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方孝孺Ctrl+D 收藏本站

逊志斋集卷二     明 方孝孺 撰

杂着

释统上

仁义而王道德而治者三代也智力而取法术而守者汉唐宋也强致而暴失之者秦隋也簒弑以得之无术以守之而子孙受其祸者晋也其取之也同而身为天下戮者王莽也苟以全有天下号令行乎海内者为正统耶则此皆其人矣然则汤武之与秦隋可得而班乎汉唐之与王莽可得而并乎莽之不齿乎正统久矣以其簒也而晋亦簒也後之得天下而异乎晋者寡矣而犹黜莽何也谓其无成而受诛也使光武不兴而莽之子孙袭其位则亦将与之乎抑黜之乎昔之君子未尝黜晋也其意以为後人行天子之礼者数百年势固不得而黜之推斯意也则莽苟不诛论正统者亦将与之矣呜呼何其戾也正统之说何为而立耶苟以其全有天下故以是名加之则彼固有天下矣何不加以是名也苟欲假此以寓褒贬正大分申君臣之义明仁暴之别内夏外夷扶天理而诛人伪则不宜无辨而猥加之以是名使圣智夷乎暴桀顺人者等乎逆弑也侥幸而得天下者虽其势力之强无所为而不成然其心私计而深念未尝不畏後世之公议今将立天下之大法以为万世劝戒不能探其邪正逆顺之实以明其是非而槩以正统加诸有天下之人不亦长侥幸者之恶而为圣君贤王之羞乎适事机之会庸材小人皆可以得志处非其地用非其时圣君贤王亦不足以成治功古之能统一宇内而动不以正者多矣秦隋其尤也动不以正而以正统称之使文武周公而有知其不羞与之同此名乎故谓周秦汉晋隋唐宋均为正统犹谓孔子墨翟庄周李斯孟轲扬雄俱为圣人而传道统也其孰以为可非圣人而谓之圣人人皆知其不然不可为正统而加之以正统之号则安之而不知其不可是尚可以建之万世而无弊乎名者圣人之所慎也季子然以冉求仲由为大臣孔子忿然争之若二子之才鲁之诸臣莫及也苟为大臣未见其为过而孔子慎而不许盖才如仲由冉求而以为大臣则伊尹周公将曷以名之乎伊尹周公大臣也则二子非其类矣故曰可谓具臣矣以秦隋而方乎周岂直二子之与伊尹周公哉使孔子而出其不混而称之也决矣盖必有其道焉而不可知矣尝试论之曰天下有正统一变统三三代正统也如汉如唐如宋虽不敢几乎三代然其主皆有恤民之心则亦圣人之徒也附之以正统亦孔子与齐桓仁管仲之意欤奚谓变统取之不以正如晋宋齐梁之君使全有天下亦不可爲正矣守之不以仁义戕虐乎生民如秦与隋使传数百年亦不可为正矣若夫以女后而据天位虽革命改物如伪周之武氏亦不可继统矣二统立而劝戒之道明侥幸者其有所惧乎此非孔子之言也盖窃取孔子之意也

释统中

正统之说立而後人君之位尊变统之名立而後正统之说明举有天下者皆谓之正统则人将以正统可以智力得而不务修德矣其弊至於使人骄肆而不知戒举三代而下皆不谓之正统则人将以正统非後世所能及而不勉於为善矣其弊至於使人懈怠而无所劝其有天下同也惟其或归诸正统或归诸变统而不可必得故贤主有所劝而奸雄暴君不敢萌陵上虐民之心朱子纲目之作所以诛暴止乱於前而为万世法也立一法而不足尽天下之情伪则小人将驰骛乎法之外而窃笑吾法之疎是孰若无法之愈乎故正统以处其常而参之以变统然後其变可得而尽也朱子之意曰周秦汉晋隋唐皆全有天下矣固不得不与之以正统苟如是则仁者徒仁暴者徒暴以正为正又以非正为正也而可乎吾之说则不然所贵乎为君者岂谓其有天下哉以其建道德之中立仁义之极操政教之原有以过乎天下也有以过乎天下斯可以为正统不然非其所据而据之是则变也以变为正奚若以变为变之美乎故周也汉也唐也宋也如朱子之意则可也晋也秦也隋也女后之称制也不谓之变何可哉正统则处之以天子之制变统则不得并焉正统之君非吾贵之也变统之君非吾贱之也贤者得民心得民心民斯尊之矣民尊之则天与之矣安得不贵之乎非其类无其德民必恶之当时恶之後世以其位而尊之则违乎天矣故不得不贱之也贵不特於其身而又延及於子孙虽甚愚不肖苟未至於亡国犹尊之以正统之礼贱不特於其身而其子孙虽有贤智之才亦不能揜其恶夫如是而後褒贬明夫如是而後劝戒着夫如是而後正统尊奸邪息

