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西游日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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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西,广西的别称。广东、广西本古百越族地,故别称粤,广东、广西合称两粤。

《粤西游记》共分四篇。

记一所叙是作者从公元1637年4月至6月的历程,此次游历线路繁多,遍及广西各地。此记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对桂林七星岩的记叙,不但对其风光山色洞天别地有多角度的描绘,而且充分考察了七星岩地区的地形特征,对岩洞的结构以及形成原因颇有准确推测与判断,具有较高的地学价值。

记二从公元1637年6月起记,至9月9日止。

主要记游广西中南部地区。先记柳州洛容之罗山风景。穷洞极崖、历险登山,又对柳州周围风景一一历览。后游真仙洞,对其洞景描绘甚细,又辑录洞中刻记《真仙岩诗叙》和龚大器《春题真仙洞八景》于记中。

返柳州后,南下象州,经武宣至桂平。先南下郁林(今玉林)游勾漏山,到容县游都峤山,返桂平,西向经贵县、横州、抵南宁。原记散失较多。

记三则记广西西部游历,记四则为记三之延续。

丁丑(公元1637年)闰四月初八日夜雨霏霏,四山叆叇àidài云盛之状,昧爽放舟。西行三十里,午后,〔分顾仆舟抵桂林,予同静闻从〕湘江南岸登涯,舟从北来,反曲而南,故岸在北。

是为山角驿,地名黄沙。西南行,大松夹道,五里,黄沙铺。

东面大岭曰紫云岩,西面大岭曰白云岩。

湘江在路东紫云岩西。

又南三里,双桥。

有水自西大岭注于湘。

又七里,石月铺,其西岭曰黄花大岭。又西南五里,出山陇行平畴间。又五里,深溪铺。过铺一里,有溪自西大山东注,小石梁跨之,当即深溪也。又一里,上小岭,舍官道,深溪一十里官道至太平辅,又十里至全。

右入山。西向大山行,二里,直抵山下,又二里,宿于牛头冈蒋姓家。夜大雨。

初九日冒雨西行五里,至砻岩普润寺。寺有宋守赵彦晖诗碑,宋李时亮记。

岩洞前门东向〔如桥,出水约三十丈;〕后门北向,〔入水约十五丈。泉自山后破石窟三级下,故曰“砻”。〕西入甚奥,中有立笋垂柱。出岩,西三里,有小石山兀立路旁。又西三里,张家村,〔村后大山曰回龙岩。〕南五里,冈岭高下,出平坞中西行一里,上大冲,西行半里,为福寿庵,饭于庵。又西半里,西北上柳山,有阁,曹学佺额,为柳仲涂书院。又上为寸月亭,亦曹书。

亭前为清湘书院。

有魏了翁碑。此山为郡守柳开讲道处。院为林蚆所建,与睢、岳、嵩,庐四书院共着。

其南有泉一方,中有石题曰“虎踞石”。由此蹑岭,逾而西,一里,为慈慧庵。转北一里,为狮子岩,岩僧见性。

〔宿狮子岩南清泉庵。〕初十日由狮子岩南下,二里,至湘山寺。由寺东侧入,登大殿,寄行李。东半里,入全州西门。过州前,出大南门,罗江在前。

东至小南门,三江合处。

约舟待于兴安。复入城,出西门至寺,登大殿,拜无量寿佛塔。无量寿佛成果于唐咸通间,《传灯录》未载,号全真,故州以全名。肉身自万历初段,丙戌又毁,后又毁。

〔塔后有飞来石。〕从塔东上长廊,西有观音阁。下寺,由寺西溯罗江一里,上卷云阁,绝壁临江。

〔阁西为盘石,半嵌江中。绝壁有莲花一瓣,凹入壁间,白瓣黑崖,〕有无量指甲印石,作细点字六个。又西,〔一洞临江,泉由洞东裂石出,〕名玉龙泉。又西,有一石峰高竖如当关者,上大书“无量寿佛”四大字。共五里,又西为断桥。又西十里,度石蚬冈。石规,《志》作石燕,南为龙隐洞,〔小山独立江上,〕洞门西向。出洞而西,即为桫木渡桥,宿。

