟《侯鯖録》卷八:“東坡自黄移汝,過金陵,見舒王(王安石)。適陳和叔作守,多同飲會。一日,游蔣山,和叔被召將行。舒王顧江山曰:‘子瞻可作歌。’坡醉中書‘千古龍蟠并虎踞……’和叔到任數日而去。舒王笑曰:‘白鷺者,得無意乎?’”

浣溪沙

元豐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從泗州劉倩叔游南山[1]。

細雨斜風作小寒,淡煙疏柳媚晴灘[2],入淮清洛漸漫漫[3]。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4],人間有味是清歡。

[1]元豐七年(一〇八四)十二月,蘇軾赴汝州途經泗州(今安徽泗縣)時作。劉倩叔,生平不詳。時與蘇軾先後同游南山者有劉士彦(泗州守)、劉仲達(眉山舊友),“彦”、“倩”均有“美士”之義,疑倩叔爲士彦之字。南山,蘇軾《泗州南山監倉蕭淵東軒二首》其一“偶隨樵父採都梁”句自注:“南山名都梁山,山出都梁香(香草名)故也。”《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五:“苕溪漁隱曰:‘淮北之地平夷,自京師至汴口,并無山,惟隔淮方有南山,米元章名其山爲第一山,有詩云。’”即本篇所云南山。

[2]灘:十里灘,在南山附近。

[3]清洛:實指汴河。元豐二年三月,導洛通汴,故稱清洛。汴河至泗州入淮。或謂指洛澗,則在泗州之西甚遠,疑誤。〔漫漫〕水流暢達貌。

[4]蓼茸句:蓼茸,蓼菜的嫩芽。蒿筍,萵苣筍。春盤,舊俗立春用蔬菜、水果、餅餌等裝盤,饋送親友,稱“春盤”。杜甫《立春》:“春日春盤細生菜,忽憶兩京梅發時。”蘇軾《次韻曾仲錫元日見寄》:“喜見春盤得蓼菜。”“雪沫”二句寫游南山時清茶野餐的風味。因時近立春,故云“試春盤”。

賀新郎[1]

乳燕飛華屋[2]。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3]。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户,枉教人、夢斷瑶臺曲[4]。又却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5]。待浮花浪蘂都盡,伴君幽獨[6]。濃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7]。又恐被、秋風驚緑[8]。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9]。共粉淚,兩簌簌[10]。

[1]此詞或云爲杭妓秀蘭而作,或云爲其侍妾榴花而作,均不可信,見“附録”。寫作年代失考,因其與前篇皆爲咏物詞,主旨、意境亦相類,故暫置于此。

[2]飛:或云真本作“棲”。《艇齋詩話》:“其真本云:‘乳燕棲華屋’,今本作‘飛’字,非是。”趙彦衞《雲麓漫鈔》卷四,亦云見真蹟作“棲”,并云“以此知前輩文章爲後人妄改亦多矣”。

[3]扇手句:《世説新語·容止篇》:“王夷甫容貌整麗,妙于談玄,恒捉白玉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别。”

[4]瑶臺:《離騷》:“望瑶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瑶臺,以玉爲臺,此指仙境。下“曲”,幽深處。

[5]紅巾蹙:以摺皺的紅巾形容石榴花。白居易《題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諸僧衆》:“山榴花似結紅巾,容豔新妍占斷春。”

[6]待浮花二句:韓愈《杏花》:“浮花浪蘂鎮長有,才開還落瘴霧中。”浮、浪,言衆花之輕浮。此二句謂一等衆芳謝盡,只有榴花陪伴幽獨之美人。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十一:“其‘蘂’字乃以上作平,與‘兩簌簌’句中‘簌’字以入作平同。”

[7]芳心千重似束:喻重瓣榴花。

[8]秋風驚緑:指西風起,榴花凋謝,只剩緑葉。

[9]若待得君二句:此詞前半寫美人,後半寫榴花,皆以抒寫作者懷才不遇的抑郁情懷。此“君”字與上“君”字,均指“美人”。《聽秋聲館詞話》卷十一:“《賀新郎》調一百十六字。……(蘇軾此詞)計一百十五字。竊意‘若待得君來向此’下直接‘花前對酒不忍觸’,語氣未洽,必係‘花前’上脱一字,雖韓淲詞此句亦僅七字,恐同一殘缺,非全本也。”

[10]兩簌簌:指花瓣和眼淚。

【評箋】 吴師道《吴禮部詞話》:“東坡《賀新郎》詞‘乳燕飛華屋’云云,後段‘石榴半吐紅巾蹙’以下皆咏榴……别一格也。”(又見楊慎《詞品》卷三《東坡〈賀新郎〉詞》條)

王又華《古今詞論》引毛稚黄語:“前半泛寫,後半專叙,蓋宋詞人多此法。如子瞻《賀新涼》後段只説榴花,《卜算子》後段只説鳴雁,周清真《寒食詞》後段只説邂逅,乃更覺意長。”

沈雄《古今詞話·詞品》卷上引劉體仁語(劉《七頌堂詞繹》無此條):“换頭處不欲全脱,不欲明黏,能如畫家開闔之法,一氣而成,則神味自足,有意求之不得也。宋人多于過變處言情,然其氣已全于上段矣,另作頭緒,便不成章。至如東坡《賀新郎》‘乳燕飛華屋’,其换頭‘石榴半吐’,皆咏石榴;《卜算子》‘缺月掛疏桐’,其换頭‘縹緲孤鴻影’,皆咏鴻,又一變也。”

《草堂詩餘正集》卷六:“本咏夏景,至换頭單説榴花。高手作文,語意到處即爲之,不當限以繩墨。”又云:“榴花開榴花謝,似芳心共粉淚想象,詠物妙境。”

《蓼園詞選》:“前一闋是寫所居之幽僻,次闋又借榴花以比此心藴結,未獲達于朝廷,又恐其年已老也。末四句是花是人,婉曲纏綿,耐人尋味不盡。”

《復堂詞話》:“頗欲與少陵《佳人》一篇互證。”

【附録】

《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九引《古今詞話》云:“蘇子瞻守錢塘,有官妓秀蘭,天性黠慧,善于應對。湖中有宴會,羣妓畢至,惟秀蘭不來。遣人督之,須臾方至。子瞻問其故,具以‘髮結沐浴,不覺困睡,忽有人叩門聲,急起而問之,乃樂營將催督之,非敢怠忽,謹以實告’。子瞻亦恕之。坐中倅車,屬意于蘭,見其晚來,恚恨未已,責之曰:‘必有他事,以此晚至。’秀蘭力辯,不能止倅之怒。是時,榴花盛開,秀蘭以一枝藉手告倅,其怒愈甚。秀蘭收淚無言。子瞻作《賀新涼》以解之,其怒始息。其詞曰:……子瞻之作,皆紀目前事,蓋取其沐浴新涼,曲名《賀新涼》也。後人不知之,誤爲《賀新郎》,蓋不得子瞻之意也。子瞻真所謂風流太守也,豈可與俗吏同日語哉!苕溪漁隱曰:野哉,楊湜之言,真可入《笑林》!東坡此詞,冠絶古今,託意高遠,寧爲一娼而發耶?‘帘外誰來推繡户,枉教人夢斷瑶臺曲。又却是,風敲竹’,用古詩‘捲帘風動竹,疑是故人來’之意(李益《竹窗聞風寄苗發、司空曙》:“開門復動竹,疑是故人來。”),今乃云‘忽有人叩門聲,急起而問之,乃樂營將催督’,此可笑者一也。‘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蘂都盡,伴君幽獨。穠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蓋初夏之時,千花事退,榴花獨芳,因以中(申)寫幽閨之情,今乃云‘是時榴花盛開,秀蘭以一枝藉手告倅,其怒愈甚’,此可笑者二也。此詞腔調寄《賀新郎》,乃古曲名也,今乃云:‘取其沐浴新涼,曲名《賀新涼》,後人不知之,誤爲《賀新郎》。’此可笑者三也。《詞話》中可笑者甚衆,姑舉其尤者。第東坡此詞,深爲不幸,横遭點污,吾不可無一言雪其恥。”

《艇齋詩話》:“東坡《賀新郎》在杭州萬頃寺作。寺有榴花樹,故詞中云石榴。又是日有歌者晝寢,故詞中云:‘漸困倚孤眠清熟’。”

《草堂詩餘正集》卷六:“凡作詞或具深衷,或即時事,工與不工,則作手之本色,自莫可掩。《賀新涼》一解,苕溪正之誠然,而爲秀蘭非爲秀蘭,不必論也。兩家紛然,子瞻在泉,不笑其多事耶?”

