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打断我平静心情的细雨并没有减小——我没有在离开墨西哥的时候告诉她我爱她,但我很快就开始想她,然后就开始写信给她,告诉她我爱她,几乎可以说我爱她,她也写信给我,写了一些漂亮的西班牙语的信,说我人很好,请赶快回到墨西哥去——等我回到墨西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应该在春天的时候就回去,当时也差点就回去了,但我没有钱,只是抵达了墨西哥的边境,感受到了墨西哥呕吐的感觉——然后又回到了加利福尼亚,生活在一个简陋的棚屋里,每天都有一些和尚之类的朋友来访,然后又向北去了孤凉峰,在荒野中流浪了一个夏天,独自一人吃饭、睡觉。虽然我说,“我很快就会回去,回到特丽丝苔莎温暖的怀抱之中。”——但她等的还是太久了。
上帝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的天使,这些天使都是你自己的化身,你为什么让他们过这样痛苦的生活,让他们处在这样一个破破烂烂、肮脏不堪,充满污物、贼盗和垂死之人的世界里?难道你不是应该把我们放在一个糟糕但里面的一切毕竟还是充满了欢乐的天堂里吗?上帝啊,你是一个施虐狂吗?你是一个送礼后又索回的印度送礼人吗?你是一个心怀仇恨的人吗?
最终我经过四千英里的旅程,从加拿大附近的山巅,回到了布尔的房间,这个旅程非常痛苦,不值得在这里长篇大论——他出去,把她找来了。
他已经警告过我了:“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她在过去的两周有点变了,甚至就是在过去一周……”
“是因为她知道我要来了?”我暗自寻思。
“她大发脾气,数次用咖啡杯打我的头,丢了我的钱,跌倒在大街上——”
“那她到底怎么了?”
“镇静剂——我告诉过她不要服用太多——你知道一个瘾君子需要花多年的实践才能学会如何对付安眠药,她就是不听,她不知道如何服用安眠药,三片、四片,有时候五片,有一次甚至十二片,她已经不是以前的特丽丝苔莎了——我想要做的就是娶她,获得我的公民身份,嗯,你认为这个主意怎么样?不管怎么样,她是我的生活,我是她的生活……”
我可以看出,老布尔陷入爱河了——爱上了一个名字不叫吗啡的女士。
“我从来没有碰过她——与她结婚只是权宜之计——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无法从黑市上买到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买不到,我需要她的帮忙,而她也需要我的钱。”
布尔的父亲去世前设立了一个信托基金,他可以从这个基金每月领取一百五十美元——他的父亲很爱他,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布尔是一个和蔼温柔的人,虽然有点小偷小摸,他在纽约待过多年,二十年来每天偷大约三十美元来维持自己吸毒的习惯——他进过几次监狱,每次都是因为被发现随身有违禁商品——每次在监狱中他都是图书管理员,在很多方面他都是一个了不起的学者,对历史、人类学和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特别是马拉美兴趣浓厚——我说的不是那个写了《瘾君子》的也叫布尔的伟大作家——这是另一个布尔,老得多,几乎六十岁了,我去年夏天一直在他的房间里写诗,当时特丽丝苔莎是我的,我的,而我不想要了她——我有一种愚蠢的禁欲或独身的理念,坚决不碰任何女人——如果我碰过她的话,说不准我就挽救了她……
现在已经太晚了……
他把她带回了家,我立刻发现她不对劲——她靠在他的胳膊上,步履踉跄,虚弱地笑了一下(为此真得感谢上帝),僵硬地伸出胳膊,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抓住她的臂膀,“特丽丝苔莎到底怎么了,她生病了?”
“上个月她的一条腿完全瘫痪了,她的双臂上全是囊肿,病得可真厉害啊。”
“她现在怎么了?”
“嘘……让她坐下来。”
特丽丝苔莎抓着我,慢慢地把她温柔的褐色脸颊靠近我的脸颊,带着罕有的笑容,我几乎有意识地扮演了一个糊涂的美国佬的角色。
看,我要拯救她。
但问题是,一旦我拥有了她,我该拿她怎么办?就如同你在地狱里拯救了一个天使,那么你就必须和她一起下到一个更加糟糕的地方,或许你要去的地方也有光亮,就在底下某处,或许是我疯了……
“她有点发疯了,”布尔说,“这些镇静剂会让任何人疯掉,会让你和任何人疯掉。”
事实上布尔自己两夜后过量服用了镇静剂,从而证实了这一点。
瘾君子、镇静剂上瘾者的麻烦,保佑他们的灵魂,保佑他们安静思考的灵魂,就是如何得到毒品——他们在每个方面都受到阻遏,因此他们总是持续地不开心——“如果政府每天给我足够的吗啡,我就完全开心了,我就完全愿意去医院当男护士——我甚至在一九三八年从列克星敦给政府写信,讲述我在如何解决吸毒问题上的观点,我的解决办法是每天给每个瘾君子定量的毒品,然后让他们去工作,清理下水道或其他任何东西——只要他们能够得到药品,他们就会没事儿,就像其他的病人得到了药物一样——就像酗酒者,他们也同样需要药品”。
在我所有的记忆当中,最后一夜发生的事情是最命中注定,最令人毛骨悚然,最悲惨和疯狂——最好就像布尔说的那样解决了,为什么把问题越攒越多呢?
事情都是从布尔用完了吗啡开始的。他病恹恹地,过量地服用了镇静剂(司可巴比妥)来弥补吗啡的缺乏,他的行为就像小孩一样轻率,又像老头一样衰朽,其情形似乎还不如另一晚上糟糕,当时特丽丝苔莎疯掉了,逼得布尔睡在我在屋顶上的房子里,特丽丝苔莎在他屋子里砸东西,扔东西打他,头朝下跌倒在地板上,因为她从药店买了镇静剂,但布尔拒绝给她——焦急的房东太太在门口逡巡不安,以为我们在打她,而实际上是她在打我们——一年以后、迟了整整一年以后她告诉我一些话,她真正怎么样看我的,而我当初最应该做的就是告诉她我爱她——她骂我是一个肮脏的糊涂蛋,让我滚出布尔的房间去,她试图用一个瓶子砸我,她试图抢我的烟草袋,想保存它,我必须和她争夺——布尔和我把面包刀藏在地毯底下——她就在那里坐在地板上,像一个白痴婴儿,用各种东西乱涂乱画——她指责我试图从烟草袋中吸出吗啡,但那仅仅是布尔·德汉姆烟草,用来自己手卷了抽,因为商业烟卷加了一种化学物质来使它硬挺,会给我可能犯有静脉炎的血管造成破坏……
所以布尔害怕她在夜里会杀了他,我们没法把她弄出房间,以前(一周以前)他曾经叫过警察和救护车,甚至他们都无法把她从房间里弄出来,墨西哥——所以他跑到我房间里刚刚换了干净床单的新床上,却忘了他已经服了两颗镇静剂,接着又服了两颗,因此变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找不到他的香烟,四处摸索,把所有的东西都打翻了,在床上撒尿,打翻我端给他的咖啡,我只能在石头地板上和臭虫与蟑螂睡在一起,我整夜都在生气地骂他:“看看你对我的干净的床做了什么?”
