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时候,那辆破旧的学步车依然是我的战车。我驾着它四处巡游俨然是个国王。事实上它只是个丑陋、破损的物件,没有人真的当回事。它常常被踢上一脚,被撞翻、推搡,或践踏。每个人都嘲笑它。然而它是我珍爱的宝贝,仿佛有了生命一样。就好像有什么特别的尊贵之处,只有我才懂得欣赏。我叫它亨利。我坐着它,平生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坐垫里的羽毛还露了出来。我还记得那天,当他们推着我飞驰过繁忙的街道,我的脸上感受到了湿润的风;我还记得一个冬天漆黑的夜晚,当哥哥们坐在路灯下和同伴打牌的时候,我坐在小车上,路边水沟里水流潺潺,灯光照下来,宛如黑暗中的金色河流。
“老亨利”就是我的王座。乘着它,我才和别人一起体会到兴奋与冒险。大家走到哪里都带着我,甚至每个周末都带我去当地的电影院。我的大哥吉姆背着我进去,我看到其他的孩子都盯着我看,这时吉姆就会让他们“滚开”。但我并不会多想,因为哥哥背着我,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从我记事起,我就常常趴在别人背上。并没想过为什么。
我喜欢去看那些“动画”。我喜欢当灯暗下来,整个电影院陷入黑暗,一束细长的光柱从身后穿过我们头顶,落在荧幕上,荧幕被激活,刺眼的光亮,接着是突然的安静,动画就开始了。
有一次,当我们在电影院的时候,彼得和几个朋友想让我吸烟。他们正拿着一包烟尝试,这还是彼得在当天的早些时候从父亲的口袋里偷出来的。但当他们把烟放在我嘴里,还没顾上点着,我就立刻嚼起来,整个儿吞了下去!彼得惊恐地看着我,以为我会脸色发青或吐出烟草,但我只是咧嘴一笑,张开嘴还想要。但他再也不给我了!
夏天来了。墙边一小排勿忘我倔强地探出了脑袋,星星点点的小花蓝白相间,偶尔点缀些红色。隔壁邻居家的花园里,高大的树木已经缀满了淡绿色的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树干上湿漉漉的苔藓上点缀的露珠散发出宝石一样的光芒。外边的马路上,苍蝇嗡嗡地围绕在垃圾桶上方,不时地在那些在门口台阶上打盹的,或蜷曲在花园里的大狗的脑袋上扑闪着翅膀。
这种天气去电影院就太热了,一不小心就汗流浃背。因此我的哥哥们给“老亨利”来了个彻底的清洗,然后带我到都柏林的郊区漫步。或者,在周末的时候,他们就带我去凤凰公园[1],我们在草地上躺一整天,然后到下面的唐纳利[2]谷去。我们在那里燃起火,用一个生锈的旧铁罐煮茶,一边大口嚼着三明治,一边讲一些离奇的故事,直到天渐渐暗下来,我们也就该回家了。
这些小小的出行对我来说充满了乐趣。哥哥们推着我走的时候,路人有时会停下来盯着我看。但我对这些并不在意,因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看我。我的脑海里有时也潜藏着一个想法,可能我哪里有问题,所以人们才会用那种异样的目光打量我。但这个诡异的想法吓到了我,我尽力不再去想它。我只想快乐,我的哥哥们都看得到,我很快乐。
我还记得一次短途旅行,是在我八岁半的一天,我们一起到都柏林市外的郊区。那是在九月,一个明媚温暖的周日上午,我们大约在十点动身。前一天晚上,“老亨利”被特意上了油,打磨得锃亮。于是,这天上午,它发出的吱呀声就不再那么刺耳。在阁楼上,彼得把书包里的书都倒了出来,往里面塞满了三明治和一个九便士的瓶装酱料。还有两瓶牛奶塞在了我的车子的坐垫下面。每次小车颠簸的时候,它们都会戳到我的背。我们一共五个人:我的两个哥哥、两个小伙伴,还有我。我们都穿上了周日的衣服,彼得甚至还从托尼那儿搞来些发油,抹在头发上。“我现在是不是像克拉克·盖博[3]?”他一边说,一边对着挂在床前墙壁上的镜子打量着自己,镜子上沾满了灰尘和苍蝇的痕迹。话声未落,楼梯上传来一声脚步声,我们听到托尼一边上楼一边自言自语。