〔桥度水东自龙水出口,山耸秀夹立。〕十一日由渡桥西北行,五里为石鼓村,又三里为白沃村,过七里冈为寨墟。

有大溪自四川岭出。北入峡〔为山川口,〕十里为阎家村。

又五里为白竹江,饭于李念嵩家。

云开日丽,望见西北有山甚屼突,问之为钩挂山,其上又有金宝顶,甚奇异。始问一僧,曰:“去金宝有六十里。”复问一人,曰:“由四川岭只三十里。”时已西南向宝顶,遂还白竹桥边,溯西北江而上。五里,进峡口,两山壁立夹溪,甚峭。路沿溪西北崖上行,缘崖高下屈曲,十里出峡,为南峒。

〔闻南洞北五里洞尽,可由四川岭达宝顶。〕有一僧同行,曰:“四川路已没,须从打狗岭上,至大竹坪而登,始有路。”遂随之行。由溪桥度而西上岭,有瀑布在其左腋,其上峻极。共三十里至打狗凹,已暮,宿于兴龙庵,〔庵北高岭即金宝顶也。〕十二日由兴龙庵西上,始沿涯北转,钩挂山在其北,为本山隐而不见。三下三上,三度坳曲,共三里,逾土地坳,西望新宁江已在山麓。下山五里,为大竹坪。由坪右觅导登金宝者,一人方插秧,送余二里,逾上岭,又下一里,至大鼻山。余因寄行李于山下刘秦川家。兄弟二人俱望八,妻寿同。其家惟老者在,少者已出。余置行李,由村后渡溪,溯而上二里,当逾岭西登大道,误随溪直东上,二里路穷。还至中道,览岐草中,西二里,逾岭上,得南来大道,乃从之。北二里,又登岭,又北上一里,为旧角庵基。由基后丛木中上六七里,不得道,还宿刘家。刘后有涧,其上一里,悬峡飞瀑,宛转而下,修竹回岩,更相掩映。归途采笋竹中,闻声寻壑,踏月乃返。

十三日早饭于刘,倩刘孙为导,乃腰镳biāo同“镖”裹餐,仍从村后夹涧上。一里,中道至飞瀑处,即西攀岭,路比前上更小。

一里,至南来大道,〔乃从南大源上此者。〕三里,逾岭隘,一里,至角庵基。复从庵后丛中伏身蛇行入,约四里,穿丛棘如故,已乃从右崖丛中蛇行上。

盖前乃从东峡直上,故不得道,然路虽异,丛棘相同。由岐又二里,从观音竹丛中行。

其竹即余乡盆景中竹,但此处大如管,金宝顶上更大,而笋甚肥美。

一路采笋盈握,则置路隅,以识来径。已而又见竹上多竹实,大如莲肉,小如大豆。初连枝折袖中,及返,俱脱落矣。从观音〔竹〕中上,又二里,至宝顶殿基,则石墙如环,半圮半立,而栋梁颓腐横地,止有大圣像首存石垆中。时日色甫中,四山俱出。南峰之近者为钩挂山,〔石崖峭立,东北向若削;〕再南即打狗岭,再南为大帽,再南宝顶,而宝顶最高,〔与北相颉颃,〕仰望基后绝顶更高。复从丛竹中东北上,其观音竹更大而笋多,又采而携之。