“我没办法——我必须找到点吗啡——这是一个吗啡胶囊吗?”他拿起一根火柴,以为就是吗啡胶囊。“拿你的勺子来”——他要把它煮了,然后注射进身体——天啦——早晨天灰蒙蒙的时候,他终于起来离开了,下楼回到他的房间里去,跌跌撞撞,带着他所有的东西,包括他从来不看的《新闻周刊》——我把他尿在易拉罐里的尿倒在厕所,他的尿完全是蓝色的,就像约书亚·雷诺兹画上的蓝色先生一样,我想:“我的天啦,他要死了!”但结果却发现那只是几罐蓝色的洗液——这时候,特丽丝苔莎在睡觉,感觉好多了,无论如何,他们步履艰难地四处走动,终于注射了吗啡,第二天她回来敲打布尔的窗户,脸色惨白,异常漂亮,不再是一个阿兹特克女巫,她非常谦和地道歉……
“一周后她会又跑过来索要镇静剂,”布尔说,“但是我不会再给她了”——他说着自己吞了一颗镇静剂。
“你为什么要吃这个!”我吼道。
“因为我知道怎么服用,我当瘾君子已经四十年了。”
然后那个致命的夜晚来临了……
我终于和特丽丝苔莎同坐一辆出租车,车在大街上行驶的时候我告诉她我爱她——“Yo te amo”[1]——她没有回答——事后她对布尔撒谎说,我对她说:“你既然和那么多男人睡过觉,为什么不能和我睡觉呢?”——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只说过“Yo te amo”——因为我真的爱她——但到底怎么处理和她的关系呢——她在服用镇静剂之前从来都不撒谎——事实上她经常去教堂祈祷。
我放下了特丽丝苔莎,在一个下午和生病了的布尔打车到贫民窟去找埃尔·印第奥(在业内被称为黑杂种),他总是有点货——我一直有种隐秘的直觉,埃尔·印第奥也喜欢特丽丝苔莎——他有几个漂亮的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他躺在床上,前面挂着薄薄的帘子,房门敞开,直接面对外部世界,他正处于吗啡的兴奋状态中,他年老的妻子神色焦虑地坐在一把椅子里,圣像被烧,吵架频仍,呻吟不断,典型的墨西哥天空下不断发生的事物——我们去了他的蜗居,他的老妻告诉我们她是他的妻子(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告诉我们他不在家,所以我们坐在石头台阶上等他,面前是一个脏乱的院子,四处是尖叫的孩子、醉醺醺的酒徒、洗衣服的妇女和香蕉皮,你可以想象到的——布尔太难受了,他必须回家——他很高,弯腰驼背,行尸走肉一般地离开了,把刚刚喝醉了酒的我一个人留在那儿,我坐在石头上在我的小笔记本上给小孩子们画肖像。
然后走出来一个住在这里的男子,身材魁伟,态度和蔼,端着一大玻璃水杯龙舌兰酒,拿来两只玻璃酒杯,他坚持要我和他一起喝酒,我立刻同意了,碰,然后一饮而尽,仙人掌的汁液从我们的嘴唇上滴下来,我们打成了平手——妇女们在笑——那儿有一个大厨房——他拿来了更多的龙舌兰酒——我一边喝酒,一边画着小孩——我提出付酒钱,但他们不要——院子里面渐渐地变黑了……
我已经一路喝了五杯酒了,今天是我喝酒的日子之一,因为今天我感到无聊、沮丧、失落——而且连续三天我一直在用铅笔、粉笔和水粉(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尝试用水粉)画画,我已经精疲力竭了——我给一个个头矮小、蓄着胡须的墨西哥艺术家画了一幅肖像,他住在屋顶的阁楼里,他从我的大笔记本上撕下肖像,想要保存——我们在早上喝着龙舌兰酒,给彼此画像——他给我画了一张游客的肖像,把我画得很年轻、很英俊、也很美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画(难道是为了让我买它?)——而我给他画的肖像则完全是一幅世界末日的恐怖景象,黝黑的胡子拉碴的脸孔,身体瘦小,扭曲着坐在沙发边上,啊,上天和后世会评价这幅画的,不管它是什么样——所以我画了一个不愿意站直身子的小男孩,然后我开始画圣母马利亚……
出现了更多的人,他们邀请我到一间大房子里去,里面有一张白色的大桌子,上面摆满了龙舌兰酒杯,地上摆放着几坛打开的龙舌兰酒——所有的人惊喜不已——我想:“我在这儿会很愉快,而且同时我还在埃尔·印第奥的家门口,他一回来我就可以帮布尔抓住他——然后特丽丝苔莎也会来——”
都是一群酒鬼,我们大杯喝着仙人掌汁液,有一个年老的歌手弹着吉他演奏,领着学徒小男孩,他的嘴唇厚实而敏感,高大肥胖的女主人伴着唱歌,她就像小说家拉伯雷和画家伦勃朗作品中描绘的中世纪人物一般——房间里共有十五个人,领袖好像就是桌子一端的潘乔·比利亚,砖红色的脸庞呈正圆形,显得兴高采烈,但带着墨西哥人特有的严肃表情,长着一双疯狂的眼睛(我认为是这样),穿着一件粗犷的红色格子衬衫,好像任何时候都开开心心——但是他旁边坐着几个脸色略显阴沉的不知来自何方的中尉,我死死地盯着这些中尉的眼睛,和他们干杯,甚至问他们:“Que es la vida?”(什么是生活?)——(以证明我很有哲学深度,很聪明)——这时一个身穿蓝色西服头戴蓝色帽子的男子走向我,态度极其友好,喊我一起去厕所,一边撒尿,一边进行一场摇来晃去的聊天——他锁上了门——在这厕所的地界里,他显得身形矮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眼窝”对厕所来说简直是一个异常干净的词语——但却长着一双邪恶而有趣的眼睛,他是一个催眠师,我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不由自主地喜欢他——我太喜欢他了,甚至他掏出我的钱包,数着我的钱时,我都在大笑,我稍微动了动,想把钱包拿回来,他紧紧抓住继续数钱——其他人想要进入厕所——“这是在墨西哥!”他说,“只要我们喜欢,我们就可以待在这儿。”——当他把钱包还给我时我看见钱依然在钱包里,但我可以凭《圣经》凭上帝凭佛祖凭一切人们认为神圣的东西发誓,事实上钱包里根本就没有钱了(钱包,仅仅是装旅行支票的皮夹子)——他给我留了一些钱,因为稍后我给一个肥胖的家伙二十比索,让他出去给所有的人买些吗啡——他也不停地带我到厕所去进行热烈的闲聊,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墨镜不见了。