“我要躲起来!”彼得一边小声说着,一边钻进了床底下。门开了,托尼探头进来。
“看见彼得了吗?”他问我们,同时往房间里瞧着。
“去做弥撒了。”帕蒂整理着他的领带,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又偷了我的百利发油。”托尼下楼时生气地吼着。
“他走了吗?”彼得从床下瞄了一眼,悄声问。
“对——但他要是抓到你,一定会杀了你!”帕蒂警告道。
“这底下全是灰。”彼得说。他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站起来,一如既往地不在乎。
终于,我们出门了,几个小时后来到了一条山涧的岸边露营。我坐在溪流边,看着水中斑驳的日影,小鱼在溪底的水草间如光影般飞快地穿梭。一群这样小小的银色生物聚集在了我身体下方的一块倾斜的石板四周,我迅速地踢掉凉鞋,左脚伸进水里,想用脚趾捉住一只。但我对鱼的习性太不了解了,它们瞬间像一束光带一样游向对岸,水中激起涟漪,我的脚再也追不上了。
这一天过得很愉快。帕蒂和附近田里的一头牛成了好朋友。那是一只又大又胖、眼神慵懒的棕色动物,它长着一条巨大的尾巴,像绳子一样缠在后腿上。
“我要给她挤奶!”帕蒂这样说的时候,我们都嘲笑了他。但他在这头老牛的耳边悄悄说了些甜言蜜语,终于让她安静地站在了那里。帕蒂在一棵树桩上坐下,把一个铁罐放在牛身下,然后冲我们咧嘴一笑。“你们瞧吧!”他说。
我们凝神观看,但他刚把手放在了牛的乳房上,这头牛就用后腿愤怒地踢了一脚,给帕蒂摔了个四脚朝天。然后就刷刷地甩着尾巴走远了。
“不管怎样,她总归是母的嘛!”帕蒂说。我们哄然大笑。
天色已晚,我们启程回家。但才到半路,我们就已经饥肠辘辘了。大概两个小时前,我们带的食物就吃光了,只剩下一些空的牛奶瓶。暮色笼罩下来,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的情况还好一些,虽然也很饿,但我不需要像其他人一样走路:只要坐在那里,大家就会轮流来推我。
“我饿死了。”彼得抱怨说,他的肩膀耷拉着。
“闭嘴吧,我也饿。”帕蒂咕哝着回应,大踏步地走着。
帕蒂说彼得应该带更多的三明治出来;他应该想到大家都很能吃。彼得骂了他一句。
我们都很低落,但在经过一个转弯的时候,突然间,眼前出现了一幢乡间大别墅,它有一扇铁门,四周是坚实的水泥墙。别墅的前院种满了果树,树枝伸出院墙,缀满了各种各样诱人的果实。我们猛地停住脚步。
大家先看了看这些果树,然后面面相觑。
“我饿了。”彼得又一次声明,眼神贪婪地盯着那些苹果和梨子。
“我也饿了。”我们的一个同伴也说道,他用手背蹭着嘴巴。
“我也是。”又有一个人附和道,他一边轻轻地摸着自己的肚子。
彼得小心地环顾四周。“附近没人,”他对我们说,“或许你们可以把小车推到墙边,我站在上面——”
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只有帕蒂没应声,他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想保留些尊严,但也并不坚定。其他人都看着他,希望他能带头行动。
“那么,”彼得看帕蒂不说话,于是很不耐烦地问,“我们到底怎么办?”