《耆舊續聞》卷二記陸辰州子逸“嘗于晁以道家見東坡(此詞)真蹟。晁氏云:‘東坡有妾名朝雲、榴花。朝雲死于嶺外……惟榴花獨存,故其詞多及之。觀‘浮花浪蘂都盡,伴君幽獨’,可見其意矣”。又云:“曩見陸辰州,語余以《賀新郎》詞用榴花事,乃妾名也。退而書其語,今十年矣,亦未嘗深考。近觀顧景藩續注,因悟東坡詞中用‘白團扇’、‘瑶臺曲’,皆侍妾故事。按晉中書令王珉好執白圑扇,婢作《白團扇歌》以贈珉。又《唐逸史》許澶暴卒復寤,作詩云:‘曉入瑶臺露氣清,坐中惟見許飛瓊。塵心未盡俗緣重,千里下山空月明。’復寢,驚起,改第二句云:‘昨日夢到瑶池,飛瓊令改之,云:不欲世間知我也。’按《漢武帝内傳》所載董雙成、許飛瓊,皆西王母侍兒。東坡用此事,乃知陸辰州得榴花之事于晁氏爲不妄也。《本事詞》載榴花事極鄙俚,誠爲妄誕。”按,蘇軾《朝雲詩·序》云:“予家有數妾,四五年相繼辭去,獨朝雲者隨予南遷。”則南遷時并無“榴花”其人相隨,陳鵠所述亦不足據。《項氏家説》卷八則謂此詞“興寄最深,有《離騷經》之遺法,蓋以興君臣遇合之難”云云,亦嫌穿鑿。

如夢令二首[1]

爲向東坡傳語[2],人在玉堂深處[3]。别後有誰來?雪壓小橋無路。歸去,歸去,江上一犁春雨[4]。

[1]一本題下有注云:“寄黄州楊使君二首,公時在翰苑。”約作于元祐二年至三年間(一〇八七至一〇八八),時蘇軾官翰林學士、知制誥兼侍讀學士。

[2]此首一本有題作《有寄》。《永樂大典》卷一萬四千三百八十一,此首誤作張先詞。

[3]玉堂:翰林院。

[4]一犁春雨:謂雨量適中,恰宜犁地春耕。俞成《螢雪叢説》卷上《詩隨景物下語》條:“杜詩‘丹霞一縷輕’,《漁父詞》‘繭縷一鈎輕’,胡少汲詩‘隋堤煙雨一帆輕’。至若騷人于漁父則曰‘一簑煙雨’,于農夫則曰‘一犁春雨’,于舟子則曰‘一篙春水’,皆曲盡形容之妙也。”

手種堂前桃李[5],無限緑陰青子。簾外百舌兒,驚起五更春睡。居士,居士,莫忘小橋流水[6]。

[5]此首一本有題作《春思》。堂,指東坡雪堂。

[6]此首前四句回憶居住雪堂時的生活情景;結兩句自呼其號,表示眷戀黄州之情,并照應寄贈題意。

八聲甘州

寄參寥子[1]

有情風萬里捲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2],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3]。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4]。約它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爲我沾衣[5]。

[1]元祐六年(一〇九一)作。《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九:“其詞(即本篇)石刻後東坡自題云‘元祐六年三月六日’。余以《東坡先生年譜》考之,元祐四年知杭州,六年召爲翰林學士承旨,則長短句蓋此時作也。”蘇軾《參寥泉銘叙》:“其後七年(即元祐四年),予出守錢塘,參寥子在焉。明年,卜智果精舍居之。又明年,新居成,而予以寒食去郡。”此詞當是臨離杭州時寫給參寥的。前《予去杭十六年而復來,留二年而去。……》詩亦作于同一天(元祐六年三月六日)。傅榦注本題下尚有“時在巽亭”四字。巽亭,在杭州東南。《乾道臨安志》卷二:“南園巽亭,慶曆三年郡守蔣堂于舊治之東南建巽亭,以對江山之勝。”蘇舜欽《杭州巽亭》:“公自登臨闢草萊,赫然危構壓崔嵬。涼翻簾幌潮聲過,清入琴尊雨氣來。”蘇軾《次韻詹適宣德小飲巽亭》:“濤雷殷白晝。”是此亭能觀潮,與本篇起句相合。但王文誥《蘇詩總案》卷四十一謂本篇作于紹聖四年;《蓼園詞選》又謂“此詞不過嘆其久于杭州,未蒙内召耳。次闋見人地相得,便欲訂終焉之意,未免有激之言,然語意自爾豪宕”。則在未“内召”之前。似于作時均未深考。參寥子,即僧道潛,見前《百步洪》詩注。

[2]西興:見前《望海樓晚景五絶》詩注。

[3]俯仰句:王羲之《蘭亭集序》:“向之所欣,俛仰之間,已爲陳迹。”

[4]算詩人幾句:《白雨齋詞話》卷八評云:“寄伊郁于豪宕,坡老所以爲高。”

[5]約它年幾句:《晉書·謝安傳》:謝安雖爲大臣,“然東山之志始末不渝,每形于言色”。出鎮廣陵,病危還京,過西州門時,“自以本志不遂,深自慨失”。他死後,其外甥羊曇一次醉中過西州門,回憶往事,“悲感不已,以馬策扣扇,誦曹子建詩曰:‘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慟哭而去”。此以謝、羊事爲喻,表達日後退隱杭州的夙願,并盼實現,以免知己抱憾。

【評箋】 《草堂詩餘正集》卷四:“伸紙書去,亭亭無染青蓮出池。”

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突兀雪山,卷地而來,真似泉(錢)塘江上看潮時,添得此老胸中數萬甲兵,是何氣象雄且傑!妙在無一字豪宕,無一語險怪,又出以閒逸感喟之情,所謂骨重神寒,不食人間煙火氣者。詞境至此,觀止矣!”又云:“雲錦成章,天衣無縫,是作從至情流出,不假熨貼之工。”

木蘭花令

次歐公西湖韻[1]

霜餘已失長淮闊,空聽潺潺清潁咽[2]。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3]。 草頭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還二八[4]。與予同是識翁人,唯有西湖波底月[5]。

[1]元祐六年(一〇九一)八月,蘇軾移知潁州。詞即作于其時。歐陽修《木蘭花令》(一本作《玉樓春》)原唱如下:“西湖南北煙波闊。風裏絲簧聲韻咽。舞餘裙帶緑雙垂,酒入香顋紅一抹。 杯深不覺琉璃滑。貪看六么花十八。明朝車馬各西東,惆悵畫橋風與月。”

[2]霜餘二句:秋天淮河、潁水水落清淺,或其江面縮小,或其流聲轉低。

[3]四十三年:歐陽修于皇祐元年(一〇四九)知潁州,作《木蘭花令》詞,至此時正四十三年。

[4]三五句:指十五、十六夜的月亮。謝靈運《怨曉月賦》:“昨三五兮既滿,今二八兮將缺”,亦嘆時光流逝。

[5]西湖:指潁州西湖。《王直方詩話》:“杭州有西湖,而潁亦有西湖,皆爲游賞之勝,而東坡連守二州。……東坡到潁,有《謝執政啓》亦云:‘入參兩禁,每玷北扉之榮;出典二邦,輒爲西湖之長。’”後貶惠州,有豐湖,亦名西湖。(參看《梁谿漫志》卷七“三處西湖”條)

【評箋】 《草堂詩餘續集》卷下:“一片性靈,絶去筆墨畦逕。”

蝶戀花[1]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緑水人家繞[2]。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3]! 牆裏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却被無情惱[4]。

[1]題一作《春景》。

[2]繞:一作曉。《草堂詩餘正集》卷二:“有燕子句,合用‘繞’字,若‘曉’字,少着落。”俞彦《爰園詞話》:“古人好詞即一字未易彈,亦未易改。子瞻‘緑水人家繞’,别本‘繞’作‘曉’,爲古今詞話所賞。愚謂‘繞’字雖平,然是實境;‘曉’字無皈着,試通詠全章便見。”馮金伯《詞苑萃編》卷二十一亦主此説,是。主張‘曉’字者亦有,如《詩人玉屑》卷二十一引《詞話》云:“予得(此詞)真本于友人處,‘緑水人家繞’作‘緑水人家曉’。……而‘繞’與‘曉’自霄壤也。”

[3]天涯句:謂春光已晚,芳草長遍天涯。淮南小山《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

[4]多情句:《詩人玉屑》卷二十一引《詞話》:“蓋行人多情,佳人無情耳,此二字極有理趣。”(《草堂詩餘正集》卷二亦引)

【評箋】 王士禛《花草蒙拾》:“‘枝上柳綿’,恐屯田(柳永)緣情綺靡,未必能過。孰謂坡但解作‘大江東去’耶?髯直是軼倫絶羣。”

先著《詞潔》卷二:“坡公于有韻之言,多筆走不守之憾。後半手滑,遂不能自由,少一停思,必無此失。”

《草堂詩餘正集》卷二:“枝上二句,斷送朝雲;一聲何滿子,腸斷李延年,正若是耳。”

《蓼園詞選》:“柳綿自是佳句,而次闋尤爲奇情四溢也。”

