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前一章所得出的二三法则,证之以事实,将集合意识的推移加以例证,这是本章的目的。例证要取之个人,又要取之某一时代。但因所论在文学,所以多将论题限于文学这个领域,不过有时也涉及人类活力的一切表现。这并非不顾忌其混杂,为的是要表明彼此相通,应用之范围不限一处。
暗示是自然的,又是必要的。试读一般历史,或许我们可以发现,某一时代的“活力发现”都有不同的特色。不单是一般历史,在文学史上,这种现象无疑也是显著的(观察文学家个人,也是如此)。某一时期(或某作家)比较富有感性材料,作家以发扬自然之美为文学之生命。有的作家在人事的材料上占优势,连篇累牍,无非忠孝之谈,而压倒了其他一切材料;有的作家对超自然对象感兴趣,甚至认为没有神奇怪异的内容便不算是文学;有的作家一定要表现一些哲理内容,认为作品中没有一些玄妙之理便不能称其为作品。这些,不过是大体的区分。至于复杂而不易目睹、光怪陆离而不易捉摸者,读者批评者仅认识其大体特色而已,而口不能言,言不能透彻,透彻而不得简明扼要,最终不得不稀里糊涂乱说一气罢了。然而这是读者批评者之罪,不是因为时代没有特色,是因为特色尽管不明显,却在他们的头脑中有自觉的认识。一如浸在水中的地图,上面的山水村庄模模糊糊地映入眼中。取汉诗与西诗相比较时,任何人都会发现其风韵之不同。不过,当让你明确说出如何不同时,你就一时不知如何表达了。假如有人不承认两者的不同,那他就不算是评诗的人,也不算是能读诗的人。因为他们已不仅仅是色盲,而是近于失明。所以说,它们的特色虽明暗不一,繁简有异,难易不同,却一定是存在着的(明确地意识到这种特色,是批评家的第一义务。在明确地意识其特色之后,还要比之于此前、比之于此后,才能明确其特色的地位,此特色在某种意义上的价值,了解其特色的推移嬗变,搞清一部分的实例,这是批评家的第二义务)。
特色的存在是明确了,同时,特色的推移也就成了不争的事实。显而易见,推移的动因,涉及个人意识的一部分、个人意识的全部以及集合意识。用主观性的俗语来解释的话,一般可以用“厌倦”这个平凡的词。马歇尔[1]在《审美体验中的苦感与乐感》(Pain, Pleasure and Aesthetics)里具体论证说,快感和痛感的区别,取决于时间。所谓取决于时间,意即这两种感觉,在性质上未必不同。快感经过一定的时间,便自然而然变成痛感了。从这一点观察的快感和痛感,不能反映两者本质上就有所不同的客观性,不过是按照我们的感受,当某种快感延长而越过适宜之期时,先前的所谓快感便逐渐变为痛感了。我不是心理学家,所以没有能力与权利对马歇尔的说法加以仔细辨析。然而征之我的日常生活,征之他人的日常生活,再大体考察文学兴衰之迹,似可证明此言之不谬。当然,世间也不是没有与此法则相矛盾的现象,然而若加以仔细观察,是容易发现这种心理在某种范围内是依然循环着的。我寄居在伦敦的宿舍时,房客中还有一个八十余岁的老人。与其说是老人,不如说是机器反而更合适些。不但起卧饮食有一定的时间,甚至散步的时间、地点、看报的时间和坐的椅子,也绝不容毫厘之差,其生活是如此的循规蹈矩。不知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这种生活,但是我们过一两星期便非改变不可的,他却长年累月反复着,而且显得很自然。我最初观察这位老人时,就想追问:“他何以甘于这种单调的生活呢?”并且觉得这个问题无论如何是无法解释的神秘问题。然而稍稍进入老人的生活圈内窥其动静,便容易发现不像最初所惊异的那样,不再把他看作另类了。这位老人,生活在这个单调的小圈子中,一步不出圈外,所以在从圈外观察的我们看来,是单调得近乎不可思议,然而在其圈内,却有相当的变化,而且追求着变化,这是不可争的事实。例如看报。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看同一报纸,其单调自不待言。但是报纸的内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同,这是很显然的。像这个老人,虽是不容易遇见的特例,至于与他稍异而又近似者,则举不胜举。例如专门家之于专业,艺术家之于艺术,都属于这一类。藤井竹外[2]是诗人,一生所作,不出二十七字;狙仙[3]是画家,只喜欢画猴子。其他还有喜欢虎鸣者,喜欢以竹子、兰草为生命者,还有从小时候就读《浮士德》而读几十遍之多者。最有意思的,像从事净瑠璃[4]、落语、谣曲的艺人,都像是圈出一定圈子,循环于圈内而乐此不疲。稍加观察,便会知道这些人与伦敦的那位老人一样,都是在单调之中求着变化的。所以说,特色的形成是非推移不可的,而具有特色的动因,则不出“厌倦”二字。厌倦虽然过于平凡,但人是为这种平凡所支配的,所以也就无可奈何。如此说来,文学上的趣味也不能止住于一处,必定不得不发展和推移。推移是为厌倦所支配的,故而未必有去低就高之意(趣味之推移而未必就意味着发达,将马歇尔之说运用于此方面,便不得不得出这一必然的结论)。只是说,不得不推移。而推移,才是真正的事实。