我的哥哥不安地走来走去,清了清嗓子,以一种绝望而庄重的声音说:“第七:不可偷盗。[4]”
“胆小鬼!”其他三个人生气地喊着,便冲向了院墙。其中一个弯腰,用腿抵住墙,彼得爬到他的肩膀上,摘了水果递给另一个人,这人站在下面,铺开外套像毯子一样接住水果。
帕蒂也忍不住了。他把我的小车推到墙边,爬上车子的一边,伸手就可以够到那些红彤彤的苹果和黄褐色的梨子。
“好了,足够了——不要太贪婪。”彼得说,他已经摘到了一大捧苹果和梨。他们爬下来,数了数我们中间的这些水果,之后便坐在路边的草地里吃起来。
“这些足够支撑我们回家了。”彼得说着,喂了我一只梨子。
“我们将来忏悔的时候必须把这些事情讲出来。”帕蒂虔诚地说道。
“这并不是真的罪过,”彼得说,大口嚼着他的苹果,“没有人会发现它们——”
“有人来了?”鲍勃问,他是我们的两个同伴之一,他像只小狗一样歪着脑袋在探听动静。
我们听到了从转弯那里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彼得冲我们眨眨眼睛,蹑手蹑脚地走到拐角处,小心地四处张望。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
“惨了——是警察!”他气喘吁吁的。
帕蒂的脸都绿了。他看上去已经无法动弹。“我们怎么办?”他绝望地问。
“快跑!”鲍勃说着就跑起来。
“不能把克里斯留在这儿!”脚步声越来越近,彼得插嘴道。接着他想到一个主意。“快,”他对大家说,“把所有东西都藏到克里斯的坐垫下面!”
已经来不及多想。只用了几秒钟,他们就收起了所有的水果,一边把我半拖出车子,一边把水果塞进破旧的车座下面,然后把我塞回垫子上。
警察走过拐角,看到了我们,慢悠悠地向我们走来。
“晚上好,小伙子们,”他笑着说,拍了拍我的脑袋,“小家伙,在外面太晚了,是不是?快八点了。”
其他四个人努力保持着镇静,但还是焦躁地像母鸡一样来回捯着脚。
“快带他回家吧,孩子们,”这位友善的警察说道,“不要再耽搁了。再会。”说完他就离开了,沿着我们来的路走上去,慢慢走远了。
等警察远离了视线,大家把苹果和梨掏了出来。这些水果看上去已经变形了。
“噢——把它们送回去!”看到它们,帕蒂低声吼道,“上帝不喜欢我们偷东西。”
于是大家满心悲伤地把这一大堆黏糊糊的水果隔着墙扔回院子里,我们又开始上路了。回到家已经差不多十点,我们都感觉像被抽空了一样。
“今天玩得好吗?”我们走进大门的时候,母亲问道。
彼得看着帕蒂,帕蒂也看着彼得,他们又都看向我。
“还不错。”彼得说,然后就走了。
第二天我们的精神好了些,托尼和吉姆带我到离家不远的一个河边看他们游泳。天气温暖潮湿,没有阳光,但是有一种沉闷、压抑的温热使空气凝固起来,仿佛触手可及,带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我们来到河边,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孩子,有的在水里游泳,有的——大部分是女孩——把裙子和围裙[5]撩到膝盖以上,在浅水的地方嬉戏,还有人躺在岸边的草坪上晾晒着身上的水,互相丢着鹅卵石。空气里充满了欢笑和尖叫声,他们互相往对方身上泼水,路边也都溅满了水。还有很多人在桥上饶有兴致地观看。
我的两个哥哥把我放在了一个能看到所有风景的地方。随后他们在桥下脱掉衣服,换上泳衣,就潜入了水里。
我观察着这一切,在喧闹和兴奋之间,我感到了炎热、黏腻,心中还有一丝嫉妒。我想扯掉我的衣服,像哥哥们那样纵身跃进水里。
突然我感受到一种和我第一次写下字母“A”时类似的心情——一种异样的冲动,暗暗的决心,我也想做别人能做到的事情,体验他们的感受,了解他们所了解的东西。我急切地想要到水里去。
一小会儿之后,托尼从岸边爬了上来,他的身上闪闪发光,头发粘在脑门上。我冲他喊了一声,他便向我走来。我用自己特殊的咕哝的语言,告诉他我想游泳。
“遨泳[6]——你开什么玩笑!”他大笑着说。我很坚持。“但你会淹死的!”他告诉我。
无论托尼说什么都不能动摇我到水里去的决心。我就是那种什么都想尝试的孩子。“好吧。”他说。但当大哥吉姆听到的时候,他表示这可和他没什么关系。他绝不会帮托尼给我脱衣服、换泳衣。
“那把你的泳衣给我,”托尼要求道,“他总不能光着下去。”
他带我到一块相对安静的地方,在一片灌木丛后面帮我脱掉衣服。吉姆块头很大,他的泳衣对我来说实在大得离谱,托尼不得不把泳衣在我身上绕了好几圈,又在背后系上,这才固定住。终于,一切准备就绪,托尼带我来到岸边。这时他停下看着我。
“还是想下去吗?”他问,“你不害怕再也上不来吗?”
