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学士集巻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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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陶安 撰

○记

勖斋记

予友刘彦琬名其读书之室曰勖斋,所以加勉于身心,致力乎学也。《书》曰:“勖哉夫子“,《礼》曰:“勖帅以敬誓师”,醮子㈠谆谆为勖,而况士之力学乎。彦琬学优,非予敢勖,聊诵所闻而告焉。

夫勖合冒力而成文,勉其事,冒犯而为之也。尧舜生知,无假于勖。仲尼生知,自述好学,以勖人学,知者率勉焉。而冒犯其难驯,是以往为圣为贤,危微精一,禹有待于勖也。懋昭胜怠,汤武有待于勖也。克己主敬,颜冉有待于勖也。心自圣矣,自贤矣,不此之由,欲觊学有成功,无之。且阴阳流行,理赋诸物,秘全体于寸心,何其微也。显妙用于万事,何其赜也。学之者茫若望洋,重以气蔀欲梏,恶能识夫光大中正之域,精奥深玄之阃,信矣学之为难哉。畏难而沮其进,将昏怠自弃。苟务于勉,冒犯其难,奋毅而勤励,察之以明,行之以决,孶孶循循,罔有亏间,养性情于静虚,端一以酬酢万变,子焉勖于孝,臣焉勖于忠,言焉勖于诚,行焉勖于愼,触类措诸天下,举无遗理。学固多术,莫切于斯,譬之操干戈而勖其勇,敌虽勍可期于克也。持耒耜而勖其耕,土虽瘠可期于获也。乘舟车而勖其往,地虽逺可期于至也。勖在我尔,在人乎哉?勉之乆斯熟矣,难之终斯易矣。将从容乎道,无所致其力矣。若乃穷纂辑以佐词华之美,稽名物以矜闻见之多,苦心劳力,非勖之要也。

彦琬与予交甚善,别甚乆,假道姑孰,访予道故旧,甚欢。因俾记其斋之扁,而告之如此,尚思所以为勖哉。

旁批:㈠醮子,《礼记昏义》:“父亲醮子而命之迎”。谓尊者对卑者酌酒,卑者尽饮,不需回敬。

方寸堂记

夫宰制乎大者,不于大而于小,天体周匝九十余万里,极居乎中,主其运行,以天视极,能几何哉?在人亦然。七尺之躯所主者心,其方仅寸许,若是其小也。然众理真纯,包容有余,不以方寸之小而或遗。庶务纷糅,酬酢无穷,不以方寸之小而不周。以其统治百骸也则曰天君。以其至妙不测也则曰神舍。以其知觉善应也则曰灵台。《荀子》言:“口耳之间,纔四寸尔”《史》《汉》言:“三寸舌㈠”。累寸至于三四,惟方寸能管摄之,况天下之事不止是而已。使累寸而成尺,积尺而成丈,伸丈而为引,由是加其倍蓰缕缕,极于十百千万,又极而穷天地,亘古今,其所以会之有要者,亦莫外于方寸之小也。惟其小也,易于昏蔽。内私交其町畦,外诱乘其罅隙,扰扰营营,莫知所定。方寸之地,荆榛芜秽。当是时也,无毫厘丝忽之存,何寸之可得哉?故善养心者,操之使不失,正之使不偏。念虑端洁,镜空衡平,全体昭廓,大用流通,于是方寸莹朗,有以宰制乎七尺之躯,何异天之有极乎。

鄱阳儒家余氏以方寸名堂,托余同年友洪仲方来征文,而余同舍友彭伯诚亦俾为之言。窃惟心学自尧舜禹汤文武传之孔子,而曽孟所言尤悉。寥寥数千载,人固知方寸者心之形也,得其旨归者寡矣。逮乎考亭,上接遗绪,其曰“方寸之间,虚灵洞彻,万理咸备”㈡,明夫心之本体也。其曰:“能知所止,则方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㈢,示夫功之所先也。西山真氏继兴,其赞《心经》“谓敛之方寸,太极在躬”,非存乎己者然与?其箴勿斋谓“方寸盎然,无物不春”,非推之物者然与?惟堂之主人周旋登降于兹,游身正大高明之境,则其方寸将内省而无疵,充满本然之量,勿使有方寸乱矣之云可也。余嘉余氏有求于心学也,且重二君之命也,遂为记。