前采置路侧者较细,不能尽肩,弃之。

又上一里至绝顶。丛密中无由四望,登树践枝,终不畅目。已而望竹浪中出一大石如台,乃梯跻其上,则群山历历。遂取饭,与静闻就裹巾中以丛竹枝拨而餐之。

既而导者益从林中采笋,而静闻采得竹菰gū即竹菌数枚,玉菌一颗,黄白俱可爱,余亦采菌数枚。从旧路下山,抵刘已昏黑,乃瀹菌煨笋而餐之。

十四日别刘而行。随溪西下一里,得大竹坪来道。又三里为大源,〔则大鼻西峡水与村后东峡水会,〕置桥其上,有亭随桥数楹,桥曰潮桥。由桥以西为大源村。

〔予往南顶,则从桥东随涧南行。里许,渡木桥,涧忽东折入山,路南出山隘。涧复坠路东破峡出,连捣三潭:上方,瀑长如布;中凹,瀑转如倾,下圆整,瀑匀成帘。

下二潭俱有圆石中立承水,水坠潭作势潆回尤异。又三里,度桥为桐初,有水南自打狗岭来会,亦桥其上。二水合而西南,则又观音桥跨之。大道从观音桥西逾岭出,予从桥下随溪南。一里,水从西峡出。〕逾一岭出西堰,又西四里为陈墓源,有瀑自东山峡中涌跃而出,与东岭溪合,有桥跨其会处,〔大道与水俱南。〕余渡桥,东跻岭而上,〔即涌瀑南岭也。二里,平行岭脊,北望北宝顶岿然,峡中水迫自打狗南崖,直逼其下。南望新宁江流,远从巾子岭横界南宝顶之西。

其西南有峰尖突,正当陈墓水口,已而路渐出其下。二里,南〕下岭从坳中行。又二里,逾一小岭,一里至苏家大坪,聚居甚盛,皆苏姓也。饭于苏怀江家。

下午大雨,怀江坚留,遂止其处。

十五日过山路。

〔坪侧大瀑破山西向出,势甚雄伟;下为大溪,西北合陈墓源出口。下午,东南上一岭,误东往大帽岭道。乃西南转六里,出南宝顶,道桃子坪。问上梁宿处,四里而是。逾岭东至新开田所,有路南下伏草中。复误出其东,历险陂三里,不辨所向。已忽得一龛,地名挂幡,去上梁五里矣。其处五里至快乐庵,又十里乃至南顶。以暮雨,遂歇龛。〕十六日〔雨不止,滞龛中。〕(仅五里,)快乐庵。

十七日〔从定心桥下过脊处,觅莲瓣隙痕,削崖密附,旁无余径。乃从脊东隔峡望之,痕虽岈然,然上垂下削,非托庐架道处也。乃上定心石,过圣水涯,再由舍身崖登飞锡绝顶,返白云庵。〕宿白云庵,晤相宗师。

十八日晨餐后,别相宗,由东路下山。一里余,则路旁峭石分列,置悬级出其间,是为天门。门外有耸石立路右,名金刚石,上大书“白云洞天”。从此历磴而下,危峭逾于西路。西庵之名快乐,岂亦以路之坦耶!又四里,过题龙庵,〔庵北向。〕先是,从观音静室遥见两人入箐棘中,问云知为掘青暑者,而不辩其为何。过题龙庵,又见两人以线络负四枚,形如小猪而肥甚,当即竹鼦也。笋根稚子。今姑见之矣。大者斤许,小者半斤,索价每头二分,但活而有声,不便筐负,乃听而去。盖山中三小珍:黄鼠、柿狐、竹豚。惟竹豚未尝,而无奈其活不能携,况此时笋过而肥,且地有观音美笋,其味未必他处所能及。

东下里许,南望那叉山飞瀑悬空而坠。

〔先从宝顶即窥见,至此始睹崇隆若九天也。〕又东下五里,左渡小溪,深竹中有寺寂然,则苦炼庵。

〔庵南向,左右各一溪自后来绕,而右溪较大,桥横其上,水从西南山腋透壁下。〕从庵前东南渡桥南上岭,〔其地竹甚大,路始分东西岐。〕从西岐下,〔始见那叉瀑北挂层崖,苦炼溪亦透空悬壑,与那叉大小高下势相颉颃。然苦炼近在对山,路沿之同下,朗朗见其捣壑势;其下山环成城,瀑垂其中,出西壁,与那叉东大溪合而东南去。〕见西峡中又一瀑如线,透山而下,连泄九层,虽细而甚长。路乃转东,〔共三里〕,又一溪自西北来。渡而随之,始觉甚微,渐下渐大,〔遂成轰雷涌雪观。〕路应从溪右下,而误从溪右。