最后蓝帽子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我的(布尔的)上衣口袋里赤裸裸地拿出我的笔记本,就像开玩笑一样,拿走了铅笔和所有的东西,然后装进他自己的口袋,同时盯着我,邪恶而有趣——我真的不由自主地在笑,但我的确说道:“好了,好了,把我的诗歌给我,”我把手伸进他的口袋,他一拧身走开了,我又伸出手,他又躲开了——我转向那里看起来最有身份的人,实际上是唯一坐在我身边的人,“你能不能负责把我的诗歌拿回来”。
他说他会的,其实根本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但我在酩酊大醉下真的认为他会的——同时在一种盲目的狂喜状态下我往地上扔了五十比索来证明某件事情——后来我在地板上扔了两个比索,说“这是给音乐的”——他们把钱给了两个音乐家,但是我在深思熟虑之后觉得如果再在地板上寻找自己的五十比索完全有伤面子,因此不屑于去找,实际上你能够看出来这完全是想被人抢劫的愿望在作祟,是一种奇怪的寻开心和酒精作用的结果,“我不在乎钱,我是世间的君王,我将亲自领导你们小小的革命”——为了着手领导革命,我开始同潘乔·比利亚和周围的哥们交朋友,频繁地碰杯,搂着彼此的肩膀,不停地喝着龙舌兰酒,不停地唱歌——到了这个分上,我已经蠢到不可能去检查我的钱包,但我的每分钱都不在了——我非常自豪地表明我是多么喜欢这里的音乐,我甚至在桌上擂鼓——最后我同肥胖的家伙一起出去上厕所,当我们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走上台阶,神神秘秘,脸色惨白,步履缓慢,既不年轻也不衰老,我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甚至就在我认出是特丽丝苔莎之后,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盯着看,不由自主地想这个陌生的女人到底是谁,她好像是来拯救我的,但实际上她只是来找埃尔·印第奥打一针吗啡(埃尔·印第奥,顺便提一句,在这个时候已经不须别人催促,去了两英里外的布尔家了)——我离开这帮开心的强盗,跟着我的爱人离开了。
她穿着一条很脏的长裙,戴着一条围巾,她脸色惨白,眼睛周围有黑眼圈,消瘦、高贵、轻微有点鹰钩的鼻子,丰满的双唇,忧伤的眼睛——当她用西班牙语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声音如同音乐,如怨如诉……
啊神父——忧伤的伤残的蓝色的圣母马利亚,是特丽丝苔莎,让我不停地说我爱她完全是个谎言——她恨我,而我也恨她,一点都不含糊——我恨她是因为她恨我,没有别的原因——她为什么恨我,我就不知道了,我猜测是因为我去年太虔诚了——她不停地朝我吼“我不在乎”,然后敲打我的头顶,走出去,坐在大街的路边,胡言乱语、摇摇晃晃——没有人敢接近这个把头垂在膝盖之间的女人——今晚虽然我能看出来她是正常的,安静、苍白、直直地走路,走上小偷的石头台阶。
埃尔·印第奥不在,我们又走下台阶——我已经来过两次,看看埃尔·印第奥有没有回来,他不在,他褐色皮肤的女儿长着漂亮而忧伤的褐色眼睛,当我问她的时候,她眼睛盯着夜空回答,“不,不,”这就是她所有的回答,她的眼睛盯着天空垃圾中某个固定的点,所以我只能盯着她的眼睛,我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女孩——她的眼睛似乎在说:“我爱我的父亲,虽然他在服用毒品,但请你不要再来了,不要骚扰他……”
特丽丝苔莎和我走下台阶,来到垃圾成堆滑腻不堪的街上,街上乏味的褐色的可乐摊亮着灯光,远处雷东达斯的圣母马利亚教堂的霓虹灯发出昏暗的蓝色和玫红色光(这些霓虹灯就像粉笔画成的一样),我们在教堂附近找到可怜的脏兮兮乱糟糟的克鲁丝,然后动身往某个地方走去。
我搂着特丽丝苔莎的腰,和她沮丧地走在一起——今晚她不恨我——克鲁丝一直喜欢我,今晚也不例外——过去的几年她因为酒醉后的行径给可怜的老布尔造成无穷的麻烦——啊,有人喝了龙舌兰酒,蹲在马路上呕吐,天使肮脏的翅膀上覆盖着一层来自天堂的灰白色尘土——地狱里的天使,我们的翅膀在黑夜里显得硕大无比,我们三人出发了,从永恒的金色天堂,传来上帝对我们的祝福,他脸上的表情我只能将其描述为无限的怜悯(同情),也就是说,无限地理解我们的苦难,只要看到这张脸就能让你放声痛哭——我看到了这张脸,在想象之中,它将最终删除一切——没有眼泪,只有嘴唇,啊,我可以指给你看!——没有任何女人能够那样悲伤,上帝像一个男子——我完全不知道我们是如何沿着街道走进一条很小很窄的黑色街道,那里有两个妇女坐在冒着热气的大锅旁边,里面煮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还有一些冒着热气的杯子,我们在旁边的木板箱子上坐下,我的头靠着特丽丝苔莎的肩膀,克鲁丝坐在我的脚边,她们给我一杯热潘趣酒——我朝钱包里看了看,发现里面没有钱,我告诉特丽丝苔莎,她付了酒钱,说着话,张罗着一切,或许她甚至是那帮小偷的头头——
喝了几杯酒,好像于事无补,时间已经很晚了,甚至都快天亮了,高原上的冷气直接钻进我窄小的无袖衫、宽松的运动外套和丝光黄斜纹裤子里,我开始颤抖,难以克制——什么都不顶用,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但什么都无济于事。
两个年轻的墨西哥男子被特丽丝苔莎吸引,走过来,整夜站在那儿,喝着酒,聊着天,两个人都蓄着胡须,其中一个身材非常矮小,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上是梨子形状的双颊——另外一个个头高一些,夹克里面夹着几张报纸,来抵御寒风——克鲁丝穿着外套,直接躺在马路上,就这样睡着了,头就搁在石头地面上——警察在巷子尽头抓了一个人,我们在烛光和气锅旁边,漠然地注视着——突然特丽丝苔莎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嘴唇,特别轻,是世界上一触即止的那种轻吻——是,我带着惊异接受了这一些——我下定决心要和她待在一起,睡在她睡的地方,即使她睡在一个垃圾箱里,即使她睡在一个老鼠横行的石窖里,我也会跟她睡在一起——但我不停地在发抖,裹上多少东西都不顶用,差不多一年以来,我几乎每个晚上都在睡袋里度过,因此,我对地球早晨的习惯性的冷风已经很不适应了——我本来和特丽丝苔莎坐在一个木条箱上,突然,我从上面翻了下来,掉在人行道上,我就没起来,一直在那里躺着——要是换个时间的话,我会站起来同这两个年轻人长篇大论,探讨一些神秘的事物——他们到底想要说什么,到底想要做什么?克鲁丝在大街上睡着了……