旁批:㈠三寸舌,《史记留侯世家》:“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

㈡引朱子《大学或问》。

㈢同上。

处安堂记

新安故家程伯固以处安名所居之室,托其族人子昭来请记。或引古语安处善为据,但安处善与乐循理对,谓安于处善,安犹夫乐也,变其文曰处,安去本意逺矣。余观《大学》言:“静而后能安”,解者曰谓所处而安,此止善之功也。《孟子》言:“自得之,则居之安㈠”,解者曰所以处之者安。固而不揺,此深造之方也。旨虽不同,均为处之安尔。

自止善之功,言真知所止,则事有定理,心静而弗妄动,随其所处,不择地而皆安。处于闲暇平易之际,身固安也。处于卒遽颠危之顷,身亦安也。处富贵而安,不骄盈以荡其志。处贫贱而安,不窘戚以挠其节。故于应务㈡思虑精审,斯得所止之善矣。自深造之方言,君子进学优游,厌饫黙识,而自得于己,则居处者乃安。未能有得,固无可安之所,急廹而得者,虽有所居,不获所安。惟自然有得,则义理融会,悉有以居之,犹人安于居室。动作食息,咸适所便。眷焉而不离于是,处无不安,可以资深逢原矣。夫学而不能止善,无以尽事理之极,其所重者,在乎处而安也。学而不能深造,无以循进为之序,其所欲者在乎居之安也,二者可以相有,不可以相无。茍为不然,吾见其所处不能一息以自安矣。

尝推之天下,其处最安者,风雨震凌,而大厦不动也。波涛奔冲,而砥柱不移也。屹乎泰山之镇重也,坚乎盘石之弗可转也。人能止善焉,深造焉,何以异于是。彼其巢林以栖,鸟之处而安者也,蛰以存身,龙蛇之处而安者也,而况于人乎?或乃外物惑其耳目,恒役役而不能安,内邪乱其性情,又戚戚而不得安。视其为处,反与巢蛰者不类,可乎哉?余虽未识伯固,即名堂之意,可想其人。故援曽孟书抽绎以塞请,使并行不悖。傥勉焉勿忘,则其处也将何适而弗安与。

旁批:㈠自得之,则居之安,《孟子离娄下》:“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

㈡应务,应世经务也。《颜氏家训涉务》:“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故难可以应世经务也”。谓应时世而经纶世务也。

省心斋记

心具天地之理,人所同也。而人之等级有圣贤焉,有愚不肖焉,其归不同者,省于心与不能省之殊也。省也者,有所警悟之谓也。心为天君,虚灵善应,神明不测,宰制乎万变。有是心而无所省,其为知觉溺于情欲放逸,杂乱无以管摄血肉之躯。甚矣,人之不可不省也。一有省于心,昔焉之迷,今豁然而逹。前焉之非,后幡然而是。此古人所以有深省猛省㈠之云也。盖省之不深则蔽于浅近,而所知弗精,省之不猛,则安于茍惰,而所行弗力。故君子学道莫切于求诸心,求诸心者,莫切于惕然而自省也。