释统下

夫所谓变统之制者何也异於天子之礼也彼生以天子养没以天子葬俨然帝中国而臣四夷天下莫与敌大矣曷为而异其礼盖其所可致者势也不可僭乎後世者义也势行於一时义定於後世义之所在臣不敢私爱於君子不敢私尊於父大中至正之道质诸天地参诸鬼神而不忒也何谓天子之礼正统是也正统之君始立则大书其国号谥号纪年之号凡其所为必书所言必书祀典必书封拜必书书后曰皇后书太子曰皇太子后及太子殁皆曰崩葬必书其陵其諡有事可纪者纪其事所措置更革曰诏曰令曰制兵行曰讨曰征曰伐施惠曰赦曰大赦施刑当罪曰诛曰伏诛违上兴兵者曰反曰作乱曰犯曰寇曰侵倍之者曰叛其邻国其臣慢之者必因事贬之知尊正统者虽微必进之不幸而至於衰微受制於强暴或屈而臣之强暴者诚乱贼也诚不可为正统也则盗贼之雄耳必慎抑扬予夺之辨其以兵侵也曰入寇得地曰?据都曰据至阙曰犯掳正统之君必易辞书其故见杀曰弑而书其主之名及其主之殁也特书曰死其党之与谋陈力得罪於正统者虽功多皆书曰死以着其罪以絶其恶得共主之地其民有思故国而叛之者曰起兵以地降者曰来归不为本国而反者彼亦不得而盗贼之也亦曰起兵得郡则曰取某郡其诱正统之臣曰诱执曰执杀曰杀将相则名其主正统之臣降於乱贼则乱贼之死不曰卒而曰死凡力能为正统之患者灭亡则异文书之以致喜之之意正统乱亡则详书而屡见之以致惜之之意变统之异於正统者何也始一天下而正统絶则书甲子而分注其下曰是为某帝某元年书国号而不书大书帝而不书皇书名而不着諡其所为非大故不书常祀不书或书以志失礼或志礼之所从变则书立后不书尊封其属不书非贤臣虽王公拜罢卒葬不书行幸非关得失不书诏令非有更革不书其崩曰殂后死曰薨大臣曰卒佐簒弑赞征伐以危正统者曰死聚歛之臣曰死酷吏曰死浮屠之位尊而因事得书者曰死毁正统陵庙宫室名其主用兵不曰讨不曰征伐刑其人不曰诛天下怨而起兵恶而起兵不曰反恶乎簒弑非恶乎君也恶乎女主恶乎女主非其君故不得以君道临之也惟於其臣於其亲党则得致其罪士之仕变统者能安中国则书能正暴乱除民害则书能明道术於後世则书有愈贵而愈贱者有愈贱而愈贵者利禄宠幸之臣愈贵而愈贱也守道不污之士愈贱而愈贵也故君子之於变统外之而不亲也微之而不尊也断断乎其严也闵闵乎恐其久也望望乎欲正统之复也是何也为天下虑也奚而为天下虑使女主而乘君位终于不复反正簒弑而不亡暴虐而继世生民之类几何而不灭乎立变统所以扶人极能言抑变统者君子之所取也

深虑论一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於所忽之中而乱常起於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欤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当秦之世而灭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匹夫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簒弑之谋武宣以後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繇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皆出其所备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於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困於强寇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负盖世之才其於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於此而祸兴於彼终至於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良医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彼岂工於活人而拙於活已之子哉乃工於谋人而拙於谋天也古之圣人知天下後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惟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下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於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後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也而岂天道哉