她的头发垂了下来,黑黑的,铺在马路上,行人从她的身边走过去。结果就是这样。
天蒙蒙亮了。
上班的人们开始陆续从身边走过,很快蒙蒙的亮光开始揭示出墨西哥令人难以置信的颜色,妇女的头巾是浅蓝色或深紫色,人们的嘴唇在凌晨蓝色的光线中呈现出轻微的粉红色。
“我们在等什么?我们要去哪儿?”我不停地问……
“我要去打一针吗啡,”她说——我又要了一杯热潘趣酒,一路颤抖着喝下去——守摊的两位女士,有一位睡着了,另一位拎着长勺,开始耷拉着脸,因为很显然,我喝的酒已经超过了特丽丝苔莎付过的钱,或两个年轻人付的钱,或者其他什么人付的钱。
更多的人和车经过……
“走吧,”特丽丝苔莎站起来说,我们叫醒了衣衫褴褛的克鲁丝,我们颤抖着,站了一小会儿,然后走向了大街……
现在你可以一直看到大街的尽头,天已经不再是灰蒙蒙的了,到处是灰蓝色的教堂,灰色的人群和粉红色的披肩——我们一直往前走,来到碎石子铺成的广场,穿过广场,来到一个土坯小屋前。
这本身是一个城市中的小村落。
我们碰到一个女人,走进了一间房间,我以为我们终于可以在这儿睡觉了,但是仅有的两张床上,都躺满了人,有的在沉睡,有的在醒来,我们就站在那儿说话,然后离开,沿着巷子往前走,路过的一些人家都陆陆续续地起来了……
看到两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和一个衣服破烂的男子,跌跌撞撞、极其缓慢地行走在黎明时分,所有的人都显得非常好奇——太阳升起来了,橘红色的光芒洒落在到处都可以看见的红砖墙和灰泥上,这就是我印第安梦想中的微缩版的北美,但是我当时的状态已经让我无法认识任何事物,也无法理解任何东西,我想要做的就是去睡觉,和特丽丝苔莎一起——她穿着单薄的粉红色裙子,身材瘦弱,几乎没什么胸,她的小腿非常纤细,而大腿非常漂亮,但是我只是想去睡觉,但是我想抱着她睡,盖着一床巨大的深褐色的墨西哥毯子,这样我才能够停止颤抖,让克鲁丝睡在我另一边,贴着她的女伴,我只想结束这样大街上疯子一般的流浪……
在村庄尽头的最后一间房子里,连肥皂都没有,在这个房子之外是垃圾场,远处可见教堂的尖顶和朦胧的城市,我们走进了这间房子。
好棒啊!我看到一张巨大的床,让我开心地跳了起来——“我们可以在这里睡觉咯!”
但是在床上躺着一个高大肥胖的女人,头发乌黑,旁边躺着一个家伙,头上戴着一顶滑雪帽,两个人都醒着,这时候,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走了进来,看起来特别像纽约格林尼治村的垮掉的一代的艺术家,然后我看见另外十个,或者八个人,躲在房间的角落里,拿着勺子和火柴,在忙活着——他们中有一个是典型的瘾君子,面容憔悴,神色温柔,表情粗鲁,显得非常痛苦,灰白的皮肤呈现出病恹恹、油腻腻的样子,他的眼睛显得很警觉,嘴巴也显得很警觉,帽子、外套、手表、勺子、海洛因,他忙活着给自己快速注射毒品——每个人都在注射毒品——一个男子把特丽丝苔莎叫过去,让她卷起衣服袖子——克鲁丝也是这样——滑雪帽从床上跳下来,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格林尼治村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钻到了床上,她高挑的性感的身体从被单床脚的一头钻了进去,然后开开心心地躺在那儿,枕着枕头,看着大家——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走进来又走出去——我也想要注射一针毒品,我对一个小伙子说“Poquito gote”,我以为我的意思是尝试一点点,但我说出的话的实际意思是“撒泡小尿”——的确是撒了一泡尿,我什么都没得到,我的钱都不见了……
这一切都显得很狂乱、很有趣、又很有人性,我看着他们,切切实实感到很震惊,虽然像我这样神志不清,我也能够看得出来,这肯定是拉丁美洲最大的毒品窟——好有趣的一群人啊——特丽丝苔莎一分钟说的话,连起来足有一英里长——那个戴帽子、表情粗鲁而温柔的家伙,蓄着小小的褐色胡须,淡蓝色眼睛,高高的颧骨,虽然是一个墨西哥人,但同纽约的任何一个瘾君子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他也不想给我一针毒品——我只是坐在那儿看着——我的脚边放着半瓶啤酒,这是特丽丝苔莎在半路上买给我的,我一直揣在衣服里,现在我当着所有这些瘾君子的面,慢慢地喝着啤酒,就这样,彻底丧失了注射毒品的机会——我密切关注着床上的动静,希望肥女人能够起来离开,那个艺术家女孩就躺在肥女人的脚边,但是只有男人们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走出去了,最后我们也离开了。
“我们去哪儿?”
我们走出这个房子,穿过马具商店周围的地盘,在这里你能看到伙计们如同利剑般的眼神,我们穿过了清晨出现在大街上的体面的墨西哥中产阶级人群,好像在接受夹道鞭刑,但是没有人阻止我们,也没有警察,我们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沿着狭窄的、尘土飞扬的街道,来到另外一家门前,走进一个狭小的古老院落,一个老头正在用笤帚扫院,在院子里你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
他在用眼睛求我一些事情,比如,“不要惹事”,我用表情向他说:“我会惹事儿?”但是他依然这样坚持,所以我逡巡不进,但特丽丝苔莎和克鲁丝非常自信地把我拽进门去,我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老头,他用表情在说同意,但依然在用眼睛请求着什么——老天哪,他肯定全知道!