余友沃哷彦文,好古通经,仕于清要,与时弗合,则拂袖而去。深居晏坐,澹然忘势利,取林和靖《省心诠要》读而悦之,遂以省心名其斋。

余寓姚江,彦文自萧山操舟来访,嘱曰:“子曷记之”?余与彦文别十载,喜得一遇,其意又甚勤,且慕朋友相规之义,故乐告焉。

夫善于省心者,遇物感触,輙有警悟,非一端而止也。举其要者言,五性至善,所宜存也。一有未存,当警悟于中,不可戕其善也。五品大伦,所宜厚也。一有未厚,当警悟于中,不可伤其伦也。有人于此,徳艺足以美其身,威仪足以表乎民,行其道,沛然而济时,晦其迹,卓然而独善,则宜自省曰:“我何为不能若是乎?彼其学术诡异,言行邪僻,悻戾而不情,谀謟而不立,至于贪者死于财,酗者死于酒,髙者危,盈者损,则亦自省曰:我不可有一于此也。虽然,省于暂者有矣。暂省而即忘,无得于心也。必其浚思宻察,处无过之地,日循月积,使方寸之间涵养熟而操存定,其体之微敛藏弗露,及妙用显行,包括六合,贯彻万事,天地之理俱全于己,其不为圣贤之归也者几希”。彦文思余言,必能省于心而兴起矣。

旁批:㈠猛省,《朱子语类》卷二七:“曾子迟钝,直是辛苦而后得之。故闻一贯之说,忽然猛省,谓这个物事元来只是恁地”。

深省斋记

上虞等慈寺僧曰熹,居有水木竹石之幽,前直钟楼,取杜少陵“闻钟发深省㈠”之句,题其斋曰深省。吾意少陵遭时乱离,羁孤旅途,困阨其身,忧苦其情。一夕宿招提境,倐尔离氛歊,息幽静。及闻晨钟,释然神融,豁然心开,知戚欣、穷逹、得丧、聚散皆身外之物,不足挠乎其中。一时之顷,独有感悟,脱畧世累,其为深省,充然自得,乃旷逹之高致也。若夫求道者之深省,则不止乎是,亦无待于闻钟而后然者。

余闻诸邹孟氏矣:“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正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㈡”。善乎说者之言曰:“令人惕然有深省处”㈢。西方设教㈣,务使其徒冥然兀坐,屏弃事物,埀首瞑目,穷日夜黙坐,其果能有所省乎?嗟夫,人生于世,明者有矣,而昧者不有所省。邪妄横生,正理湮微,莫知其所趋向也。惟其省也警觉于内,识道之机由此乎始,惟其省之深也,竦动力善之志,自不容于少懈,必求造乎极。至若省之不深,则局于浅狭,无悠逺之功,作辍靡有恒矣。是故省益深,则知益真。殆犹闻钟之际,神融心开,若醉而醒,寐而寤,则身有检束,手足百骸,统属坚定,仁心无时而不存。往来出入,咸适其宜,以应万变。而所由者皆义,斯不至于可哀矣。

熹虽释子,雅嗜儒道,恭敬作礼,请记于余,因示以圣贤旨趣。茍欲谈空论无,固当问于其师,何至诣余而恳恳也。熹也闻吾言而深省焉,求夫仁义之归,出于少陵所得之外,则墨名儒行,吾必与其进,孰得而麾之也耶。

旁批:㈠闻钟发深省,杜甫《游龙门奉先寺》:“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㈡引《孟子告子上》。

㈢朱子章句语。

㈣西方设教,谓佛也。

志乐斋记

士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能立志也。志于君子之三乐㈠,则其为志大矣。盖三乐者,乃天下至乐之所萃,孟氏条阐以埀教,亦示人当志乎此焉尔。

姑孰文学掾梁君叔亨,探亚圣微言,以志乐名斋。观其立志,凡外物之可乐者,曽不足以动其中也。窃尝论之: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伦理之乐,蔼然真切,然关乎天,为难全也。教育英才,斯道有传,圣贤尤以为乐,然由乎人,为难遇也。天不可以必求,人不可以必得。或未能悉遂其志焉。若夫己所自为,可以必求而得,而遂其志者,不愧不怍之乐也。且理具于心,万善周足,大公至正之体,初无偏邪。仰而观诸天,天道不异乎是也。俯而观诸人,人道亦不异乎是也。惟其情随欲迁,质与物化,亏其本理,日月动作始与天人相戾。俯仰之际,腼然愧怍,于是志不立而害其乐矣。君子有志乎乐者,约而求之于身,屏斥外诱,刮磨内欲,使凡所为,一践实理,不徇乎私,洒然无累于念虑之间。心平体舒,坦焉荡荡,动静食息,无入而不自得,用能无愧怍于天人。真若隽永快意之味,置身安逸之境,其乐无有穷极,是所谓乐以忘忧,与所谓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者,皆立志之所致。此叔亨之所宜为也。

