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言社会,首要在其风俗。俗因地而殊,风则随时有变,而风尤重于俗。余少时读曾国藩原才篇,开端即谓:“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此谓人才兴于风俗之厚,而风俗厚薄则源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每喜其持义之高,而近百年来国人则少言及此。
西方小国寡民,地区已狭,疆域不宽。一国之内,风俗可以无相异。故其言社会,乃不重言风俗。即如英伦三岛,有英格兰,有苏格兰,有爱尔兰,风俗各异,但亦无大相殊,习以为常,不再重视。如何移风易俗,西方人似少措意及此。此亦中西文化相歧一要端。故风俗厚薄之辨,西方亦无之。商业重广告宣传,务向外不向内。弘扬宗教亦重向外。政治则多结党羽,亦主向外。专重外则方向多而内容变,其心不安不定,不能积,亦不厚。亦可谓之为无情。中国人则事事必求向内,一心一意,贵其情厚。
尝闻民初北京大学聘马一浮任教,一浮以“礼有来学无往教”七字拒之。一时群讥以为不合时宜。其实中国传统学风正如此,乃尊师重道之礼。近代则以教育为职业,宜其不相合。佛教东来,中国高僧率隐居深山僻寺中。行脚僧可以持钵沿门乞食,但非沿门宣教。此则仍是中国风气。至于政治更少宣传。即观历代帝皇诏令可知。中国各种文体,唯诏令最贵简要,不主繁文浮辞,倘诏令不厌详读,则必增群下之轻视与反感,更又何可宣传。此亦见中国风气之一端。
中国人移风易俗,主要枢机在一二人之心,更要者,其心若只为己不为人。果行育德,是谓修养。换言之,若只为私不为公,而人自向往,风俗亦自见转移。即以学术思想言,先秦诸子中,儒、墨、道三家最大。墨家似乎重向外,重宣传,而墨家终于最不传。庄老道家最尚隐,最不重宣传,而在诸子百家中,除儒家外,其传乃最广最久。儒家居墨、道之中间,即所谓有来学无往教者,而其传乃最大。即观其传授方术之不同,亦可征其内容之有异矣。
儒家言孝弟,岂非仅一身一家之私。然人心所同,至私即大公,故曰:“孝弟为仁之本。”中国人言德,必据私言。行其德,感其德,皆在私。非私不成德,德之厚,即易得人心之同情。墨家主兼爱,视人之父若其父,同视天下为一家,岂不大公无私。然必分而薄。故无私即无公,舍其私而为公,转不易得公众之同情。故墨家虽明辨畅论,而践履笃实,又党徒团结,自鸣以大义,其宣教之人,远胜于西方之耶稣,但不三百年,战国末即衰。杨朱为我,拔一毛利天下不为。有私无公,则不得谓之成德。人自为我,似亦人心所同大公之道。人孰不爱其私,于是有人谓杨朱近仁,墨翟近义。或则谓杨朱近义,而墨翟则近仁。要之,杨墨之言盈天下。孟子则曰:“圣人先得我心之同然。”我即是私,同此私则成为公,但须一二人之成其德。杨朱为我之教,则非成德之教。儒家教成德,乃始有移风易俗之效,则在其能即私以为公之教。孔子所谓“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是也。
至于在位行政,居上以临下,地位不同,则凡其所言必当属于公。而无可疑拒于在下者之各可有其私。但为政者之言,既必出于公,乃最不易得在下者之信。中国之居政者明乎此,故凡其所言,每不据政治职位言,乃常本儒道教化言,即言必出于道,而不本于权,以明凡所言之不出于我私,而尽为公。而今国人则讥之,谓其借孔子之道,以申其专制之权。则试问为君者终将如何以为言,而所言之必求得在下者之信而有其效乎?明乎此,则可谓中国传统政治,乃一儒道政治。为君王者,亦多知其道。为天下之公,即亦保其君王之私。故通读中国历代帝王诏旨,自得其用意深厚之所在。当知帝王诏旨,亦非出帝王之亲笔,必慎选一代名儒以掌此大任,所以得有此成绩。但如雍正御批等,则又当别论。此非兼通史学、文学之士,难与详言。
当前社会风气日趋颓败,而一应学术机关,则尽归政治统治,于是移风易俗,乃亦责归政府。然除法令外,政府又何能别有措施。又有报章电视等,广肆宣传。然此等功用乃在诱引人之欲望,否则激发人之怨愤。生事则易,移心则难。故民主自由,仅用法治。而移风易俗,则非其所能。中国人所重,又岂当前西化时代之所能有。
当前时代人心,可称有两大端,一曰要人穷,一曰要人死。如商业求富,岂非要人穷。国防求强,岂非要人死。而科技综其枢。科技仅以对物,今人则称之曰客观,一若其学至公无私。其实仅对物,此无私即无情。故无私之公,较之借公济私,为害更大。中国人重言德,德必据于私,而即私以为公,其事乃诚,其心则厚。社会风俗求其诚而厚,而不求其伪而薄。一切人才当由此分。