深虑论二

药石所以治疾而不能使人无疾法制所以备乱而不能使天下无乱不治其致疾之源而好服药者未有不死者也不能塞祸乱之本而好立法者未有不亡者也人身未尝有疾也疾之生也必有致之之繇诚能预谨於饮食嗜欲之际而慎察於喜怒悲乐之间以固其元气而调其荣卫使寒暑燥湿之毒不能奸其中虽微药石固不害其为生泄败之坏伤之而恃药石以为可免於死此死者交首於世而不悟也夫天下固未尝好乱也而乱常不絶於时岂诚法制之未备与亦害其元气故也夫人民者天下之元气也人君得之则治失之则乱顺其道则安逆其道则危其治乱安危之机亦有出於法制之外者矣人常拘拘焉尽心於法制之内而不尽心於法制之外非惑与圣人之法常禁之於不待禁之後而令之於未尝为之先故法行而民不怨欲禁民之无相攘夺盗窃也必先思其攘夺盗窃之繇使之有土以耕有业以为有粟米布帛以为衣食而後禁之则攘夺盗贼可止也欲禁民之无为暴戾诈伪不率伦纪也必先为学以教之行道以化之使之浸渍乎礼让薰蒸乎忠厚知暴戾诈伪不率伦纪之为非然後可得而息也欲其无相淫乱也必先使之无鳏寡怨旷之思欲其无贪黩也必先使之知畏戮辱而重廉耻夫先使之可以无犯乎法而犹犯之者此诚玩法之民也玩法者非特法之所不容亦民之所不容也故刑罚加於下而民视之如霜雪之杀雷霆之击以为当然而不敢以为非故民晓然知上之法所以安已也非所以虐已爱戴其上而不忍离卒有至凶极悍之徒萌无上之心亦无繇而成事以其能固民之心也不能使之安其生复其性而责其无为邪僻禁其无为暴乱法制愈详而民心愈离欲保国之无危是犹病内铄之疾而欲求活於针砭及其死也不尤养生之无道而责针砭之不良呜呼曷若治其本邪

深虑论三

继世而有天下者必视前政之得失而损益之知其得而不知其失惩其失而尽革其旧此皆乱之始也夫有天下远者至於数十世近者百余年而後亡其先之政必有善者及其子孙一旦而败之亦必有不善者苟去其不善而复其善增益其所未足而变更其所难循求其宜於民情则可矣奚必使其一出於已而後为政哉三代以降昏主败国相寻於世者非他皆欲以私意更其政而无公天下之心故也舜继尧未尝改於尧之政禹继舜守舜之法而不敢损益汤之继桀武王之继纣反桀纣之所为复之於禹汤之旧损益之而已未尝敢以私意为之也以私意为天下者惩其末而不究其本者也周之政可谓善矣本於唐虞二代之为而损益於武王周公二圣人之心後世虽有智者岂能过於二圣人哉暴秦起而继之见其子孙败於削弱则曰周之政弱於是更之以强周之刑过於寛於是易之以猛而不知周之法未尝过於寛与弱也当周之衰国自为政苛刑密禁四布而百出武王周公之遗意扫荡无遗民不堪其主之暴虐於是亡六国而为秦则周之诸侯以强与猛而亡非过於弱与寛也秦不知其故不反武王周公之旧而重之以强济之以猛於是天下怨苦而叛之非民之罪也变更之道非也夫政譬之弓然日用之则调越月踰旬而不用之则欹善治弓者见其欹则檠之使其调而已不善治弓者则折而弃之而更以朽株败枲为弓以射射而不中乎禽岂禽之过哉弃良弓之过也天下之弓不能必其良否惟羿之弓不问可知其良以其善射而择之精也後世之政其得失未可定也千载之後举而行之而无弊者其惟武王周公之法乎