又二里,是为大坪。渡溪而右,人一村家问之,则在莲花庵之下矣,〔竹色丛郁。〕村妪出所炊粥羹饷,余以炙笋酬之,余自大鼻山刘家炙得观音笋,即觅一山篮背负之。

路拾蕨芽,萱菌可食之物,辄投其中,抵逆旅,即煮以供焉。于是〔西南渡〕那叉大溪,〔溪东北出白沙江。〕又西上岭,三里,饭于村家,其处乃大坪之极南也。又西南逾岭而上,二里,是为半山岭。屡渡溪,逾岭而上,八里,入望江岭。逾岭溯溪,又十里,为桐源山。南下山二里,为韭菜园。东过坳下山三里,又循一水,为小车江。随江南下四里,有〔桐源〕大溪自西来,即桐源韭菜溪,有大路亦自西来,南与小车江合而南去。路渡小车江口桥,从水右上山一里,随江而东南,〔路行夹江山上,极险峻。〕有小石山,北面平剖,纹如哥窑,而薄若片板。江绕其南,路绕其北。

〔东北又有小溪,破峡成瀑。〕又东南二里始下,又一里下至江涯。稍上为木皮口,〔有溪自东北来入。其北峰曰不住岭。〕乃宿。

十九日晨餐后,东南上岭。随江左行四里,下涉跳石江。又上岭,过车湾台盘石。共三里,出两山峡口,有坝堰水甚巨,曰上官坝。

坝外一望平畴,直南抵里山隅。

出峡,水东南入湘,路随峡右西南下。行平畴中又一里,抵赵塘,其聚族俱赵,巨姓也。

村后一石山峙立,曰西钟山,下俱青石峭削,上有平窝,土人方斥石叠路,建五谷大仙殿。其东峭崖上有洞可深入。时以开道伐木,反隘其路,不得攀缘而渡。又西南〔渡〕一溪桥,共四里,过弃鸡岭。又四里,出咸水,而山枣驿在焉,则官道也。咸水之南,大山横亘,曰里山隈;咸水之北,崇岭重叠,曰三清界:此咸水南北之界也。咸水溪自三清界发源,流为焦川,自南宅出山,至此透桥东南罗江口入湘。

渡桥西南行,长松合道,夹径蔽天,〔极似道州永明道。〕十里,板山铺。又十里,石子铺。从小路折而东南,五里抵界首,乃千家之市,南半属兴安,东半属全州。至界首才下午,大雨忽至,遂止不前。是日共行五十里。

二十日平明饭。

溯湘江而西,五里,北向入塔儿铺,始离湘岸,已入桂林界矣。有古塔,倾圮垂尽,有光华馆,则兴安之传舍也。人兴安界,古松时断时续,不若全州之连云接嶂矣。十里,东桥铺。五里,小宅,复与湘江遇。又五里,瓦子铺,又十里,至兴安万里桥。桥下水绕北城西去,两岸甃石,中流平而不广,即灵渠也,已为漓江,其分水处尚在东三里。过桥入北门,城墙环堵,县治寂若空门,市蔬市米,唯万里桥边数家。炊饭于塔寺。饭后,由桥北溯灵渠北岸东行,已折而稍北渡大溪,则湘水之本流也,上流已堰不通舟。

既渡,又东〔有〕小溪,疏流若带,舟道从之。盖堰湘分水,既西注为漓,又东浚湘支以通舟楫,稍下复与江身合矣。支流之上,石桥曰接龙桥,桥南水湾为观音阁,已离城二里矣。

又东南五里,则湘水自南来,直逼石崖下。

其崖突立南向,曰狮子寨。

路循寨脚东溯溪入,已东北入山七里,逾羊牯岭,抵状元峰下,内有邓家村,俱邓丞相之遗也。村南有静室名回龙庵,遂托宿于其中。僧之号曰悟禅。

二十一日从庵右逾小山南一里,至长冲,东逼状元峰之麓。又一里,至一尼庵,有尼焉。其夫方出耕,问登山道。

先是,路人俱言,上茅塞,决不可登,独此有盲僧,反询客欲登大金峰、小金峰?盖此处山之杰出者,俱以“金峰”名之。而状元峰之左,有一峰片插,〔曰小金峰,〕亚于状元,而峭削过之。盖状元高而尖圆,此峰薄而嶙峋,故有大、小之称。二峰各〔有路,〕而草翳之。