故中国人必言人品,诚而厚者其品高,伪而薄者其品低。西方人无人品观念,唯有法律观念,法律之前一切平等。但坐轮船,舱位分上、中、下三等。乘火车亦然。甚至搭飞机,亦无不然。则西方人之等级观,乃在物,不在人。坐上等位,其人即属上等。坐下等位,则其人即属下等。则岂非人之上下之分,即分在其拥有之财富与地位权力之大小上?故富贵即属上等,人如此,国亦然。所以有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之出现,一若乃天地间一大公至正之道。但反而求之人人之私心,其何能安。
即西方之有宗教亦然。必选一教皇,亦尚位不尚德。若谓乃由大群公选贤德以登此位,则岂得谓德贵公认,不贵私修。求公认必趋于伪而薄,务私修乃跻于诚而厚。孔子曰:“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今日世界风气,则竞求人知,又必求广众大群多数人知之,其诚与厚,则不可再论。然则从宗教之弘扬,商业之广告,以及政治之宣传上来求风俗之改移,自无甚深之希望可冀。
今人但言时势,不言人心。一若时势属之公,人心则属私。但中国古人则谓公由私来,故时势实启自人心。而一二人之心,乃可转移天下。今人则谓必如西方,由广众大群多数人乃可转移天下。进一层言之,乃由物不由人,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皆由物来,非有物之转移,又何得谓之有转移。今人又好言求变求新,其实在求物变物新,非求人变人新。中国古人则一由人心来转移人心,其间乃有一大不同。故中国社会乃建立于人心上,而西方社会则建立于物力上。果其物力变,则其社会自不得不随而变。故帝国主义可以没落,而资本主义亦可有不景气,乃至于崩溃。故西方社会必趋于变。而中国则积四五千年来,此一民族国家之抟成,可以绵延扩大而终不变。今则人心变,斯其社会自亦变而不复矣。
然则今日人生大道乃有一要端,即当研究人心何以胜物力。换言之,人心私可以胜物力之公。此因人心有情乃若私,物力无情乃若公。中国人则重情而轻力,西方人乃重力而轻情。知此乃可知公私之为辨。即人可以胜物。最重要者,在使人知此心之属于我内在之私,而物则仅属于我之外在之公。心不变,乃得积而愈厚。物则必变,故孔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当知吾心所好实在内,不在外。如衣食,如居住,如行路交通,其事皆在外。不仅在心外,并亦在身外。身之一关,最当明辨。身亦一物,身之主乃在身内之心,不在身外之物。此层最为中国古人所尽力明辨,而惜乎今人则不加注意矣。心之所好亦有属物者,举最浅例言之,如咸蛋皮蛋,皆为中国人所好。今则皆变质,更乏佳味。又如中国家庭善作腌菜,每家必制七八瓮,或十几瓮,味绝鲜美可口,今均失传。衣著如绸缎刺绣,今亦尽变不复传。如居住,则中国所最不如西化者,为毛厕。而独胜西化者,乃园林。今则每家必具新式毛厕,而园林之胜则失传,亦见西化之无深趣矣。
耳目之娱为声色。姑举乐器一项言,琵琶亦外来,然自西汉迄近代,亦历两千年。余幼年尚习闻之,今数十年来,国人皆竞学钢琴或大小提琴,擅弹琵琶者乃较少。是则人心所好之变,其主要关系岂不亦在外。西化属新,尽可喜。旧传则尽可弃。此心已为奴,不为主,亦由此可证矣。更何论于学术思想之高出其上者。明白言之,可谓今日国人内心之所好,已无一己之私,而尽属天下之公。而其将日趋于薄于伪,亦可不待有争矣。
然则尽今日国人之所为,乃日向于外物,而不求之内心。果可美其名而谓之务公不务私,然实为奴不为主,而仍美其名曰自由,曰平等。今再明白言之,则此乃中国人之平等意志,求与西方人平等,而中国人生之内在价值,则置而不顾。而中国旧风俗则有较西方更为平等者,如父母家产必分传其子,长子则稍优,其他兄弟必平等分配。而西俗则待其父母临死遗嘱,高下有无,漫无定准。然则谁为平等,谁为不平等,又不待辨而可定。
抑且国人常言中国男女不平等,其实嫁女必备嫁妆,四时之衣装,日常之家具,乃及金珠手饰,视家有无。其女嫁后,毕生使用,可以无忧。而其翁婆丈夫,皆不得顾问。此非法律规定,而系风俗习惯。有嫁女时家境尚佳,而临死时家境已落,诸子所分,乃远不如诸女之嫁妆所得。此又何得谓中国之重男而轻女。自社会新风气渐成,嫁妆一事乃告缺如。而国家法令,乃有出嫁之女亦得分父母遗产之规定。余在大陆时,乃有出嫁女回家争遗产,与诸兄弟争讼上公堂之事。风俗厚薄亦由此见矣。故倘尊西化,必求将一切旧传尽量废止。父母遗产则一依其父母死时之遗嘱。然又岂得当于中国之人心。
要之,风俗既薄,则人才无望,自非中国古人言全不可信。否则中国前途亦必终自有艰耳。
今再要而言之,西方人多私,故贵公,乃重于物而轻于人。中国人多公,故贵私,乃厚于人而薄于物。东西文化相异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