深虑论四

有天下者常欲传之於後世而不免於败亡者何哉其大患在於治之非其法其次则患守法者非其人也民心难合而易离譬之龙蛇虎豹然欲久畜之则必先求其嗜欲好恶喜怒之节而勿违其性使性安於我而无他慕之心然後可得而畜也既不失其性矣犹恐後之人未能皆若吾之用心专且劳於是立为畜之之法而着之於书曰如是则可以久畜如彼则将逸去而不可禁使後世虽庸夫小子能守吾法而不变亦可以畜之而不失此创业者之责也法可以治而乱也法可以存而亡也归罪於子孙而委诸天命可也苟吾法有未尽焉乱亡因吾法以起而可谓之天命乎周之嗣王自成康昭穆以下惟宣王为贤其他者与汉唐乱亡之主无异然而至於七百余年而後亡者守法者虽闇劣而其法善也当七国之时周虽已衰使有贤主如宣王者复出赫然奋发举文武之遗典而修明之诸侯有不歛衽而朝者乎故周之弊在乎守法者非其人而不在乎法汉唐之法驳杂而疎略得贤主则治不得其人即乱而亡故其弊在乎法不足周事而不可专罪守法之非人若秦之法固不可得守矣使有贤主继始皇之後犹不免於乱况胡亥之刻虐乎故二者俱弊而亡者秦也隋之法与秦异而守法者与秦同故法虽不足以取亡而亡於暴虐者隋也此五世之君惟周之亡为天命秦隋汉唐虽为法不同而自速其危亡则一而已夫有天下者岂有自速危亡之心哉而子孙卒不免焉者其为法之过也世之为法者莫不欲禁暴乱贪猾诡伪盗窃之人而此数者常布满海内之狱不为少止岂为刑罚之不重哉俟其为暴乱贪猾诡伪盗窃而後禁之而不能使其不为也圣人之为法常治之於未为之先使其心自知其非而不肯为故为法者不烦守法者不劳而民不敢为乱易曰豶豕之牙吉豶牙非无牙也有牙而不能伤也此圣人治天下之法也

深虑论五

治天下有道仁义礼乐之谓也治天下有法庆赏刑诛之谓也古之为法者以仁义礼乐为谷粟而以庆赏刑诛为塩醢故功成而民不病弃谷粟而食塩醢此乱之所繇生也山谷之民固多不待塩醢而生者矣其害不过羸惫而无力以塩醢为食不至於腐肠裂吻而死岂遂止哉人性非好死也常趋死之道而违生者告之者非也夫仁义礼乐之道非虚言而已必有其实本其实而告之人宁有不知其美者乎仁义礼乐之为人忌於世者繇夫虚言而不为事实者始告之以为仁而不告之以为仁之故彼将曰此虚言耳奚可用哉告之以为义为礼乐而不告之为之之事彼将曰此特其名尔安足信哉此圣人之道所以见弃於世而不振也持剑拥盾而谓人曰我善鬬人必信之儒衣冠而谓人曰我善鬬不笑则怒矣故欲人之见信必先示之以其事圣人之为仁非特曰仁而已也必有仁之政欲民之无饥也口授之田欲民之无寒也教之桑而帛麻而布欲老者之有养祭享宾客之有奉也教之陂池而鱼鼈牢栅而鸡豚欲民之安也不为苛役以劳之欲民之无夭也不为烦刑以虐之亲老子独者勿事胎育而贫者有给以至於猎而不伤麛卵樵而不斩萌蘖皆仁也其为义也必有义之政上之取之也有常用之也有节均之也有分疆界也以防其争邻保也以洽其欢车服也以昭贵贱衡量也以信多寡饥寒也减其力役之征略其婚娶之仪学於闾也使其知长幼之序书於乡也使其知善恶之效推而至於安生而达分尊上而趋事皆义也为礼之政而使民自揖让拜跪献酬之微各极其敬以至於五伦叙而三纲立为乐之政而使民自咏歌搏拊舞蹈之事充而大之至於和乐忠信不怨不怒而易使圣人之用是四者持之以坚凝而守之以悠久如待获於秋濬泉於深必得其效而後止四者之化成天下之民胶结而不可解有不齐者从而以法令之则令之易服而治之不难故三代之民非异於後世之民也後世之民常好乱而三代之时未尝有一民为乱者治之者异也仁义礼乐入其心民虽知可以为乱而不能赏罚旌诛动其心民虽欲为乱而不敢不能者有所耻而不敢者有所畏也治天下而能使人耻於为非虽无刑罚可也恃法威而使民畏民其能常畏乎及其衰则不畏之矣三代以下虽有贤主而不足致治者欲使民畏而不知仁义礼乐之说也故为治不可以不察也

