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搬出去了。新家位于吉祥寺前,在诊所的砖墙和茶叶铺板墙之间的小巷深处。穿过吉祥寺去父母家,只需十五分钟左右。
搬家时,恰逢盛夏八月。为了找房子,伸子每天到处跑,累得发了烧,只得卧床休息。搬家当天,她也是在床榻上看着人力车夫捧着书箱,沿着院子朝外走去。
车夫走后,伸子起了床,摇摇晃晃地整了整身上的衣服。二楼外廊的长椅上,是母亲孤独的身影。在屋檐边繁茂的梧桐绿叶反射的光亮中,她闷闷不乐地躺着。蒲扇按在胸口,一动不动。伸子爬上后侧的楼梯,默默站在她身旁。母亲也沉默不语。过了许久,多计代没有看女儿,却开口问道:
“搬完了?”
“差不多了。”
说完便又是一阵沉默。再这么下去就没完没了了,于是伸子说道:
“那……”
多计代露出痛苦的表情,面容仿佛都扭曲了。见状,伸子也是撕心裂肺地疼。
“……我走了。”
她实在说不出其他诀别之辞。母亲的泪水显然快要夺眶而出,伸子也不忍心再多瞧一眼。她留下一声抽泣,迈着沉重的步子下楼去了。那抽泣声既像清嗓子的轻咳,又像是欲言又止的前奏。当她双腿发力,一步一步往下走的时候,泪珠也从她的双眼滴落了。到了楼下,她用头蹭着栏杆的柱子,怀着无比难受的心情,哭了一会儿。真不可思议,分开生活本是理所当然,更何况这是双方都想要的结果。离开她从小住到大的家,竟会是如此悲哀,如此痛苦,真实的别离感竟穿透了她的灵魂。她甚至感觉到,老屋的柱子仿佛也突然惊醒了,正注视着即将离去的她。伸子觉得,从这一刻起,在此度过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的全部记忆,都将和这栋房子一起被她抛在脑后。她将独自离去。但记忆会伴随着当时的新鲜感与多样性,永远活在这里,留在这里。永别了!神奇的、明亮的、黑暗的童年生活。永别了,这一切。
新家朝西,立于山崖尽头。只朝一侧敞开的外廊好似小盒子的开口。一到下午,西照的阳光便会透过外廊照进屋里。毒辣的阳光竭尽全力,连房间的墙壁都不放过。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房子的通风似乎不错,伸子并不觉得太热。这样的小房子,这样的西晒。伸子觉得稀罕,坐着沐浴那并不灼人,却很灿烂的夏日斜光。那一年,出租房奇缺。囊中羞涩的他们几乎掏空了口袋,好不容易才租到了这处不健康的住所。
搬家的混乱渐渐平息。每天早上八点左右,佃要么去大学做研究,要么去那段时间刚入职的私立大学。从他出门到傍晚四点半、五点,家中唯有伸子一人。漫长而明媚的夏日,时光悠然。
八帖大的房间与六帖大的房间以推拉门隔开。一日下午,伸子靠在那扇敞开的推拉门上,弹奏夏威夷四弦琴。
和往常一样,西晒在榻榻米的三分之一处跃动着,教人眼花缭乱。伸子将粗劣的乐谱摊在膝前,盘腿而坐,对着谱子练一首带很多降号的民谣。
Hao,hae,haae……Hao,hae,haae……伸子本该弹出三重音的迭奏,手指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像乐谱插图中那位脖子上挂着大花环,弹奏着四弦琴的夏威夷年轻人那样灵活。总有那么一两个音拨不到位,要么就是按压的力度不均匀,以至于要紧的音没响。伸子点头打着节拍,反复尝试。一二三,一二三……她每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总想像这样发出点自己的声音来,哪怕是跟着乐器哼两声也好。
Hao,hae,haae……
多蹩脚啊。会弹三味线的人肯定是一学就会。伸子埋头练着,脑子里却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不仅如此,她竟在不知不觉中细细听起了邻居家的动静。两栋房子的结构近似于大杂院,伸子的住处和邻居家只隔了一块墙板。虽然还没见过,但她知道隔壁住着一家中国人和一家日本人。貌似有个男孩(中国人)在洗澡,“哗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
“少爷!来,乖乖的。”
她听见了料理家务的日本女人的声音。表面温柔,背后却带着不耐烦与漠不关心。她还听见母亲用客气的中文教育儿子。伸子意识到,自己奏响的乐声是何等单调。那中文也平静得过分……在愈发灿烂灼热的西晒中,漫无目的的忧愁将她笼罩。也许说“笼罩”并不贴切,只怪西晒太强烈了,仿佛连她心中的忧愁都要蒸发了。
他们有了独立的住处,佃也有了工作,生活终于如期开始了……伸子却无法让自己习惯那种生活。就好比某人参加了一场晚宴。每一道菜肴当然都如金边菜单所写的那样,由身着燕尾服的服务员端上桌。没有不速之客,也不缺主宾。从干杯到演讲,每一项议程都按既定方案推进,无一疏漏。然而,在他从头坐到尾的过程中,当他化身晚宴如期进行的见证人时,会发现自己在整场宴会中感觉不到任何的趣味与意义,突然陷入诡异的焦虑之中,不由得四处张望。当他意识到周遭的每一个人都没有自己所感觉到的忧虑时,他能得到安慰吗?还是恰恰相反,愈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伸子的处境也是如此。名为“妻子”的座位并不适合她。至于为什么不适合,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恐怕很难,甚至是不可能。原因恐怕是深层次的,在于微妙而细腻的情绪。但伸子唯一确信的是,生活的周转是那样狭隘与沉重,缺乏活力十足的弹性。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的爱人,让我们满怀希望地步入新生活吧!然而在不知不觉中,生活就像牧场的栅栏一样围住了他们。围栏中的丈夫格外笨重,纹丝不动。而围栏中的伸子也不得不终日面对这样的丈夫。
佃似乎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前一天晚上,他在床榻上蜷缩着预习入门拉丁语读本,口中念着“军队溃败。我等获胜,俘获敌将五人云云”。到了早晨,他便揣着那读本上班去了。毫无疑问,他明天早上也会去上班。伸子找不到机会向他倾诉自己的情绪。而且,她也会时不时反思他们所经历的情感生活。从相识到今日,他们经历了太多的波澜。与周遭抗争,牢牢抓住这份爱的热忱,还有保护他与自己的努力。这一切的一切,让伸子的心长期处于紧张和应激的状态。现在这些东西都没了,所以她才泄了劲儿?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亚马孙战士,忘记了和平相处之法?伸子有时也会这么想。但这些念头无助于抹去“自己与眼前的生活格格不入”的感觉……
伸子将四弦琴塞进包里,站起身来。
二
伸子锁上厨房,出门去了。房前的大街上,电车行驶在尘土中,嘎吱作响,甚是吵闹。在吉祥寺山门前的石板路上,三个少女边唱歌边拍球,让球从腿下钻过。伸子从钟楼旁拐进后街,再斜穿过一条乱七八糟的大马路,就是一片宁静的宅邸区。她打算在散步时顺便见一见母亲和艳子他们。
家里请了泥水匠维修院门。小学徒正搅拌着木槽中的灰泥,防止凝固。艳子牵着书生的手,注意力都被那光景吸引了去。伸子远远看到那一幕,不禁笑了。书生见伸子来了,对艳子说了些什么。艳子突然抬起头,见伸子沿街缓缓走来,便扑向她喊道:
“哇,姐姐!”
“母亲呢?”
“在家呢!姐姐,你怎么才来呀,上次明明答应我过两天就来的!”
“嗯……”
伸子扶着艳子跨过草席和木板。艳子边走边揪着伸子的衣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笑了。
“哈哈,被你瞧见啦,小机灵鬼。”
“嗯,我都猜到啦。因为姐姐那天说过的。”
“但这个不是哦,”伸子装糊涂道,“只是旧报纸而已。”
“姐姐骗人!我知道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儿童国》!”
门口摆着一双女式木屐,伸子便从木门绕去了院子。西式房间的窗口摆着盆栽的芦笋。透过芦笋,可以看到客人那小巧精致的束发后影。七月那会儿,为了“让不让佃入赘佐佐家”一事与父母爆发冲突时,伸子曾站在那扇窗前汗流浃背,泪流满面。自己当时说过的狠话还记得清清楚楚。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生活已经呈现出了不同的面貌,正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就在伸子陪艳子玩垃圾捉迷藏①的时候,送客归来的母亲把头探出窗外,对她喊道:
“上楼来。”
上楼一看,只见两间房之间的推拉门敞开着,大房间里铺着绯色的毛毡,上面放着一个大托盘,托盘里摆着画笔、笔洗、颜料盘等物件。多计代正在毛毡上裁剪花纸。见状,伸子说道:
“咦?您在学画?泉老师终于答应来了?”
“嗯。还是老样子,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总也定不下来,好不容易才说定。今天已经是第二堂课了。这个年纪才开始学,总归是学不出什么花头的,能像模像样画两张花纸就该谢天谢地了。”
母亲产生了学画的念头,这让伸子觉得分外可爱。
“那也很好啊!能找到让自己专心投入的东西,就该大呼万岁了!让我看看?上次的……最先画的那张……”
“毕竟都好多年没提起过画笔了,两眼一抹黑。要是从遇见小苹老师的时候练起,如今怎么着也是‘小某某’了。”
多计代开怀大笑,一副自我享受的气势。多么无忧无虑的笑。练习画画竟能对一个人的心态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伸子颇感兴奋。她曾建议母亲试着研究研究和歌。没想到母亲与和歌无缘,却练起了画画。年少上学时,多计代曾受过野口小苹②的悉心点拨,就此与画结缘。多计代给她看了一张和大号方形纸笺差不多大的彩纸,上面画着竹子。
“怎么样?”她一边问,一边从旁探头俯视,“脑子里知道该这么画,可真到了下笔的时候,笔就不听话了。”
“哈哈哈,您这话说得就跟学了十年、二十年的人似的,哈哈哈……还‘笔不听话’呢,您也太难为画笔了。”
“你又笑话我!反正你最厉害了——这倒是玩笑话。”
多计代拿出泉老师的画给伸子看,还做了一番点评。
“你觉得呢?是不是太没气魄了啊?我不喜欢行家气太重的、束手束脚的画。”
伸子发现多宝格下面多了一个陌生的螺钿中式小柜,点缀着大胆的石榴图案。镶嵌的贝壳有着深沉厚重的色泽,整体华丽而大气。
“真好看,什么时候买的呀?”