【附録】

《歷代詩餘》卷一一五引《冷齋夜話》(《叢書集成》本《冷齋夜話》無此條):“東坡《蝶戀花》詞云:‘花褪殘紅青杏小……’東坡渡海(按,朝雲死于惠州,應云渡嶺),惟朝雲王氏隨行,日誦‘枝上柳綿’二句,爲之流淚。病極,猶不釋口。東坡作《西江月》悼之。”(又見《西湖游覽志餘》卷十六)

《詞林紀事》卷五引《林下詞談》:“子瞻在惠州,與朝雲閑坐。時青女初至(指秋霜初降),落木蕭蕭,淒然有悲秋之意。命朝雲把大白,唱‘花褪殘紅’。朝雲歌喉將囀,涙滿衣襟。子瞻詰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政悲秋,而汝又傷春矣。’遂罷。朝雲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終身不復聽此詞。”(又見《瑯環記》卷中、《青泥蓮花記》卷十引)

《詞苑萃編》卷十一引《東坡集》:“東坡制《蝶戀花》詞”,“常令朝雲歌之。雲唱至‘柳綿’句,輒爲掩抑惆悵,如不自勝。坡問之,曰:‘妾所不能竟者,“天涯何處無芳草”句也。’”

以上記載,真僞難辨,果如所述,則此詞當作于貶居惠州時期,甚或更早。姑置于此。

西江月[1]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緑毛幺鳳[2]。 素面常嫌粉涴[3],洗粧不褪唇紅[4]。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5]。

[1]一本有題作《梅》,或作《梅花》。王文誥《蘇詩總案》卷四十:紹聖三年(一〇九六)“十月,梅開,作《西江月》詞。”詳見〔附録〕。

[2]倒掛句:蘇軾《再用前韻》(前韻指《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有“緑衣倒挂扶桑暾”句,作者自注:“嶺南珍禽有倒挂子,緑毛,紅喙,如鸚鵡而小,自東海來,非塵埃中物。”莊綽《鷄肋編》卷下:“東坡在惠州,作梅詞云:‘玉骨那愁煙瘴……’廣南有緑羽丹觜禽,其大如雀,狀類鸚鵡,棲集皆倒懸于枝上,土人呼爲‘倒挂子’。而梅花葉四周皆紅,故有洗妝之句。二事皆北人所未知者。”又見朱彧《萍洲可談》卷二、沈雄《古今詞話·詞品》卷下。

[3]素面句:樂史《太真外傳》卷上:封“三姨爲虢國夫人”,“虢國不施粧粉,自衒美豔,常素面朝天。時杜甫有詩云:‘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馬入宫門。却嫌脂粉涴顔色,淡掃娥眉朝至尊。’”

[4]唇紅:《冷齋夜話》卷十:“嶺外梅花,與中國異。其花幾類桃花之色,而唇紅香著。”并舉蘇詞此句爲例。

[5]梨花同夢:蘇軾自注:“詩人王昌齡,夢中作梅花詩。”洪皓《江梅引·訪寒梅》“夢吟來”句自注:“王昌齡夢中作梅花詩。”《高齋詩話》:“王昌齡《梅詩》云:‘落落寞寞路不分,夢中唤作梨花雲。’方知東坡引用此詩也。”《野客叢書》卷六《東坡梅詞》條引《高齋詩話》此説,并補充云:“‘夢雲’又有榴花一事,柳子厚《海石榴》詩曰:‘月寒空階曙,幽夢綵雲生。’”張邦基《墨莊漫録》卷六:“東坡作梅花詞云:‘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注云:唐王建有‘夢看梨花雲’詩。予求王建詩,行世甚少,唯印行本一卷,乃無此篇。後得之于晏元獻《類要》中。後又得建全集七卷,乃得全篇。題云《夢看梨花雲歌》:‘薄薄落落霧不分,夢中唤作梨花雲。……’或誤傳爲王昌齡,非也。”龔頤正《芥隱筆記》中《東坡西江月》條亦云:“東坡梅詞‘不與梨花同夢’,蓋用王建‘夢中梨花雲’詩。”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説應是王昌齡詩,“王昌齡‘夢中唤作梨花雪’詩誤以爲王建”。查《全唐詩》中王昌齡、王建詩,均無此詩。

【評箋】 楊慎《詞品》卷二《梅詞》條:“古今梅詞,以坡仙緑毛幺鳳爲第一。”

【附録一】

《歷代詩餘》卷一一五引《冷齋夜話》(《叢書集成》本《冷齋夜話》無此條):“東坡《蝶戀花》詞云:‘花褪殘紅青杏小……’東坡渡海,惟朝雲王氏隨行,日誦‘枝上柳綿’二句,爲之流淚。病極,猶不釋口。東坡作《西江月》悼之。”(又見《西湖游覽志餘》卷十六)《冷齋夜話》卷一云:“又作梅花詞曰‘玉骨那愁瘴霧’者,其寓意爲朝雲作也。”

《耆舊續聞》卷二謂聞陸辰州子逸言,陸嘗于晁以道家,見東坡真蹟,晁氏云:“東坡有妾名曰朝雲、榴花。朝雲死于嶺外,東坡嘗作《西江月》一闋,寓意于梅,所謂‘高情已逐曉雲空’是也。”

《甕牖閒評》卷五:“此二詞(指秦觀《南歌子·靄靄迷春態》及蘇軾本篇)皆朝雲死後作,其間言語亦可見。而《藝苑雌黄》乃云‘《南歌子》者,東坡令朝雲就少游乞之,《西江月》者,東坡作之以贈焉’,恐非也。”

《野客叢書》卷六《東坡梅詞》條:“東坡在惠州,有梅詞《西江月》,末云‘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蓋悼朝雲而作。”

【附録二】

《王直方詩話》:“(晁)以道云:‘初見東坡詞云:“素面常嫌粉涴,洗粧不退唇紅”,便知此老須過海。’余問何耶?以道曰:‘只爲古今人不曾道到此,須罰教遠去。’”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一引《王直方詩話》此語後駁云:“此言鄙俚,近于忌人之長,幸人之禍,直方無識,載之《詩話》,寧不畏人之譏誚乎?”

《野客叢書》卷六《東坡梅詞》條又爲晁以道辯護云:“僕謂晁以道此言,非忌人之長,幸人之禍也。蓋以坡公道人所不能到之妙,奪天地造化之巧,故有謫罰之語。直方所載,當有所自;而漁隱至以無識譏之,是不思之過也。”

減字木蘭花

己卯儋耳《春詞》[1]

春牛春杖[2],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3],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捲起楊花似雪花[4]。

[1]題一作《立春》。元符二年(一〇九九,己卯)立春日作。

[2]春牛春杖:古時習俗,立春日“立青幡,施土牛耕人於門外,以示兆民,至立夏”(《後漢書·禮儀志上》)。春牛即泥牛;春杖指耕夫持犁杖侍立。青幡即下文的“春幡”,指旗幟。

[3]春勝:古有剪紙以迎春的習俗,又稱剪勝、綵勝,剪成圖案或文字。蘇軾《浣溪沙》(雪頷霜髯不自驚):“更將翦綵發春茶。”

[4]捲起句:海南地暖,立春日已見楊花。

文選

刑賞忠厚之至論[1]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咏歌嗟嘆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2];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故其吁俞之聲[3],歡忻慘戚,見于虞夏商周之書。

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4]。其言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傳》曰:“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謹刑也[5]。”

當堯之時,皋陶爲士[6]。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7]。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四岳曰:“鯀可用[8]!”堯曰:“不可!鯀方命圮族[9]。”既而曰:“試之!”何堯之不聽皋陶之殺人,而從四岳之用鯀也?然則聖人之意,蓋亦可見矣。《書》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10]。”嗚呼!盡之矣!