自兹以往,虽圣人枕肱之趣,颜子之不改,曽点之浴沂咏归,程伯子之人所不识者,同一轨辙。其于父母兄弟,油然生其孝友之心,而天下英才翕然被其薫陶之化,至乐所萃,兼有之矣。古云“有志者事竟成”㈢,叔亨幸然斯言,亦名教之乐地也。

旁批:㈠君子之三乐,《孟子尽心》:“:“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㈡颜子之不改,《论语雍也》:“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㈢有志者事竟成,《后汉书耿弇传》:“将军前在南阳,建此大策,常以为落落难合,有志者事竟成也”。

乐山斋记

人各有所乐,乐乎物之形,不若乐乎物之徳。形忘而徳合,始有益于性情矣。是故巍峩秀拔,山之形也。高厚静重,山之徳也。若其岩耕而谷处,抚泉石之幽美,览林壑之清邃,烟霏晴雨,可以娱心目。逰则忘归,爱则成癖,乃真乐山者也。

今严君乡于北,禄于南,携家数千里,勤瘁空匮。日有警捕,期会之烦,使遇佳山,乐且不暇,斋名乐山,托意而已,岂为乐之真者乎?是不然,彼所乐者于形而不于徳也。于其形,好乐之僻也。于其徳,好乐之正也。夫山也,具高厚静重之徳,故能止其所止,仁人之徳实类焉。素其位,不慕外而有求也。固其守,不因变而有迁也。贫富穷逹,利害劳佚,事至而身履之,决于义理,无适不安,则能止其所止。止固止也,行亦止也。立于朝廷,居于廛市,逰于江湖,其徳皆山,非必在山而始乐也,敦吾仁而已矣。

严君读书知道,居官能守,确不踰分,是固有徳可贵,匪真乐山,恶能然与。余亦不居于山,每知山之可乐,因严君请,记述其得者如此,否则玩物丧志,君其戒哉。

周氏同居记

金陵城南三舍,地名同山,有大族曰周氏。由宋初卜筑其地,绍兴以来同居者九世,歴二百有余年,子孙蕃衍,老幼千指,功缌以降几至亲尽㈠,朝夕聚处,雝雝怡怡,出则同门,食则共爨,为其长者类皆尊而能勤,富而能俭,以率其下,用是家法严明,人心齐一,孝友慈爱之情油然交至,未闻其有间言戾色也。

余尝论三代盛时,其民涵育于仁义礼乐之教,风俗醇厚,忠臣孝子,义夫贞妇,固比屋有之。但其田各井授,庐舍有制,耕桑者自食其力,揆厥所终,其同居而永乆者,亦或难也。去古浸逺,而九世同居,仅见于张公艺㈡之一家,北齐隋唐咸表其门闾,尝以忍字百余对高宗之问。或谓公艺之家不能睦于九世,但相忍于九世尔。窃惟教化流行,尊卑长幼,仁让和敬,一循乎理,各安其分,使大伦亲厚,此为至善,复何俟于忍乎?但一门之内至于九世,男女众多,贤否不齐,故一有未然,必至相与忍之也。闻诸先达曰:“忍之为义,刃加于心也。痛而不声也,含而不吐也,吐而复茹也”。且人有容忍之徳,虑周而量逺,忘物我,息愤怨,则骨肉之恩笃,垂异㈢之衅消,是亦睦族良法,殆未可以易视也。

然古人齐家自刑于寡妻始,尤病于莫知子之恶,苗之硕㈣。盖妇言不可以私昵听,子恶不可以私爱掩,货财不可以私蓄专,由偏于私,卒致裂戸争产,此古今之通患也。若周氏睦族之道,承传有自,必当循理厚伦,得公艺之忍而不偏于三者之私,持是弗变,以励其子孙,岂特九世同居而已哉。他如范文正之义田,而宗人有养。刘允迪之义学,而子弟有教。讲求力行,则其所及不亦尤逺矣乎。尚惟后昆守其成法,以绍前休可也。