多计代一手搭着毛毡,一手拿笔蘸墨,似是要誊清那幅竹子。她含糊地回了一句:“啊?”
然后说道:“哪个?哦,那个啊,好看吧?又是你父亲败家买的,说是给我放画具用。”
父亲在夜里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人把装有柜子的大包裹搬进这个房间的光景立时浮现在伸子眼前。
“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faithful husband呀……您可得好好待他,不然要遭天谴的。”
“……最近我也有同感,”多计代歪着头,打量着自己笔下的细竹枝条,缓缓说道,“他近来着实是个好父亲,我都有些可怜他了……尽管脾气还是臭得要命……”
“他本就是个好丈夫不是吗?”
“他年轻的时候啊,那叫一个难相处!小伸你是不知道……不过别看他那副样子,其实他是个心思很纯的人,所以我们才能走到今天。否则……这些年见过各种各样的男人,感触就更深了……他当年可绝对比佃纯真多了。”
伸子看着画逐渐成形,听母亲像个寻常女人那样吹嘘自己的丈夫。母亲欢快的语气让她颇感愉快。但她依然品出了那么一点点的,极其微小的落寞。伸子只觉得自己变成了姐姐,正体贴地听着妹妹天真无邪地炫耀自家的丈夫。
“……怎么说呢,因为父亲深爱着您,所以您才能在各方面表现得强势呀。因为脚下的地基是扎实的,所以才敢放心大胆地在上面蹦跶……难道不是这样吗?”
“天知道……也许吧。”
两人在楼下用了茶。正聊着空也③的时候,伸子忽觉喉咙发痒,便皱起眉头清了清嗓子。见状,正要抬手举起茶杯的多计代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伸子。
“天哪,简直一模一样!”
伸子没有多想,反问道:
“什么一模一样?”
“你清嗓子的动作啊。佃清嗓子的时候,也会用那种特别装模作样的动作。”
伸子撇撇嘴,挤出一个苦涩而勉强的微笑。
“……瞧您说的,不过是碰巧看着像罢了。”
“才不是碰巧,就是一模一样的,因为……”
伸子是听都不愿听,但还是用平静的口吻说道:
“您别那么神经兮兮地检查我的一举一动好不好,我都是无心的。”
和一郎近来迷上了摄影。伸子回家时,带了一张他拍的静物照。
晚饭时,伸子对佃说道:
“我今天中午去了趟动坂,有了一个新发现。”
佃似乎并不感兴趣,随口说道:
“哦?什么发现?”
“我对母亲有了新的看法。因为从小养成的习惯,我之前可能太看重母亲的所言与所为了。”
伸子讲述了母亲今天给她留下的印象,讲述了母亲内心的单纯与正直。
“所以她才会冷不丁地、率直地、不矫揉造作地表现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无论那是温柔还是刻薄。一定是这样的。她不会提前计划好自己要怎么说,自己要那样做。你说是不是?”
从动坂回来的路上,伸子一直在琢磨这些,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一条通往和平的道路。对她而言,与母亲的交涉是难以承受的重负。但今日之行,似乎让她发现了有助于简化思路的新视角,这令她甚至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如果佃也能想通这一点,心态定会大不相同。所以伸子怀着愉快的期待讲出了自己的看法。然而,他并没有从不以为然的状态中走出来。他一边用牙签,一边眉头紧锁,抬头斜睨着伸子回答:
“我是不会对她评头论足的。”
“这哪里是评头论足,不过是交流看法。反正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跟他们来往,那还是更明智地理解他们为好。这样对双方都好……心怀善意,但有着更高明的心态……”
“……到了该懂的时候,自然就会懂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露出了某种特别的——不那么高贵的表情,同时掰起了手指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伸子挪开视线,面露烦闷。佃向来不喜欢热闹的人情话题,这让伸子颇感沮丧。但是更让她不舒服的是,当他不感兴趣、不耐烦的时候,总喜欢掰手指那扁平粗犷的关节。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每每听到骨头发出的响声,伸子都倍感郁闷。
(太可怕了。他也喜欢掰响手指。卡列宁④也总是坐在书桌前掰手指,一脸的冷漠和厌恶。他像卡列宁吗?所以呢?)
此时此刻,伸子伸出一只手,险些在冲动的驱使下喊出“别掰了”。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阻止了她,让她保持沉默。他会再掰一次吗?……伸子怀着疏离、阴暗、仿佛是在等待痛苦一般的心情,注视着他的手。他却浑然不觉,站了起来,然后走到书桌前,拆起了从上班的地方带回来的包袱。
伸子想起在母亲那里看到的中式小柜,说道:
“我今天在母亲那儿看到了一个螺钿小柜,没想到白蝶贝也有颜色那般好看的,乍一看就好像嵌了大块的蛋白石似的。母亲说要拿它放画具。”
“哦,那肯定很贵吧。”
“嗯……常见的不都是浅蓝色或者浅粉色吗?可那螺钿完全不一样,光泽要复杂得多……就像火焰一样。”
佃却摆出自己与话题无关的样子,将桌上的铅笔、钢笔推到一边,颇为突兀地说:
“你看过那个了吗?”
“嗯。”
“怎么样?”
伸子回答:
“唔……我先给你拿来吧。”
佃打算写一本关于自己专业的小书,正在做前期准备。内容是通俗的波斯文学概论。而伸子恰好是此书的目标受众,外行。于是佃便选了她当读者代表。伸子从自己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份两寸⑤来厚的稿件。“哗啦哗啦……”佃翻着书页,动作中透着对自己的作品抱有的亲近感。
“你有什么意见吗?”
伸子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佃好不容易才提笔写就这样一份稿子,她也为此不胜喜悦。
“也许称不上意见吧,只是我觉得有一点可以再改进些。”
“哪一点?”
“里头不是夹着几张纸吗?有些地方解释得不太够。没有知识储备的人看了,总感觉缺了点什么。而且……怎么说呢,还有种没把材料写透的感觉……”
佃用辩解的口吻说道:
“这种书跟小说什么的没法比,读起来肯定枯燥。毕竟是在工作之余写的……光是整理资料都费了好一番功夫。”
“是啊,所以才更应该写好,”伸子一边慰劳,一边觉察到自内心深处迸发的某种东西,“站在工作的角度看,比起在学校教书,这才是你该走的正道,所以你才更应把它打造成不必你出言辩白的好书。”
他们聊了一会儿稿子的事情。昨天下午和今天早上,伸子在看稿的时候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因为稿子出自丈夫之手就变成一位宽容的批评者。也许因为掺杂了几分贪心,她反而变得更敏感、更难以取悦了。每每读到佃像大多数凡庸小册子的作者那样,满不在乎地使用大量的陈词滥调,或是语句拐弯抹角,没有清晰的思路与情感,伸子便是既悲哀又烦躁。
“不行,不行,这算什么?”
为了不让炸飞礼仪与一切的怒气爆发,伸子不得不一遍遍提醒自己,这是草稿,这是丈夫首次尝试写书。与此同时,她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遇到这种情况时,心地善良的人不会产生这样的心情吗?只怪自己贪慕虚荣,心地狭隘,才会在阅读这般特殊的、缺乏文艺感的文字时苦不堪言吗?
佃也有他的主张,所以两人多次陷入凝重的沉默。当讨论告一段落时,伸子松了一口气,说道:
“呼,总算弄完了!一章一章啃下来,真不容易。”
她伸手盖上红墨水。
“要不要再聊会儿,喘口气?”
“可以是可以……但你应该已经在动坂聊够了吧。”
“哪里够了,跟你聊和跟别人聊能一样吗……你就没遇上什么稀罕事?”
“这……要不这样吧,”佃似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一样要聊,那就边聊边写这个吧……反正也不是需要动脑子的事情,是吧?”
他从桌上抽出一本压在下面的棕皮小本。伸子瞧了一眼,摆出一副吃不消的样子,玩笑道:
“哇哦——生死簿?”
她在玩笑中透了几分真心。
“真好玩。哎哟,是零钱账簿啊……没劲。”
佃平静地在本子上写好日期,用教训的口吻对撒娇的伸子说道:
“几年后回过头来翻一翻,就能想起当年是怎么过日子的了,很有意思的。今天……买面包花了十五钱……多贺君的欢送会费花了三元。你呢?”
伸子扫兴地回答:
“……就给艳子买了本《儿童国》。”
伸子的房间有三张榻榻米大,朝北,装了两扇磨砂玻璃窗。最上面的那块玻璃是透明的,她总能在同样的光线中看到茶叶铺的库房,脏兮兮的铁皮墙顶,还有自家的破旧屋檐,却无法透过它看到天空。磨砂玻璃上留有前任租户家孩子的潦草涂鸦,以粗头铅笔写成,字越写越大——5×82÷1.1+000。
三
他们家没有像样的访客。
也许是因为佃没有在日本接受高等教育,他几乎不认识几个称得上“朋友”的人。
佃经常在夜里去自家附近散步。伸子总是陪着他。他们分批买了些罗汉松和丝柏回家,把它们摆在西晒的山崖边与光秃秃的格栅两边。那一带望得到远处的小石川台树梢,家家户户挤在一起,没有像样的树木生长的余地。许是在那小巷中,郁郁葱葱的罗汉松格外吸引孩子们的注意。每到下午小学放学的时候,便会有一群男生莫名聚在那两棵不足四尺的树周围,嚷嚷着:
“喂,这是什么树?”