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爲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于忍人[11]。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古者賞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鋸。賞以爵禄,是賞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12]。刑以刀鋸,是刑之威施于刀鋸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鋸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禄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則舉而歸之于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于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君子如怒,亂庶遄沮[13]。”夫君子之已亂,豈有異術哉?制其喜怒[14],而不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因其褒貶之義,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15]!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九。嘉祐二年(一〇五七)作。蘇轍《東坡先生墓誌銘》:“嘉祐二年,歐陽文忠公考試禮部進士,疾時文之詭異,思有以救之。梅聖俞時與其事,得公《論刑賞》,以示文忠。文忠驚喜,以爲異人。欲以冠多士,疑曾子固所爲。子固,文忠門下士也,乃置公第二。復以‘春秋對義’居第一,殿試中乙科。以書謝諸公。文忠見之,以書語聖俞曰:‘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士聞者始譁不厭,久乃信伏。”蘇軾《太息送秦少章》亦云:“昔吾舉進士,試于禮部,歐陽文忠公見吾文,曰:‘此我輩人也,吾當避之。’”(參看歐陽修《與梅聖俞》、朱弁《風月堂詩話》卷上、《曲洧舊聞》等)

[2]懲創:懲戒。創,懲。

[3]吁:表示不以爲然的嘆聲。 俞:表示贊許、應允的聲音。

[4]吕侯:即甫侯,周穆王時司寇,穆王“用吕侯之言,訓暢夏禹贖刑之法。吕侯稱王之命而布告天下,史録其事作《吕刑》。”(《書·吕刑》孔穎達疏。 祥刑:善于用刑。祥,善。《吕刑》:“王曰:吁,來,有邦有土,告爾祥刑。”孔安國傳曰:“告汝以善用刑之道。”

[5]《傳》曰至謹刑也:《書·大禹謨》“罪疑惟輕,功疑惟重”句孔安國傳云:“刑疑附輕,賞疑從重,忠厚之至。”意謂欲罰有疑,寧可從輕,欲賞有疑,寧可從厚,以見出“忠厚”之旨。

[6]皋陶(yáo):亦作咎繇,舜任爲掌管刑法之官。《書·舜典》:“帝曰:‘皋陶……汝作士,五刑(墨、劓、剕、宫、大辟)有服。’”蘇軾誤爲堯臣。

[7]三:三次。《老學庵筆記》卷八:“東坡先生省試《刑賞忠厚之至論》有云:‘皋陶爲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梅聖俞爲小試官,得之以示歐陽公。公曰:‘此出何書?’聖俞曰:‘何須出處!’公以爲皆偶忘之,然亦大稱嘆。初欲以爲魁,終以此不果。及揭牓,見東坡姓名,始謂聖俞曰:‘此郎必有所據,更恨吾輩不能記耳。’及謁謝,首問之,東坡亦對曰:‘何須出處。’乃與聖俞語合。公賞其豪邁,太息不已。”敖英《緑雪亭雜言》引此,并云:“愚按東坡斯言,非無稽臆斷也。在《文王世子》(按,《禮記》篇名)曰:‘公族有罪,有司讞於公。其死罪,則曰:“某之罪在大辟。”公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公又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三宥不對,走出,致刑于甸人。’即此而觀東坡之意,得非觸類于此乎?”龔頤正《芥隱筆記》中《殺之三宥之三》條則云:“此語蘇蓋宗曹孟德問孔北海:‘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出何典?’答曰:‘以今準古,想當然耳。’一時猝應,亦有據依。”原注:“據《東漢·孔融傳》:融與操書,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不悟,後問出何經典?對曰:‘以今度之,想當然耳。’”楊萬里《誠齋詩話》記歐陽修問蘇軾:“‘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此見何書?’坡曰:‘事在《三國志·孔融傳》注。’歐退而閲之無有。他日再問坡,坡云:‘曹操滅袁紹,以袁熙妻賜其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驚問何經見?融曰:以今日之事觀之,意其如此。堯、皋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歐退而大驚曰:‘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然予嘗思之:《禮記》云:‘獄成,有司告于王,王曰宥之;有司曰在辟,王又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三宥不對,走出,致刑于甸人。’坡雖用孔融意,然亦用《禮記》故事,其稱王謂王三皆然,安知此典故不出堯?”

[8]四岳:四方諸侯之長,實爲四方部落的首領。 鯀(gǔn):帝禹之父,被四岳推舉,奉堯命治水。未成,被舜殺死于羽山。《書·堯典》:“殛鯀于羽山。”

[9]方命圮族:語出《書·堯典》。方命,違命。(一説放棄教命)圮,毁,絶。圮族,殘害同類。

[10]罪疑四句:見《書·大禹謨》。經,常規。

[11]忍人:殘忍之人。

[12]賞以三句:意謂僅以爵禄爲賞,則其作用只局限于爵禄所加的范圍内,而不及其他更廣泛的方面。以下“刑以三句”語意仿此。

[13]《詩》曰幾句:《詩·小雅·巧言》:“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君子如祉,亂庶遄已。”蘇軾所引句序顛倒,意謂君子如喜納賢人之言,怒責讒人之言,則亂事庶幾可止。祉,喜歡。沮,終止。

[14]制:掌握,控制。一作“時”,通“伺”,從旁觀察。

[15]《春秋》之義數句:歸有光《文章指南》:“題意止此,而于結末,復因類以及其餘,謂之推廣法。如蘇子瞻《刑賞忠厚之至論》謂‘《春秋》因褒貶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是也。”

【評箋】 羅大經云:“莊子之文,以無爲有,東坡平生極熟此書,故其爲文駕空行危,惟意所到。其論刑賞也,曰‘殺之,三’等議論,讀者皆知其所欲出,推者莫知其所自來,將無作有,是古今議論之傑然者。”(楊慎選、袁宏道參閲《三蘇文範》卷五引)

楊慎云:“此東坡所作時論也。天才燦然,自不可及。”又云:“每段述事,而斷以婉言警語,且有章調。”(同上)

王世貞云:“此篇只就本旨從疑上全寫其忠厚之至,一意翻作三段,非長公筆力不能如此敷暢。”(同上)

茅坤《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十七:“東坡試論文字,悠揚宛宕,于今場屋中極利者也。”又引唐順之曰:“此文一意翻作數段。”

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東坡集録》卷一:“風氣將開,拔此大才,以奏掃蕩廓清之烈,歐陽公力也。”

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以‘罪疑惟輕,功疑惟重’二語作主,文勢如川雲嶺月,其出不窮。”又云:“以長公之高才,歐文忠之巨眼,而闈中遇合之文,圓熟流美如是,宜後世墨卷不矜高格也。爲之三嘆!”

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八:“東坡自謂文如行雲流水,即應試論可見,學者讀之,用筆自然圓暢。中間‘賞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鋸’一段,議論極有至理。”

【附録】

李廌《師友談記》:“王仲薿承事,字豐甫,相國郇公之子也。昔爲廌言:東坡自蜀應進士舉到省,時郇公以翰林學士知舉,得其論與策二卷稿本,論即《刑賞忠厚之至》也。凡三次起草,雖藁亦結塗注,其慎如此。”

《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九引“潁濱嘗語陳天倪云:亡兄子瞻及第調官,見先伯父,問所以爲政之方。伯父曰:‘如汝作《刑賞忠厚論》。’子瞻曰:‘文章固某所能,然初未嘗學爲政也,奈何?’伯父曰:‘汝在場屋,得一論題時,即有處置,方敢下筆,此文遂佳。爲政亦然。有事入來,見得未破,不要下手,俟了了而後行,無有錯也。’至今以此言爲家法。伯父即提刑涣字文甫者,事見語録”。

上梅直講書[1]

某官執事:某每讀《詩》至《鴟鴞》[2],讀《書》至《君奭》[3],常竊悲周公之不遇。及觀《史》,見孔子厄于陳、蔡之間,而絃歌之聲不絶[4]。顔淵、仲由之徒,相與問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5]’,吾道非耶?吾何爲於此?”顔淵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6]:“回!使爾多財,吾爲爾宰[7]。”夫天下雖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樂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貴,有不如夫子之貧賤。夫以召公之賢,以管、蔡之親[8],而不知其心,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皆天下之賢才,則亦足與樂乎此矣[9]!

軾七、八歲時,始知讀書。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其爲人如古孟軻、韓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從之游,而與之上下其議論[10]。其後益壯,始能讀其文詞,想見其爲人,意其飄然脱去世俗之樂而自樂其樂也。方學爲對偶聲律之文,求升斗之禄,自度無以進見于諸公之間。來京師逾年[11],未嘗窺其門。今年春,天下之士,羣至于禮部[12],執事與歐陽公實親試之,誠不自意,獲在第二。既而聞之人,執事愛其文,以爲有孟軻之風,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爲世俗之文也而取焉。是以在此,非左右爲之先容[13],非親舊爲之請屬,而嚮之十餘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爲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14],有大賢焉而爲其徒,則亦足恃矣!苟其僥一時之幸,從車騎數十人,使閭巷小民聚觀而贊嘆之,亦何以易此樂也!《傳》曰:“不怨天,不尤人[15]”,蓋“優哉游哉,可以卒歲。[16]”執事名滿天下,而位不過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寬厚敦樸而無怨言,此必有所樂乎斯道也。軾願與聞焉!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十一。此爲嘉祐二年(一〇五七)蘇軾中進士後致梅堯臣信。梅時任國子監直講,爲此次考試之編排評定官。

[2]《鴟鴞》:《詩·豳風》篇名。《毛詩序》:“《鴟鴞》,周公救亂也。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爲詩以遺王,名之曰《鴟鴞》焉。”詩託鳥言志,訴説其處境之難。

[3]《君奭》:《書》篇名。《書·君奭》序云:“召公爲保(太保),周公爲師(太師),相成王爲左右。召公不悦,周公作《君奭》。”召公奭誤信周公篡位之流言,周公作此文以自辯,兼以互勉。