这个地方是一个非法的凌晨吸毒吧,克鲁丝走进黑暗、吵闹的屋子里去,出来时端着一大玻璃杯度数很低的茴香酒,我尝了一口——我其实不是特别想喝——我只是靠着砖墙站着,看着黄色的灯光——克鲁丝现在看起来完全疯掉了,鼻梁很高,野兽般的鼻孔里面长满了毛,就像墨西哥画家奥罗兹科画作中高声叫喊的革命妇女,但不管怎么样,她尽量使自己显得温柔美丽——实际上,她也确实是一个娇小、美丽的女人,我指的是她的心灵很美丽,整个晚上她都对我很好,她喜欢我——事实上,她有一次喝醉酒以后吼叫:“特丽丝苔莎,你嫉妒了,因为杰克想娶我!”——但是她知道我喜欢不值得人喜欢的特丽丝苔莎——因此她就像姐姐一样对待我,我喜欢这样——一些人心灵在震颤,这种震颤直接来自于太阳震颤的灵魂,丝毫不知疲倦……
但当我们站在那里时,特丽丝苔莎突然说:“杰克(我)整个晚上……”然后她开始模仿我整个晚上在大街上的颤抖,一开始我在大笑,金色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我看见她痉挛而激烈地模仿我的颤抖的时候,我开始害怕了,克鲁丝也注意到不对劲,说:“别这样,特丽丝苔莎!”但她还在继续,她的眼睛狂乱而惨白,瘦弱的身子在外套下抖动,她的双腿开始打颤——我大笑着伸出手“哈哈,别这样”——她颤抖和痉挛得更加厉害了,突然(当时我正在想“她这样认真地取笑我,又怎么可能爱我呢”)她开始往下倒,这样的模仿就有点过头了,我试图抓住她,她的身子朝地上弯下去,就吊在那儿有一分钟(与布尔曾经给我描述过的服用海洛因的人的情形非常相像: 二十年代在纽约第五大街的瘾君子们弯腰垂头,一直把头抵到鞋面,直到他们的头完全挂在脖颈上,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了,要么支起身子,要么头朝下倒在地上),让我非常痛苦的是,特丽丝苔莎一头栽倒,头颅重重地磕在坚硬的石头地面上,完全瘫倒了。
“啊,不,特丽丝苔莎!”我高喊一声,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转过她的身子,我靠着墙蹲下,把她放在我的腿上——她呼吸很沉重,突然我看见她的外套上全是血……
“她要死了,”我想,“现在她突然决定要死了……这个疯狂的早晨,这个疯狂的时刻”——旁边拿笤帚的老头依然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男人和女人陆续进来找茴香酒,他们从我们身边走过(小心谨慎地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只是缓慢地很罕见地朝地上瞥一眼)——我的头靠着她的头,我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紧紧地拥着她,说“Non non non non”,我的意思是“不要死”——克鲁丝坐在地上的另外一边,在哭泣——我搂着她细小的肋骨,紧紧抱着特丽丝苔莎,开始祈祷——鲜血从她的鼻子和口腔持续往外冒……
没有人会来把我们挪出那个门口——对此我可以发誓……
我发现我在那里是为了拒绝让她去死……
我们找到一些水,我用我的很大的红色手帕蘸水给她擦脸——她痉挛颤抖了一会之后,突然变得非常安静,睁开了眼睛,甚至朝上看了看——她不会死——我能感觉到,她不会死,不会在现在,不会在我的怀里死去,但是我也感觉到“她肯定知道我曾经拒绝过她,现在希望我能够给她展示一些更好的东西——比死亡的狂喜更好的东西”——啊美好的永恒,虽然我知道死亡是最美好的事物,但“不,我爱你,不要死,不要留下我……我非常爱你”——“难道我爱你,这还不足以让你努力活下去?”——啊,我们人类悲惨的命运,我们每个人都会突然在某个恐怖的时刻死去,让那些爱我们的人都很震惊,从而给世界增加一具腐肉——让世界产生裂痕——在所有这些黄色的城市和沙漠中的海洛因吸食者都不在乎——而他们也会死去。
特丽丝苔莎想站起来,我托着她破碎的腋窝扶她起来,她斜靠着,我们整理了一下她的外套,可怜的外套,我们擦掉了上面的一点血迹——出发了——在黄色的墨西哥早晨出发了,还没有死去——我让她自己走路,在我们前面,领着路,她穿过一些脏得无以复加的街道,满街都是死狗,经过衣衫褴褛的小孩和老人,他们都直瞪瞪地看着我们,我们到达乱石地,跌跌撞撞地穿过去——很缓慢地——我能够在她的沉默中感受到这一点,“这,就是你要给我的,而不是死亡?”——我也很想知道如果不给她死亡,能够给她什么——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好的东西——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跌跌撞撞地跟在她的身后,有时我会暂时地走在前面领路,但我不是那种能够领路的人——但我知道她要死了,要么死于癫痫病,要么死于心脏病,死于休克,或死于服用镇静剂后的痉挛,正因为她要死了,房东太太不会来阻止我把她带到我楼顶的房间里去,让她盖着我打开的睡袋睡上一觉,休息休息,这样克鲁丝和我也可以一起休息一下——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她,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布尔家——我们在那儿下了车,她们坐在车里等着,我去敲打布尔的窗户,向布尔要点钱付出租车费。
“你不能把克鲁丝带到这儿来!”他叫道,“她们两个都不能来!”他把钱给我,我付了出租车费,女孩们下了车,布尔从门口出来了,脸庞很大,睡眼惺忪,说:“不,不——厨房里到处是女人,她们不会让你们通过的!”
“但是她要死了!我必须要照顾她!”
我转过头,看见她们两个的衣服,她们上衣的后背,具有墨西哥女性的高雅的特征,散发出强烈的尊严感,带着一条条尘土、满大街的灰泥和所有脏东西,两位女士沿着人行道缓慢地向前走着,墨西哥女性的这种走路方式,就如同法裔加拿大女性早晨前往教堂的走路方式——她们的衣服状态给厨房里的妇女、给布尔焦虑的神色和我造成的影响,其中包含了一种亘古未变的东西——我追着她们身后跑去——特丽丝苔莎严肃地看着我,“我要去埃尔·印第奥那儿打一针吗啡,”她说话的方式和平时说这句话的方式一模一样,好像(我猜测,我是个骗子,要小心!)她是认真的,真的想去打一针毒品。
我曾经给她说过“我今晚要在你睡觉的地方睡觉”,但今晚我很难进入印第奥的房子,甚至特丽丝苔莎本人也很难进去,他老婆很讨厌她——她们步态庄严地走着,我神情庄严地犹豫着,带着庄严的胆怯,害怕厨房里那些阻止特丽丝苔莎进入房间的女人(害怕她在服用镇静剂的迷狂中打碎一切),不管怎样就是不让她穿过厨房(厨房是通向我房间的唯一通道),因此就没办法登上颤抖摇晃的狭窄螺旋式钢铁台阶进入象牙塔。
“她们不会让你们通过的!”布尔从门口吼道,“让她们离开!”
有一个房东太太站在人行道上,我羞愧难当,酩酊大醉,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
“但是我要告诉她们她要死了!”
“到这儿来!到这儿来!”布尔喊道。我转过身,发现她们已经在拐角处上了公交,她走了……
要么她死在我的怀里,要么听到她的死讯……
是什么样的裹尸布,让黑暗和天堂混在一起降临了,给布尔、埃尔·印第奥和我的心灵上覆盖一层悲伤的披风,我们三个都很爱她,都在内心深处哭泣,都知道她会死去——三个男子,来自三个不同的国度,在布满黑色披肩的黄色早晨,到底是什么天使般的恶魔般的力量设计了这一切?——到底要发生什么?
晚上个头矮小的墨西哥警察吹响了哨子,表明一切都好,但一切都不好,一切都是悲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是等着再次看到她……
就在去年,她还站在我的房间里说:“一个朋友比比索好得多,一个朋友可以在床上把它给你。”不管怎样当时她依然相信我们两具备受摧残的躯体最终能够走到一起,并能够去除某些痛苦——现在太晚了,太晚了……
晚上我躺在我的房间里,房门敞开着,我等着看她走进来,就好像她能够穿越那些女人的厨房——去墨西哥小偷市场去找她,估计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骗子!骗子!我是一个骗子!