“松树。”
“不对,才不是松树呢。松树的叶子会扎手的!”
好容易安静了一会儿,却听见其中一人突然喊了起来:
“天啊!天啊!别啊!”
另一个人则小声怯怯地说:
“会挨骂的!”
如果佃在家,伸子便格外难受。每次听到孩子们的声音,他就会露出分外严厉的神情,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孩童,而是大人。他会悄悄提着木屐绕去院子,蹑手蹑脚地走到木板围栏的小门。再轻轻打开门闩,不发出一丝声响,突然现身,一言不发地走向孩子们。窃窃私语的孩子们顿时被他吓得四散而逃。狭窄的巷子里回荡着杂乱的脚步声,诉说着孩子们发自内心的恐惧。次数多了,伸子便不再觉得滑稽,反而生出了某种异样的寂寥与悲凉。
“没办法啊,孩子们是觉得稀罕……还是挪进院子为好。”
佃很是亢奋,语气中透着神经质的烦躁:
“竟敢拔人家好不容易种的树,岂有此理。我绝不挪树。”
伸子能感受到他那固执的占有欲。
出门散步时,伸子更想买书,而非盆栽。她经常逛二手书店。发现中意的书时,她就会把它抽出来,拿给丈夫看。
“瞧。”
而佃会拿起书,左瞧瞧,右看看,反问她:
“非买不可吗?”
他的语气让伸子垂头丧气。她只得作罢,把书放回原处。
“……那下次再说吧。”
伸子知道,无论她是买还是不买,心里都不会痛快。作为一对夫妇开始共同生活之后,她发现佃明明经历过并不宽裕的生活,却不知道该如何熟悉那样的生活,也不知道该如何大胆而快活地左右那样的生活,这让她颇感意外。
伸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家。看看书,或是听大杂院的女眷在山崖下的井边聊天。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她只盼着佃的归来。一见到他,她就想像洪水决堤般说个不停,也希望他能多说几句话。然而,佃似乎对伸子感兴趣的话题全无兴致,听得也不认真。能让他讲得起劲的,往往是在工作单位发生的事,还有同事的传闻。他会压低嗓门,言外之意,“这事我只告诉你”。
“今天我有事找干事,去了他的办公室两三次,结果堤君低声问我,‘你找干事有什么事啊’。”
“哦,然后呢?”
“我就随口告诉他,‘嗯,有点事要找他商量’……每个人都神经质得可怜。管他是干事还是别人,我都不当回事,该商量就商量,所以大家觉得很意外吧。”
佃脸上竟有几分得意之色。
伸子笑道:
“就跟果戈理似的。”
但丈夫显然也在其中扮演着小上班族的角色,他却没有愤愤不平,这让她感到哀愁。
秋意渐浓。月光洒入院中,也照亮了山崖下鳞次栉比的屋顶。地板下的虫鸣整夜不停。下霜后,每到天还未亮的早上六点左右,去工厂上班的人在结冻的路面上踩出的木齿声,便会回响在伸子的枕边。
伸子感到忧伤的渣滓在心中日积月累。她每天都是那样饥渴。虽然她的艺术修养并没有高到值得夸耀的地步,然而对一个正处在内涵发展黄金期的年轻女性来说,艺术氛围就像食物一样必要,而这正是他们家所缺乏的。这使伸子深受折磨。在美国的那些年,佃见惯了美国女人的生活,所以伸子想睡多久就可以睡多久。日常采购之类的琐事,他也愿意亲自出马。他甚至不会让伸子孤零零地待在厨房里,这一点的确很好。可是,就算她能让头脑得到充分的睡眠,如海绵般吸收书本上的知识,用心感受,她又能和谁分享呢!近来,生活变得愈发规律了。而佃似乎也已卸下了一个个心理包袱。他的文学止步于数年前储备的莎士比亚与培根问题⑥。哪怕是杂志,他怕是都没看过一本以上。不过他还是能发挥教师的本能,巧妙地躲过伸子的突击。这是何等诡异的孤独。伸子被可怕而又绝望的寂寥所笼罩,有时甚至因此号啕大哭。
“天哪,为什么我这么寂寞?为什么?……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佃困惑地皱起眉头,把伸子抱在怀里,轻抚她的后背,把脸凑过去,反复轻声安抚道:
“别哭得那么伤心啊,会好起来的……会习惯的。”
而他口中的“习惯”,正是伸子无比惧怕的。人就像圈养的野兽,无论置身于怎样的环境,最终都将习惯。这个事实是如此可悲,如此可怕。有朝一日,我也会习惯这种生活吗?若干年后,我也会失去爱好,失去激情,沦为一个与自己的理想截然不同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伸子为那不经意间逝去的生活而惋惜,在焦虑中苦苦煎熬……
她在三月的某日去了动坂。亲戚家的孩子刚巧也在,很是热闹。和一郎招呼大家站在一起,拍了照片。之后,他又找到伸子说道:
“今天光线不错,我再给姐姐单独拍一张?”
“好啊。”
伸子本就不喜欢去照相馆请陌生的摄影师拍照。听到弟弟的提议,她便产生了好奇。最近的自己在镜头下会是什么模样?
“那就帮我拍一张吧……拍得模模糊糊的,跟幽灵似的可不行哦。”
“放心!这么好的天,拍不坏的。”
伸子和弟弟一起绕去客厅的院子。然后,她站在了桂花树前。
几天后再上门,照片已经洗好了。
“刚晾好了,应该差不多了。”
伸子与和一郎一起去了他的工作室。那是个在洗衣房后面隔出来的小房间,照片就晾在摆着各种药剂的小窗口。
“哇,这么多张。都是那天拍的?”
“不,还有后来我和艳子去参观大学讲堂时拍的。因为那天还拍剩了几张胶片。”
“让我瞧瞧……”
“这是在大学拍的。”
那是一张抓拍的照片,艳子正与哥哥打闹,笑着朝镜头走来。手脚的动作富有律动,甚是优美。
“这是前些天拍的。小元稍微动了一下,所以糊了。姐姐单独拍的更好。”
“是吗?”
他递给伸子一张洗成褐色调的照片。作为一张相纸,它是很精美的。然而,伸子才瞧了那张照片一眼,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照片上的人明明是自己,她却无法坦然接受。那人双手相握,头正对着镜头,脸上却充满了与自己的想象有所不同的东西。我的眉毛上面真有如此浓重的竖影吗?而且还是足足两道。好一张苍老、复杂、严肃的面孔。好一张丑陋的面孔。唯有嘴角挂着刻意的微笑,试图将面容伪装得平静而安详。
“我的脸真是这样的?”
伸子真想如此发问。
她细细打量自己的脸。
见姐姐沉默不语,和一郎还以为她是对照片不满意,辩解道:
“整体的颜色还可以再浓一点,要不我再洗一张吧?”
“这张就挺好的,谢谢你。”
伸子又看了看照片,说道:
“亏你……能拍得这么清楚。”
四
高地的绿叶正浓,穿透它们的日光又是如此和煦。在山崖上的家中,生活还是那样单调,狭隘地旋转着,毫无表情。尽管伸子不可抗拒地被卷入了它的节奏之中,但她每时每刻都是不乐意的,并没有停止反抗。唯有当两人坐在外廊,不说不笑,呆呆地望着屋外的树木时,伸子的心境才是平和的。就好像两条狗趴在阳光下,伸出前腿,把下巴搁在腿上打盹一般。但这种睡梦般的安宁总也无法持久。每次都是伸子先对他们的生活状态生出莫名的不足感。莫非这就是两年前满怀激情开启新生活的男女的末路?
美好的婚姻生活——当然,当初定下的主题并未完全消失。只要伸子提起自己所感受到的焦虑,他便会立刻重提这一主题,试图让她放心。可是最近,它已经越来越靠不住了。丈夫认为他只要嘴上说几句爱情誓言,喊几句“我爱你”,就能万事大吉,伸子却只觉得乏味。就算他爱她,她也得吃饭。同样地,就算他爱她,她仍然需要充满活力地生存。在每天的细碎小事中,他们全然不向对方诉说自己的心情。每当伸子不堪承受,潸然泪下,他又突然热切地诉说自己是多么爱她,为何她不明白。伸子一筹莫展,只得如此说道:
“亲爱的,这些都来自每一天的感觉,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你似乎是误以为,一旦认定自己爱了,那么认定得有多固执,爱就有多强烈。”
“唉,你又讽刺我!你愿意这么想就这么想吧。”
因此,当伸子觉得两人只是像狗一样坐在一起未免太过寂寞时,她也只能唤出一声“亲爱的”,却总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佃对此也毫不生疑——平和的家庭生活,难道就是如此吗?
伸子越来越受不了这种如陷泥沼的生活氛围了。
外面的世界正值五月。明媚又热闹的五月。我的心原本也是这样的,不是吗?