推移不可或止,推移是铁的事实,我们由此便得到两个命题。一曰:暗示是必要的。没有暗示便不能推移,不能推移,便是痛苦;二曰:暗示是自然的。有暗示,故推移,而推移,便是事实。假如马尔萨斯[5]的人口论没有推移,我们便不得不在他原来的框架中一直反复其学说。出了一个达尔文,便出现了一个暗示,于是朝酿暮酵,十年不止,而一旦时机成熟时,便发为“进化论”这个新F,使天下大势得以推移。这是达尔文的推移,而又是天下人心的推移。没有这种推移时,我们的理性便停滞于一处,而苦闷彷徨。卡莱尔的文章,奇警劲拔而富于自己的表现法,堪称一代文雄。然而他,终于也不得不推移,推移而加上锤炼之功时,便不能不催生。在这里,卡莱尔使自己的文章成为天下人的意识,同时又为发出了暗示,使现代小说泰斗在文脉之波动中抬头。卡莱尔也许永垂不朽,但是后人对他的文章,是不会永远地膜拜讴歌的。再举稍属机械的暗示的例子,即如霍林希德[6]写的编年史之于莎士比亚,亚瑟王的故事之于丁尼生。得到这些暗示而最初实现者,可称为先觉者。先觉者所实现的意识得势了,普遍引发了模拟意识时,一个时代的集合意识,便为先觉者所刺激而波动,朝着一种新的境界推移过去。十八世纪的古典派,逐渐离开了意识的焦点,终于因浪漫派而降到“识末”,这在文学史上是最好的实例。法国大革命的狂澜冲犯了既有的集合意识,当自由平等、四海之内皆同胞的观念在一般民众的意识界的顶点高扬着大旗时,文学界的意识也与之响应,与政海风云际会,这也是显见的事实。道登[7]的 《法国大革命与英国文学》(The French Revolution and English Literature)很详细地论述了两者的关系。此时的推移,乃是一个时代政治的集合意识,传播于同时代文学的集合意识这一横断面上的波澜。假如文学界不接受这种推移的趣味,那么诗歌文章便一概失掉了生气,而呈太仓之粟,陈陈相因了。纵使有千个“能才”,百个天才,也不能刺激约定俗成的旧意识而促成一轮新的波动了。因此,我们为这一特性所支配,是我们之所以能成为“能才”、成为天才的唯一条件。而生活于推移比较剧烈的时期的人,能一朝成名、博得盛誉者,原因也在这里。同时,在推移缓慢而意识多富有黏着性的时代,英杰奇才也往往与凡骨为伍,而终生一事无成。
如上所述,推移是自然而且是必要的,而支配推移者,不过是“厌倦”二字而已。因此,试比较当期的F和次期的F′而判其优劣时,后者未必优于前者,这是必然之理。特别是在以趣味为生命的文学中。这种情况则更为显著。在科学方面的F′,大多利用前期的F而加之以新的东西,而且是应理性的要求加入此物的,所以就一种意识而言,可以说F′比F要先进。至于趣味的推移,与其说是加某物于前期,不如说是在树立新的事物,并试图摆脱此前的倾向。仅仅是因为未能完全摆脱此前的束缚,所以结果便显得与此前相似。因此,F′未必是F之发展(检验趣味的推移,辨析其推移是发展的,或是单纯的变化,是颇为有益的问题。我学浅,在这一点上没有深加探究的材料和见识,唯有以现在粗杂的头脑加以判断。我想可以这样说:F的推移,在同一圆圈内进行的时候,每推移一次,便有一次的进步;而在此圆圈中的推移已经完成,或者中断,或者由某种特殊情况,推移到别的圆圈中时,F和F′在发展进步上,便毫无关系了)。我之所以特别重视这一点,是因为世俗之人,发现时代风尚的变化,不认为那只是为好恶所支配的结果,而误以为每变化一次,便是一次发展。换言之,是因为他们误以为自己现在的趣味,是最完全而且是唯一的标准。而以现在的趣味为标准衡量其余,是自然的、不足怪的。不过应该注意,这个标准只能是同一圆圈内的标准,而不能应用于其他圆圈内。有人不明此理,却以自己现有的这一方面的趣味,对属于其他方面的趣味加以批评判断。自己现有的标准和趣味,多是应属于一圆圈之中的趣味。若把自己在此圆圈内形成的趣味(甚至于标准)的发展波动,倒过来检验时,便会发现,不仅有此圆中的趣味,而且在层层波动的逆行处,也有其他圆圈的存在。因此,自己不过是通过若干的趣味之圆圈,而入了现在的圆圈中,而在现在的圆圈中,才特别形成了现在的标准趣味。在回顾自己过去的意识时,以为它是过去的东西,便不及现在进步,这可以说是极大的错误。自己过去形成的趣味,不只是在程度上有变化,在性质上也是变迁的,这是不难明白的。现在不仅以眼下的程度,不断批判相同性质的过去的趣味,并断定过去的不同趣味是幼稚的。这样做即便属于自我意识内的批判,也已经是越界的行为了。