假设我现在去找她,她肯定想要砸扁我的头,但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错,而是她服用的镇静剂在作祟——但我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呢?怎么样才能解决和她一起睡觉的问题呢?我曾经得到过来自惨白的玫瑰色嘴唇最轻柔的亲吻,就在大街上,又是一件事情,我要走了。
我的诗歌被偷了,我的钱被偷了,我的特丽丝苔莎要死了,墨西哥的公交车想要碾死我,天空充满了灰尘,唉,我从未想过事情会如此糟糕——
她恨我——为什么她恨我?
因为我很聪明。
“这件事就和你坐在这儿一样肯定,”布尔从早上起就不停地这样说,“特丽丝苔莎会在十三号回来敲打那扇窗户,为她的朋友要点钱。”
他希望她能回来……
埃尔·印第奥过来了,头戴黑色帽子,神色沮丧,显得很有男子气概,具有玛雅人的坚毅表情,有点心不在焉,“特丽丝苔莎在哪里?”我问,他伸出手,说:“我不知道。”
她的血迹还在我的裤子上,就像我的良心一样。
但她回来得比我们预想的要早,在九号就回来了——当时我们正坐在那儿聊她——她敲了敲窗户,然后从窗户上的一个破洞里(埃尔·印第奥在一个月以前因为没有毒品而一时狂怒,用拳头打穿了一个洞)伸进一只疯狂的褐色的手掌,布尔用其瘾君子的睿智在房顶上悬挂了漂亮的玫瑰色帘子,一直垂到窗台,她抓住帘子,浑身颤抖,把窗帘分开,把窗帘拨到一边,朝里观看,似乎要检查我们是不是背着她偷偷注射吗啡——她看见的第一个东西是我灿烂的笑脸——这张脸肯定让她恶心到了家——“波尔——波尔——”
波尔快速地穿上衣服跑了出去,同她在马路对面的酒吧里说话,人们不许她进入房间。
“唉,让她进来吧。”
“我不能。”
我们两个人都出去了,我先出去,他在后面锁门,然后在夜晚昏暗灯光下的人行道上见到我的“伟大的爱人”,而我所能做的仅仅是支吾半天,等待说话的时机——“你怎样?”我说。
“很好。”
她脸的左边是一个很脏的大绷带,上边有黑色的凝结的血迹,她把绷带隐藏在头巾下面,让头巾垂在那儿。
“这个伤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和我一起的时候吗?”
“不是,是在我离开你以后,我摔倒了三次”——她竖起了三根手指——她原来又痉挛了三次——棉絮一直垂落下来,有几条长长的带子几乎掉在她的下巴上——如果她不是圣洁的特丽丝苔莎,那么她看起来肯定就糟透了。
布尔出来了,我们慢慢地穿过马路,朝街道对面的酒吧走去,我跑到她的另一边来向她展示我的绅士风度,啊,我是怎样一副姐姐的样子——就像在香港,贫困潦倒的舢板上生活的女孩和母亲,她们穿着中式松松垮垮的衣服,在河里靠威尼斯撬杆驱动舢板,碗里空空无米,甚至她们,事实上特别是她们有她们的尊严,也会拒绝像我这样的一个姐姐,啊,她们漂亮的小奶子,包裹在闪闪发光的丝绸之中,啊——她们忧伤的面孔,高高的颧骨,褐色的皮肤,眼睛,她们在夜晚看着我,她们在晚上盯着所有嫖客看,这是她们仅剩的可以求助的对象——啊,我希望我能够写出来!——只有一首漂亮的诗歌才能尽述此意!
当我们把特丽丝苔莎领到安静而充满敌意的酒吧的时候,她是多么虚弱、凄惨而且来日无多,老板娘坐在屋子后面数着比索,对我们进来置若罔闻,个头矮小蓄着胡须满脸焦虑的服务员偷偷摸摸地冲过来招待我们,我给特丽丝苔莎拉了一把椅子,这样她就可以遮住她受伤的脸孔,不让老板娘看见,但她拒绝了,依旧像以前那样坐着——部队军官和墨西哥商人们经常来这里喝酒,在下午端着大酒杯给胡须沾满泡沫,我们这样的三个人出现在这里,是多么怪异的组合!布尔高大、驼背,样子有点吓人(墨西哥人是怎样看他的呢?),戴着文气的眼镜,走起路来缓慢、摇晃但步履坚定;我穿着鼓鼓囊囊的裤子,一看就是一个外国变态佬,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牛仔裤上有血迹和油漆;而她,特丽丝苔莎,裹着一条紫色的头巾,瘦骨嶙峋,贫困潦倒,就像街上兜售彩票的小贩一样,就像墨西哥的末日——我点了一杯啤酒,让大家都好看一点,布尔则勉强点了一杯咖啡,服务生显得很不安……
啊,我头好痛,但她就坐在我的身边,我被她迷住了——她偶尔回过头来用她紫色的眼睛看着我——她很难受,想要一针毒品,布尔没有毒品——但她要去黑市上搞到三克东西——我给她看我画的一些图片,有布尔穿着紫色的天国鸦片睡衣坐在椅子上的画面,有我自己的和我第一个妻子的画面(“Mi primera esposa,[2]”她对我的画不置可否,她的眼睛快速地扫了一遍所有的图片)——最后当我给她看我的图画《深夜烛光》时,她看都不看一眼——他们正在讨论毒品的事情——所有这些时候我都想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挤压她,挤压那个瘦小虚弱、无法得到、不在现场的、她的身体。
头巾掉下来一点,她的绷带暴露在酒吧里——非常凄惨——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开始很气愤……
最后她在讲她朋友的丈夫如何叫来警察(他自己是一个警察)把她赶出房子,“他叫来警察,是因为我没有把我的身体给他。”她恶狠狠地说。
哦,那么她认为她的身体是某种难得之货,不能轻易放弃,让她见鬼去吧——我在心里寻思着——我看着她没有丝毫感情的眼睛。
这时候布尔在向她讲述镇静剂的危险,我提醒她她的前男友(一个已经死掉的瘾君子)曾经告诉我千万不要碰镇静剂——突然我开始端详起墙壁,那里张贴着一些挂历图片,上面是漂亮妞儿(埃尔·达姆雷特在他旧金山的家里就有这样的挂历,每月一张,过去我们曾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欣赏画上的美女),我让特丽丝苔莎看这些图片,她别过脸去,服务生注意到了这个,我感觉自己是个畜生。
一年前所有的香肠和炸薯条,更加重要的是,你的孩子们,你把他们都怎么了?你的脸上充满了忧伤和同情,一点也不漂亮,当然这一点我不会道破的,你从你的思维里偷出来一些孩子,而你是怎样对待你的这些偷来的孩子的呢?你思考事情仅仅是因为你闲得无聊,或许你本身就是思想——你不应该这样做的,上帝,伟大的启蒙者,你不应该在你的思维中拿你的孩子玩这种受难死亡的游戏,你不应该独自在云彩上蒙头大睡,吹着口哨,翩翩起舞,把你创造的星星呼来喝去,上帝啊,你不应该在思想中制造出像我们这样的虚弱瘦小的受罪的卡通人物,拿我们开各种玩笑——可怜的布尔在哭泣——孩子们在生病的时候都会哭,我也会哭,但特丽丝苔莎甚至都不想让自己哭出来……
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被绝大的力气打烂了捣碎了,形成了现在这个乱成一团的世界?