随着初夏的空气开始弥漫,她对旅行的渴望也愈发强烈了。说到出游,伸子只能想到一个地方。那就是东北的乡下。她的祖母独自生活在那里。只要是去那儿,佃也定会点头。她以“想专心工作”为由,征得了佃的许可。
恰逢农忙时节,东北本线的快速列车很空。
伸子在晒不到太阳的一侧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刚上车时,心境还很混乱。不过随着列车驶出脏乱拥挤的大都市,开阔的乡间景色渐渐出现在窗外,伸子感觉到了某种说不出的豁然开朗,宁静丝丝渗入心田。电线杆、人与森林掠过田野。那幅景象也让伸子产生了孩童般的愉悦。恰到好处的震动和车轮富有规律的声响,让她的神经平静下来,但伸子好像在心中品出了更多的欢喜。欢喜,快乐。那不单单是出趟远门望着不同于平时的风景所带来的乐趣。她终于卸下了死死压住自己身体的东西。啊!她一身轻松地环顾四周,享受着那一刹那的舒畅。伸子贪婪地品味着那种心境。如此无拘无束!如此无尽的自由!浑身上下充满力量的畅快。
对伸子而言,沿线的风景是儿时便已相识的知己。列车离那须野原越来越近了。放眼望去,尽是披上嫩叶的矮树林。它们如绿波一般在列车的两侧掀起浪花,沙沙作响。在地平线的另一头,大气格外清澈。日光群山巍峨,头顶灿烂的积雪。她是那样感动,要不是四周有人,真想尽情向那山峦伸出双臂。她感觉自己又恢复了生机,以双腿坚定地站在窗前,好似站在一匹勇猛奔腾的骏马上。当伸子凝望远方的山巅时,车厢的摇摆和大自然的交感如声波般错综交织,带有音乐色彩的节奏涌向全身。
咻、咻、咔、咔……
(但那片山峦——)忽然,叠句自记忆深处浮现,勾住她的思绪。
咻、咻、咔、咔……但那片山峦——
咻、咻、咔、咔……但那片山峦——
——但那片山峦——
伸子惊讶于自己的亢奋,自己对田野和山川竟是如此怀念。而且她竟会如此贪婪地享受着自己的自由。伸子并不想带丈夫一起来,与他分享这份喜悦和鲜活的自然印象。她的心境恰恰相反。正因为可以独享眼前的山峦与矮树林,她才如此欣喜。不受任何人的阻碍,全身心地去看、去品、去感受。正是这份快意,让她感到久违的自由失而复得。
五
屋里只有一面镜子。一面有裂纹的旧水银镜挂在水池边的柱子上。自从到了乡下,伸子每天早上洗脸时都要仔仔细细照一照镜子。如果在天色或光线的作用下,刚起床不久的额头显得一片晴朗,她便喜不自禁,仿佛那是能让她以正确的心态过好那一天的吉兆。要是额头在某些因素的作用下蒙上阴霾,她就会郁闷好一阵子。她一遍又一遍地揉搓着,不知道那些皱纹会不会伴随她一生。
祖母与女佣、丰姨同住。丰姨与祖母原本非亲非故,如今却胜似远亲。伸子每天都要和祖母走出房子,修剪院中的树木。柊树与用作树篱的丝柏放肆地吐出新芽。修剪那些树木,就像是为放养了一个冬天的马修剪乱糟糟的毛发。伸子一边用修整树枝的剪子修剪,一边和祖母谈天说地。
“接下来可就忙了。还得摘茶……可是做茶的男人是一年比一年少了,给钱都没人来。到了明年,说不定就不做茶了。”
“要是做得不开心,那不做也罢。反正累死累活做出来也挣不了多少钱,不是吗?”
坐在外廊上剥核桃的丰姨开口了:
“可把老夫人愁坏了,我在一旁看着都心疼。”
“随他去吧,您都一把年纪了,完全可以只做开心的事情。”
祖母用剪子夹住一根略粗的树枝,虚弱的手臂使足了劲,总算是剪断了。她回答道:
“总不能像没人住的空房子似的撂着不管吧。”
“您干脆来东京住,到时候就什么都不用管了……住处都给您安排好了,很雅致的小房子。改天跟我一起回去吧。”
“……哦。”
祖母一边想着,一边让丰姨拿出木纸编的宽檐帽。
“太阳真毒,晒得我这秃顶都发烫……你俩住过去得了。”
伸子后退一步,打量着自己修剪的枫树枝条。
“住去哪儿?给您准备的住处?”
“是啊,那样你们就不用像个傻瓜似的交房租了,不比让我住进去更顶用啊。”
“那怎么行,明明是为您建的房子……”
“就说是我让你住的还不行吗?”
伸子快活地笑道:
“您的好意我心领啦。我怕被人骂。”
“我这样的乡下老太婆搬过去住,肯定要被人笑话的……我就是个十足的乡下人,从小到大学的都是该怎么挣钱,大字不会写一个,现在回想起来啊,真是懊悔都来不及了。”
祖母回起居室招待客人去了。丰姨对坐在外廊上的伸子说道:
“是该让老夫人搬过去一起住……可惜她不乐意啊。您也多劝劝她吧。说来也怪,只要是您说的,她就愿意听了。”
“我这次过来之前,家里人也叮嘱过的,让我带她回去……”
丰姨加强语气道:
“拜托了……只要我还住在这里,自会尽力服侍,可……我也……”
她的脸色微微一变,视线挪到了笸箩里。
“不知道还能在这里待多久。”
丰姨一直在小学当老师。后来她结了婚,但丈夫在两年前去世了。
“有人给你说亲了?”
“嗯……是的……我也得为今后打算……”
过了一会儿,丰姨问伸子道:
“您大概还要待几天?”
“唔……”伸子摆着双腿,露出没精打采的笑容,“没想好呢,一直待到想走为止吧。”
丰姨用女人特有的神情偷瞄了伸子一眼。
“……佃先生开明,伸子小姐可真幸福。”
“……”
“……亏他肯自己留下,明明是个男人。他给您来信了吗?”
五天多前,他给伸子寄了一封信,表示她想留多久就能留多久,他期盼着自己的爱被理解的时刻,让他等多久都毫无怨言。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伸子感到的是气愤与寂寞,而非欣喜。他当然知道伸子无心工作,身在远方但心系着他,却对此只字未提,而是装腔作势地表现了自己的坚忍。自那以后,伸子再也没有给他写过一封详细的信。
两三天后的一个夜晚。矮树篱外传来女人高亢的喊声:
“伸子小姐!伸子小姐!那不是伸子小姐吗!”
当时,伸子正在为大家朗读从东京寄来的报纸。外面一片漆黑,头顶又亮着电灯,所以她看不见来人是谁。
“哪位?”
“这么晚了,会是谁啊?”
祖母向外张望,喃喃自语。
“是我,飞田。我能进来吗?”
“……请便。”
飞田名叫三保,是本村人,嫁了个东京的公司职员。伸子和她不熟。真要说起来,三保算是伸子不太喜欢的类型。她是什么时候回村的?为什么要上门来?伸子本以为三保是独自前来,却听到她一边在中门⑦脱木屐,一边对某人说道:
“你也进来吧。怎么了?不要紧的啦!”
伸子起身望去。三保正要登上台阶,只见两个衣着朴素的女人伫立在她身后的黑暗中。她们反复推辞,说天色已晚,还是不打扰了。最后,三个人还是都进了屋。那两个女人是三保的妹妹和她的朋友,都是年近三十。三保穿着花哨的大岛绸和服,聒噪地寒暄起来。
“我是昨天很晚才到的。今天和她俩聊了一天,刚要去大神宫散步,小玉却一脸傻样地说,‘伸子小姐来了’。真是个小傻瓜,要是她早点告诉我,我无论如何都要先过来一趟的。这不,我就急急忙忙过来了。乡下人办事就是不周到,笨得要命。话说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呀?住几天啦?”
“嗯……已经住了十多天。”
三保的滔滔不绝听得伸子想往后躲。
“你在写什么东西吧?”
“瞧你说的,怎么会呀!不过是游手好闲混混日子。”
“我平时也挺忙的,幸好孩子他爸说了,我想做什么都随我,所以我这些天一直在练书法,还要学插花、做家务,中间还得抽空生个孩子,哈哈哈哈哈,忙死人了,哈哈哈哈哈。”
三保的妹妹梳着丸髻,性子貌似比较内向,寡言少语。她苦笑着说了句:
“哎哟……”
“可不是吗?嘿……飞田都不肯放我走呀。”
三保的歇斯底里,大家都看在眼里。她像是中了邪似的,自顾自地说着。抹着厚厚白粉的脸上,两眼放光。伸子总算是明白了她的两个同伴起初为什么不愿意进屋,此刻又为什么一脸烦躁地坐在那里,一会儿看看伸子,一会儿又看看三保。她不会是精神不太正常吧?伸子稍觉不安。
“……你最近身体好吗?”
“怎么会好啊,我跟你说,我刚受了一场大罪。”
三保表示,她因为妇科病做了手术,刚出院就回了村子。
“跟孩子他爸在一起吧……你懂的,难免要……”
三保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劲,三句话不离床榻之事,惹得伸子无话可说。两个同伴似乎也在为这一点烦心,连连劝道:
“……我们也该告辞了吧?”
“改日找个白天再来慢慢聊吧,都到老夫人该就寝的时候了。”
“好吧……伸子小姐要住到几时呀?”
伸子的回答与之前回答丰姨时一样。三保却一声惊呼:
“天哪!瞧你说的!怎么会有做妻子的撂下丈夫不管,说这种话啊!……再说了,把他一个人留在那边多危险啊。亏他忍得住,换了我家那口子……”
“我们走吧,姐姐。”
都走到门口了,三保还说个不停。过了一会儿,祖母用很是腻烦的语气说道:
“那个女人想干什么啊!”
