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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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做诗,尤其不会做新诗,所以新诗的能否成立,或将来的展望等,都谈不上。似闻周作人先生说,中国的新诗,成绩并不很好。但周先生的意思,不是说新诗可以不要,或竟教人家不要去做。以成绩来讲,中国新文学的里面,自然新诗的成绩比较得差些。可是新的感情、新的对象、新的建设与事物,当然要新的诗人才歌唱得出,如以五言八韵或七律七绝,来咏飞机汽车、大马路的集团和高楼、四马路的妓女、机器房的火夫、失业的人群等,当然是不对的。不过新诗人的一种新的桎梏,如豆腐干体、十四行诗体、隔句对、隔句押韵体等,我却不敢赞成,因为既把中国古代的格律死则打破了之后,重新去弄些新的枷锁来戴上,实无异于出了中国牢后,再去坐西牢;一样的是牢狱,我并不觉得西牢会比中国牢好些。

至于新诗的将来呢,我以为一定很有希望,但须向粗大的方面走,不要向纤丽的方面钻才对。亚伦坡的鬼气阴森的诗律,原是可爱的,但霍脱曼的大道之歌,对于新解放的民族,一定更能给与些鼓励与激刺。

中国的旧诗,限制虽则繁多,规律虽则谨严,历史是不会中断的。过去的成绩,就是所谓遗产,当然是大家所乐为接受的,可以不必再说;到了将来,只教中国的文字不改变,我想着洋装、喝着白兰地的摩登少年,也必定要哼哼唧唧地唱些五个字或七个字的诗句来消遣,原因是因为音乐的分子,在旧诗里为独厚。

当然,新诗里——就是散文里,也有一种自然的韵律,含有在那里的;但旧诗的韵律,唯其规则严了,所以排列得特别好。不识字的工人,也会说出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来的道理,就在这里。王渔洋的声调神韵,可以风靡一代;民谣民歌,能够不胫而走的原因,一大半也就在这里。

除了声调韵律而外,若要讲到诗中所含之“义”,就是实体的内容,则旧诗远不如新诗之自在广博。清朝乾嘉时候有一位赵翼(瓯北),光绪年间有一位黄遵宪(公度),曾试以旧式古体诗来述新思想新事物,但结果终觉得是不能畅达,断没有现在的无韵新诗那么地自由自在。还有用新名词入旧诗,这两位原也试过,近代人如梁任公等,更加喜欢这一套玩意儿,可是半新不旧,即使勉强造成了五个字或七个字的爱皮西提,也终觉得碍眼触目,不大能使读者心服的。

旧诗的一种意境,就是古人说得很渺茫的所谓“香象渡河,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那一种弦外之音,新诗里比较得少些。唐司空表圣的《二十四诗品》,所赞扬的,大抵是在这一方面。如冲淡,如沉着,如典雅高古,如含蓄,如疏野清奇,如委曲、飘逸、流动之类的神趣,新诗里要少得多。这与形式工具格律,原有关系,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乎时代与意识之上。今人之不能做陶韦的诗,犹之乎陶韦的不能做《离骚》一样,诗人的气禀,原各不同,但时代与环境的影响,怎么也逃不出的。

近代人既没有那么地闲适,又没有那么地冲淡,自然做不出古人的诗来了;所以我觉得今人要做旧诗,只能在说理一方面,使词一方面,排韵炼句一方面,胜过前人,在意境这一方面,是怎么也追不上汉魏六朝的;唐诗之变而为宋诗,宋诗之变而为词曲,大半的原因,也许是为此。

旧诗各体之中,古诗要讲神韵意境,律诗要讲气魄对仗,近代人都不容易做好。唯有绝诗,字数既少,更可以出奇制胜,故而作者较多,今后中国的旧诗,我想绝句的成绩,总要比其他各体来得好些,亦犹之乎词中的小令,出色的比较得多,比较得普遍也。

做诗的秘决,新诗方面,我不晓得,旧诗方面,于前人的许多摘句图、声调谱、诗话诗说之外,我觉得有一种法子,最为巧妙。其一,是辞断意连,其二,是粗细对称。近代诗人中,唯龚定庵,最擅于用这秘法。如“终胜秋亡姓氏,沙涡门外五尚书”,“近来不信长安隘,城曲深藏此布衣”,“只今绝学真成绝,册府苍凉六幕孤”,“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梦断查湾一角青”,“自障纨扇过旗亭”,“苍茫六合此微官”,之类,都是暗用此法,句子就觉得非常生动了。古人之中,杜工部就是用此法而成功的一个。我们试把他的《咏明妃村》的一首诗举出来一看,就可以知道。

咏怀古迹 明妃村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头一句诗是何等地粗雄浩大,第二句却收小得只成一个村落。第三句又是紫台朔漠,广大无边,第四句的黄昏青冢,又细小纤丽,像大建筑物上的小雕刻。今年在北平,遇见新自欧洲回国的美学家邓叔存,谈到此诗,他倾佩到了极顶,我说此诗的好处,就在粗细的对称,辞断而意连,他也点头称然。还有杜工部的近体,细看起来,总没有一首不是如此的。譬如在夔州作的《登高》一首: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到新亭浊酒杯。

又何尝不然。总之,人的性情,是古今一样的,所用的几个字,也不过有多少之分,大抵也差不到几千几万。而严沧浪所说的“诗有别才,非关学也”,几微之处,就在诗人的能用诀巧,运古常新的一点。

(一九三四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