我咧嘴一笑,摇摇头。也许我是害怕的,但我一向固执,现在已经不是放弃的时候了。可怜的吉姆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不要这样做——你会害死他的!”他说,但我们完全听不进去。
托尼拽下一根树枝,伸进水里蘸了蘸,然后在我头顶挥了挥,同时念了句“我们的上帝啊”。接着他从胳膊下面抱起我,把我举起来丢进水里。
冰冷的水流漫过我的身体,我大口喘着气,意识模糊起来,一切都仿佛和水融成一片。这一秒我还在水下,下一秒就升起来,接着又沉下去,又升起来,我等着第三次沉下去,但却没有。相反,我用脚疯狂地在水里踢打着,我意识到自己浮了起来,仿佛远处河水上游的一只白鹅。我不停地用力扑腾着,在水面上漂起来。这时岸上传来一阵大笑声,过了一会儿,托尼向我游过来,他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了岸边的小路旁。吉姆等在那里,拖我上岸。我气喘吁吁地躺在岸上,但却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你怕是有一天都要超过哥伦布了!”托尼一边说着,一边跪在我身旁帮我弄干身上的水。
那是我第一次游泳,却并不是最后一次。还有一个夏天,在一个小树林里我们发现了一条布满石头的小溪,我在那里还游过几次。我也常常躺在岸边,看着别人都去游泳或摘黑莓,有时我就直接睡着了。我很快乐。我看着这个世界,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唯独对自己一无所知。
后来有一天,我的小车坏掉了:车轴断了,座椅也破了。没有人能修得好,于是它就丢进了储煤室,任由它生锈去了。
失去它之后,我变得不知所措。哥哥们出去玩的时候不能再带上我。母亲似乎说起过,等父亲回去工作的时候就给我买辆新的车子,但我没有听清;我陷入了迷茫。
这并非仅仅出于我对那辆旧车子的想念,而是因为我不能再和哥哥们一起出去玩耍。一切都变了。我被一个人丢在了那里。之前那个关于我可能哪里出了问题的奇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变得愈发清晰。
几天之后,我正坐在前花园里和兄弟们玩玩具兵,这时走过来几个小伙伴,他们拿绳子拴着渔网和果酱瓶,提议大家一起去抓鱼。天气好极了,大家都不想待在家里,于是就冲去拿鱼竿和套索,每个人都很兴奋。彼得甚至打赌说,他能在天黑之前捉到二十条米诺鱼[7]。
大家都挤在门口正要走,托尼发现落下了什么东西,于是和一个朋友回来取。正当他又要走的时候,我沉默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恳求。
他停下来。这是第一次他出去玩没有带上我。
“对不起,克里斯,”他说着,眼睛刻意不去看我,“我们会给你带回来很多米诺鱼。”说罢迅速转身走掉。
“真可怜——”同伴刚一开口,托尼就猛地一把把他推到路上。他们和大家一起走了,只留我在花园里。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攥紧,又攥得更紧。
* * *
[1]凤凰公园,爱尔兰都柏林的一座城市公园,也是欧洲最大的公园之一。
[2]丹·唐纳利(Dan Donnelly,1788—1820),爱尔兰拳击手,也是历史上臂展最长的拳手,唐纳利谷是他生前最喜欢的拳击场所。目前这里树立着唐纳利纪念碑。
[3]克拉克·盖博(Clark Gable,1901—1960),美国著名演员,主演电影《乱世佳人》《一夜风流》等。
[4]语出《圣经·出埃及记》20:15,为十诫之第八诫,这里应是帕蒂错记为第七诫。
[5]围裙,pinafore,一种像围裙一样的无袖连衣裙,穿在裙子外面,为了保护衣服的干净。
[6]克里斯吐字不清。
[7]米诺鱼,一种鲤科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