深虑论六

智者立法其次守法其次不乱法立法者非知仁义之道者不能守法者非知立法之意者不能不知立法之意者未有不乱法者也古之圣人既行仁义之政矣以为未足以尽天下之变於是推仁义而寓之於法使吾之法行而仁义亦隐行其中故望吾之法者知其可畏而不犯中乎法者知法之立无非仁义而不怨用法而诛其民其民信之曰是非好法行也欲行仁义也故尧舜之世有不诛诛而海内服其公以其立法善而然也夫法之立岂为利其国乎岂以保其子孙之不亡乎其意将以利民尔故法苟足以利民虽成於异代出於他人守之可也诚反先王之道而不足以利民虽作於吾心勿守之可也知其善而守之能守法者也知其不善而更之亦能守法者也所恶乎变法者不知法之意而以私意纷更之出於已者以为是出於古之人者以为非是其所当非而非其所宜是举天下好恶之公皆弃而不用而一准其私意之法甚则时任其喜怒而乱予夺之平繇是法不可行也萧何曹参世所谓刀笔吏其功业事为君子耻称焉然何之立法参之善守法後世莫及也当秦之亡其患不在乎无法而患乎法之过严不患乎法废而不举而患乎自乱其法故萧何既损益一代之典曹参继之即泊然无所复为参之才何之所畏非不能有为者也特恐变更而或至於乱不如固守之为万全尔夫天下譬之宝玉然法譬则韬藏之器然善为宝玉计者器既成则宝而置之勿动可也日持而弄之携之以示人挟之以出游失手而堕地不碎则缺璺矣故国有治於疎略而乱於过为之计过计者未尝不笑疎略者为愚而不知疎略者为智大也故用智之为智衆人之所知而不用其智之为智非君子不能孟子曰禹之治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岂止治水哉治天下者亦行其所无事而已

深虑论七

谓必积德而後王乎汉唐奚为而有天下谓天命可以偶致乎项籍李密奚为而不有天下此世儒难通之论也然匹夫之家致十金之产其先必有忠信之人谓王者而不繇於积德固不可也汉唐之高祖或起於陇亩或兴於世族非有数十世之积累如周之先公而传数百年之久谓不繇於天命亦不可也然则安所决乎有累世之积而又有圣人之德者必王王必久而後亡成周是也虽无积於其先而有圣人之心者亦必王其亡也必与积久者异汉唐是也二者俱不足以王而得位者侥幸乎天命者也暂假之而已矣秦隋五代是也故天之立君也非以私一人而富贵之将使其涵育斯民俾各得其所也善於知天者不敢恃天命之在我而惟恐不足以承天之命不敢以天下为乐而以天下为忧视斯民之未安犹赤子之在抱养之以寛而推之以恕泽之以大德而结之以至诚使其心服於我而不能释然後天命可得而保矣今牧人之牛羊者欲其久而不易必蕃息之长遂之使其人喜悦而不忍易斯可以久牧矣苟鞭箠之饥渴之死亡其所授而欲求其不已易宁可得哉欲知天命之永与促视乎创业之主可见矣创业之主仁不仁天命民心之所去就也创业者不患法制之不修刑罚之不严而患乎教化不行风俗不美诚能施教化美风俗其後世虽有冥愚暴悍之主天犹容而不遽絶之周自文武以降更足以亡国者数君而不亡岂天私之而然哉思创业者之德而不忍也夫既无先人之积可恃以不亡又不及已之身修德以庇其後而曰天命在我何往而不为秦隋五代之归哉

深虑论八

骁勇之士多死於锋镝聪明之士多败於壅蔽天下之祸常起於人所恃而出於意之所不虞其故何哉人可以有德而不可恃其有德可以有才而不可恃其有才恃之所生祸之所萃也匹夫持挺而立於贲育之前贲育变色而不敢动非畏之也不知持挺者之勇怯也使人号於贲育之门曰我勇盖天下贲育则笑而杀之耳何哉真勇者固未尝自恃其勇而骄人谓聪明者智足以尽万物之变才足以通万事之要而心常欿然夸辞不出於口忲色不形於面以旁求於当世之人故能谋者献其谋有力者効其力凡一艺一能之士皆为之竭尽而不敢欺之以其所处者谦所求者广而不自恃其聪明也夫苟自恃其聪明未有不败於其臣者也盖恃则自盈自盈则耻闻过耻闻过则人不告之以善而见闻日狭矣见闻既狭於是奸谀之徒谬为卑谄以媚适将顺之於内而窃其威柄妄行赏罚於外是国家之大权潜移於下而祸乱乘之以起皆自恃其聪明之过也唐德宗之於卢杞宋高宗之於秦桧方其任二臣也自以为圣贤相逢驩然共政而不疑其时虽告之以为壅蔽彼固以为妄言而不信矣孰知为计之愚适为奸臣之所笑哉然则其所恃以为聪明者乃愚之甚者也故人君不贵乎智而贵乎不有其智不贵乎才而贵乎不居其才不贵乎聪明而贵乎取衆庶之言以为耳目不如是而好於自用者未有不败於壅蔽者也

