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国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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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生当分身、家、国、天下四阶层,而修齐治平,其道一贯。故自天子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此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提纲挈领最要一说法。虽语孟之书,早已有此主张,而明白简要综合阐说以昭示于国人,则首在小戴礼记中之大学一篇。宋朱子定此篇为四书之一,并冠四书之首,成为此下七八百年来中国人初识字一部人人必读书。此实为朱子对中国传统文化一大贡献。

西方人主张个人主义,家与国皆受限制,而可谓并不知有天下。希腊人知有城邦,不知有国。罗马国人,则可分征服者与被征服者,而双方对国之观念自不同。罗马人亦有家,然其家与中国人之家大不同。亦可谓罗马人知有天下,然与中国人知有之天下则更不同。直至于今,亦可谓西方人仍不知有中国观念中之家、国与天下。姑以最近英国与阿根廷之争夺南大西洋福克兰群岛之一事言,即可为西方人知有国不知有天下一明证。实则当前世界,由科学进步,已到达一国之上共有天下一境界。天下不宁,国又何得安。故今日之世界,实为中国传统观念,传统文化,平天下一观念,当大放异彩之时代。姑就中国史略加阐释。

中国古史辽远,甚难详定。而后代史则多有国人未加注意,亟待阐发者。如近代国人定有巢氏、燧人氏、庖牺氏为三皇,此颇有合于原始人类文化演进之程序。然有巢、燧人、庖牺三氏,究在何年何地存在,则难详定。此下经神农、黄帝、尧、舜,以迄于大禹氏之万国,则中国早已有一身、家、国、天下同时并存之文化大统,和平合一太平大同之大社会。纵谓其仅是曙光初露,但决不得谓其无此光芒,无此局面,无此理想。此下凭以演进,于是乃有殷周相继,中国后人称之为三代先王之世,即中华此下文化传统深本大源之所在。而秦以下之中国,乃得确实建成一民族国家。

今人必谓秦以下之中国,乃一帝王专制之中国。不知皇古以来,牺、农、黄帝三代相传,已演成为中国人与中国。而中国人与中国以外,则尚有非中国人与非中国之天下。秦以下之中国人,岂并此而不知。今姑举最浅显者言之,秦始皇帝筑为万里长城,即知长城之外之尚有天下。秦始皇帝只求中国自安,其专制亦仅在国内,并未求专制于天下。当时人尽知朝鲜乃由中国箕子迁入,与中国同一血统,同一人文。而万里长城仅到大同江,过此以南即放任不加管理。此下中国国防仅止于鸭绿江,而朝鲜三韩,则终不在中国人求加统治之下。

安南早列秦郡,两汉以下,分离独立。直迄晚清之末,朝、越常为中国之隶属国,与中国为同文。中国亦教朝、越科举考试选贤与能,成一文治政府,或贤人政府。却从不教以帝王专制,此有两国文字书籍历史为证。朝国文献犹存,越国沦为法国之殖民地。对日抗战时,余曾路过河内,尚见其种种典册,碑碣古物,可资考证者不少。今则未闻人述及于此。要之,越南非中国之殖民地,两千年来,与中国为友不为敌,即就中国史考之可知。

汉以前之中国人以匈奴为夏禹氏之后,则同样不视为敌人。此下直迄唐代之突厥,宋代之蒙古,两千年以迄于今,其与中国之关系,中国人如何应付此一区域,二十五史记录已详,俱可考证。要之,中国人自秦以下,并非仅知有国,不知有天下,不烦详论。

今所欲论者,中国人此种观念,绝不与西方相似。西方人视国外尽是敌,抑不许敌我之相安而并存。中国人之天下,则敌我一体,同此天,同在天之下,同为人,不同一政府,此谓小别而大同。余幼时备闻国人谴责古人,谓其闭关自守,不知有天下,而妄谓国之外有天下。但如中国之万里长城,固可谓其闭关自守,然终不得谓中国古人不知长城外之有异民族同居此天下。唯能于天下内闭关自守,则乃中国文化之长处,而非中国文化之短处。岂西方之帝国主义资本主义所能比。若谓中国古人不知有西欧,则此乃耳目之知,非心胸之知。当时之西欧人,又岂知有中国。

