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娶这位不知世事、纯洁无瑕的少女时,年纪轻轻却已暮气沉沉的伯爵早就决定,自己将以丈夫的温存和父亲的慈爱来对待她。他感到自己的心已在社交场上和政治倾轧中干涸了,他深知,玛丽交给他的是青春年少,而他交给玛丽的将是衰竭的残生。他将让春天的花朵陪伴寒冬的冰块,让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姑娘陪伴阅历已深的皓首老人。对自己的地位作出这番明智的判断以后,他便带着充分的精神准备退入夫妇生活的圈子里。宽容和信任是他坚守的两项原则。天下的父母应该为自己的女儿寻求象他这样的夫婿,他们有头脑,象神灵一样是最好的保护者;他们不存幻想,象外科医生一样有洞察力;他们饱经世故,象母亲一样有远见。而这三点之于婚姻,犹如三德①之于基督教一样重要。
①基督教的三德:信仰、希望、爱。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在优裕而风雅的生活中养成的讲究和享乐的习惯,他在上层社会的政治风云中所获得的教益,在一度忙碌、一度深思、一度又从事文学的生活中积累的观感和见解,这一切,再加上他本人的才智,如今他都用来使他的妻子获得幸福。因此,玛丽-安杰莉克一跨出娘家这个炼狱,便一步登上了费利克斯为她在岩石街建造的小家庭的天堂。这里,连最细小的东西都散发着高雅的贵族气息,但这高贵的外表并不妨碍年轻而多情的人所渴望的那种和谐和无拘无束。玛丽-安杰莉克首先充分领略了物质享受的一切乐趣。费利克斯亲自给她当了两年管家。他耐心而又巧妙地给她解释生活里的每件事物,逐步使她懂得上流社会的奥秘,他告诉她所有贵族家庭的家谱,教她如何交际,指点她如何打扮和交谈,他带她去各个戏院,他请人给她上文学课和历史课。他以情人、父亲、教师和丈夫的细心周到完成了玛丽的教育;不过他当然也掌握分寸,注意娱乐和教育两不偏废,还注意不要破坏宗教思想。总之,他出色地完成了这件大事。他高兴地看到,他已经把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培养成了当今上流社会最令人瞩目、最讨人喜欢的贵妇之一。玛丽-安杰莉克对费利克斯的感情正是费利克斯希望在她心中唤起的:真挚的友谊,衷心的感激,手足之情恰如其分地搀和着夫妻间应有的那种高尚而得体的温情。她做了妈妈,而且是个好妈妈。就这样,费利克斯用各种可能的纽带把妻子和自己紧紧系在一起,但又不显得要束缚她。他只想依靠习惯的诱惑力来得到平静的幸福。只有生活舞台上的老手,只有在爱情和政治上经历了从理想到幻灭的过程的人,才有他这样的本领,才会象他这样行事。再说,费利克斯在培养玛丽时体味到画家和作家在艺术创作中,或是建筑师在建造宏伟的建筑物时感受到的乐趣。就是说,一面创造,一面看到创造的成果,看到自己的妻子既有知识又不失天真,既聪颖又自然,既亲切可爱又庄重端方,既完全自由,又丝毫离不开他,既是年轻的姑娘,又是成熟的母亲,他从中得到双重的乐趣。美满的家庭一如幸福的民族,他们的历史两行就能写完,没有什么可大书特书的。因此,正如幸福只能用幸福来解释,这四年生活整个儿就象亚麻的灰色那样柔和,象天赐的食物吗哪①一样清淡,象小说《阿丝特莱》①一样有趣。
①典出《旧约·出埃及记》第十六章,以色列人在摩西率领下出埃及后,在以琳和西乃之间的旷野生活了四十年,吃的是天赐的食物吗哪。
①《阿丝特莱》,法国作家奥诺雷·杜尔菲(1567—1625)所着的田园小说,描写阿丝特莱与牧羊人塞拉东天真纯朴的爱情。
可是,费利克斯苦心缔造的幸福大厦渐渐从房基开始腐蚀,到了一八三三年已濒于倒塌,而他连想都没想到。原来,二十五岁的少妇和十八岁少女有着不同的心理,正如四十岁的女人和三十岁的女人心理不同一样。妇女一生有四个时期,在每个不同的时期都象换了一个人。德·旺德奈斯对现代社会风俗造成的这些变化规律无疑是知道的,可是,事情临到自己头上时,他却把它们给忘了;正如最好的语法学家在写书时也可能忘记语法规则,最伟大的将军在战场上受到炮火的夹攻或遇到复杂的地形时,也会忘记某条绝对的军事原理。能始终把思想运用到实际中的人是天才;然而最有天才的人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施展他的天才,否则他就太象上帝了。婚后,玛丽和丈夫之间没有发生过一次冲突,没有说过一句会给和谐一致的感情造成任何不协调的话。