伸子被祖母滑稽的语气逗乐了。不过她心中也生出了疑念:寻常夫妇是否真如三保所说?她全然没有感觉到,夫妇分别远行会伴随着三保所说的那种危险。
睡下之后,伸子仍在琢磨。佃的性格无法勾起她的焦虑与嫉妒,这反而让她满足。她甚至觉得,佃之所以品行端正,正因为他很少被人的趣味与可爱所吸引。
六
丰姨常去一里⑧之外的镇上购物。每次去,她都会问伸子需不需要她带些东西回来。伸子托她买了一件男式单衣,请人按佃的尺寸改好,再寄回去给他。丰姨每次出门,祖母都会压低嗓门,和一起拉家常、做针线活的街坊家婆婆们说道:
“她不光是去买东西,肯定还要去新町绕一圈。”
“是吗……不过阿丰看着可年轻了,说她只有三十出头也有人信……肯定能很快找到好归宿的。”
祖母用苍老而颤抖的手指捏着针,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用老妇人特有的刻薄口吻说道:
“如果我是她,可不会四十好几了还想着嫁人。这年头的人啊,哪怕上了年纪都没法一个人过了吗……”
“可不是嘛……呵呵呵呵。”
丰姨对自己的将来深感焦虑,以至于迫不及待地想找个人结婚,就像是买养老保险似的。见她那副样子,伸子是既心焦又悲哀。她周围又净是挤眉弄眼,在人后说三道四的无知老太婆,这样的境遇也让伸子深感同情。她对祖母说道:
“您也不可能护着她一辈子,还是少啰唆得好。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听到这话,祖母却莫名闹起了别扭,述怀道:
“……我大概是天生苦命吧。年轻的时候,你祖父做什么生意都不顺,穷得叮当响。上了年纪吧,又遭儿子嫌弃……唯一的盼头就是见你几面。”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丰姨和伸子玩着蹩脚的五子棋,讲述心中的焦虑。没过多久,她就不去新町了,去镇上买东西的次数也少了。后来,她告诉伸子,有人介绍了一位牙医给她,但她跟人家见了一面,主动拒绝了这门亲事。伸子仿佛看到了活生生的标本,体现了女性的生活各不相同,却是一样的不顺心。不管是她的祖母还是丰姨,都没有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便如此,她们还是活着。活在阴沉的蠢动中。伸子觉得自己很有出息,因为她没有向生活的挫折投降。看着她们,伸子便意识到自己打从心底里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同时感觉到有一股热情在胸口涌动——我要扫除障碍,顽强面对人生,开辟属于自己的理想生活。家中这几代人,至少出一个能愉快地回忆自己一生的女人也无伤大雅吧?
六月中旬,和一郎到了征兵的年纪,前来接受检查。关系融洽的姐弟不多,他们却是一对。能与阔别已久的弟弟在乡下同住几日,伸子很是高兴。和一郎近年得过胸膜炎,体检结果可能是乙类或丙类,所以他这次下乡的心态也分外轻松。祖母的衣柜抽屉里,有个古旧的风月糕点盒,里面装着老照片。有伸子的百日照,也有她稍大一些时与和一郎一起拍的。照片中的和一郎头戴天鹅绒水兵帽,由乳母扶着。旁边的伸子摆出姐姐的架势,一本正经地站着。祖母面带微笑,打量着早已长大的两人。
“咦,还有这样的照片啊……当年不是常有人贩子出没吗?可吓人了……有一次送了阿吉回来,我在坡道的转角背上你,撒腿跑回了家不是?”
“是啊,真滑稽。不过那次真把我吓坏了。姐姐跑得那叫一个拼命。”
“下次该是和一郎背姐姐了。”
“……她这么大个头,让我背啊?我哪吃得消。”
“哈哈哈哈。”
祖母不在的时候,他们会说更多的知心话。和一郎正是摸索恋爱的年纪。憧憬、焦虑和激情时不时猛烈地震撼着他的精神。他以充满信任的平静与朝气蓬勃的坦诚,对姐姐讲述自己详细的心理状态,还有预科学校同学间那种特殊的、与他的兴趣完全不相符的、病态的恋爱氛围。对伸子来说,这个话题属于和她无缘的世界,所以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更让她感动的是和一郎的心性。他仍保留着始于童年的心态,只对她直截了当地倾诉那些事情,甚至有几分仰仗她这个姐姐的意思。这份信任,反而让伸子生出了力不能及的感觉。
和一郎吐出樱桃核,远远地扔进院子,就像是在往海里扔小石子。
“……姐姐肯定不像我们这样吧。”
“你觉得我很懂那些事,在那方面很稳重?”
“嗯。”
“……因为我已经结婚了?”
“也不只是因为这个。”
“如果你是因为我结了婚才那么想,那你就错了……婚姻不是结论,而是一份考题,而且还相当难做……”
伸子不自觉地露出带有暗示意味的微笑。和一郎表情复杂,似是看到了什么炫目的玩意儿。
“真是奇了怪了。班上的男生只要说一句话,我就知道他们大概在想什么了……女孩子的心思却一点都捉摸不透,说变就变,动不动就眼睛流水……”
和一郎的措辞让伸子倍感怜爱。
“就像五彩缤纷的空气似的?”
“嗯,差不多……而且女孩子之间的聊天也让我受不了。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无聊透顶……搞得我都替她们担心。”
伸子顿了顿,问道:
“那位小姐……你经常给她拍照的那位……你跟她怎么样了?还在一起玩吗?”
“啊……那人不行,”和一郎用淡淡的口吻明确回答,“前些天,她不是来家里玩过秋千吗?我总觉得她有些不太好的品性……姐姐,你觉得呢?我不喜欢她向上翻眼珠看人的样子,太阴郁了。”
伸子心想,原本多愁善感的弟弟竟在不知不觉中迈出了坚实的步子,有了几分能在社会上生存的样子。
“……你还挺稳重的嘛,比我强。”
“哪有。”
“真的!……虽说性子是天生的,可像我这样动不动就陷入幻想,也很难说是好是坏,”伸子幽幽地补充道,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看得到人家的缺点,可一旦因为某种机缘喜欢上了,我就会想‘一码归一码’,认定自己看不顺眼的地方肯定会消失的……可实际上,那些东西根本不会消失。与其以后失望,还不如像你这样,打从一开始就不看什么海市蜃楼,倒还更好些。”
躺下之后,和一郎又问伸子对另一个女孩有何看法。那个女孩她也认识。不知为何,伸子感觉到弟弟此时的兴趣是在那个女孩身上,有些难以回答。在她的印象中,这位小姐虽然与和一郎刚才提起的那位好似“五彩缤纷的空气”的少女不一样,却也没有鲜活可爱之处。 换言之,她觉得那姑娘生得太过普通了。隔壁房间开着电灯,浅浅的光亮透过房间之间的楣窗照在天花板上。
“你问我怎么样……我只觉得她很普通吧……不过我当年因为别人的评论吃尽了苦头,所以不想对人家评头论足。”
伸子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自从和佃开始交往,她不知被迫听了多少反对佃的言论。说那些话的人肯定是为了让她对佃死心,但事情并没有如他们所愿。那些话起了反作用。伸子心想,如果和一郎遇到了恋爱方面的问题,至少自己要保持善意的沉默,除非他真的需要自己开口。她的弟弟会遇到怎样的爱情,步入怎样的婚姻?成年后的他又会如何看待姐姐的恋爱与婚姻?伸子突感好奇,含着笑问了问:
“如果要结婚的话,你会选什么样的人呀?”
“唔……不知道。我们还没有想到这么实际的问题。”
“反正万事急不得。”
“嗯,”和一郎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也这么想。”
片刻后,他略显尴尬,却又深感兴趣地问道:
“佃先生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结婚的啊……”
“问得好啊。”
出于某些微妙的情愫,伸子没有多说,但这其实正是她心中疑问的一部分。佃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结婚的,又打算如何引导他们的婚姻?伸子捉摸不透。好比他肯像这样放任伸子来乡下长住,是因为他宠着伸子,无论她如何对待自己都毫无怨言吗?还是因为他的心态很从容,觉得只要让伸子做她想做的事情,时间久了她就会腻,就会回来?伸子觉得两者皆有,却不知道他如此待她是想与她一起创造什么样的生活。想到最后,伸子总是一头雾水。她说不清楚,但她能感觉到自己想要实现的生活的核心是什么。如果他有那个东西,没有什么会比感觉更快。它定能从某处直达伸子的心底,将她从失望中拯救出来。
伸子苦思冥想。最好的证据就是,在他还没有说出一句“我爱你”之前,她就已经感受到了他的爱,不是吗?
仿佛是在嘲笑他们一般,伸子这些天还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也许这些都是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是在自己折磨自己。他并没有什么复杂的想法。完全没有……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一无所有。
幻灭之痛愈发清晰。伸子脑海中出现了越来越多侮蔑自己和他的念头。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心并没有把那些当真。要是有人在她耳边说出类似的话,哪怕只有那些话一半难听,她也会和那个人断绝关系。无论怎样,他都已经是她的一部分了。哪怕只是轻轻戳他一下,伸子也不可能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和煎熬。
过了一会儿,伸子好像听到了和一郎的声音。她以为弟弟早就睡着了。她轻声问了一句:
“还没睡呢?”
