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婆愣住了,她这破屋,从未有人想进来。谁也不会产生这种念头。况且,何必敲门呢?一抬门栓就打开了。
两个孩子躲到角落里,将土豆吃完,腮帮子还鼓鼓的往下吞咽。
又敲了一下门,稍微重一点。这种敲门声表明,来客绝非专横或急不可待的人。难道是个穷鬼,是个到处要饭的,来这儿讨施舍?……到这破屋讨东西!……然而,听起来是个穷人在敲门。
悍婆挺起身,双腿站稳了,挥手威胁一下孩子。来人只能是多尼戈尔的视察员。不能让小把戏和他的伙伴喊肚子饿。
房门打开了,猪凶狠地叫一声,便窜了出去。
一个汉子站在门口,差点儿被猪撞倒了。他重又站稳,非但没有发火,仿佛还要道歉来得唐突。他那神气,就好像既向肮脏的畜生,也向同样肮脏的婆娘致敬。老实说,看见一头猪从这圈里出来,他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您有什么事儿……哎,您是谁?”悍婆挡在门口,粗声大气地问道。
“我是代理人,善良的太太。”那人回答。
代理人?……这话令她后退。这个代理人莫不是孤儿院派来的?按说,一名视察员到兰道克村来视察,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莫不是多尼戈尔救济院派来的,要写一份关于寄养在农村的孤儿的报告?不管怎样,等他一进破屋,悍婆就信口开河,要把来客给说糊涂了。
“请原谅,先生,请原谅!……您到的时候,我正打扫……这些小宝宝,瞧他们身体多好!……他们刚刚吃了一大锅燕麦面糊。……小丫头和小小子,很合得来……因为,另一个小丫头病了……对……发烧,退不下来……我本想去多尼戈尔请大夫……可怜的心肝,我多么爱他们啊!”
悍婆一副野蛮的相貌、凶狠的眼神,活虎活现,却极力装作小猫。
“视察员先生,”她又说道,“如果救济院同意给我点钱买药……我们刚好够吃的……”
“我不是视察员,善良的太太。”那人和气地回答。
“那您是谁?……”她相当粗暴地问道。
“保险代理人。”
这类掮客多极了,遍布爱尔兰乡村,就像贫瘠的土地上长的蓟草。他们走村串户,要给儿童的生命上保险,而在这种条件下,不如说给儿童的死亡上保险。父亲或母亲每月为孩子付几便士——想想真可怕!——父母或者监管人,都像悍婆这类可恶的家伙,就有把握每死个孩子,能得三、四英镑的保险金。这就是鼓励犯罪,一种十分强烈的犯罪动机,造成儿童死亡率剧增,从而构成一个民族的危险了。因此,对于制造这类人的可恶场所,威尔特郡刑事法院院长戴伊先生就正确地斥之为灾祸、传授堕落和谋杀的学校。
也应当承认,1889年颁布的儿童保护法,明显地改善了保险制,而且,制止虐待儿童全国协会的创立,现在也起了一些好作用,这是不足为奇的。
一个文明的民族,到了19世纪末,还需要这样一种法律,谁不感到吃惊,谁不感到悲哀,谁不感到脸红呢?这项法律迫使家长“抚养他们负担的儿童,哪怕他们只是监护人或代管人,强迫他们对同他们一起生活的未成年人尽义务”,违犯者要受处罚,最重可判两年苦役。
对呀!原本仅凭本性就足够的事情,却要一项法律!
然而,在这个故事开场的时期,还没有法律保护孤儿院寄养在乡村的儿童。
来到悍婆家的代理人有45岁至50岁,但长相年轻些,一副虚头巴脑的样子,举止富有说服力,说话娓娓动听,典型的掮客,一心考虑佣金,为此不择手段。哄骗这个泼妇,装作视而不见受虐待的孩子蜷缩的耻辱境地;反而称赞她多么爱孩子,他就是靠这种手段“拉成生意”。
“善良的太太,”他又说道,“如果不太打扰的话,您能不能出来一下?……”
“您有话要对我说?”悍婆一直猜疑,问道。
“对,善良的太太,我要同您谈谈这些小孩子……当他们的面不便谈,这样一个话题……可能使他们难过……”
悍婆出来,关上房门,二人走开几步。
“善良的太太,”保险公司代理人又说道,“我们谈谈,您有三个男孩……”
“对。”
“是您的?……”
“不是。”
“您是他们的亲属?……”
“不是。”
“这么说……是多尼戈尔救济院委托给您的?……”
“对。”
“照我看,善良的太太,委托给您就对了,不可能有更好的人选了……然而,再怎么用心照顾,这些孩子也可能生病……孩子的性命太脆弱了,我好像看到您的一个小姑娘……”
“我也是尽自己的能力吧,先生,”悍婆回答,还从母狼的眼里挤出一滴泪。“我没日没夜看护这些孩子……我常常自己不吃,也缺不了他们的……救济院给我们的养育费少得可怜……只有三英镑,先生……每年三英镑……”
“这的确不够,善良的太太,您真的要做出一点牺牲,才能养活这些可爱的孩子……说说看,现在您有两个小姑娘和一个小男孩?