这样生活了四年后,玛丽觉得自己象一株植物种在肥沃的土壤里,长在永远蔚蓝的天空下,受到和煦的阳光抚爱,现在已经发育得非常茁壮,于是她的思想似乎发生了突变。她生活中的这一危机——也就是我们要讲的故事的主题——也许显得不可理解。乍一看,年轻的伯爵夫人,这个幸福的妻子和幸福的母亲,是不可原谅的,但是,下面这番解释,也许能在不少女人眼里减轻她的过错。生活是由两个互相作用的对立面组成的,缺了其中任何一方面,人就会痛苦。德·旺德奈斯满足了玛丽的一切需要,但同时也就使她不再有任何欲望,而欲望是创造之母,它能调动人们巨大的精神力量。极度的炎热,极度的不幸,完美无缺的幸福以及一切绝对的原则主宰的地方,必然是没有任何出产的,因为它不容其他东西并存,把一切异体都窒息掉。德·旺德奈斯不是女人,而只有女人才懂得如何使幸福变幻无穷。她们一会儿卖弄风情,一会儿又拒绝,一会儿害怕,一会儿赌气,昨天还是不成问题的事,今天又把它推翻,种种聪明灵巧的小伎俩都由此而来。男人会因忠贞不渝而使对方厌倦,女人永远不会。德·旺德奈斯心地太善良,他不会故意折磨自己所爱的女人,而是让她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似的爱情里遨游。然而,永恒的极乐世界在天上,只有上帝知道是怎么回事。人世间,再伟大的诗人一旦描绘起天堂来便总是叫读者厌烦。但丁遇到过的困难也是德·旺德奈斯面临的危险:我们谨向他们所作的绝望的努力表示敬意!玛丽渐渐觉得,这安排得如此完美的乐园未免有些单调,夏娃在人间天堂里感受到的完美幸福渐渐使她腻味,正如老吃甜食,久而久之也会叫人恶心,这就使她象黎瓦洛尔①读弗洛里昂的寓言时那样,希望羊圈里出现一只狼。自古以来蛇的象征意义大概就在于此,夏娃向蛇求助,很可能是因为她在伊甸乐园待腻了的缘故。
①黎瓦洛尔(1753—1801),法国作家,记者。
赋予《圣经》故事这一寓意,在新教徒看来也许是太轻率,他们对待《圣经》的《创世记》部分比犹太人自己还要认真。不过,即使不援引《圣经》故事来作比喻,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的处境也能得到解释:她感到自己心灵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没处使,她的幸福不需要她以痛苦为代价,幸福自然而然地来了,不用她操心和担忧,也一点不用害怕会失掉它。每天早晨一睁眼,幸福就呈现在她面前,伴随着同样的碧空,同样的微笑,同样亲切的话语。它象平静的湖面,没有风吹起涟漪,连一丝微风也没有;她多么想看到这明镜般的湖面漾起波澜啊!她的愿望包含着某种幼稚的成分,这应该使伯爵夫人得到世人的原谅。然而,社会并不比《创世记》中的上帝更宽容大度。变得聪明了的玛丽本人也十分明白,她的想法该是多么伤人的心,因此不敢向她亲爱的小丈夫吐露,她很单纯,想不出其他表示亲昵的称呼。确实,甜蜜的夸张语言不是冷铸出来的,而是恋人们在炽热的爱情之火中锻造出来的。德·旺德奈斯喜欢这种可爱的含蓄,因此用巧妙的方法把夫妻感情控制在温吞吞的范围之内。这位模范丈夫认为,一个高尚的人是不屑于运用江湖骗术的,其实,某些江湖骗术或许倒能使他显得更了不起,并使他得到感情上的报酬;他只想靠自己本身来博得别人的喜爱,而不想求助于财富的妙用。他甚至不肯拾取自己花了心血以后应得的好处。有时伯爵夫人在林中散步,看到一辆装备不全或套得不好的马车,不觉莞尔,于是她高兴地把目光移到自己的马车上,马匹配着英国式的鞍辔,正悠闲自在地站在一边,她觉得自己享用这些奢华而高雅的东西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并不因为自己的自尊心从未受伤害而感谢费利克斯。在其他事情上也是如此。善良不见得能避开暗礁,人们往往把善良归结为性格问题,而很少看到,这是一个高尚的灵魂暗自努力的结果。相反,坏人只要不做坏事,就会得到人们的奖赏。这个时期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的社交学问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可以不再扮演那种无足轻重的、腼腆的配角,那种只会观察和倾听别人谈话的角色(据说,吉丽亚·格里齐①在斯卡拉歌剧院的合唱队里也一度扮演过这样的角色)。
①吉丽亚·格里齐(1811—1869),着名的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