近代英国殖民地遍天下,而如美国,如加拿大,如澳洲,同文同种,先后相争独立。唯血统文化相异之其他民族,大之如印度,小之如香港,则必加以严密之统治,岂许其轻易脱离而去。此见西方帝国主义,必有其深一套与中国人相异之观念。孟子以大国事小国为乐天,小国事大国为畏天。西方人天非可畏,亦非可乐,宜其无如中国人之天下观。耶稣信上帝非信天,科学则以战胜自然为任务。天属自然,亦在被战胜之列。人与人、国与国相争,而天之与其他自然界万物,则尚无与人平等相争之资格。故中国传统观念下之天人关系,在西方则断无其相似之存在。

今再专就中国内部人文言,辛亥革命后,国人常号称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清代满洲人入主,而关外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已与关内诸省同一统治,无大分别。蒙古虽未改为省区,而蒙古人与中国人之关系,则实远深于满洲人。满洲皇族亦特亲蒙古人,更超汉人之上。蒙古在清代乃成一特殊区域。而在其入主中国以前,早已奴役欧西之俄罗斯而为之帝国,历有两百年之久。故西方人先不知有中国,而早知有蒙古。故后起人类学家,其论人种,东亚则举蒙古人为代表,中国人亦隶属其下。近代国人一切学术皆尊西方,故论东亚人种,亦同样称蒙古种。实则以地域言,称蒙古不如称突厥,更不如称匈奴,尤可称猃狁。谓中国属猃狁种,殊较近情。而周口店之北京人,宜亦可称之为猃狁种。惜乎近代之中国人,乃无雅量,无胆识,不敢创此新名称。不知北京一名,更属晚起,何得以北京人称之。至言汉蒙共和,依西方人观念,则当言蒙汉共和,蒙在先,汉在后,乃庶有当。而惜乎非史实之所许。

回族则更疏远。唐代以来,回教即传入中国。回佛组织不同,回教势力胜于佛教,亦更在耶教之上。唯其来入中国,中国人独能以和平相安处之。元室入主,而回教势力之在中国则更大。下迄明代,乃有土司制,普遍设立于广西、贵州、云南诸省。土司不仅为回族,并有自古相传之苗族。土司一制,仍不失为中国传统政治自杜佑通典郑樵通志马端临文献通考三通之后,一至有深意之新创制度。试问土司岂亦由帝王专制?在帝王专制之传统政治下,亦岂得有土司制度之出现。而近人则于明代以下之土司制度,沈默不赞一词。究不知其作何评价矣。至于西域三十六国,直自两汉张骞、班超以下,其在中国政治史上,迭经几多变化。

讨论中国文化,讨论中国人与天下之观念,讨论中国传统所谓治平之道,中央与地方之关系亦有其深值阐发者。则所谓汉、满、蒙、回、藏之五族共和,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实有其深妙独特之成绩。而此下之政治制度,又当作何安排,作何改进,实大有待于此下国人之继续努力。此在西方,则无可模仿。而对自己传统文化之认识,其大本大源之精义渊旨之所在,又岂可搁置不加理会。而岂民主自由法治之西化新口号所能胜任而愉快。然则中国此下果一意慕效西化,先求分党竞选,以中国疆土之广大,亦能如当前之西欧,分达数十国,日以相争图存,已属甚难期望之莫大幸事。而所谓汉满蒙回藏之五族共和,终将由何道以达成,此岂不值国人之熟思而深虑?

然则中国又何以经五千年历史之演进,绵延扩大,以有今日。扼要言之,不外两端。一则在个人之上有一家,一则在一国之上有一天下。身、家、国、天下递演递进,纵其有一极深厚之个人观,而终不害于身之上有一家,家之上有一国,国之上有一天下。层累而上,而终不害其以个人为中心。否则家何以齐,国何以安,而天下又何以平,而使每一人得安乐生存于其下。此处乃有一极深厚极精妙之心理修养,故大学八纲领于修齐治平之上,必先有诚意、正心两关,而于诚意、正心之上,又必有格物、致知两关,此中皆有甚深妙义。西方人于此皆所不论。而今日吾国人亦置之不加理会,则又何以续加因应而演进。

然则今日吾国人果将何道之从?世界局势不安不定,纷乱日增,已所共睹。英法已成过去,美苏亦难望将来。国人慕效西化,言变言新。变在当前,必有一新局面之出现。则国人之所期望,岂不昭然如在目前。孔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能寄望于可畏之来者,此亦中国传统文化一深义,岂必尽求之于自我之当前。凡我国人,又何焦躁不安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