“对。”
“一定是孤儿喽?……”
“可能吧。”
“我经常接触儿童,能估计出两个小姑娘有四岁和六岁,小男孩有两岁半……”
“问这些干什么?”
“干什么?……善良的太太,等一下您就知道了。”
悍婆怀疑地瞥了一眼。
“毫无疑问,”那人又说道,“多尼戈尔这个郡空气清新……卫生条件好极了……不过,身上衣服太单薄,您再怎么无微不至地照顾,也很可能会——请原谅我这话要撕裂您的心——可很可能会失去这个或那个孩子……您应当给他们上保险……”
“给他们上保险?……”
“对了,善良的太太……为了您的利益……”
“为我的利益!”悍婆提高嗓门儿,眼睛也流露出贪心的神色。
“不用多讲您就会明白……每月给我公司付几便士,如果孩子一旦死了,您就能领取两三镑保险金……”
“两三镑!……”悍婆重复道。
代理人心中暗道,他的建议可望被对方接受。
“通常就是这种情况,”他口气更加和蔼地说道。“在多尼戈尔农场,我们已经给好几百名儿童上了保险;自己精心抚养的一个可怜孩子死了,如果说无法得到安慰的话,那么至少,总有……一点……补偿,噢!老实说,微不足道……领取几枚金币,我们的公司乐于支付……”
悍婆一把抓住掮客的手。
“去领取……一点不费劲儿?……”她瞧了瞧四周,用哑嗓问道。
“一点不费劲儿,善良的太太。等医生确认孩子死了,那只要去找公司驻多尼戈尔的代表就行了。”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
“我这儿有现成的保险单,”他说道,“您只要肯在下方签上字,就用不着那么担心将来了。补充一句,万一您的一个孩子死了——唉!这情况屡见不鲜!——您得了保险金,就可以抚养别的孩子……救济院付的抚养费,也实在太少了……”
“这要我花费多少?……”悍婆问道。
“每月每个孩子3便士,一共9便士……”
“连那个小丫头您也给上保险?……”
“当然,善良的太太,尽管我看她病得挺重!如果您怎么护理也救不了她的命,那就是两英镑——明白吗,两英镑!……请注意,我们公司的事业完全是道德的,是为了可爱的儿童的利益……我们盼望他们活着,因为他们活在世上,才能给我们带来收益!他们中有人夭亡,我们会感到遗憾!”
不对!这些诚实的承保人,绝不会感到遗憾,因为,死亡率不会超过一定的平均数。同意给一个快要死的小姑娘上保险,代理人确信成产一笔好买卖,正如深得之昧的一位经理这句回答所表露的:
“在一个上了保险的孩子葬礼的第二天,我们签订的保险合同会空前多起来!”
“这是事实,而一些坏蛋为了领取保险金,不惜犯罪,同样也是事实——我们要赶紧指出,这毕竟是一小撮人。”
结论应当是,这类保险公司及其主顾,必须受到密切监视。然而,这样一个偏远的小村子,完全在控制范围之外。因为,保险代理人不怕同这可恶的悍婆打交道;尽管他确信这婆娘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好了,善良的太太,”他以更加诱人的声调说。“您还不明白自己的利益吗?……”
然而,她尽管可望不久就能领取小姑娘的死亡保险金,但是要先付9便士,她还是犯踌躇。
“这要付?……”她又问道,就好像她要争取打折扣似的。
“每个孩子每月3便士,我重复一遍,一共9便士。”
“9便士!”
她还想讨价还价。
“多说没用,”代理人回答。“善良的太太,您想一想,尽管您护理,但是这个小姑娘明天……今天……就可能死去……公司就得付给您两英镑……喏……签字吧……请相信我……签字吧……”
他随身带了笔和墨水。在保险单下方签个名,手续就办妥了。
悍婆签了字,从兜里掏出10先令,数了9便士放到掮客手上。
掮客要告辞的时候,又虚头巴脑,献殷勤地补充说:
“现在,善良的太太,虽然用不着我来叮嘱您,但我还是要以我们的公司——这些可爱的孩子的保护者的名义讲一讲。我们是上帝在大地上的代表。上帝收到施舍,就以百倍回报给不幸的人……您好,善良的太太,您好!……下个月,我还来收取这点小钱,但愿看到寄托在您这儿的三个孩子非常健康,甚至包括这个小姑娘,她由您精心护理,病会好的。不要忘记,在我们古老的英国,人的生命具有很高价值,每死一个人,就是社会资本的一个损失。再见,善良的太太,再见!”
的确,在联合王国,大家知道一个英国人生命的准确价值:155英镑,合3875法郎;这个有撒克逊人、诺曼人、康伯里安人和皮克特人混合血统的家伙,就是作出这样准确的估价。
悍婆站着不动,目送那代理人走远,而破屋里的孩子却不敢出来。在此之前,她只看到孩子的存在每年能给她带来几枚金币,殊不知他们丧生也会给他带来同样数量的金钱。这9便士,第一次是付了,第二次付不付,不是取决于她吗?