余从庵后登溪垅,直东而上,二里抵〔状元、〕翠微之间,山削草合,蛇路伏深莽中。渐转东北三里,直上逾其东北岭坳,望见其东大山层叠,其下溪盘谷嫱,即为麻川;其南层山,当是海阳东渡之脊;其北大山即里山隈wēi角落矣;其西即县治,而西南海阳坪,其处山反藏伏也。坳北峰之下,即入九龙殿之峡。

地名峡口,又曰锦霄。

从坳南直跻峰顶,其峰甚狭而峭,凡七起伏,共南一里而至状元峰,则亭亭独上矣。自其上西瞰湘源,东瞰麻川,俱在足底;南俯小金峰,北俯锦霄坳岭,俱为儿孙行。但北面九峰相连,而南与小金尚隔二峰,俱峭若中断,不能飞渡,故路由其麓另上耳。闻此山为邓丞相升云处。其人不知何处,想是马殷等僭(jiàn超越本分)窃之佐。土人言,其去朝数百里,夜归家而早入朝,皆在此顶。

登云山下即其家,至今犹俱邓姓后。

一疑其神异,遂诛而及其孥焉。

顶北第三峰,有方石台如舡首,飞突凌空。旧传有竹自崖端下垂拂拭,此旁箐亦有之,未见有独长而异者。坐峰顶久之,以携饭就筐分啖。已闻东南有雷声,乃下,〔返回龙庵。〕二十二日〔东行二里,过九宫桥,逾小岭,共二里至锦霄,是为峡口。麻川江自南来,北出界首,截江以渡,江深没股。麻川至此破山出,名七里峡,下又破山出,名五里峡。锦霄在其中,为陆行口。过江,溯东夹之溪入。三里,登山脊,至九龙庙,南北东皆崇山逼夹,南麓即所溯溪之北麓,溪声甚厉。遂下山,过观音阁,支流分环阁四面,惟南面石堰仅通水,东西北则舟上下俱绕之,惜阁小不称。阁东度石桥,循分支西岸,溯流一里,至分水塘。塘以巨石横绝中流,南北连亘以断江身,只以xiao穴泄余波,由塘南分湘入漓,塘之北,即浚湘为支,以通湘舟于观音阁前者也。遂刺舟南渡分漓口,入分水庙。西二里,抵兴安南门。出城,西三里,抵三里桥。桥跨灵渠,渠至此细流成涓,石底嶙峋。时巨舫鳞次,以箔竹帘子阻水,俟水稍厚,则去箔放舟焉。〕宿隐山寺。

二十三日晨起大雨,饭后少歇。

〔桥西有金鼎山。山为老龙脊,由此至兴安,南转海阳,虽为史禄凿山分漓水,而桥下有石底,水不满尺,终不能损其大脊也。上一里至顶,顶大止丈许;惟南面群峦纷丛岚雾中,若聚米,若流火,俯瞰其出没甚近。下至三里桥西,随灵渠西南去。已而渠渐直南,路益西,路右石山丛立。雨中回眺,共十里,已透金鼎所望乱山堆叠中,穿根盘壑,多回曲,无升降。又三里为苏一坪,东有岐可达乳洞。予先西趋严关,共二里而出隘口。东西两石山骈峙,路出其下,若门中辟,傍裂穴如圭,梯崖入其中,不甚敞,空合如莲瓣。坐观行旅,纷纷沓沓。返由苏一坪东南行一里,溯灵渠东北上,一溪东自乳洞夹注为清水,乃东渡灵渠。四里,过大岩堰。渡堰东石桥,转入山南,小石山分岐立路口,洞岈然南向。遂西向随溪入,二里至董田巨村。洞即在其北一里,日暮不及登,乃趋东山入隐山寺。〕出步寺后,见南向有洞,其门高悬,水由下出,西与乳洞北流之水合,从西北山腋破壁而出大岩堰焉。时日色尚高,亟缚炬从寺右入洞。