[4]《史》:孔子困陳事,見《史記·孔子世家》。

[5]匪兕二句:見《詩·小雅·何草不黄》,言身非野獸却行于曠野。兕,一種野牛。

[6]油然:自然而然貌。(亦作盛興貌)一作“猶然”,温和貌。

[7]宰:掌管。此二句爲戲笑語,以見孔子師徒雖處困境而仍“相樂”。

[8]管、蔡:周公之弟管叔(名鮮)、蔡叔(名度),他們散布周公將要篡位的流言。

[9]以上謂周公雖富貴而不樂,不如孔子之雖貧賤而足樂。金聖嘆云:“空中忽然縱臆而談,劣周公,優孔子,豈不大奇?”(《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十四)吴楚材等云:“雙收周公、孔子,暗以孔子比歐梅,以其徒自比,意最高而自處亦高。”(《古文觀止》卷十一)

[10]上下:原義增減,此謂互相討論,或發揮,或商榷。

[11]來京師:蘇軾于嘉祐元年五月抵京師(開封);九月參加舉人考試,獲中;次年春再參加進士考試。

[12]禮部:《資治通鑑》卷二一四:“舊制,考功員外郎掌試貢舉人。……(開元二十四年)三月,壬辰,敕自今委禮部侍郎試貢舉人。”(又見《唐摭言》卷一《進士歸禮部》條)宋朝亦承此制。

[13]左右:指歐、梅身邊親近之人。下“先容”,先爲推薦、關説。

[14]不可以徒貧賤:不可徒然安于一般庸碌的貧賤處境。應上“貧賤而足樂”。

[15]《傳》曰數句:見《論語·憲問》:“子曰:‘不怨天,不尤人。’”

[16]優哉游哉二句:《左傳·襄公二十一年》引“《詩》曰:‘優哉游哉,聊以卒歲!’”(按,今《詩·小雅·采菽》僅“優哉游哉”一句)

【評箋】 楊慎選、袁宏道參閲《三蘇文範》卷十三引楊慎云:“此書叙士遇知己之樂,遂首援周公有蔡管之流言,召公之不悦,乃不能相知,以形容其樂,而自比于聖門之徒。”又眉批(疑袁宏道語)云:“此書本叙遇知己之樂,末復以樂乎斯道爲梅公頌,通篇不脱一樂字貫串,意高詞健。”

唐順之《文編》卷四十九:“以樂字相唤應。”

茅坤《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九:“文瀟洒而入思少吃緊。”

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九:“先將聖賢師友相樂立案,因説己遇知梅公之樂,且欲聞梅公之所以樂乎斯道者,最占地步,最有文情。”

金聖嘆《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十四:“文態如天際白雲,飄然從風,自成卷舒。人固不知其胡爲而然,雲亦不自知其所以然。”

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三:“見富貴不足重,而師友以道相樂,乃人間之至樂也。周公孔顔,憑空發論;以下層次照應,空靈飄洒。東坡文之以韻勝者。”

教戰守策[1]

夫當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於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其患不見於今,而將見於他日。今不爲之計,其後將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2],是故天下雖平,不敢忘戰。秋冬之隙,致民田獵以講武[3],教之以進退坐作之方[4];使其耳目習於鐘鼓旌旗之間而不亂,使其心志安於斬刈殺伐之際而不懾。是以雖有盜賊之變,而民不至於驚潰。及至後世,用迂儒之議,以去兵爲王者之盛節[5],天下既定,則卷甲而藏之。數十年之後,甲兵頓弊[6],而人民日以安於佚樂;卒有盜賊之警[7],則相與恐懼訛言,不戰而走。開元、天寶之際,天下豈不大治?惟其民安於太平之樂,豢於遊戲酒食之間,其剛心勇氣,消耗鈍眊[8],痿蹶而不復振[9]。是以區區之禄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獸奔鳥竄,乞爲囚虜之不暇[10];天下分裂,而唐室固以微矣。

蓋嘗試論之:天下之勢,譬如一身。王公貴人所以養其身者,豈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於多疾[11]。至於農夫小民,終歲勤苦而未嘗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風雨霜露寒暑之變,此疾之所由生也。農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窮冬暴露,其筋骸之所衝犯,肌膚之所浸漬,輕霜露而狎風雨,是故寒暑不能爲之毒。今王公貴人處於重屋之下[12],出則乘輿,風則襲裘[13],雨則御蓋,凡所以慮患之具莫不備至;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小不如意,則寒暑入之矣。是故善養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勞,步趨動作,使其四體狃於寒暑之變;然後可以剛健强力,涉險而不傷[14]。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驕惰脆弱,如婦人孺子,不出於閨門。論戰鬭之事,則縮頸而股慄;聞盜賊之名,則掩耳而不願聽。而士大夫亦未嘗言兵,以爲生事擾民,漸不可長[15]:此不亦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歟?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見四方之無事,則以爲變故無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國家所以奉西、北之虜者,歲以百萬計[16]。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無厭,此其勢必至於戰。戰者,必然之勢也,不先於我,則先於彼,不出於西,則出於北;所不可知者,有遲速遠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苟不免於用兵,而用之不以漸,使民於安樂無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17],則其爲患必有不測。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臣所謂大患也。

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講習兵法;庶人之在官者[18],教以行陣之節;役民之司盜者[19],授以擊刺之術。每歲終則聚於郡府,如古都試之法[20],有勝負,有賞罰;而行之既久,則又以軍法從事。然議者必以爲無故而動民,又撓以軍法[21],則民將不安;而臣以爲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則其一旦將以不教之民而驅之戰;夫無故而動民,雖有小恐,然孰與夫一旦之危哉[22]?

今天下屯聚之兵,驕豪而多怨,陵壓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23]?此其心以爲天下之知戰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習於兵,彼知有所敵,則固己破其姦謀而折其驕氣。利害之際,豈不亦甚明歟?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十七。嘉祐六年(一〇六一)蘇軾應“制科”,作《進策》二十五篇(包括《策略》五篇、《策别》十七篇、《策斷》三篇),本文爲《策别》中《安萬民》之五。原題無“策”字,據通行選本加。蘇軾《辯試館職策問札子》云:“臣昔于仁宗朝舉制科所進策論……大抵皆勸仁宗勵精庶政,督察百官,果斷而力行也”,是爲這組策論的主旨。

[2]先王:指三代(夏商周)時期的帝王。

[3]秋冬之隙二句:古時秋冬農閒時節,招民練武。《周禮·夏官·大司馬》:“中秋,教治兵,如振旅之陳。”“中冬,教大閲”。

[4]教之句:《周禮·夏官·大司馬》:“以教坐(跪下)作(起立)、進退、疾徐、疏數之節。”鄭玄注:“習戰法。”

[5]盛節:美盛的法度。

[6]頓:通“鈍”,不鋒利。

[7]卒:同“猝”。

[8]鈍眊(mào):動作遲鈍,視物模糊。

[9]痿(wěi蹶):委縮殭仆。

[10]四方之民三句:《資治通鑑》卷二百十七: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安禄山“反于范陽”,“時海内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識兵革,猝聞范陽兵起,遠近震駭。河北皆禄山統内,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守令或開門出迎,或棄城竄匿,或爲所擒戮,無敢拒之者”。

[11]平居:平日。

[12]重(chóng)屋:《周禮·冬官·考工記·匠人》:“殷人重屋”。指重檐之屋,亦可解爲層疊之屋。

[13]襲:重衣,加穿衣服。

[14]“天下之勢,譬如一身”一段:明鄭之惠《蘇長公合作》卷五引錢文登曰:“以譬喻爲正論。”又引李九我曰:“此段以養身喻治國,明悉婉至,神流詞王(旺),如叠嶂層巒,種種争麗。”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二評“農夫小民,盛夏力作”一段云:“樂天詩,東坡文,雖庸夫婦竪讀之亦當首肯,此種是也。”

[15]漸不可長:露出擾民的苗頭不能讓它發展。

[16]今國家句:西、北之虜,指西夏和遼國(契丹族)。宋真宗景德元年,與契丹訂澶淵之盟,歲輸“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宋仁宗慶曆二年,又“歲增銀、絹各十萬匹、兩”(《宋史紀事本末》卷二十一)。慶曆四年,歲輸西夏“銀、綺、絹、茶二十五萬五千”(同上卷三十)。此言“百萬”,係約數。

[17]出身:投身。下“死地”,危地,指戰場。

[18]庶人之在官者:在官府服役的一般平民。

[19]役民之司盜者:從民間抽調來負責捕盜的差役。

[20]古都試之法:《漢書·韓延壽傳》載韓爲東郡太守時,行都試之法:“及都試講武,設斧鉞旌旗,習射御之事。”都,郡府所在地;試,指演習武事。

[21]撓:困擾。一作“悚”。

[22]一旦之危:指上句“一旦將以不教之民而驅之戰”的危險。

[23]邀:要挾。

【評箋】 李覯云:“二十五策,霆轟風飛,震伏天下。”(《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十五引)