旁批:㈠亲尽,《礼记丧服小记》:“有五世而迁之宗,其继高祖者也。是故祖迁于上,宗易于下”。

谓五世亲尽,亲尽则祧。

㈡张公艺,《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三十八:“郓州寿张人张公艺,九代同居。北齐时,东安王高永乐诣宅慰抚旌表焉。隋开皇中,大使、邵阳公梁子恭亦亲慰抚,重表其门。贞观中,特敕吏加旌表。麟德中,高宗有事泰山,路过郓州,亲幸其宅,问其义由。其人请纸笔,但书百余忍字。高宗为之流涕,赐以缣帛”。

㈢垂异,天象示异尔。然用于此,文义未明,若谓天垂异象,则与家庭琐细不称。

㈣莫知子之恶,苗之硕,《大学》:“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

沃哷氏㈠家传记

自昔陨身于国难者,特以义不可生,未必能兴人之国也,然犹増重于名教,埀荣于史册,况能脱其主于危急,以兴其国之基业乎?

沃哷氏博啰岱事金武元㈡,为掌马牧,君臣之大分素定,知有其主而不知有辽也。其貌絶类武元,辽主延禧疑武元日强,将叛已也,征而欲杀之。事不得已,博啰岱请伪为武元,往而诳之,延禧果不能辨,遂见杀。其在掌牧,无可议者,在武元有可。少焉,当辽之季,延禧失道,人心离畔。武元才畧为众所归,固宜乘机举兵,数其荒惑暴虐不君之罪,明大义于一时,与众共废弃之,则逺近悦从而大事定矣。计不出此,阴蓄异志,廹于危疑,使非有掌牧可诳,则造次之顷,身蹈不测之祸。而延禧举国之人莫有觉其诳者,是何昏冥之极也。掌牧遇害,二国兴丧之源则判矣。金既强盛,不见容于衰乱之国,事得已乎?激其起而速亡者,辽自致之也。

夫以二国之兴丧由于一人之死,以是知掌牧尽忠其主,见之明审,行之果决,爱其君而弃其身,卒以兴人之国,为难能矣。金乃后于报功,不闻褒赠之典,仅以穆昆授其长子,穆昆犹言千戸也。其报弗称,为之后者必将辩诉之不暇,方且让爵于其二弟,遂得均赏,敦于友爱。故沃哷之事,君子亟称而乐与之。余阅其家传,嘉掌牧不徒死也,且闵武元、延禧胥失之也。遂着其事,以示鉴戒云。

旁批:㈠沃哷氏,即金女真姓斡雷。

㈡金武元,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为武元皇帝。

集庆路逹噜噶齐㈠善政记

国制郡府长官曰逹噜噶齐,即古诸侯也。必有惠爱之徳,设施之才,乃称其职。若中大夫苏喀侯之于金陵可见矣。金陵之属州溧阳在东南二百四十里,田赋八万石,入海漕者七万四千石有竒。岁输龙湾广运仓,陆走挽载,虽伤财劳力,不克以逹。方舟水浮,经宜兴、无锡、昆山、嘉定四州之境,遂出海入江,至于丹徒,歴金山及黄天荡,泝流而上,风涛之阻,湍激之险,累月然后能至,其程二千五百余里。或遭覆溺、冦攘之患,则为费倍蓰。穷困孤弱者既莫能躬役,富族强党縁是掊克,民之凋敝由乎此也。