攀石崖而上,其石峭削,圮侧下垂,渊壁若裂,水不甚涌而浑,探其暗处,水石粗混,无可着足。

出而返寺,濯足于崖外合流处,晚餐而卧。

二十四日晨起雨不止,饭后以火炬数枚,僧负而导之。

一里至董田,又北一里,至〔乳岩〕下洞、中洞、上洞。雨中返寺午饭。雨愈大,遂止不行。

二十五日天色雾甚,晨餐后仍向东行。一里,出山口,支峰兀立处,其上〔有〕庵,草翳无人,非观音岩也。从庵左先循其上崖而东,崖危草没,静闻不能从,令守行囊于石畔。余攀隙披窾kuǎn空处而入,转崖之东,则两壁裂而成门,〔内裁一线剖,宛转嵌漏。〕其内上夹参九天,或合或离,俱不过咫尺;下夹坠九渊,或干或水,俱凭临数丈。夹半两崖俱有痕,践足而入,肩倚隔崖,足践线痕,手攀石窍,无陨坠之虑。直进五六丈,夹转而东,由支峰坳脊北望,见观音崖在对崖,亦幽峭可喜。昨来时从其前盘山而转,惜未一入。

今不能愈北也。下山,东南行田塍间,水漫没岸。三里,有南而北小水,急脱下衣,涉其东,溯之南。又二里,为秀塘,转而西南行,复涉溪而北,循山麓行。二里,又一涧自北山夹中出,涉其南,又循一溪西来入,即西岭之溪也。

三里,越溪南,登下西岭,入口甚隘,而内有平畴,西村落焉。西南上岭,又二里而逾上西岭,岭东复得坪焉。有数家在深竹中,饭于村妪。又西南平上二里,乃东逾一坳,始东下二里,为开洲,则湘之西岸也。溯湘南行五里,复入冈陀,为东刘村。

又五里为西刘村,有水自西谷东入湘。

又西南三里为土桥,又二里大丰桥,俱有水东注于湘。又逾岭二里,宿于唐汇田。

〔东有大山岿然出东界上者,曰赤耳山。)

二十六日晨餐后,日色霁甚。南溯湘流二里,渡一溪为太平堡,有堡、有营兵焉。〔东西〕山至是开而成巨坞,〔小石峰一带,骈立湘水东。〕又南二里,曰刘田。又南二里,曰白龙桥。又三里,逾一小岭,曰牛栏。二里,张村。又一里至庙角,饭于双泉寺,其南即灵川界。又南二里,东南岐路入山,其东高峰片耸,曰白面山。又南二里,渡一桥,湘水之有桥自〔此〕。

循左山行,南二里,为田心寺。

又南一里,古龙王庙。又南一里,有一石峰峙立东西两界之中,曰海阳山。有海龙庵,在峰南石崖之半。海龙庵已为临桂界。海龙堡在西南一里,东入山五里为季陵,西十五里,过西岭背为龙口桥,东北五里读书岩、白面山,西北十五里庙角,南五里江汇。先是,望白面山南诸峭峰甚奇,问知其下有读书岩,而急于海阳,遂南入古殿,以瓦磨墨录其碑。抵海龙虎,日已薄崦嵫,急卸行李于中。乃下山,自东麓〔二洞门〕绕北至西,入龙母庙,已圮。即从流水中行,转南,水遂成汇,深者没股。庵下石崖壁立,下临深塘。由塘南水中行,转东登山。