王守仁云:“宋嘉祐間,海内狃于晏安,而恥言兵。長公預知北狩事,故發此議論。”(《三蘇文範》卷九引)

宗臣云:“此篇文字絶好,詞意之玲瓏,神髓之融液,勢態之翩躚,各臻其妙。”(同上。《蘇長公合作》卷五引此,作吕雅山語。)

唐文獻云:“坡翁此策,説破宋室膏肓之病,其後靖康之禍,如逆睹其事者,信乎有用之言也。至其文閎衍浩大,尤不可及。”(同上。《蘇長公合作》卷五引此,作錢文登語。)

王槐野云:“通篇是大文字,一筆寫成,不加點竄。”(《蘇長公合作》卷五引)

李贄云:“北狩之事,公已看見,時不用公,可奈之何?”(同上)

陳繼儒云:“見析懸鏡,機沛湧泉。至于兵弱必亡,暗指宋家時事。而語語警策,可垂不朽之文。”(同上)

《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二:“只是安不忘危意,一用引喻,便覺切理厭情。中一段,可悟却疾,可悟防亂。”

留侯論[1]

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2]。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鬭,此不足爲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3],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4],而其志甚遠也。

夫子房受書于圯上之老人也[5],其事甚怪[6];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爲鬼物[7],亦已過矣。且其意不在書[8]。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其平居無罪夷滅者,不可勝數,雖有賁、育[9],無所復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末可乘[10]。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擊之間[11]。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髮,蓋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盜賊,何哉?其身之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爲伊尹、太公之謀[12],而特出于荆軻、聶政之計[13],以僥倖于不死,此固圯上之老人所爲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14],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後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莊王伐鄭,鄭伯肉袒牽羊以逆,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15]。勾踐之困于會稽,而歸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16]。且夫有報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剛也。夫老人者,以爲子房才有餘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鋭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何則?非有平生之素[17],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間,而命以僕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帝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

觀夫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18]。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怒,見于詞色,由此觀之,猶有剛强不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19]?

太史公疑子房以爲魁梧奇偉,而其狀貌乃是婦人女子,不稱其志氣[20],而愚以爲此其所以爲子房歟[21]!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七。嘉祐六年(一〇六一)蘇軾應“制科”時所上《進論》之一。張良(?——前一八六),字子房,輔助劉邦滅秦、破項羽,建立漢朝,封于留(今江蘇沛縣東南),稱留侯。見《史記·留侯世家》。

[2]節:節操、操守。

[3]卒:通“猝”。

[4]挾持:指抱負。

[5]受書:原作授書,據别本改。 圯上老人:指黄石公。《史記·留侯世家》:“良嘗閒從容步游下邳(今江蘇睢寧北)圯上(橋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愕)然,欲毆之。爲其老,彊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爲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父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與我會此。’”但張良前兩次均遲到,受老人責備,第三次提前于半夜等在橋上,老人大喜,送他一部《太公兵法》,“讀此則爲王者師矣”。

[6]其事甚怪:《史記·留侯世家》謂圯上老人即黄石化身,其記圯上老人對張良云:“(後)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黄石即我矣。”“太史公曰:‘學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指精怪)。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亦可怪矣。’”

[7]以爲鬼物:王充《論衡·自然》:“或曰……張良游泗水之上,遇黄石公,授太公書。蓋天佐漢誅秦,故命令神石爲鬼書授人。”又曰:“黄石授書,亦漢且興之象也。妖氣爲鬼,鬼象人形,自然之道,非或爲之也。”

[8]且其意不在書:吕祖謙《古文關鍵》卷二:“立一句斡旋。”茅坤《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十四:“空中下拳。”金聖嘆《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十四:“至此别作深筆發議,此一句乃一篇之頭也。”又總評云:“此文得意在‘且其意不在書’一句起,掀翻盡變,如廣陵秋濤之排空而起也。”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一:“‘其意不在書’一語,空際掀翻,如海上潮來,銀山蹴起。”汪武曹曰:“撇開授書一句,即起警戒意,翻盡舊案,若不撇開授書,則前授書句便無着落。”(《唐宋文舉要》甲編卷八引)

[9]賁(bēn)、育:孟賁、夏育,傳説中古代勇士。

[10]而其末可乘:别本作“而其勢未可乘”。

[11]子房不忍數句:《史記·留侯世家》:張良原係韓國貴族,韓亡後,“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爲韓報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得力士,爲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游,良與客狙擊秦皇帝博浪沙中(今河南原陽東南),誤中副車。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爲張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12]伊尹:名伊,尹是官名(一説名摯),商朝開國功臣。〔太公〕吕尚(太公望),周朝開國功臣。

[13]荆軻句:荆軻爲燕太子丹謀刺秦王,聶政爲嚴仲子刺殺韓相俠累,事見《史記·刺客列傳》。

[14]鮮腆(tiǎn):無禮、厚顔。下“折”,摧折,侮辱。

[15]楚莊王至遂舍之:《左傳·宣公十二年》載楚莊王攻鄭,“克之,入自皇門,至于逵路(四通八達之大路)。鄭伯(鄭襄公)肉袒牽羊以逆(迎),曰:‘孤不天,不能事君,使君懷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聽!……’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庸可幾(冀,冀幸得其地)乎?’退三十里,而許之平。”又見《史記·楚世家》。三十里爲一舍。

[16]勾踐三句:《左傳·哀公元年》:吴王夫差攻入越國,“越子(勾踐)以甲楯五千,保于會稽(山),使大夫種因吴大宰嚭以行成。……越及吴平。”《國語·越語下》記越與吴議和後,“令大夫種守于國,與范蠡入官(臣隸)于吴,三年而吴人遣之。”臣妾,《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記勾踐派文種去吴求和,“膝行頓首曰:‘君王亡臣勾踐使陪臣種敢告下執事:勾踐請爲臣,妻爲妾。’”此即臣服、投降之意。

[17]非有平生之素:指向來不熟悉。

[18]觀夫高祖三句:唐順之云:“萬派飛流,注在一壑。”(《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十四引)

[19]當淮陰破齊至全之:《史記·淮陰侯列傳》:漢四年,韓信破齊,向劉邦請封“假王”,“當是時,楚方急圍漢王于滎陽,韓信使者至,發書,漢王大怒,駡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來佐我,乃欲自立爲王!’”張良等躡劉邦足,并耳語提醒他不能得罪韓信,“漢王亦悟,因復駡曰:‘大丈夫定諸侯,即爲真王耳,何以假爲!’乃遣張良往立信爲齊王,徵其兵擊楚”。

[20]太史公疑子房三句:《史記·留侯世家》:“太史公曰:‘……余以爲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稱(chèn),相稱,符合。

[21]此其所以爲子房:意謂張良外形柔弱,正是能“忍”的“豪傑之士”的狀貌。

【評箋】 吕祖謙《古文關鍵》卷二:“格製好。”又云:“先説忍與不忍之規模,方説子房受書之事,其意在不忍,此老人所以深惜,命以僕妾之役,使之忍不(小)恥就大謀,故其後輔佐高祖,亦使忍之有成。”又云:“一篇綱目在‘忍’字。”

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三:“能忍不能忍是一篇主意。”又《三蘇文範》卷七引謝枋得云:“主意謂子房本大勇之人,惟少年氣剛,不能涵養忍耐,以就大功名,如用力士提鐵鎚擊始皇之類,皆不能忍;老父之圯下,始命取履納履,與之期五更相會,數怒駡之,正以折其不能忍之氣,教之以能忍也。”

楊慎《三蘇文範》卷七:“東坡文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至其渾浩流轉,曲折變化之妙,則無復可以名狀,而尤長于陳述叙事。留侯一論,其立論超卓如此。”

鄭之惠等《蘇長公合作》卷六:“發得圯上老人意思徹,亦是磨礲千古英雄型範。”又引錢文登云:“一意反覆到底,中間生枝生葉,愈出愈奇。”

歸有光《文章指南》:“作文須尋大頭腦,立得意定,然後遣詞發揮,方是氣象渾成。如韓退之《代張籍與李浙東書》以‘盲’字貫説,蘇子瞻《留侯論》以‘忍’字貫説是也。”

茅坤《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十四:“此文只是一意反覆,滾滾議論。然子瞻胸中見解,亦本黄老來也。”又引王慎中云:“此文若斷若續,變幻不覊,曲盡文家操縱之妙。”

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録·東坡集録》卷二:“博浪沙擊秦,一事也;圯橋進履,又一事也。于絶不相蒙處,連而合之,可以開拓萬古之心胸。”其《唐宋八大家類選》卷五:“擊秦納履,串兩事如貫珠。”又曰:“子房不能忍,老人教之能忍,子房又教高祖能忍,文至此,真如獨繭抽絲。”

《御選唐宋文醇》卷四十二引清聖祖玄燁云:“以‘忍’字作骨,而出以快筆。豈子瞻胸中先有此一段議論,乃因留侯而發之耶?”

