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游行考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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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二日《顺天时报》载有二号大字题目的新闻,题曰“打破羞耻”,其文如下:

“上海十日电云,据目击者谈,日前武汉方面曾举行妇人裸体游行二次,第一次参加者只二名,第二次遂达八名,皆一律裸体,惟自肩部挂薄纱一层,笼罩全身,游行时绝叫‘打破羞耻’之口号,真不异百鬼昼行之世界矣。”

该报又特别做了一篇短评,评论这件事情,其第二节里有这几句话:

明治十七年四壁庵著《忘余录》(Wasure-nokori)亦在“可耻之展览物”一条下有所记录,本拟并《守贞漫稿》别条移译于此,唯恐有坏乱风俗之虞,触犯圣道,故从略。总之这种可笑之事所在多有,人非圣贤,岂能无过,从事于历史研究文明批评者平淡看过,若在壮年凡心未尽之时,至多亦把卷一微笑而已。如忘记了自己,专门指摘人家,甚且造作或利用流言,作攻击的宣传,我们就要请他自省一下。俗语云,人没有活到七十八十,不可便笑人头童齿缺。要我来暴露别人的缺点,实在是不很愉快的事,但我并不想说你也有臭虫所以说我不得,我只是使道貌岩岩的假道学现出真形,在他的《论语》下面也是一本《金瓶梅》罢了。

我并不很相信民众以及游行宣传等事,所以对于裸体游行这件事(假是真有的)我也觉得无聊,公妻我也反对,——我不知道孔教徒所厉声疾呼的公妻到底是怎样一种制度,在这里我只当作杂交(Promiscuity)讲。我相信,假如世界不退到暴民或暴君专制的地步,却还是发达上去,将来更文明的社会里的关于性的事情,将暂离开了尚脱不掉迷信的色彩之道德与法律的管辖,而改由微敏的美感或趣味所指挥。羞耻是性的牵引之一种因子,我以为是不会消灭的,即使因袭的迷信及道德有消灭之一日,(这也还是疑问,)裸体可以算是美,但就是在远的将来也未必为群众所了解,因此这裸体游行的运动除了当作几个思想乖谬的人的一种胡闹以外没有什么意义。我们现在当然以一夫一妻主义为适当的办法,但将来也不能确说不会有若何改变,不过推想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总未必会比现今更坏。杂交的办法,据有些人类学家考证,在上古时代未曾有过,在将来也难有实现的可能,因为人性不倾向于此种方法,(或不免稍速断乎?)至少总不为女性之所赞许,而在脱离经济迫压的时代如无女性的赞许则此办法便难实施。现在那里(倘如实有)盲目地主张及计画实行这不知那里来的所谓公妻者,如不是愚鲁,便是俗恶的人,因为他相信这种制度可以实行。我反对这种俗恶的公妻主义,无论只是理论,或是实际,因此我是很反对卖淫制度的一个人。特别是日本现行的卖淫制度内,有所谓Mawashi(巡回)者,娼妓在一夜中顺次接得多数的客,单在文字上看到,也感到极不愉快的印象。这样的公妻实行,在文明国家却都熟视若无睹,这是什么缘故呢?或者因为中间经过金钱交易,合于资本主义罢,正如展览之纳付八文钱,便可以不算是百鬼昼行了。近来有些日本的士女热心于废娼运动,这是很可喜的事,——一面却还有另一部分人来管敝国的道德风纪,那尤其是可大贺了罢!

我以为那种“目击”之谈多是靠不住的,即使真实,也只是几个谬人的行为,没有多少意思,用不着怎么大惊小怪。但《顺天时报》是日本帝国主义的机关报,以尊皇卫道之精神来训导我国人为职志的,那么苟得发挥他的教化的机会当然要大大利用一下,不管他是红是黑的谣言,所以我倒也不很觉得不对。不过该报记者说裸体游行“真为世界人类开中国从来未有之奇观”,我却有点意见:在中国是否从来未有我不能断定,但在世界人类却是极常见的事。即如在近代日本,直到明治维新的五年(西历一八七一年),就有那一种特别营业,虽然不是裸体游行,也总不相远:Yare-tsuke,Soretsuke的故事,现在的日本人大抵还不会忘记罢?据《守贞漫稿》所记,天保末(一八四一年顷)大坂庙会中有女阴展览,门票每人八文:

展览女阴在大坂唯此(正月初九初十)两日,江户则在两国桥东,终年有之。”

临了,我要声明一句,这武汉的两次——第一次二人,第二次八人——裸体游行完全与我无关;不然说不定会有人去匿名告发,说我是该游行的发起人呢。特此郑重声明!中华民国十六年四月十五日。

“在官仓边野外张席棚,妇女露阴门,观者以竹管吹之。每年照例有两三处。

“上海来电,说是武汉方面竟会有妇人举行裸体游行,美其名曰打破羞耻游行,此真为世界人类开中国从来未有之奇观。”

又案,“唯自肩部挂薄纱一层笼罩全身”,也是“古已有之”的老调儿。在北欧的古书《呃达》(Edda)里有一篇传说,说亚斯劳格(Aslang)受王的试验,叫她到他那里去,须是穿衣而仍是裸体,带着同伴却仍是一个人,吃着东西却仍是空腹;她便散发覆体,牵着狗,嚼着一片蒜叶,到王那里,遂被赏识,立为王后。(见《自己的园地》五〇)又罗伯著《历史之花》(Roger of Wendover,Flowers of History)中也有一条故事,伯爵夫人戈迪娃(Lady Gopa)为康文忒利市民求免重税,伯爵不允,强之再三,始曰,“你可裸体骑马,在众人面前,通过市街,回来之后可以允许。”于是夫人解髻散发,笼罩全身,有如面幕,骑马,后随武士二名,行过市场,除两条白大腿外不为人所见云。故事的结末当然是伯爵钦服,下谕永远蠲免该市苛税。这种有趣虽然是假造的传说可见很是普通,其年寿也很老了,现在不过又来到中国复活起来,正如去年四月“克复北京”后各报上津津乐道的所谓“马惩淫”的新闻一看就可以知道是抄的一节旧小说。自从武汉陷落,该处遂成为神秘古怪的地方,而一般变态性欲的中外男子更特别注意于该处的所谓解放的妇女,种种传说创造传播,满于中外的尊皇卫道的报上,简单地用胡适博士的一句术语来说,武汉妇女变成了箭垛式的英雄(或者迎合他们的意见称作英雌)了。本来照例应该说该游行者解散青丝笼罩玉体才好,但是大家知道她们是“新妇女”,都是剪去头发的,——这一件事早使卫道家痛心疾首寝食不安了很久,那里就会忘记?——没有东西可以盖下来了。她们这班新妇女不是常戴着一块“薄纱”么?那么,拿这个来替代头发,也就可以了。遵照旧来规矩,采用上代材料,加上现今意匠,就造成上好时鲜出品,可以注册认为“新案特许”了。日本新闻记者制造新闻的手段毕竟高强,就是在区区一句话上也有这许多道理可以考究出来,真不愧为东亚之文明先进国也!吾辈迂拙书生,不通世故,对之将愧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