至正三年,行台监察御史循行溧阳,因民之诉,建议于台。以为溧阳与宜兴连壤,舟楫之利瞬息可至,曷若听民筑仓于宜兴,岁输其租,以给海漕,则官赋足而民力纾,诚大益也。次年御史至州,复举斯议,而郡府亦请于行省,屡委官讲核,上之省部。或者难于更张,迁玩累年。至正丁亥,御史大夫银青荣禄纳琳公莅政南台,溧民廷诉其事,公极称善,命有司申明前故。适苏喀侯来长郡府,奉命惟谨,会僚寀考论其详,具列始末,逹之行省以闻。中书又惧其弗能成也,遣郡吏高岑驰驿至京以图之。溧之富强果私嘱省掾,妄加沮驳。时银青公入调中台,闻事不允,白于执政,又使岑面陈中书,力争其不可。执政遂易掾署檄,事始克济。明年溧阳田赋改输宜兴,民大欣慰,如病而痊。夫自御史创言,前后五年,文移反复,罔有决辞,几于寖废。侯承顺宪台风旨,任为己责,而且委托得人,卒使任粟米之征者舍劳而就逸,去危而即安,则惠爱之徳,设施之方,孰有过于此哉。侯在金陵,善政迭出,而是举尤光伟。宜有文辞以彰美功,遂记其实,且为诗曰:

邈彼金渊,版隶于升㈡。民困输将,怨咨乃兴。陆焉嚢槖,致逺孔难。

操舟江海,犯于深湍。疲劳既极,谁实矜恻。言路有贤,欲节民力。

猗哉郡侯,中心隠忧。念此凋瘵,如疾未瘳。慷慨建陈,事闻于上。

逺俾胥曹,请命时相。相君曰俞,筑仓于浙。忍令赤子,风涛震慑。

朝议遄下,侯为主者。士庆于邑,农抃于野。琼粻穰穰,累舳连樯。

无复越险,起其惊惶。轻飙吹帆,适此坦夷。吴歈未终,已逹荆溪。

国赋是储,海漕是需。民力是纾,于前则无。自侯践职,美政屡敷。

惠利之大,孰此之踰。岂弟君子,民之父母。岂弟君子,遐不眉寿。

钟山欝苍,淮流汤汤。侯绩高深,同其乆长。

㈠逹噜噶齐,清朝后概译为达鲁花赤,蒙语镇守者。《续资治通鉴宋度宗咸淳元年》:“甲子,蒙古以蒙古人充各路达噜噶齐,汉人充总管,回回人充同知,永为定制”。

㈡升,古州名,治南京。

诗盟记

客有以武爵镇徽城者,属承平日乆,邉陲警絶,优游文翰,遂倡诗盟,应者景从。月集羣彦分题彚什,凡与盟者,其诗皆可观也。夫徽,朱子之邦也。朱子道徳浑成,发言为诗,卓卓超絶。遗风余响,乆而弥存。今其邦之士,故多能诗者。

余尝评诗,自洙泗删后,汉魏以下作者送兴㈠,间有调高意逺,终未足嫓美三代。自《感兴》诸诗一出,融畅天人,权衡经史,以性命奥学寓于音节韵度中,较之《古诗十九首》、陈拾遗《感遇》,理致悠深,气格苍古,直可追逐风雅,是又诗之一助也。故善诗者一本于心,充积汪洋,遇物发机,吐辞成声,则骨干伟杰,神采焕扬,不假雕组自中矩矱。若夫求工于绮靡纎巧之余,受窘于拘挛掇拾之际,余窃病焉。况是盟也,因诗为会,叙坐以齿,笾豆有差,兴其孝弟揖让,俾之即吟咏以和性情,幽穷得以纾其欝,荣逹得以约于正,会六义㈡之旨归,岂止争一句一韵之竒也哉。然古之将帅,或樽爼折冲,或敦说诗礼,或雅歌投壶,或手不释巻,卒以勲烈显。今也必能横槊赋诗,飞勇气于勍敌,破曹刘之垒。惜余不得与于斯盟也。山长王逹善假道姑孰,过余求记,为述其槩云。