徐乾學等《古文淵鑒》卷五十:“意實翻空,辭皆徵實。讀者信其證據,而不疑其變幻。”

吕留良、吕葆中《晚村精選八大家古文》:“此篇善于用虚,都是將無作有,空中結撰,文情縹緲,千丈游絲。至其引合着實處,亦如雄搏鷙擊。”

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八:“論子房生平以能忍爲高,却從老人授書、橋下取履一節説入,乃是無中生有之法,其大旨則本于《老子》柔勝剛、弱勝强意思,非聖賢正經道理。但古來英雄才略之士,多用此術以制人。”

劉大櫆云:“忽出忽入,忽主忽賓,忽淺忽深,忽斷忽接。而納履一事,止隨文勢帶出,更不正講,尤爲神妙。”(王文濡《評校音注古文辭類纂》卷四引)

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一:“老人教子房以能忍,是正義;子房又教高祖能忍:是餘意。作文必如此推論。”(按,吕祖謙《古文關鍵》卷二評“觀夫高祖之所以勝”句云:“餘意。”清徐樹屏按云:“此亦不可謂之餘意,作此文先有此主張。子房之生,自當爲漢輔,能忍不能忍,豈以子房一身言則爲正意、以相漢祖言則爲餘意耶?”)

齋藤鑾江云:“前冒提出不能忍一語,是探源;後繳言高帝、項籍之能忍不能忍,是餘波。看來能忍不能忍是立論主腦,而中段本論,却形寫影過,不肯復著,此行文巧處。”(石村貞一《纂評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卷六引)

汪武曹云:“一意反覆,説者須曉得逆順法,又須曉得虚實法。‘子房以蓋世之才’一段,從子房説到老人,‘夫老人者’一段,從老人説到子房,此順逆法也。虚實法者,即《高帝篇》荆川所謂藏露也。得此二法,便能一意翻爲兩層。又須曉得急脈緩受法。前‘千金之子’云,此以譬喻爲緩受法也;後引鄭伯、勾踐事,是引古爲緩受法也。且一路皆説子房不能忍,而譬喻及引古,皆是能忍者,乃反正相間法也。又須曉得信手拈來、頭頭是道理。後幅項籍之不能忍,觀起高帝之能忍,而以爲子房教之,又言高帝猶有忿忿不能忍,而非子房不能全之,如此方滾滾不窮。”(同上)

喜雨亭記[1]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書[2];漢武得鼎,以名其年[3];叔孫勝狄,以名其子[4];其喜之大小不齊,其示不忘一也。

余至扶風之明年[5],始治官舍,爲亭于堂之北,而鑿池其南,引流種木,以爲休息之所。是歲之春,雨麥于岐山之陽[6],其占爲有年。既而彌月不雨,民方以爲憂。越三月乙卯乃雨[7],甲子又雨[8],民以爲未足;丁卯大雨[9],三日乃止。官吏相與慶于庭,商賈相與歌于市,農夫相與忭于野,憂者以樂,病者以愈,而吾亭適成。

于是舉酒于亭上以屬客[10],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薦飢[11],獄訟繁興,而盜賊滋熾。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游以樂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遺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游而樂于亭者,皆雨之賜也。其又可忘邪?

既以名亭,又從而歌之。歌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爲襦;使天而雨玉,飢者不得以爲粟。一雨三日,繄誰之力[12]?民曰太守[13],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爲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十八。蘇軾于嘉祐六年十二月到鳳翔簽判任,本篇云“余至扶風之明年”,當作于嘉祐七年(一〇六二)。喜雨亭,在鳳翔府城東北。

[2]周公得禾二句:《尚書·微子之命》:“唐叔得禾,異畝同穎(異株而合爲一個稻頭),獻諸天子。王命唐叔,歸周公于東,作《歸禾》。周公既得命禾,旅(宣揚)天子之命,作《嘉禾》。”

[3]漢武得鼎二句:《史記·孝武本紀》載漢武帝元狩七年夏六月,汾陰巫錦得寶鼎,奏聞,“迎鼎至甘泉”。改年號爲元鼎。

[4]叔孫勝狄二句:《左傳·文公十一年》載狄人侵魯,魯文公使叔孫得臣擊敗狄軍,獲僑如,因“以命(名)宣伯(叔孫得臣之子)”。杜預注:“因名宣伯曰僑如,以旌其功。”

[5]扶風:舊郡名,即指鳳翔府。

[6]雨麥:天上落下麥子。一説播種麥子。

[7]越三月:因乙卯爲三月八日,故“越”作“至”解。

[8]甲子:三月十七日。

[9]丁卯:三月二十日。

[10]屬(zhǔ)客:向客人敬酒。

[11]薦(jiàn)飢:《左傳·僖公十三年》:“冬,晉薦飢。”孔穎達疏引李巡曰:“連歲不熟曰薦。”

[12]繄(yī):語助詞,近“維”字義。

[13]太守:郎曄《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十八注云:“時陳希亮公弼守鳳翔。”王文誥《蘇詩總案》卷四,謂嘉祐八年正月“宋選罷鳳翔任,陳希亮自京東轉運使來代”。則太守應指宋選(字子才,滎陽人)。王説是。

【評箋】 樓昉云:“蟬脱汙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所謂以文爲戲者。”(《三蘇文範》卷十四引)

虞集云:“此篇題小而語大,議論干涉國政民生大體,無一點塵俗氣,自非具眼者未易知也。”(同上。《蘇長公合作》卷一引作姜寶語)

王世貞云:“凡人作文字,須是筆頭上擇(攑)得數百鈞起。此篇與范文正公《岳陽樓記》看來筆力有千鈞重。”(同上。《蘇長公合作》卷一引作茅坤語)又云:“看來東坡此篇文字,胸次洒落,真是半點塵埃不到。”(《蘇長公合作》卷一引)

林次崖云:“説喜雨處,切當人情;末雖似戲,然自太守而歸功天子、造化,亦是實理,非虚美也。”(《蘇長公合作》卷一)

錢文登云:“一反一正,説盡喜雨之情。”(同上)

茅坤《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二十五:“公之文好爲滑稽。”

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録·東坡集録》卷五:“淺製耳。”但其《唐宋八大家類選》卷十二却云:“從亭上看出喜雨意,掩映有情。”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十五:“亭與雨何與,而得以爲名?然太守、天子、造物既俱不與,則即以名亭固宜。此是特特算出以雨名亭妙理,非姑涉筆爲戲論也。”

《御選唐宋文醇》卷四十四:“天固妙萬物而不有者也,軾故曰‘造物不自以爲功,歸之太空也’。雖然,妙萬物而不有,萬物是以大有,人人不自有其善,天下于是大善,而豈區區焉,斤斤焉,飾貌矜情,以諧媚君父,矯誣上天云爾哉?軾斯記也,幾于道矣。而茅坤謂之滑稽,儲欣謂之淺製,洵乎高言不入于衆人之心也。”

凌虚臺記[1]

國于南山之下[2],宜若起居飲食,與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終南;而都邑之麗山者[3],莫近于扶風。以至近求最高,其勢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嘗知有山焉。雖非事之所以損益,而物理有不當然者[4],此凌虚之所爲築也。

方其未築也,太守陳公[5],杖屨逍遥于其下。見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墻外而見其髻也。曰:“是必有異”,使工鑿其前爲方池,以其土築臺,高出于屋之危而止。然後人之至于其上者,怳然不知臺之高,而以爲山之踊躍奮迅而出也。

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爲記。軾復于公曰:“物之廢興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竄伏。方是時,豈知有凌虚臺耶?廢興成毁,相尋于無窮[6];則臺之復爲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嘗試與公登臺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橐泉也[7],其南則漢武之長楊、五柞[8],而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9]。計其一時之盛,宏傑詭麗,堅固而不可動者,豈特百倍于臺而已哉?然而數世之後,欲求其彷彿,而破瓦頽垣,無復存者。既已化爲禾黍荆棘丘墟隴畝矣,而況于此臺歟?夫臺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于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則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10]”既已言于公,退而爲之記。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十八。《蘇詩總案》卷四:嘉祐八年(一〇六三)“陳希亮于後圃築凌虚臺以望南山,屬公爲記,公因以諷之”。

[2]國:郡國,指州地或府地。 南山:即下文終南山,其主峯在陝西西安市南。

[3]麗:附着,靠近。

[4]雖非二句:大意謂太守居所未利用終南山天然景色,雖于人事非有所以損益之處(如有礙於起居之類),然以情理言之(近山而不知觀山),則不當如此。

[5]太守陳公:陳希亮。

[6]相尋于無窮:謂由興及廢、復由廢及興,交互回環,永無窮盡。

[7]祈年、橐(tuó)泉:《漢書·地理志上》“右扶風·雍”下云:“橐泉宫,孝公起;祈年宫,惠公起。”秦穆公墓在此。蘇軾《秦穆公墓》詩(《鳳翔八觀》之一):“橐泉在城東,墓在城中無百步。乃知昔未有此城,秦人以泉識公墓。”《詛楚文》詩序:“秦穆公葬于雍橐泉祈年觀下。”