因此,悍婆回到屋内,向几个不幸的孩子投去什么目光啊,正像老鹰瞧着趴在草丛里的小鸟,小把戏和西茜仿佛看明白那目光。他们本能地向后退,就好像这妖婆准备伸手掐死他们。
不过,还应当谨慎从事。三个孩子全死了,就会引起怀疑。悍婆还余下八、九先令,拿出一小部分买吃的,还能让他们活一段时间。再活三、四周吧……嗳!时间不能再拖长……那代理人再来时,还会收取9便士,回收的保险金要比这必要的花费多上十倍。现在她还不想将孩子打发回孤儿院。
代理人来访之后五天,小姑娘就一命呜呼了,根本没有请医生来诊治。
那是10月6日上午,悍婆外出喝酒,将几个孩子锁在破屋里。
病孩儿在倒气儿。只能往她嘴唇上润点水,没有别的东西给她。至于药,那得到多尼戈尔城去抓,要付钱的……悍婆的时间和钱要派更好的用场呢。小姑娘没力气动弹了,她浑身发抖,发烧出的冷汗把铺草都弄湿了。她睁大了眼睛,最后再看一次,似乎心里在嘀咕:“我为什么生下来……为什么?……”
西茜蹲在旁边,用湿布轻轻给她敷太阳袕。
小把戏躲在角落注视,就仿佛注视要打开放飞小鸟的一个笼子。
女孩的嘴唇怞搐,声吟声更大了。
“她要死了吗?”小把戏不禁问了一句。他也许并不懂这个词。
“对……她要上天啦!”西茜回答。
“不死就不能上天吗?……”
“不行……办不到!”
过了一会儿,这个羸弱的孩子全身怞动,生命只剩下一口气了。她眼珠一转,幼小的灵魂在最后一声叹息中离去了。
西茜吓坏了,连忙跪下;小把戏学伙伴的样,也跪到这个不再动弹的弱小的躯体前。
过了一小时,悍婆回来了,一见小姑娘死了,就嚎叫起来,然后又跑出去:
“小姑娘死了……死啦!”她嚎叫着跑遍全村,好让人证明她的沉痛。
没有几户邻居装作理会这件事。在他们看来,这些苦命孩子算什么呢,只不过少了一个而已!人世间其他苦命孩子还不够多吗?而且还会生出来!……这样的种子向来不缺少!
悍婆作完戏,就考虑自己的利益,绝不能误了领取保险金。
她先得赶到多尼戈尔城,要求保险公司的医生去验尸。不请医生给孩子治病倒也罢了,总得请他去验证死亡。付保险金之前,这是必不可少的程序。
悍婆当天就动身了,她将死去的小姑娘交给两个孩子看守。约摸下午两点钟,她离开兰道克村,来回各6英里,因此晚上八九点钟之前回不来。
西茜和小把戏留下来,反锁在破屋里。小男孩躲在炉灶旁边,几乎不敢动弹。西茜给小姑娘梳洗打扮,恐怕是这可怜的孩子一生都没有得到过。先给她洗脸,给她拢好头发,将她破成布条的衣衫扒下来,换上晾在钉子上的一条大毛巾。这小小尸体的裹尸布只有这块毛巾,同样,她的坟墓也只是被扔进去的一个土坑……
西茜给小姑娘梳理好了,又亲了亲她的脸蛋儿。小把戏也想照样做……可是,他吓得魂不附体。
“走……走啊!……”他叫西茜。
“去哪儿?……”
“出去!……走……走啊!”
西茜不肯,她不愿意将这遗体丢在破屋里。再说,房门也锁上了。
“走啊!……走啊!”男孩连声说。
“不行……不行!应当留在这儿!……”
“她全身都冰凉了……我也一样……我冷!……我冷!……走吧,西茜,走吧。她想带我们一起走……去那里……去她去的地方……”
孩子十分恐怖……他感觉不逃开自己也要死掉……夜晚开始降临了……
西茜点亮一个蜡烛头儿,插进一块木柴缝儿里,放在草铺旁边。
烛光一映,屋里东西全跳动起来,小把戏更害怕了。他很爱西茜,就像一个姐姐那样……他体会到的仅有的爱抚,就是她给的……但是他不能呆下去……他受不了……
于是,他在房门脚下用双手扒土,不怕弄破皮,也不怕弄断指甲,将支撑门框子的砾石挪开,扒出个洞来,够他钻出去了。
“走吧……走吧!”他最后一次说道。
“不行……”西茜回答,“我不愿意……就剩下她一个……我不愿意!……”
小把戏扑过去,搂住西茜的脖子,同她亲了亲,就从小洞钻出去不见了,只剩下西茜守着死了的小姑娘。
几天后,小把戏在田野碰见那个耍木偶的,便落到他手里,后来的情景我们已然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