因为特丽丝苔莎需要我的帮助但不愿意接受帮助,因此我无法提供帮助——然而,假设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整天以帮助别人为己任,因为他们心目中存在着一个对永恒自由的梦想和期待,那么这个世界是否会变成一个花园?一个莎士比亚笔下如同仙境一般的亚登花园,里面都是在云朵上生活的恋人和蠢人,年轻的酗酒者在云彩上做梦吹牛,到处都是神仙——然而神仙互不争斗,他们奉行神仙永不打架的原则!镇静剂女士会张开玫瑰色的双唇,整天亲吻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可以睡觉了——世界上将不会再有男人和女人,只剩下一个性别,即思维最原始的性别——但这一天已经很近了,我轻轻地打个响指的工夫,它就来到了,但它在乎的是什么呢?……它对这个最近名叫地球的小小的事物有何看法呢。
“我爱特丽丝苔莎,”不管怎样我现在有胆量留下来,并对他们两人说,“我应该告诉房东太太我爱特丽丝苔莎——我可以告诉她们她病了——她需要帮助——她今晚可以睡在我的房间里。”
布尔惊慌起来,他的嘴巴张开了——啊,这个老家伙,他爱她!——你可以想象特丽丝苔莎漫不经心地在房子里收拾东西,布尔坐着用一个剃刀分毒品,或只是坐在那里嘴里发出一长串“呣呣呣呣呣呣呣呣”的呻吟声,这其实不是呻吟声,而是他的语言和歌唱,现在我开始意识到特丽丝苔莎希望布尔是她的丈夫。
“我想让特丽丝苔莎做我的第三任妻子,”然后我说,“我不想跑到墨西哥来听老姐妹的唠叨,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注射毒品——听着,布尔和特丽丝苔莎,如果特丽丝苔莎不在乎,那我也不在乎——”听到这句话,她转过头来,用她吃惊的不吃惊的圆圆的我不在乎的眼睛看着我——“给我一针吗啡,我就可以思考你想做的事情。”
此后不久,就在这间屋子里,他们立刻给了我一针吗啡,这时候我还在喝着麦斯卡尔酒——“要么所有,要么一无所有,”我对布尔说,布尔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我不是婊子,”我补充道——而且我还想说,“特丽丝苔莎不是婊子。”但我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打了一针毒品后她完全改变了,感觉好多了,把头发梳理整齐,乌黑油量,很漂亮,洗净了血迹,在水池上用香皂洗了手脸,就像大个的吉姆·比弗在喀斯喀特山脉坐在篝火边的情形——哗啦——她用香皂彻底地搓洗着耳朵,指尖在里面转来转去,弄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哇,她在梳洗,卡通人物查利昨晚没有长胡须——她把刷洗一新的披巾罩在头上,然后转过头来,在高高的屋顶上悬挂的灯光下,一个迷人的西班牙美女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她的眉头上有一道小小的疤痕——她脸庞的颜色是真正的褐色(她说自己很黑,“就像黑人一样?”),但是在灯光的映照下,她面孔的颜色一直在变化,有时是黑褐色,几乎是(漂亮的)蓝黑色,脸颊的轮廓光滑发亮,长而忧伤的嘴唇,鼻梁上有一个肿块,就像早晨站在诺加莱斯干燥的高山岗上的印第安妇女一样,这些妇女们往往带着各种各样的吉他——她说一口卡斯蒂利亚西班牙语,虽然如同她古老的萨卡特卡斯人身份一样,其卡斯蒂利亚语调的正宗程度似乎有待商榷。她显得干净利落,我发现她根本没有身体,她的身体完全消失在窄小单薄的裙子里,我突然意识到她从来没吃过东西,“她的身体应该是很漂亮的,”我这样想——“漂亮的小东西”——
但是布尔接着解释说:“她不需要爱——”“你把格蕾丝·凯莉放在这张椅子上,把恶心的吗啡放在另一把椅子上,我会选择吗啡,我不会选择格蕾丝·凯莉。”
“是的,”特丽丝苔莎说,“就我来说,我不需要爱情。”
我对爱情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就像我并没有开始歌唱“爱情完全是一个无休无止的事物,在四月的街道上,触须伸出去感知一切事物”,我也没有像弗兰克·西纳特拉那样歌唱“你最适合拥抱”,或“美妙的感觉”,也没有像维克·戴蒙那样歌唱“你的手抚摸着我的眉毛,我能看见你眼中的神情”,哇,不,我不会不同意或同意这对小偷恋人,让他们结婚去吧,然后钻到——钻到被单下面——让他们驾着小舟去罗马旅游——或高卢——或去任何地方——而我是不会和特丽丝苔莎结婚的,布尔会——她一直围绕着他,无精打采地做着事情,我吸毒之后,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她走过来,清理床头板,她的大腿几乎贴着我的脸,我在床上观察着这两条大腿,而一旁的老布尔在眼镜上边观察着她的大腿,这种情形是多么的怪异啊——敏和比尔和玛米和艾克和马罗尼·马罗尼·艾茨和比茨和迪茨和贝西·请贴近我·玛塔吉和比,啊,天哪,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名字,我想要他们的名字,艾米和比尔,而不是阿莫斯和安迪,打开市长(我的父亲在活着的时候不喜欢市长),打开番红花,打开橱柜里的松鼠(这是大脑中的弗洛伊德单桅帆船)(啊,稀里哗啦)(哐当)总是这个老家伙——莫莉!——天哪费波尔·麦吉和莫莉——布尔和特丽丝苔莎整夜就坐在屋子里,对着他们的剃刀和白粉呻吟不止,各自拿着一片打碎的镜子来充当盘子(像钻石般锋利的毒品割破玻璃渗入其中)——晚上安静的家庭——克拉克·盖博和蒙娜丽莎。
然而——“喂,特丽丝苔莎,我和你住在一起,布尔来付钱。”我最后说。
“我无所谓,”她说,她从坐着的凳子上转过头来看着我,“我怎么都行。”
“你能不能至少把她的一半的租金付了?”布尔问,指了指他一直记录的账本上的数据。“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你想去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去看她,”他说。
“不,我想和她一起生活。”
“好了,你不能这样做——你没钱。”
但是特丽丝苔莎一直看着我,我一直看着她,就在布尔唠唠叨叨说个不停的时候,我们突然爱上了对方,我公开地喜欢她,她公开地兴高采烈——早先我曾经抓过她的手,这时候她说:“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是的”——“在大街上,你是怎样亲的我”——我向她描述了她是怎么样亲我的。
两片嘴唇轻柔地贴近另两片嘴唇,这只是这世界上最轻柔的亲吻,只具有一点点亲吻的意思——她为此容光焕发——她不在乎……
她没有钱打车回家,公交车已经停运了,我们所有的人都没有钱(只有血库里面有钱)(查利,只有泥滩里面有钱)[3]——“是的,我走路回家。”
“三英里,两英里,”我说,我还记得在大雨中走过的漫漫长路——“你可以到那儿去,”我指了指我在屋顶的房间,“我不会骚扰你的,no te molesta[4]。”
“No te molesta,”但是我会让她骚扰我——老布尔在他眼镜和报纸上面瞥来瞥去,我和妈妈又一次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俄狄浦斯王,我会在凌晨时分抠出我的眼睛——旧金山,纽约,帕迪西,梅度,曼图亚,或任何地方,我总是那位吃奶的国王,他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在男女关系之中充当一个举足轻重的儿子,啊啊呀呀呀呀呀——(这是印第安人在夜晚伴着南美草原上优美的音乐所发出的嚎叫)——“国王,大王,我总是阻碍着妈妈和爸爸——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爸爸?”