和一郎没有回答,只是喃喃着听不清的胡话。原来他是在说梦话。伸子在黑暗中笑了笑。弟弟睡觉的时候,常会用舌头发出吃奶似的声音。她怀着平静下来的心情侧耳听着,却听见和一郎突然清清楚楚地长叹一声:
“唉——”
伸子下意识地用一条胳膊撑起上半身,细细打量他的脸。那声梦中的叹息未免也太真实了。即便如此,他依然睡着。“唉……”他又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然后用低沉而迫切的语气说道:
“唉,我好痛苦……我好痛苦。”
说这话的时候,他摆在胸口的双手指尖细细扇动着。伸子感觉自己无意间看到了他那年轻灵魂的裂痕,顿感又爱又痛。她小心翼翼地帮弟弟放下压在胸口的手,一次放下一只,生怕吵醒他。他的手是那么大,那么温暖,那么沉重。他仍在梦中,对此一无所知。
和一郎走后,寂静的生活又回来了。伸子想家了。傍晚时分,带着焦味的雾霭低沉地笼罩着村子。伸子站在外廊,隔着广阔的耕地,远眺山脚下的小镇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一想到包裹东京街头的人群、推搡,交通工具伴随着尖锐的噪音来来往往的光景,她便能感觉到其中的温暖气息和生活的喧嚣,真想立刻叫辆人力车来。她是那样心神不宁,直到挡雨窗关上,夜幕完全降临。十烛的电灯将泛着黑光的起居室板门照得闪闪发光,乡下那教人犯困的漫漫长夜平静了她的心绪。祖母、丰姨、用人都没回头看自己的影子,一声不吭地绕着线,擦着针上的锈迹。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间从她们身上流淌而过。
生命之流那寂静而充实的感觉常令伸子动容。在这样的夜晚,她的丈夫会独自坐在书桌前做些什么?她觉得,他的身边应该也有同样的静寂降临。
在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内心纠葛后,伸子渐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佃也有他的容身之所。世上有无数默默无闻的男人。如果他也是其中之一,那又有何妨?如果她不能从他那里得到自己所期望的东西,那也是她的错,不是吗?伸子在自己的小灯下思考着。如果他自己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她又何来干涉的权力?他并不为自己缺乏个性所苦。作为将研究波斯的书籍带到日本的中间人,他的存在也许并非全无意义。要不是伸子在身后推他赶他,他定能活在立身的希望、日常的习惯与坚忍的美德中,也定是幸福的。
每每想到佃在动坂的家中不得不面对多计代的激情,不得不面对伸子那猛烈撼动着他的情绪,伸子心中五味杂陈。当时他定是一筹莫展。他就像一只胆小的狗,突然加入了一个陌生的群体,前前后后都有狗对着他狂吠。
可从今往后,伸子又该如何面对自己?他的那种幸福并不是伸子所需要的幸福。难道她应该在一旁看着丈夫心满意足地享用那份幸福,自己却不动筷子,笑而不语吗?伸子很想吃,也有强烈的饥饿感,没法忍着不吃。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在他身边寻找或创造自己想要的。只要她提出要求,丈夫定会分一口给她。但她吃不下,她想要更干净的东西。
伸子为自己心中有过的种种误会与幼稚的梦想哭了,为当年那份年轻、幼稚而沉迷的信念哭了。她简直不敢相信那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情。不过她一边哭,一边隐约感觉到了人生归根结底的真实,这让她有了新的勇气。会消失的东西,就尽管让它消失吧。会留下的东西,自然是会留下的。No sentimentalism.⑨——然而,她到底还是和自己一直以来勉强勾勒出来的“丈夫”永别了。
她想建一栋宽敞、透亮的心灵宫殿,大到容下“丈夫”这样一位客人也不至于拥挤。只要自己有真正的活力,又有谁敢断言它不可能被建造出来!伸子怜悯地笑着自己的矛盾,却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她心想,佃又不是树根,也许他总有一天会随着自己的努力而逐渐改变。伸子无法否认,无论是勇敢面对的决心,还是坚信自己的努力绝非徒劳的信念,到头来还是要靠那最后到来的一丁点希望,才能焕发生命。
伸子给佃寄了一封信。她告诉他,她想回家了,让他留个门。如此一来,哪怕他不在家,自己也进得去。佃则表示,她计划回家那天夜里,他是要出门的,让她将归期往后挪两天。伸子站在厨房门口,刚收到回信便看完了。只觉得一股能量从身体内部喷涌而出,驱使她将明信片撕得粉碎。她不愿意将定下的归期延后两日。
七
那年夏天,伸子拿起许久未动的笔,写了一部短篇小说。从春天开始构思的长篇作品却因内部的种种不足而搁浅了。结婚后,无法工作的问题一直是她心头的重压。不过,在乡下的那段日子,她的心境发生了一些转变,总算集中精力写出了一篇四五十页稿纸的文章。对伸子而言,比起作品的质量,“写成了”这件事本身更值得庆贺。能够工作,就证明了她对自己和自己周围的生活都好歹有了一个精神上的立足点,不是吗?在精神上不依赖丈夫,自力更生——在乡下的那些天里,她在哀叹与勇气相纠缠的感动中定下了今后的活法。只要有这样一处立足之地,这个活法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了。而伸子写的正是自己在走到这个阶段之前的混乱和动荡不安的心情。作品发表在某政治杂志的副刊上。那本刊物在文坛并没有多么举足轻重的地位。
杂志社寄来了登有伸子作品的那一期。那天,伸子坐在书桌前重读变成铅字的作品,想出了神。这时,房子正面的格子门开了。白天独自在家的时候,每每听到格子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伸子便会感觉到几乎能将四周的空气都带动起来的不安。因为会这样开门进来的,必定是开口讨饭、强买强卖的贩子。她正要打开推拉门,却看清了站在门口水泥地上的人。
“哎哟!”
伸子高兴地站起来,音色都变了。
“你也真是的!我还当是谁呢!”
来人竟是和一郎。
“日安。我只是想像个真正的客人一样从正门走走看。”
“快进来吧。”
“多谢……”
见他有些犹豫,伸子很是莫名。
“怎么了?赶时间吗?还是担心摩托车?”
“那倒不是,只是我今天是来接你的。”
“……那你也可以进来坐坐啊。”
和一郎进了屋,却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他问道:
“你很忙吗?不能来吗?”
“也不是不能去,可……家里找我什么事?”
她不喜欢被人呼来喝去。就算她本就打算出门,要是有人突然奉命上门接人,让她立刻过去一趟,心里终究是不乐意的。
“母亲说,她有话要跟你说。”
“有话要说”是多计代的惯用伎俩,所以无论是说话的和一郎还是听话的伸子,都不禁觉得滑稽,笑了出来。
“可不是有话要说嘛。”
“不过她今天像是动了真格。”
“为了什么啊?”
和一郎语气生硬,仿佛此事颇为难以启齿。
“她看了你这次写的东西,说要找你提提意见。”
“哦……”
伸子暗暗琢磨了一番,终于想到了一处可能使母亲不悦的地方。在作品中,女主角的母亲在言辞中对女婿表现出了某种近似于反感与敌意的情绪,也就三言两语。如果母亲要提意见,只可能是针对那个部分。
“那我们走吧。”
伸子起身收拾了一下。她心想,最好在事情还没有变得太复杂之前把话说清楚,让双方心里都痛快些。她同情必定会被波及的父亲,也很同情和一郎。伸子将交代去处的字条和钥匙寄放在邻居家,然后便出门去了。
多计代见伸子随随便便就来了,神色一如往常,便道:
“……进来吧。”
听那口气,她心里貌似已经生出了芥蒂。
“您好。”
母亲没有自己泡茶,却叫用人来招呼伸子。
“那边好像有几块长崎蛋糕……你想吃就吃吧。”
伸子感觉到,母亲并非在深思熟虑后产生了不快,有的只是情绪化的恼火,而且她还郑重其事地告诉自己,“我绝不主动放下”。
“听说您有话要跟我说?”
“……你心里有数。”
“……和一郎只是粗略提了一下,没跟我细讲……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写的东西,你最清楚不过了。你写那篇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
伸子强忍着尴尬,细细解释自己的创作动机。可多计代没有心平气和听完便道:
“你当然有的是歪理了。”
“不是歪理,都是我的真心话啊。”
“实话告诉你,昨晚泽谷先生来用晚餐了。他问我有没有看你新写的东西,我说我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结果他说,‘她把你写进去啦’。我就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却还是立刻差人去买回来看了看……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了?你犯得着把那些事情写成铅字,让我出那般的洋相吗?”
伸子很不愉快,也把同情心抛到了九霄云外。母亲向来没有站在第三方的视角审视自身心态的习惯,哪怕问题只出在两个字组成的形容词上,只要她觉得那文章把她的心理状态描写成了很糟糕的样子,而且事实也是如此,那她就更不舒服了。伸子觉得这也是在所难免。正因为如此,伸子才会明知母亲不悦,却还费尽唇舌解释自己写下那篇小说时的真实心境,希望得到她的谅解。然而,母亲的话让她倍感索寞。泽谷的挑拨也教她不爽,这绝不是知识分子阶级的青年该有的样子。而一点就着的母亲更让伸子恼火。她沉默不语,啜了口茶。
“……我到底是你的母亲,若是把我当成垫脚石,你就会好过一点,让我受什么委屈我都忍得了。穿着鞋踩我,我都心甘情愿。可这事的性质不一样。我们家本就已经被人指指点点的了,你又何必主动写出来,就像是在招呼人家‘你们快来看’似的,”她用女人特有的恶毒口吻补充道,“还是说,这么写对你有什么好处不成?”
如果面对的不是自己的母亲,天知道伸子会说出什么话来。她厉声打断道:
“您别这样!您要是再这么阴阳怪气下去,我们就没法谈了。”
多计代望向伸子的脸,用弱了几分的口吻坚持自己的主张: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在跌宕起伏的亢奋心情的驱使下,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因为伸子与佃的关系她吃了多少苦,还对伸子的作品大肆攻击,说什么她的艺术开始肉眼可见地堕落了。那些强词夺理的话没能打动伸子的心。她带着错乱的心绪回家去了。
六天后,动坂再次派人迎接。那天是星期六。来人表示,“今晚请务必与佃一同前来”。前些天叫伸子去谈话的时候,多计代便说过“迟早要叫佃来谈一谈”。想必这次邀请也是冲着那篇文章而来。伸子实在不愿意把佃牵扯进自己写的东西所造成的混乱中。她觉得对不起佃,更无法接受许多人毫不客气地闯入她的内心世界。她本以为那是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佃肯定也看过了,却没有对她提过一句。
刚到动坂,两人就被带去了二楼。练画用的红毛毡等物件已被收拾干净,只剩角落里的螺钿小柜在远处的灯火下闪闪发光。母亲也上楼来了,坐在了壁龛跟前的坐垫上。唯有那个坐垫没和其他坐垫放在一起。伸子不禁对这种从周围施压的做法产生了抵触。闲聊了一两句后,多计代如此说道:
“我特地找你们过来,其实也不为了别的……上次唠叨了半天,没谈出个所以然就放伸子回去了。那天过后,我一直都在琢磨,琢磨得晚上都睡不踏实。想必你也听伸子说过了。这次找你过来,也是想听你发表一下意见。”
“这次是因为家里派人来接,所以佃才来的,但我觉得这件事是母亲和我之间的问题,不关佃的事啊。”
“我可不这么认为……佃先生,你也看过了吧?你怎么看?”
