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向诺顿转达了波洛的口信。
“我当然要上去见他。我非常愿意。不过你知道,黑斯廷斯,我现在已经有点儿后悔告诉你这件事了。”
“顺便问一句,”我说,“这件事你没跟其他任何人提起过吧?”
“没有—— 至少—— 不,当然没有。”
“你确定?”
“当然,我什么也没说过。”
“嗯,那就别跟别人说。见了波洛之后再说。”
他一开始回答我问题的时候,我注意到他语气中有些许迟疑,他之后的保证非常坚决,不过他开始的迟疑终究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2
我再次登上了那座长满野草的小丘。已经有人在那里了。是伊丽莎白·科尔。我上坡的时候看见她转过头来。
她说: “你看起来很兴奋,黑斯廷斯上尉。有什么好事吗?”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不,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我走得快了喘不上气来。”我用素日平静的语气补了一句,“要下雨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是啊,看着像是。”
我们静静地在那里站了片刻。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让我十分怜惜的东西。自从她告诉我她的真实身份以及那场毁掉她人生的悲剧之后,我一直对她很有兴趣。两个不幸的人总是有很多共鸣之处。不过在我看来,她的青春并未真的逝去。我冲动地说: “我一点儿也不兴奋,相反,我感到很悲哀。我得知了一个关于我老朋友的坏消息。”
“波洛先生的?”
她满怀同情的发问让我得以一抒胸臆。
我说完之后她轻声地说: “我明白了。就是说—— 结局随时都有可能到来?”
我点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沉默了一两分钟之后我才说: “等他也走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是孑然一身了。”
“哦,不会啊,还有朱迪斯陪你—— 还有你其他的孩子们。”
“那些孩子都天各一方。至于朱迪斯—— 唉,她有她的工作,她不需要我。”
“我觉得孩子只有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才会想到父母。我希望你明白,这是永恒不变的规律。要说孤独,你没法跟我比。我的两个姐姐都在很远的地方,一个在美国,另一个在意大利。”
“我亲爱的姑娘,”我说,“你的生活才刚开始。”
“我三十五岁了,生活才刚开始?”
“三十五岁怎么了?我还希望我现在三十五岁呢。”我恶狠狠地接着说,“我可不瞎。”
她疑惑地看了看我,然后脸红了。
“你不会是觉得—— 哦!斯蒂芬·诺顿跟我只是普通朋友。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
“那不是很好?”
“他—— 他特别善良。”
“哦,亲爱的,”我说,“别以为那只是善意。我们男人不是那样的。”
但是伊丽莎白·科尔突然脸色转白。她用低沉的声音说: “你太残忍了—— 你看不出来吗?我怎么可能奢望—— 结婚呢?像我这种身世的人。我有一个杀人犯姐姐—— 不是杀人犯就是疯子。我也说不清哪个更糟。”
我坚定地说: “别总想这个。记住,真相可能不是那样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那分明就是事实啊。”
“你难道忘了有一次对我说,‘那不是玛姬’了吗?”
她倒吸一口气。“那是我的感觉。”
“感觉往往是—— 正确的。”
她盯着我。“你什么意思?”
“你的姐姐,”我说,“并没有杀死你的父亲。”
她手捂着嘴,眼睛惊恐地张大,看着我的眼睛。
“你疯了,”她说,“你一定是疯了。谁跟你这样说的?”
“那不重要,”我说。“我的话千真万确。有朝一日我会向你证明。”
3
我在宅子附近遇到了博伊德·卡灵顿。
“这是我在这里住的最后一晚了。”他告诉我,“我明天就搬走了。”
“要搬去奈顿了?”
“对。”
“真是可喜可贺。”
“是吗?大概是吧。”他叹了一口气,“算了,黑斯廷斯,实话跟你说吧,我很庆幸就要离开这里了。”
“这里的伙食的确非常糟糕,服务也不好。”
“我不是说这个。毕竟这里价格便宜,而且这样的小旅馆你也不能有太高的期望。黑斯廷斯,我说的不仅仅是这里的不便。我不喜欢这幢房子本身—— 它好像有一种不祥的氛围。这里是个是非之地。”
“对极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一座房子发生过凶案之后就再也不会跟以前一样了……总之我不喜欢这里。先是勒特雷尔夫人的意外—— 运气糟透了。然后又是可怜的芭芭拉。”他停了一下,“我想她大概是这世界上最不可能自杀的人了。”
我犹豫了一下。“呃,恐怕也不应该这么说——”
他打断了我。“嗯,我觉得就是这样的。忘了那些解释吧,她死的前一天我大多数时间都跟她在一起。她精神很好—— 我们玩儿得非常开心。她只是担心约翰太过沉迷于实验,可能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比如拿自己做实验。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黑斯廷斯?”