深虑论九

世之言治者亦难矣为任人可以治则二世之任赵高哀平之任王莽元宗之任李林甫皆以任之太过而乱以为自用可以治则秦始皇隋文帝皆以自用而致灭亡然则果何繇而可治乎任人可也不得其人而任之不可也躬政可也自用而不用人不可也四海之事固非一人之所能知也君人者能正一身以临天下择世之贤人君子委之以政推之以诚而待之以礼烛之以明使谗佞无所进其谗信之以专使便嬖不得挠其功簿书之事不使亲其劳狱讼之微不使入其心惟责之以用贤才治百官变风俗足民庶兴礼乐而绥夷狄如农之望穑旅之望家必俟其至而後已苟有成功任之终其身不为久也爵之极其崇不为滥也功苟不成黜而屏之不为少恩也罚而殛之不为过暴也以此道任人则贤者可得而乱无自而生矣其或羣臣之才不足任而已不可自逸则常博求衆庶之善施之於政而持其大纲以提拨天下之勌怠洗濯天下之昏秽使吾身如日月之运为力不劳而纎微毕照如雷霆之威为势不猛而万物自慑则虽躬亲听断亦何害其为治哉昔之任人而乱者衆人之所谓贤则不任必取其意之以为贤者则任之而不知其意之所谓贤者非希旨迎合之徒则诈谲凶残之小人尔用是而致乱非任人之罪也不能择贤之罪也好为聪察则不然以为羣臣举不足信而必欲使天下之事皆繇已出故往往流为苛细深刻而亦卒底於亡此非不能为政也不知为君之道者也夫为君而不能任人是犹御而不能辔匠而不能斵用力虽至而不能成功任人而不得其人犹辔而不以丝斵而不以斧也曰然则欲治者将何先曰明以择人诚以用贤

深虑论十

为国之道莫先於用人用人之道莫先於作其好名喜功之气好名喜功之人守常之主之所恶而创业埀统之君所愿得而乐用者也举世之才未必皆贤未必皆足用善用人者拔一二於千百而使千百之人与之俱化而不自知此作气之术也王良之马岂皆骐骥哉当良执辔驰车试之於郊徐之则徐疾之则疾万蹄之骤如一马然非无驽劣下才者也虽驽劣下才者皆化而骐骥当其化也马不知其筋力曷为而化而执鞭策日侍王良左右之人亦不知其为何为而顿异也独良知之尔马之材质得於天者已定王良岂能增益之哉能作其气焉尔故以骥待马则马皆骥也以驽骀待马则虽有善马皆失其所为善尧舜之世其人岂能素习行义而尽过於人哉所以作之者异也人有好名而强谏直诤者有好名而修廉洁敦信让者自其人言之则好名信非善事矣自有益於国言之取其有益於国斯可矣乌顾其出於好名哉善用人者因其所长而用之而不夺其所好彼好名也吾因而与之以名则天下之好名而愿行其道者无不至而吾之才不可胜用矣彼喜功者能治民则喜因治民以立功能用兵则喜因用兵以立功能兴礼乐理风俗则喜挟其所能以立功然使各尽其才而如其所欲则其所立非彼之功乃有国者之功也用一人而使喜功者皆至於国何损乎此之谓作气之道不能用才者则不然恐人之好名而不肯假人以名恐人之喜功而不肯使其立功甚则抑挫之倾压之使其气消沮陨获而不振然後授之以位於是百职废而天下无奇才百行隳而天下无善士非真无其人也不能作之而然也此其为术至愚为计至私非豪杰之主其孰能知之

逊志斋集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