伸子不忍心看丈夫回答时的脸色,便将视线转向昏暗走廊的苇门。
“……如您所知,在写作方面,我给了她绝对的自由……”
丈夫的解释明明对自己有利,可不知为何,伸子没能透过这宽大的回答感觉到真实,却只感觉到了丈夫的狡猾。她觉得这种滑不溜秋、模棱两可的回答是丈夫的一贯遁词,有时也会用在她身上。自己坐着的地方似乎在逐渐下沉。她想写什么都行——我给了她这种自由。所以她写的东西充其量不过是写出来的东西。无论那里头有怎样的痛苦和泪水,那都是她的文字,与自己和对方的生活完全无关——呵,多么冰凉刺骨的宽容!这些念头在伸子脑海中打转。与此同时,多计代继续往下讲: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琢磨了这些天,总觉得伸子之所以会写那些事情,怕是有什么原因的……哪怕没那么严重,那肯定也是受了某种感化。平心而论,难道不是这样吗?”
佃一脸莫名地反问道: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多计代没有回答佃,而是对伸子说道:
“你说是不是啊,伸子?你扪心自问……你好歹也是个文字工作者,这点事情总归是心里有数的吧?”
伸子已经对这样的问答生出了难以名状的厌恶。那些话教人不快,似乎触及不到她的心底,几乎没有一句是必要的,母亲却是一句接一句,她到底想怎样?
“您到底想说什么?”
多计代用激烈的眼神看着伸子。
“既然是你让我说的,那我说出来也无妨……只是怕佃先生听了不舒服。”
“您倒是说啊!”
“我心里想的,说出来不过是一句话。那篇文章……也许不是全部吧,至少关于我的那部分,我总觉得你只可能是受了佃先生的暗中唆使才会写成那般的。”
“……”
“如何?”
“……”
多计代端正姿势道:
“其实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大家都这么说……”
“……”
夜色中,光亮与每个人闭口不言的沉默荡漾在宽大的榻榻米上。伸子是既不伤心,也不生气。她的情绪早已冲破这一层次。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被伤透了。
多计代说道:
“你不吭声,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伸子仿佛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如果是我误会了,我愿意道歉。”
过了一会儿,伸子用沙哑的声音清了清嗓子,告诉丈夫:
“……亲爱的,请你出去一下。”
母亲岂会向佃道歉。伸子心想,佃不可能仅仅因为成了她的丈夫就忍受得了这般屈辱。
“出去一下吧。”
佃捧着胳膊沉吟道:
“嗯……”
就在他迟迟无法决断的时候,多计代说道:
“还没谈完呢,岂容你自作主张。”
“……可是母亲,您不是会让步的人,对吗?”
“我不让步,因为我没有让步的理由。没有一个人会像你这样,认定自己绝不会有错!”
多计代越是激动就越固执,一遍遍逼伸子向她道歉。她还要伸子发誓,从今以后不写任何与家庭有关的东西。这是伸子万万做不到的。哪怕她此刻以道歉和誓言敷衍母亲,有朝一日也一定会食言。而且伸子也不能像母亲强调的那样,认为自己有错。在她看来,“过意不去”和“做了错事”有着本质性的区别。更何况,她的心胸也不够宽大,无法在面对多计代蛮横抛出的种种恶言时告诉自己,“那毕竟是我的母亲,还是让一步吧”。
“看来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妥协了?”
“说几句好听的敷衍您也没有意义……”
“那就没办法了。你我二人是势不两立了。既然如此……”多计代再一次明确宣布,“以后就不要再来往了。这样对双方都好,佃先生肯定也乐意……”
她好不容易说完最后一句,扭过头去,下巴和嘴唇不住地颤抖。看着母亲灰心丧气的样子,伸子愈发觉得她可怜了。她认为母亲之所以说出那般决绝的话,并非酝酿多时的想法使然。母亲以为那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但伸子觉得那只可能是她那追求强烈的情绪刺激、容易激动的性情导致的。也许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外,奈何汹涌而来的情绪让她做出了那样的断言。母亲是否真的明白自己的那番话意味着什么?伸子几乎是被逐出了家门(不知为何,她对此毫无实感),但比起这件事,看到母亲情绪失控的模样才更让她难以忍受。伸子甚至觉得,母亲是一个不幸的人。她温柔地说道:
“您也不必一下子把话说那么绝。”
多计代似乎觉得伸子的反应是对她的侮辱,顿时泪如雨下。
“你是不是认定我狠不下心来?我也是有决心的,少瞧不起我了。话都说出口了……哪怕我再想你,哪怕我快死了,也不会求你来的!”
空虚般的寂静弥漫开来。这时,佃突然郑重其事地双手点地,对多计代施礼道: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请您多保重身体……”
伸子只觉得一切都是如此难以置信,如此刻意,又如此诡异。明明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却阴差阳错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无比悲壮,直教人心神不宁。与此同时,心里又有种说不出来的空寂,好似灯火熄灭了一般……伸子呆坐在原地,沉浸在这诡异的心境之中。而母亲则将双手牢牢捧在胸前,看着前方,一动不动……
佃起身催促伸子告辞:
“那……我们先告辞吧……时候也不早了……”
佃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有把她当成自己所有物的眼神,都让伸子心生厌烦。倒错的情绪油然而生。她在形式上被母亲狠狠推开,此刻却反而理解了母亲的心思。
正要下楼时,伸子险些在楼梯口摔倒。佃抓住她的手臂,扶住了她,力气大到都把她抓疼了。
八
伸子醒来的时候,佃已经起床了,身在外廊。那是一个秋意正浓的早晨,高处传来干枯的梧桐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伸子觉得浑身无力——连将身体从褥子上抬起来的力气都不见了。她继续躺着,远眺高地方向的秋空。天空是何等清透。那样的天空,她可见过?清新有力的九月之风自碧空吹来,穿过她睡觉的房间。风儿是那样自由,也正因为自由,带上了几分渗入灵魂的哀伤,令伸子不禁闭上眼睛。
从昨夜一点多回家到今天早晨,伸子几乎一言未发。临睡前,佃边换衣服边道:
“唉……没办法,一个人终究不能侍奉两位神明。”
“……你也不是我的神。”
躺下后,伸子迟迟无法入眠,心中尽是诡异的寂寥。要是母亲知道伸子对佃这位丈夫和他们二人的生活怀有怎样的情绪,她就不会说出那番话了。伸子出于种种原因无法明言,其实他们没有任何值得母亲嫉妒或愤慨的东西……在这样的思绪中,她不知不觉睡着了。再次睁眼后,前夜的寂寥却未消散。阳光透过眼睑照了进来,而那份寂寥也同时深深渗入了心底。
“……你醒了?”
佃走过来,见伸子躺着没动,便探了探她的额头。
“身子不舒服?”
“我没事。”
“要请医生来吗?”
“没事的,真的不用……只是有点累着了。”
伸子躺了一整天。
两三天后,伸子康复了。她的心境也带着某种新的元素恢复了。那是前所未有的舒畅与轻快,外加难以排遣的寂寞。从乡下回来之后,她一直怀揣着想要靠自己挺直腰板往前走的欲望与决意,而新的心境与之联系在了一起。伸子开始创作下一部小作品了。她感觉这件乍看不幸的事情也是值得感谢的,毕竟它帮自己抖擞了精神,也为她注入了心平气和的活力。从那晚起,他们连动坂的“动”字都没提过一次。
次月初。伸子竟在门口听到了和一郎的声音。一看到他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伸子便欣喜地说道:
“哟!近来如何?”
语气活像个男孩子。
“姐姐呢?”
“如你所见。”
和一郎看了看伸子的脸色,环视了一圈她为了学习摊得乱七八糟的房间。
“那就好。”
说完,他才坐了下来。他们愉快地闲聊了三个多小时。和一郎告诉她,他最终决定在明年春天就读某专科学校。
“我总觉得无论是谁,都不该刚刚初中毕业就兴高采烈地参加升学考试。因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工作,心态也没摆正……”
临走时,和一郎背对着伸子穿鞋,随口说道:
“母亲昨天晚上跟我说,‘你最近好像都没去看过你姐姐’。”
当月中旬,丰姨意外来访。祖母终于来到了为她安排好的住所,丰姨便陪她来了东京。
“老夫人也想来看您,只是今天还没缓过来……”
丰姨一边说话,一边细细打量伸子,然后话锋一转:
“见她强颜欢笑,我反而心疼得要命……”
那张善良的、布满细纹的脸一下子红了。只见她以衣袖掩面,哭了起来。
“明明都是讲道理的人,唉,怎会闹成这样……我听说了以后,心里也堵得慌啊。”
见丰姨这般恳切哀叹,伸子是既过意不去,又尴尬。为了安慰她,伸子甚至挤出了笑容。
“没什么大不了的,连你都哭成这样,教我如何是好啊。会有办法的,你就放心吧。”
“请一定要和好啊,到底是亲生的母女,怎能闹成这样?”丰姨真心实意道,“在夫人看来,佃先生肯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她又何必为了这个连您也一起……虽说夫人性子刚烈,会闹成这样也许是在所难免……”
母亲似乎没有对丰姨她们如实道出冲突的原因。
伸子解释道:
“佃本与此事无关,只是被牵连了。是我写的东西惹母亲生气了。”
隔了一天,艳子在书生的陪同下上门做客。保为花坛带来了花苗。弟妹们来访的次数比之前频繁得多。伸子感到这背后定有母亲的一番心意。等他们回到家里,母亲定会如此问道:
“怎么样?姐姐在家吗?玩得开心吗?”
