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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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当是第一次置身于这样的社交场合。目睹这豪华的气派和盛大的场面,名利欲比以往更猛烈地咬啮着他的心。看看这位拉斯蒂涅,他弟弟才二十七岁就被任命为大主教,他妹夫马夏尔·德·拉罗什-于贡是大臣,他本人是副国务秘书,而且据说不久就要娶纽沁根男爵的独生女儿;看看外交官中那位不知名的作家①,他为一八三〇年以后成为王室喉舌的一家报馆翻译外国报刊文章;看看有些舞文弄墨的人进了行政院,有些教授成了贵族院议员;看看这些人,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天天鼓吹推翻贵族是走错了路,因为这个贵族阶级拥有走运而有才能的人,有靠耍权术获得成功的人,也有真正出类拔萃的人。就说勃龙代吧,他在新闻界那么倒霉,那么被人压榨,但在上流社会却受到那么好的接待,而且要是他愿意的话,还可以利用他和德·蒙柯奈夫人的关系平步青云,因此,在拿当眼里,勃龙代是一个有力的例证,证明社会关系有强大的威力。于是他暗暗下定决心,从此要象玛赛、拉斯蒂涅、勃龙代以及他们的领袖塔莱朗那样,蔑视公众舆论,只承认现实,并且为着自己的利益歪曲现实,把一切制度看成是达到自己目标的武器,他决心再也不去扰乱一个构造得如此健全、如此美好、如此合情合理的社会。“我的前途,”他思忖道,“将系在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女人身上。”

这个思想是在狂热的名利欲中形成的,正是怀着这种思想,他遇上了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如同饥饿的鸢鹰碰到了猎物。

这天晚上,迷人的伯爵夫人佩戴着白鹳羽毛,显得特别的美,是劳伦斯②笔下那种朦胧的美,这与她温柔的性格很协调。野心勃勃的诗人身上那种沸腾的活力深深沁入了她的心。杜德莱勋爵夫人的眼睛是什么也不会放过的,她为了让两人安心单独谈话,把德·旺德奈斯交给玛奈维尔夫人去对付。这个女人仗着她过去对伯爵的影响,把他引进了打情骂俏的迷魂阵。她一会儿红着脸吐露衷肠,巧妙地表示她在眷恋旧情,这无异于把一朵鲜花奉献在伯爵脚下;一会儿她又责怪伯爵,为自己辩护,好招惹伯爵再责备她。这两个已经反目的情人还是第一次这样说悄悄话呢。就在伯爵往日的情妇拨弄业已熄灭的爱情之火的灰烬,希望还能找到几星炭火的时候,旺德奈斯伯爵夫人正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一个女人自知有错和行为越轨时,就会有这种感觉。这种激动不无魅力,并且能唤醒沉睡的力量,如今,就象童话《蓝胡子》①里讲的一样,女人们都喜欢用染着血迹的钥匙;这是一个绝妙的神话构思,也是佩罗的一大成功。

①可能是指东方学者爱德华·戈蒂耶(1799—1843),他于一八二四年进入外交界,被任命为法国驻西班牙巴伦西亚的领事。——原编者注。

②劳伦斯(1769—1830),英国肖像画家。

①《蓝胡子》,法国作家佩罗(1628—1703)写的一则童话。蓝胡子是个凶恶可怕的人,先后杀害了六个妻子。他禁止妻子走进他的某个房间,而女人的好奇心却偏偏要促使她们走进那个房间。

②《艾凡赫》,司各特的历史小说。主人公艾凡赫效忠于狮心王理查一世,几次遇险都得到犹太女子蕊贝卡的救助。

拿当堪称熟读莎士比亚的戏剧家,他在伯爵夫人面前摊开自己的种种不幸,向她叙述自己如何与人和环境搏斗,让她看到他伟大高尚,只是没有安身立命之地,他有政治天才,只是未被人赏识,他的生活里缺少高尚的温情。他没有明说,而是暗示美丽的伯爵夫人为他扮演《艾凡赫》中蕊贝卡②的崇高角色:爱他,保护他。他所说的一切都未越出高尚的感情范围。毋忘草不会比这位诗人所用的比喻更痴情,百合花不会比他讲的事情更纯洁,天使的前额不会比他的额头更光辉明朗,他可以把他的谈话录寄给书商去出版。拿当不折不扣地起了伊甸园里那条蛇的作用,他向伯爵夫人炫示了惹祸的禁果那夺目的色彩。玛丽离开舞会时心情是复杂的:她内疚,可是这内疚近似一种希望;她心里美滋滋的,因为拿当说了很多恭维话,迎合了她的虚荣心;她无比激动,连心灵最深处都给扰乱了;她被自己的贤德所约束,可是又很想对不幸的诗人表示怜悯。

也许是玛奈维尔夫人把旺德奈斯伯爵带到了他妻子和拿当正在谈心的客厅里,也许是他自己想到这儿来找玛丽一起回家,也许是和玛奈维尔夫人的谈话勾起了伯爵内心已经平息的忧伤,总之,他妻子来挽住他的手臂时,发现他闷闷不乐,若有所思。伯爵夫人担心是自己和拿当在一起被他看见了。等到她和费利克斯两人单独在马车里的时候,她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我的朋友,你不是一直在那儿跟玛奈维尔夫人谈话吗?”妻子的娇嗔使费利克斯如入棘丛,浑身不安,正在他无法摆脱窘境时,马车到了府邸。这是爱情教给玛丽的第一个招数。她很得意,居然打败了她一向认为那么高明的男人。她头一回尝到了获得重大胜利以后的喜悦。

在城根街和圣三会教士新街之间的一条小胡同里,一幢又单薄又难看的小楼四楼上,拿当有一个套间,这个套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四壁萧条。对那些和他交往不深的人,还有那些文坛新手、债主以及一切应该拒之于他的私生活大门之外的纠缠者和讨厌鬼来说,这里是他的住处。而他的真正住所、他的了不起的生活、他的排场和交际却在佛洛丽纳小姐家里。佛洛丽纳是个二流演员,但是十年来,拿当的朋友们、几家报纸,还有几个剧作家,却把她捧进了名演员的行列。这十年来,拿当与这个女人的关系十分密切,他有一半日子是在她家度过的;在没有朋友要接待,没有晚宴要赴的时候,就在她那儿吃饭。佛洛丽纳道德上腐败透顶,但同时她又极有头脑。这个长处在她和艺术家厮混中得到了发展,并在每天的运用中得到磨练。有头脑,被认为是演员身上一种不可多得的品质。人们很自然地作出如下的推测:一个毕生致力于把一切都表现出来的人,其内在的东西势必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