[8]長楊、五柞:漢宫名,皆在盩厔,長楊宫爲校獵處,五柞宫爲祀神處。

[9]仁壽:宫名,楊素爲隋文帝建,見《隋書·楊素傳》。 九成:《新唐書·地理志一》“鳳翔府扶風郡·麟游”下云:“西五里有九成宫,本隋仁壽宫。”

[10]李塗《文章精義》評結句云:“子瞻《喜雨亭記》結云:‘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是化無爲有。《凌虚臺記》結云:‘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是化有爲無。”

【評箋】 鍾惺云:“後段説理,反不精神。”(《三蘇文範》卷十四引)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十五:“讀之如有許多層節,却只是興成廢毁二段,一寫再寫耳。”

賴山陽云:“此篇自歐公《峴山亭記》、《真州東園記》等立思,而别出一機軸駕上之。子瞻此時二十七八,而波瀾老成如此,宜乎老歐畏之,所謂自今廿餘年後人不復説老夫者,真矣。”(《纂評唐宋八大家讀本》卷七引)

【附録】

關于本篇主旨,前人多謂有譏刺陳希亮之意。邵博《邵氏聞見後録》卷十五:“陳希亮,字公弼,天資剛正人也。嘉祐中知鳳翔府,東坡初擢制科,簽書判官事,吏呼蘇賢良。公弼怒曰:‘府判官,何賢良也。’杖其吏不顧,或謁入不得見。……東坡作府齋醮禱祈諸小文,公弼必塗墨改定數往反。至爲公弼作《凌虚臺記》曰……公弼覽之笑曰:‘吾視蘇明允猶子也,某猶孫子也。平日故不以辭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懼夫滿而不勝也。乃不吾樂邪?’不易一字,亟命刻之石。”(又見《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十八引《遺事别録》)《三蘇文範》卷十四楊慎亦云:“《喜雨亭記》,全是贊太守;《凌虚臺記》,全是譏太守。《喜雨亭》直以天子造化相形,見得有補于民;《凌虚臺》則以秦漢隋唐相形,見得無補于民,而機局則一也。”同書引李贄云:“太難爲太守矣。一篇駡太守文字耳。文亦好,亦可感。”茅坤《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二十五亦云:“蘇公往往有此一段曠達處,却于陳太守少回護。”同書引唐順之云:“此處似少回護。”但有持異議者,如《蘇長公合作》卷二引陳元植云:“登高感慨,寫出傑士風氣,卓老謂駡非也。”鄭之惠《蘇長公合作内外篇》云:“臺方成而所言皆頽廢之景,别是世味外一種文字。若在後世,掾屬敢以此等言論進乎?然文忠當日尚相傳有傲上之謗,甚矣,筆墨之難也。”(後半段文,萬曆本《蘇長公合作》無)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十二云:“登高望遠,人人具有此情。惟公能發諸語言文字耳。‘世有足恃’云云,自是宋人習氣,或云自負所有、揶揄陳太守者,非也。”至沈德潛對儲欣“宋人習氣”之説并致不滿:“發明廢興成毁,湍瀾洄洑,感慨歔欷,後歸于不朽之三,不止作達觀曠識,齊得喪、忘古今也。楊升庵謂是譏太守文,儲在陸又謂是宋人習氣,俱未必然。”(《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三)

祭歐陽文忠公文[1]

嗚呼哀哉!公之生于世,六十有六年。民有父母[2],國有蓍龜[3],斯文有傳[4],學者有師,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爲;譬如大川喬嶽[5],不見其運動,而功利之及於物者,蓋不可以數計而周知。今公之没也,赤子無所仰芘,朝廷無所稽疑,斯文化爲異端,而學者至于用夷[6],君子以爲無爲爲善,而小人沛然自以爲得時;譬如深淵大澤,龍亡而虎逝,則變怪雜出,舞鰌鱓而號狐狸[7]。昔其未用也,天下以爲病[8];而其既用也,則又以爲遲[9];及其釋位而去也,莫不冀其復用[10];至其請老而歸也,莫不惆悵失望[11],而猶庶幾於萬一者,幸公之未衰,孰謂公無復有意於斯世也,奄一去而莫予遺[12]!豈厭世溷濁,絜身而逝乎?將民之無禄[13],而天莫之遺[14]?昔我先君懷寶遁世,非公則莫能致[15],而不肖無狀,因緣出入[16],受教於門下者,十有六年於兹[17]。聞公之喪,義當匍匐往救,而懷禄不去,愧古人以忸怩[18],緘詞千里[19],以寓一哀而已矣!蓋上以爲天下慟,而下以哭其私。嗚呼哀哉!尚享!

[1]録自《東坡七集·前集》卷三十五。熙寧五年(一〇七二)九月,歐陽修死,蘇軾作此文,時任杭州通判。

[2]民有父母:《詩·小雅·南山有臺》:“樂只(哉)君子,民之父母。”此贊美歐陽修做官愛民如子。

[3]蓍龜:蓍草和龜甲,古時用以占卜。此贊美歐陽修政見卓越,爲國决疑定策。

[4]斯文:《論語·子罕》:“天之將喪斯文也。”斯文,原指禮樂制度,此指儒道和文章。〔斯文有傳〕蘇軾《六一居士集序》謂宋開國以來,“斯文終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舊,論卑而氣弱。自歐陽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經學古爲高。”

[5]喬嶽:高山。

[6]赤子四句:分承上面“民有父母”四句。芘,同“庇”。夷,指外來之佛教。歐陽修曾作《本論》三篇,申斥佛教。《六一居士集序》:“歐陽子没十有餘年,士始爲新學,以佛、老之似,亂周、孔之實,識者憂之。”

[7]鰌:同“鰍”,俗稱泥鰍。 鱓:同“鱔”,黄鱔。

[8]昔其未用也以下數句:《蘇長公合作》卷八:“此下凡五轉,波洄曲折,一轉一淚。”

[9]而其既用也二句:嘉祐五年十一月,歐陽修始任樞密副使。六年閏八月,轉參知政事,時已五十五歲。

[10]及其釋位而去也二句:治平四年三月,歐陽修罷參知政事,出知亳州(今安徽亳縣)。

[11]至其請老而歸也二句:熙寧四年六月,歐陽修以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致仕,退居潁州,時年六十五歲。

[12]奄:忽。

[13]將:還是。

[14]天莫之遺:《左傳·哀公十六年》:“孔子卒,公(魯哀公)誄之曰:‘昊天不吊(憐),不憖(願)遺一老。’”

[15]昔我先君二句:蘇洵于嘉祐元年攜蘇軾兄弟入京,曾以所作文二十篇(《宋史·蘇洵傳》作二十二篇)獻歐陽修,歐“大愛其文辭,以爲賈誼、劉向不過也”(《東都事略·蘇洵傳》),薦爲祕書省校書郎。懷寶避世,謂滿腹經綸,避世不用。

[16]因緣:機緣,機會。

[17]十有六年:蘇軾于嘉祐二年(一〇五七)中進士,主考官即歐陽修,至此時正十六年。

[18]忸怩:慚愧。《書·五子之歌》:“顔厚有忸怩。”古人有棄官奔師喪之例。

[19]緘詞:封寄祭文。

【評箋】 樓昉云:“模寫小人情狀,極其底藴,介甫門下觀之,能無怒乎?(按,樓批“學者至于用夷”句云:“此説王介甫。”批“小人沛然自以爲得時”句云:“此説章子厚、吕惠卿輩,下得言語好。”)然歐陽之存亡,其關于否泰消長之運如此,非坡公筆力不能及也。”(《晚村精選八大家古文》引,《三蘇文範》卷十六引此段,作羅洪先語)

楊廷和云:“前二段見歐公之存亡,關係朝廷國家否泰消長之運。第三段倒説轉來,自未用而既用,即釋位而請老,直至于死。第四段知兩世通家之好,却兩句括世道之感,朋友之懷。”(《三蘇文範》卷十六引)

鄭之惠《蘇長公合作》卷八:“善用長句,是太白歌行體。”

《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二十八:“歐陽文忠公知子瞻最深,而子瞻爲此文以祭之,涕入九原矣。”

《晚村精選八大家古文》:“只言世之不可無公,而天不憗遺,以致其哀悼之意,依倣尼父誄,其尊歐陽也至矣。今人爲之,必將稱述道德功勛,何異佛頭着穢?”

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四:“朝無君子,斯文失傳,爲天下慟也;叙兩世見知于公,哭其私也。末語收拾通體,而情韻幽咽,自然惻惻感人。”

王文濡《評校音注古文辭類纂》卷七十四:“大處落墨,勁氣直達,讀之想見古大臣之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