想必保会用他的方式作答,艳子也会用那个年纪的女孩所特有的口吻回答。然后母亲一定会接着问:
“姐姐在做什么呢?”
最后,她说不定还会问上一句“佃先生在吗?”或者“佃先生在做什么?”。看似无意,其实格外关注。
毕竟对方没有刻意留心,她也不便问得太细,无论问多少次,怕是都听不够。伸子时常在弟妹们回家后幻想这样的情景。
佃似乎很厌烦艳子和保的来访。
“跟我们一起玩好不好?跟姐姐两个人玩好没劲呀,好不好嘛?”
当艳子搂着他的脖子撒娇时,他总会僵着身子表示拒绝。
“不行,我现在很忙。”
下班一看,家里多了几个孩子。他许是厌倦了和人打交道,会表现出抵触也是在所难免,只是伸子不忍心看到孩子们一脸惊恐地放开他,便对他说道: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孩子们不知情,还以为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与其现在拿小家伙们撒气,还不如当时就堂堂正正反驳母亲呢。”
佃似是对自己遭受的冤枉深感惊讶,反问道:
“我何时拿他们撒过气?”
“亲爱的,就算你不让动坂的人进我们家的门,我也无话可说。可你既然允许他们来……”
佃从不公然主张自己的情绪,哪怕那是非常正当的情绪。比如伸子要是问他“你是不是生气了”,他总会回答“没有”。伸子必须为他剖析现状,让他不得不坦陈自己的感受。佃既不同意也不否认,等伸子说到最后,才幽怨地说道:
“那都是你的猜测。我只能告诉你,那并非我的真实感受。”
“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说啊,到底是哪里说错了?”
“……你明知道我说不清楚。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真正爱我的人应该不会不懂的。”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伸子都要用力揉搓自己的额头。“唉,可怜的家伙!别再添皱纹了!”那一刻,她很想吹吹口哨。奈何她吹不响。
九
进入十一月后,出于种种原因,伸子的心情时常失衡。
自那时起,她与动坂的关系一直都没有改变。来访的只有弟妹,祖母偶尔也会露个面。毕竟从九月至今不过两个多月,没有变化也是理所当然。但让伸子感到苦恼的是,十二月即将到来。按照日本的家庭习惯,伸子的父母家也和其他家庭一样,十二月底的除夕夜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而在那喜庆的日子里,伸子扮演的总是女主人的角色。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这项传统始于何时。趁着大家忙忙碌碌的时候,伸子会用鲜花、烛灯和礼物装饰餐桌。
“来!都进来吧!”
最后她会一声大喊,打开紧闭多时的房门。那一刻的欣喜真是无以言表!孩子气的新鲜感,总能让她开心得忘乎所以。全家上下都会与她一样个个兴高采烈。可是今年,家中的角角落落都找不到这种简单的快乐。等待着她的,定是一个压抑的除夕夜。伸子心想,要是父母和弟妹们不在东京就好了,要么他们自己干脆离开东京算了。
一日,伸子在院子的角落里摆弄着一棵菊花。花是从夜市买来的,种在泥盆里,不过纯白色的花朵散发出了十一月特有的芬芳。就在她用剪刀修剪枯萎的花朵时,巷子里传来了人力车的铃声。伸子打开板墙的门,探头望去。只见祖母走下了人力车。伸子招手道:
“祖母,我在这边,这边!”
然后又对车夫说道:
“我会送她回家的,你可以走了。”
祖母很是稀罕地环视四周,踩着草鞋走进院子。
“呵,栅栏门竟开在这里……今天我本想出门买些东西,但我又不会挑,便决定不买了,来你这儿喝杯茶算了。”
伸子笑了。祖母吩咐家里叫人力车的时候,肯定没说她要来找伸子,而是说她要去本乡大街瞧瞧和服料子。哪怕已经到了伸子家,她还要说一遍这本没有必要说的借口。
“清茶而已,您想喝多少都是一句话的事情。今天要不要假装赏个菊呀?”
伸子在外廊摆好坐垫,端来了茶。
请祖母坐下后,她在一旁假装自己正在观赏一片宏伟的花坛,说道:
“多美的景致啊。放眼望去,千百朵白菊争奇斗艳!”
祖母深吸一口烟,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又抖了抖烟灰,咯咯一笑,戏谑道:
“……我的眼睛许是不中用了,只能看到一棵菊花。”
“祖母,别说破呀!假装有很多花嘛!还有很多很多呢!”
阿清在一旁赔笑,硕大的白瓷假牙“嘎达嘎达”直响。
“夫人说话真有意思,呵呵呵呵……”
每次有人对自己“夫人”长“夫人”短,伸子都会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似是在被人用指尖郑重地戳她身上的某处。祖母心情很好,说起了国技馆的菊花人偶。片刻后,她说怕脚受凉,便进屋去了。
“我年轻的时候,哪个女人比得过我啊,现在却只能等死了……穿根针比缝衣服还费时间。”
祖母还说,大伙提议在明年正月头上为她庆祝八十大寿,但她觉得那是浪费钱。
“您就让他们办嘛。大家也乐得为您做寿,您就答应吧。我也要给您庆祝庆祝。”
“虽是一片好心……”
祖母环顾四周,压低嗓门,用颤抖的声音说着,免得被走去别处的阿清听见:
“……如今你们闹得这般僵,哪怕是给我做寿,我也开心不起来……你来得了吗?”
伸子一筹莫展,只得模棱两可地沉吟道:
“唔……”
“也不知是怎么的,真没意思。”
许是因为平时没人陪阿清说话,祖母每次来访,她都会陪老人家聊上好一会儿。她说,自己没有儿子,只有女儿。
“派不上一点用场,都便宜别人家了。”
祖母回答,她本有三个儿子,如今却只剩下了伸子的父亲。还聊起了算上外孙,自己有多少个孙辈。
“孙子孙女是不少,但只有这个是从小看大的,最是疼爱,”说着,她望向伸子,“本想着已经一只脚跨进棺材了,可说不定还能抱上曾孙呢……”
祖母高兴地吃着干点,若有所思,随即一脸严肃地喃喃道:
“……你这身子,不会只是看着强健,其实很虚弱吧……”
“这话从何说起啊?我身体好着呢。”
“那怎会怀不上?”祖母的语气带着老一辈特有的直白,“如今的年轻人不都是一结婚就生孩子的吗?”
“瞧您说的,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这不是怕你身子弱吗……话说回来,佃先生的脸色总是难看得很,莫不是他没种?”
伸子动了气,打断了祖母的话:
“您就别说了。”
她难受极了,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她受不了有人问起孩子的事情,无论何时,也无论那人是谁。祖母那口气,就好像她是家里养的牛羊似的,这更让她苦不堪言。她本想立刻转移话题,一旁的阿清却面带怪异的笑,朝祖母伸长脖子,扯着嗓子,仿佛在跟耳朵不灵光的人说话。
“老夫人不必担心,过不了多久就有好消息啦……嗯。”
说罢,她侧目瞥向伸子,那笑容仿佛在说,“我心里一清二楚”。好一个恶心的婆娘!明知我不乐意提。伸子很清楚阿清缘何做出这番预言。她是在以女人特有的伶俐暗示,她知道伸子的月事迟了足足半个月。祖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哦……”
在祖母裹上头巾,坐人力车回家后,伸子仍无法从不愉快的心情中解脱。不必阿清多言,伸子已然对自己身体的细微变化变得非常神经质了。最近几日,动物本能会有的焦虑感不时向她袭来。伸子本就十分惧怕成为母亲,要是在她对生活充满疑问的时候,拥有了一个可能有权将她困在这种生活中的孩子,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室内的昏暗愈发浓重。伸子倚靠着柱子,陷入沉思。在结婚前,她再三叮嘱过佃——她绝不想成为一个母亲。此刻再对内心深处做一番探索,她甚至觉得自己当时是受了某种微妙的女性直觉的驱使。伸子以理性为这一决定附加的理由是“她的事业”。然而此时此刻,让她心神不宁的厌恶和焦虑却没有那么理智,而是出于本能。她的某种本能正在尖叫,正在控诉无限的焦虑。哪怕她把佃视作值得敬爱的丈夫,也会有这般黑暗的恐惧吗?也许是在她以佃为夫君的那一刹那,自己的女性直觉就看穿了他不配为父,进而拒绝了他。所以她才会拉起那样的警戒线,不是吗?我不愿意生那个男人的孩子,却让他做了我的丈夫……
出于这般复杂的情绪,伸子在当晚两人独处时,轻声向丈夫问道:
“亲爱的,你想不想要个孩子?”
佃把手指用作梳子,挠了挠头,又理了理头发。他打量着脱落的头发,大声回答:
“要孩子作甚,吵得要命。”
接着,他用双手挠头,任由头皮屑落在盘起的双腿上。
“怎么掉了这么多……”
①ゴミかくし,与日本普通捉迷藏的规则类似,但捉人者找的不是人,而是人藏起来的垃圾。——译者注
②明治、大正时期的女画家。——译者注
③平安中期的僧人。——译者注
④《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人物。——译者注
⑤日本度量衡制中,1寸≈3.03厘米。
⑥有说法称莎士比亚是培根的笔名,因为在那个年代,作为贵族和王室大臣的培根是不允许关注民间剧作的,稍有不慎便会被人抨击为“低俗”或“不入流”。——译者注
⑦位于玄关与厨房之间的出入口。——译者注
⑧里,日本长度单位。1里≈3.9公里。
⑨不要多愁善感。——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