“No te molesta,”我也不会骚扰布尔,我也不会骚扰我的爸爸,——我说:“想要和特丽丝苔莎一起生活,我也必须吸毒才行,但我就是不能吸毒。”
“只有吸毒的人才能够真正了解吸毒的人。”
我听到这个道理的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
“而且特丽丝苔莎已经是一个资深的瘾君子,像我一样,年纪不小了,她不再是小妞啦——在吸毒行当里——吸毒的人都非常与众不同。”
然后他就会开始一个很长的故事,讲述他在赖克斯岛、列克星敦、纽约、巴拿马——墨西哥市、安纳波利斯——认识的一些跟他奇怪的过往有关系的人物,他的故事会提到鸦片梦境,其间有一些奇怪的排列成行的铁架子,女孩们就通过这些梦幻般的蓝色管道吸食鸦片,这些奇怪的事情与他本人所犯的一些无心的过失极其相似,虽然他在犯错误之前总是受到邪恶的欲望的驱使,他有一次在安纳波利斯狂欢,之后呕吐了,在冲澡的时候,他为了不让其他的军官发现,使劲用热水冲洗,结果使味道弥漫整个“布拉德利大厅”,后来有一首诗歌发表在《海军山羊》报纸上,诗歌写得很漂亮,讲述的就是这件事情——他会打开话匣子,讲述很长的故事,但她在那儿,和她在一起,他只能用婴儿般简单的西班牙语例行公事地讲一些瘾君子的话,诸如,“你这漂亮明天不去。”
“是的,我在洗脸。”
“看起来不好——他们只需要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服用了过量的司可巴比妥。”
“是的,我要去。”
“我来刷你的外套——”布尔站起身,帮她清理东西。
他对我说:“那些艺术家和作家,他们不喜欢干活——不崇尚干活。”(好像一年以前,当时特丽丝苔莎、克鲁丝和我在房间里愉快地聊天,带着我去年特有的愉快心情,布尔拿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玛雅石像在敲敲打打地修门,他在服用了过量的镇静剂后,跑出了房间,把自己锁在房子外边,钥匙落在了屋里,而他在凌晨一点钟穿着睡衣站在外边)——哇,我居然在闲聊——(所以他朝我吼叫“来帮我修修门,我一个人没法弄”——“哦,你肯定可以,我在说话”——“你们艺术家都是一些懒骨头!”)
为了证明我不是他说的那样,我慢慢地站起身,因为注射了他们珍爱无比的白粉,头晕目眩,用锡壶里盛了一些水,想把它放在倒放的射线灯上加热,这样特丽丝苔莎在清洗伤口的时候就有热水用——但我把水壶递给布尔,因为我没法把水壶很平衡地放置在歪歪斜斜的铁架上,再说了,布尔是老练的高手、老巫师、老水巫医,他能够做这个,根本不让我去尝试——然后我回到床上,躺下来——我的所有腺体也躺了下来,因为吗啡从你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将你的性欲抽取得一干二净,然后把它隐藏在别的地方,或许就在你的胆汁中——很多人只有胆汁(guts),而没有心灵(heart)——我有红桃(heart)——而你出了黑桃(spades)——你在酒吧(club)喝酒——你狂打棒球(oranges)——我拿着红桃(heart)和球棒(bat)[5]——两个——三个——高高在上的蓝色中间轴创造出数以万亿的星尘,令人头晕目眩——螺旋桨——我从未将任何人浸入油里淹死——我没那个胆子——我的良心阻止我这样做——但是性欲啊,一旦吗啡渗入血液,释放在肉体中,慢慢扩散,发热,让你头晕,性欲就会退回到胆汁中,绝大多数吸毒者都很瘦,布尔和特丽丝苔莎都是皮包骨头。
但是骨架具有优雅感,稍微让贴在上面的血肉好看一点,就像特丽丝苔莎一样,让她看起来像个女人——老布尔,他虽然是一个肉骨嶙峋的小人物,但他灰白的头发梳理整齐,面孔看起来相当年轻,有时候看起来健康而英俊,而且事实上特丽丝苔莎终于在一个晚上决定做那个,而他恰好在场,于是他们就做了,很好——我也想要那个,但布尔很少谈及这件事情,二十年才能有一次。
但是不,已经够了,不想再听下去了,敏和莫莉和比尔和格里高利·佩格里·费波尔·麦高伊,哇,我会弃他们而去,走自己的路——“在巴黎给我找一个米米,一个尼克尔,一个温柔的纯洁的漂亮的如来佛皮蒂”——在南美的意大利老人,满手泥巴,身材瘦弱,想回到帕拉布里奥去,回到雷吉去,在一些铃铛作响、女孩溜达的林荫道上漫步,在赌博街道上和喝咖啡的抢劫犯一起喝开胃酒,他们朗诵的诗歌与此相似——啊,电影——一部上帝制作的电影,向我们展示他——他——把我们展示给他——他就是我们——因为怎么可能是两个,而不是一个?在礼拜日的时候把那个给我吧,圣何塞主教……
我将在圣母马利亚像前点燃蜡烛,我将为圣母画像,吃冰激凌、兴奋剂和面包——“毒品和咸猪肉”,就如布布和尚所说——我将在冬天前往西西里南部,画一些回忆法国阿尔勒的画——我将买一架钢琴,弹奏莫扎特的曲子——我将书写长篇忧伤的故事,描述我人生传奇中的人物——这就是我在这部电影里扮演的角色,让我听听你的角色是什么……
* * *
[1] 西班牙文,我爱你。
[2] 西班牙文,我的第一个妻子。
[3] Bloodbank(血库)和Mudbank(泥滩)中都包含了bank,而bank有银行的意思,作者在这里使用了双关修辞手法。
[4] 西班牙文,我不会骚扰你的。
[5] 作者在这里使用了一系列双关词语。例如,gut既是胆汁也是胆量,heart既是心灵也是红桃,spade既是黑桃也是铁锹,club既是梅花也是木棒,orange既是橘子也是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