威·马·康威爵士[8]曾经说过:
“艺术的历史,虽表现为艺术风格(style)的相袭,却没有表现出恒久的沿袭发展。文明开化应该稳步推进。国家的法制,应该不断地趋于完备,不断地增加成效,教育应该及于下层,生活水平应该提高。可是艺术作为艺术,不过是取自家特有的进路而已。无论怎样文明开化,天下也不会有第二个索福克勒斯[9] ,不会有第二个莎士比亚,不会有第二个拉斐尔[10]。并不是艺术领域出不了足与他们比肩的人。然而在他们的领域,别人不能超过他们,而且不能和他们争霸。今后出现的伟大的艺术家,不得不是另一种伟大。未来的伟大流派,不可不推陈出新,用新样式表现新理想。
各种艺术风格发展演变而衰微,但是艺术风格与艺术风格之间,不过是相互吸收而已,并非互有优劣。一个时期的理想,表现着该时期的国民的愉悦。而愉悦并不是发展的。情绪永远是一样,不过是由种种不同的刺激而得以发挥。
……自古至今,人们不断变换着理想,自一期移到另一期,自一刻迁到另一刻。这一代的信仰不是下一代的信仰,由热烈的说法传教所建立起来的,又被不信者所扫荡。能在静谧中发现永劫之念,表现胜利之后的高昂气概,或形体之完美,或高人之伟风,或超人之庄严,或无限之慈悲及无穷之爱,这些和这些以外的千百事物合在一起,而为我们所崇拜,为我们所思慕,成为我们所生死追求的理想。我们画之于画,刻之于像,歌之于歌,从古代直至今日。”[《文艺学领域》(The Domain of Art),第138页以下。]
康威的说法足以佐证我的论点。不过他的目的,是要说明理想的相袭,因同一圆圈之内(即就同一理想)的推移,他似乎并没有深入论述。而我特别置重的是这个结论:我们现在的理想,在许多情况下是受到一理想的束缚,而在其圆圈内加以某程度的发展的,即便将此发展的程度作为标准,其应用的范围也不过是此圆圈内的渐次展开而已。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们常从这一点出发,对同圆圈内的物象任意批判,却终于忘记了自己的权限,侵入其他圆圈而不以为意。文艺界内的这种侵入行径到处可见,而且似乎到处都被认可。侵入者固然不明白自己是在犯法,而被侵入者也甘于受他们的指责而无申冤之意。试对这种混乱的状况加以考察,我们总觉得在其交错处,人们不认可人为的界限划分,而且认为这很自然,从而生出千里之差。大凡能从趣味上加以批判的对象,不论是绘画,还是诗歌,当对它加以判断的时候,都不接受“非站在一定的圆圈内不可”这样的命令。度是计长短的,量是计轻重的。不能以长短的标准来衡量轻重,以轻重的标准来计长短,这样做都是徒劳无益的。而有时候,计长短、议轻重者,不得不站在一定的圆圈内。然而诗歌绘画,无论其风格是属于什么流派,我们都有站在任意的圆圈内加以评说的自由。所谓有自由,就是站在任何一个圆圈内,都可以加以某种批判。而在我们的意识上最占优势的,就是当下置于我的焦点的趣味。而这种趣味,大多是存在于某一圆圈中的、某种程度的趣味。例如现在有一流派,以发现人生的某一种真作为小说的理想。人们(包含日本人和欧洲人)都持有这一意识焦点,在趣味判断的时候,都以此作为标准,所以就有一种倾向,不管什么文章,都想从这方面加以批判。不可思议的是,任何被他们所批判的作品,都从这一点上被充分批判过了。其实作品与作品之差,并没有像液体与固体那样有姿态形质之差,难以用统一的标准来衡量。然而所谓人生之真,只不过是从趣味观察的标准之一而已。除了表明现代潮流受好恶的推移,使我们暂时驻足于这个理想,此外并不意味着任何进步。以“人生之真”为标准也是迫不得已的,因为多数人都为一种因果所支配,而将它奉为现代趣味。发挥“人生之真”和对此加以批判之鉴别,都不意味着进步。因为我们的趣味作为一种意识,只是在同一圆圈内能进行一定程度的发展推移。一切作品,也不是不能以这一标准来批判,只因为一切作品,以此为唯一标准加以批评,都未尝不可。然而发挥“人生之真”,只是我们的现代趣味(即现代思潮),而现代趣味是从过去发展而来的,故以为用这一标准来批判其他所有作品都是妥当的。对此我们可以说,这是他们不懂得趣味上的意识推移的原则,而误认他们的趣味是自幼时到今日,在一脉一圆之内发达;误认为人世的趣味,也是从上古到现在,在一脉一圆之内发达的。