旁批:㈠作者送兴,送字讹,当作迭。

㈡六义,《诗经大序》:“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

槎溪记

当涂城东有地曰博望,其山以横望名。汉张骞封博望侯,班史载其穷河源,使絶域,以侈孝武,威徳逺被。世传其有乘槎事㈠,故今博望有溪名曰槎溪。博望右族为袁氏,族之长为瑞甫,遂以槎溪自号。治产勤俭,好礼尚义,寿八十有三矣。按槎与查同,増木为楂,字画㈡曰邪斫木也,又曰水中浮木也,而木之老无枝叶者亦曰槎牙。自有张骞乘槎之说,而王子年《拾遗记》谓尧时有巨查浮四海,十二年周天,名贯月槎,又名挂星槎,羽仙栖息其上。张华《博物志》谓天河与海通,居海上者浮槎到天河,得织女支机石。严君平以为客星犯斗牛者,即此。夫自舟楫之制兴,虽浩渺湍激,隔絶不通,安坐而可济。未尝资槎乘载以逹逺,槎之不为世用可知。张骞穷河源,以为出于阗、葱岭,乃不知出自星宿海,恶覩所谓河源㈢者哉。则乘槎不足据矣。

王子年、张华亦不过驰骋神怪,后世文人诗家多引其事,以致清高旷逺之思。而欲潇散于物外,余意其非实然也,瑞甫之槎溪当有以异乎是。且槎之为物,不用于世者也,老且坚之木也。浮水而不沈,触风而不覆者也。先生遯迹林壑,澹静恬退,弗求知于时,托意于槎,岂非示不用于世乎?年既大耋,神完而气充全,其所得之天,愈乆益固,岂非老且坚者乎?辟屋而居,斥田而食,利其嗣人,遗之以安,而弗遗之以危,又岂有沈覆之患乎?然其才艺可用,而曰不用于世者,先生谦抑也。其老且坚而不沈溺者,人皆期之也。先生备一槎之美,逍遥于溪上,其徳如泉之有本,其寿如川之方至,其积善之泽方演而未艾,曽何慕乘槎之空谈也哉。

旁批:㈠乘槎,《荆楚岁时记》:“汉武帝令张鶱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而至一处,见城郭如官府。室内有一女织。又见一丈夫牵牛饮河。鶱问曰此是何处?答曰可问严君平。织女取榰机石与鶱。而还后至蜀问君平。君平曰某年月日,客星犯牛女。所得榰机石,为东朔所识”。

㈡字画,画字讹。当作字书。

㈢河源,星宿海正在河源处,陶氏误。

东溪记

水之行地,南莫大于江,北莫大于河。江出岷山,经楚入吴,以注于海。河经昆仑之墟,势为九折,长亘中国,其源皆发乎西。岂西为金方,水乃金之所生与?若纪氏所谓溪者,则来于东者也。姑孰左汇三大泽,周数百里,跨三州之境,宣歙诸水,浩汗下趋与之合,自东而驰,遂成巨川,名曰姑溪,色清而势驶,萦回屈旋,环缭郡城,西入大江。昔贤李端叔㈠尝以姑溪为号,其钓鱼之台在白苎山西南别麓。矶石苍峭,雄峙溪阳,纪慕乎此,乃号东溪。其为意也,不特取溪之来于东也。

夫东主春,生天地大徳,在乎生物,故元气流运,充满六合,无往弗存,东之为义广矣。纪业卫生诸书,知神圣工巧之秘,善疗治,尝为医官,声着淮汴间。其于象纬、龙穴、卜筮之学罔不究心,尤以医称。盖将推东生之意,求无愧于是溪也。况水生天一㈡,为五才之始,与覆载相为无穷。君子托以喻道,随其所在,各有取焉,岂专发源于西者哉。嗟乎,水之为源,肇自涓滴,至于寻丈,混混而流,昼夜不竭,其势至于不可御。茍能澡虑以澄其源,涤徳以浚其流,则生意及物,盎然春和,于是东溪之实具在吾心,演而弗已,孰能测其所至耶。

旁批:㈠李端叔,李之仪,字端叔,自号姑溪居士、姑溪老农,北宋词人。

㈡水生天一,《尚书大传五行传》:“天一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