“不知道。”
“她丈夫应该为她的死负责。我估计是他跟她说了什么。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很开心。他让她觉得是她阻碍了他宝贵的职业发展(好像他的职业真有多了不起!),就是这种压力让她崩溃了。那个家伙太无情了,几乎对一切事情都无动于衷。他竟然还能冷静地告诉我说他要去非洲了。说真的,黑斯廷斯,要是最后证明真的是他杀了他的妻子,我一点儿都不会吃惊。”
“你不是认真的吧。”我尖锐地说。
“当然不是,我并不是在指控谁。不过你要听明白,这主要是因为,如果他是凶手,他肯定不会采取这种方式。大家都知道他在研究毒扁豆碱,所以按照常理来推断,如果说他要杀她,肯定不会用这个。但是不管怎样,黑斯廷斯,我不是唯一认为富兰克林有嫌疑的人。有知情人士向我提供了线索。”
“谁啊?”我认真地问。
博伊德·卡灵顿压低了声音: “克雷文护士。”
“什么?”我大吃一惊。
“嘘。别大嚷大叫的。没错,是克雷文护士告诉我的。你知道她很聪明。她不喜欢富兰克林—— 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我对此表示怀疑。在我看来,克雷文护士讨厌的是她的病人。我突然觉得克雷文护士肯定对富兰克林夫妇的情况有很多了解。
“她今晚在这里。”博伊德·卡灵顿说。
“什么?”我很惊讶。克雷文护士葬礼之后就离开了。
“就是在去照顾下一个病人之前暂住一夜。”博伊德·卡灵顿解释说。
“原来如此。”
克雷文护士的回归让我感到些许不安,但我说不出到底是因为什么。她回来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博伊德·卡灵顿说,她不喜欢富兰克林……
我镇定了一下,激动地说: “她没有权利对富兰克林指指点点。毕竟是她提供的证据帮助陪审团做出了自杀的判定。还有波洛说看到富兰克林太太手里拿着一个瓶子从实验室里出来。”
博伊德·卡灵顿不耐烦地说: “什么瓶子?女人永远都带着各种各样的瓶子—— 装香水的、装发油的、装指甲油的。你说她那天晚上拿着一个瓶子—— 那也不能说明她想自杀吧?真是一派胡言!”
这时阿勒顿走过来了,博伊德·卡灵顿这才停下。凑巧的是,这时远处戏剧性地传来一阵隆隆的雷声。我像以往一样想道,阿勒顿注定是演坏蛋的。
但芭芭拉·富兰克林死亡当晚他不在庄园。再说,他有什么动机要杀掉富兰克林太太呢?
但我突然想起,X从来没有杀人动机。而这正是他的优势。就因为这一点,而且仅仅是因为这一点,让我们的破案进程举步维艰。不过,真理之光随时都可能点亮。
4
我要在此重申,我从来没有想过波洛会失败。在波洛与X的较量中,我从来没有想过存在X最终胜出的可能性。尽管波洛虚弱多病,我还是坚信他将是最终的胜利者。你们应该明白,我已经习惯了波洛获胜。
但波洛自己首先让我的这个想法产生了动摇。
我晚饭前去看他。我忘记了当时怎么说起的,但他突然提到“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情的话”。
我立刻大声表示抗议。你不会出事的—— 不会出任何事。
“好吧,那就是你没有认真听富兰克林医生的话。”
“富兰克林不懂。你的日子还长着呢,波洛。”
“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我的朋友,只是希望渺茫。不过我现在说的是眼前的具体情况,不是泛泛而谈。虽然我的死期已近,但恐怕还是不会像我们的朋友X所希望的那么快。”
“什么?”我面露惊恐之色。
波洛点点头。“是的,黑斯廷斯。毕竟X是很聪明的—— 可以说十分聪明。他不可能没有意识到我的人生即将结束,而如果我的死期可以提前几天到来,那将给他带来无法估量的好处。”
“可是—— 可是—— 会发生什么呢?”我大惑不解。
“指挥官阵亡的时候,副手要顶上来。你要继续下去。”
“我怎么行?我根本一无所知啊。”
“我已经做了安排。如果我有什么差池,我的朋友,这里有——”他边说边拍了拍他身旁锁着的公务箱,“这里有你需要的所有线索。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安排。”
“其实没有必要那样折腾。你现在就告诉我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吧。”
“不行,我的朋友。你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情,这一点现在对我们十分重要。”
“你给我留了一份书面的叙述?”
“当然没有。那样可能落在X手里。”
“那你留下了什么?”
“实物的线索。对于X来说,这些东西没有任何意义—— 你可以相信这一点—— 但有了这些,你就可以发现真相。”
“我不明白。你的想法怎么这么复杂啊,波洛?你总是喜欢把每件事都搞得很复杂。一贯如此!”
“所以我是出于自己的偏好才这么做的,你是这个意思吗?也许吧。不过你放心,我的线索会带领你找到真相的。”他停了一下,然后接着说, “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希望它们不要带领你发现这些了。到时候你就会说:‘放下帷幕吧。’”
他的语气让我再次感到恐惧。就好像在某个地方,就在我看不见的某处,存在着一个我不愿看到的事实——一个我不愿承认的事实。而实际上在我内心深处,我已明白无疑……
我抛开这种感觉,下楼去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