我在前编,将文学中的材料排列起来,区分之为四种。虽不知分为四种是否妥当,但是若存在着难以合而为一的四种材料,那就容易得到四种相关的理想了。得到四种理想时,就可以说是得到了四种标准。而“人生之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种,属于“知性材料”的理想(而且是知性材料的理想之一)。以这种理想,来批评表现这种理想的作品,那是可以的;然而要以此为标准,批评以表现他种理想为目的的作品,这便是犯了侵入之罪。不是故意的侵入罪,乃是认不清边界的稀里糊涂的侵入罪。要是以一个教师的理想,来要求作为教师的我,那是可以的;然而要是用这个理想,来评论作为一个朋友的我,作为一个父亲的我,作为一个市民的我,那我就要对他说:你拿同一个的标准来批评不同角色的我,并不是不行,但是你自己首先要明白:你的批评的目的和指向究竟是什么。
我已说过“暗示”的必要,并论述了暗示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说过发生“推移”的动因可以归为人们感到了“厌倦”,因而推移本身未必有进步的意义,而现在的趣味也未必可以较之过去更发达。我又说过,即使可以证之为发达,也只能在某趣味所属的圆圈内这么说。并论述过站在这个圆圈内来衡量圆圈外,为什么是错误的。至此,我们就遇到这样一个问题了:应如何来做赏鉴的批判呢?讲这个问题不是本章的任务,不过行文到此,我自然不得不在这个问题上略说几句,以结束本章。
现在的趣味,就任何人而言都是标准。这并不是说趣味本来就有作为标准的资格,而是说,不以趣味作标准时,则没有别的东西可作标准了,所以趣味自然成为标准。现在的趣味,带有限定于某一圆圈之内的性质,因而不能逸出圈外作标准。若现在的趣味能够多样化,便应随时随地把多种圆圈置于焦点,将各圆圈中所得出的最高趣味作为统一标准,并将同圈内的其他加以规范。能够自由地、随时随地把多种圆圈置于焦点的人,是视野开阔的作家,又是视野开阔的批评家。而视野狭小的作家作品,一言可以道尽其特色;视野狭小的批评家的批评,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其主张。视野开阔的作家和批评家,要有推移的自由和推移的范围。推移的自由取决于天赋,推移的范围取决于多读、多思、多闻、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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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亨利·路特杰斯·马歇尔(Henry Rutgers Marshall, 1852—1927),美国建筑师、心理学家。
[2]藤井竹外(1807—1866),江户时代后期汉诗人。诗集有《竹外二十八字诗歌》,后文“二十七字”是“二十八字之误。
[3]狙仙(1749—1821),原名森守象,江户时代后期的画家。
[4]净瑠璃,日本传统的木偶戏,全称“人形净琉璃”,后来又称“文乐”,有完善的文学剧本。
[5]托马斯·罗伯特·马尔萨斯(Thomas Robert Malthus, 1766—1834),英国经济学家,代表作有《人口论》。
[6]拉斐尔·霍林希德(Raphael Holinshed, ?—1580),英国史学家,其代表作《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编年史》史料翔实,莎翁戏剧多有取材于此者。
[7]爱德华·道登(Edward Dowden, 1843—1913),爱尔兰文学评论家、传记作家、诗人,是第一位对莎士比亚进行系统和全面研究的学者,代表作有《莎士比亚:关于其思想和艺术的评论研究》。
[8]威·马·康威爵士(Sir W. Conway, 1856—1937),英国美术史家,美术教授,登山探险家。
[9]索福克勒斯(Sophocles, 496—406BC),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代表作有《埃阿斯》、《安提戈涅》、《俄狄浦斯王》等。
[10]拉斐尔(Raphael, 1483—1520),意大利画家、建筑师,代表作有《西斯廷圣母》、《圣礼之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