入庵,衣裈裤子俱湿,急晚餐而卧以亵衣内衣。是庵始有佛灯。

〔海阳山俱崆峒通空洞贮水。水门二:南平,西出甚急。东旱门二,下一二尺,即水汇其中,深者五六尺。山南水塘有细流,东源季陵亦下此。则此山尚在过脊北,水俱北流,惟为湘源也,漓源尚在海阳西西岭角。〕二十七日晓起,天色仍霁,亟饭。从东北二里,田心寺,又一里,东入山,又一里,渡双溪桥。又东一里,望一尖峰而登。其峰在白面之西,高不及白面,而耸立如建标累塔,途人俱指读书岩在其半,竟望之而趋。及登岭北坳,望山下水反自北而南,其北皆山冈缭绕,疑无容留处,意水必出洞间。时锐急切于登山,第望高而趋,已而路断,攀崖挽棘而上。一里,透石崖之巅,心知已误,而贪于涉巅,反自快也。振衣出棘刺中,又扪崖直上,遂出其巅。东望白面,可与平揖;南揽巾子,如为对谈。久之,仍下北岭之坳,由棘中循崖南转,扪隙践块而上,得峰腰一洞,南向岈然,其内又西裂天窟,吐纳日月,荡漾云霞,以为读书之岩必此无疑;但其内平入三四丈,辄渐隘渐不容身,而其下路复蔽塞,心以为疑。出洞门,望洞左削崖万丈,插霄临渊,上有一石飞突垂空,极似一巨鼠飞空下腾,首背宛然,然无路可扪。逐下南麓。回眺巨鼠之下,其崖悬亘,古溜间驳,疑读书岩尚当在彼,复强静闻缘旧路再登。至洞门,觅路无从,乃裂棘攀条,梯悬石而登,直至巨鼠崖之下。仰望崖下,又有二小鼠下垂,其巨鼠自下望之,睁目张牙,变成狞面,又如猫之腾空逐前二小鼠者。崖腰有一线微痕可以着足,而下〔仍峭壁。又东有巨擘一双作接引状,手背拇指,分合都辨。至其处,山腋痕绝不可前。乃从旧路〕下至南麓,夸耕者已得读书岩之胜。耕者云:“岩尚在岭坳之西,当从岭西下,不当从岭东上也。”乃从麓西溯涧而北,则前所涉溪果从洞中出,而非从涧来者。望读书岩在水洞上,急登之。其洞西向,高而不广,其内垂柱擎盖,骈笋悬莲,分门列户,颇幻而巧。三丈之内,即转而北下,坠深墨黑,不可俯视,岂与下水洞通那?洞内左壁,有宋人马姓为秦景光大书“读书岩”三隶字。

其下又有一洞,门张而中浅,又非出水者。水从读书岩下石穴涌出,水与口平,第见急流涌溪,不见洞门也。时已薄午,欲登白面,望之已得其梗概,恐日暮途穷,不遑升堂入室,遂遵白面西麓而南。二里,过白源山,又二里过季陵路口,始转而西。一里,随山脉登海阳庵,饭而后行,已下午矣。

由海阳山东南过季陵东下,入堂溪桥,遂由塘南循过脊西行,一里,为海阳堡。由堡西南行,则堡前又分山一支南下,与西山夹而成两界,水俱淙淙南下矣。随下一里,则西谷中裂,水破峡而出,又罗姑与西岭夹而成流〔者,皆为漓水源矣。〕越之,循水西南下三里,为江汇。于是水注而南,路转而西,遂西逾一岭,一里,登岭坳。三里,西循岭上行,忽有水自东南下捣成涧,路随之下。又一里,直坠涧底。越桥南,其水自桥下复捣峡中,路不能随。复逾岭一里,乃出山口,又西南行平畴中,二里,抵涧上。

〔西有银烛山,尖削特耸,东南则石崖正扼水口也。〕乃止宿于黄姓家。

二十八日平明,饭而行。

二里,西南出涧口,渡水,逾一小岭,又三里得平畴,则白爽村也。由白爽村之西复上岭,是为长冲。五里,转北坳,望西北五峰高突,顶若平台,可夺五台之名。又西五里,直抵五峰之南,乱尖叠出,十百为群,横见侧出,不可指屈。

其阳即为镕村,墟上聚落甚盛,不特山谷所无,亦南中所(少)见者。市多鬻yù卖面、打胡麻为油者,因市面为餐,以代午饭焉。

〔东南三十里,有灵襟洞;南二里,有阳流岩云。〕又西五里为上桥,有水自东北丛尖山之南,西过桥下,即分为二。一南去,一西去。又西南〔穿石山腋,共〕三里,过廖村。其西北有山危峙,又有尖丛亭亭,更觉层叠。

问之,谓危峙者为金山,而其东尖丛者不能名焉。

又二里,有水自金山东腋出,堰为大塘。

历堰而西,又三里,复穿石山峡而西,则诸危峰分峙叠出于前,愈离立献奇,联翩角胜矣。石峰之下,俱水汇不流,深者尺许,浅仅半尺。诸峰倒插于中,如出水青莲,亭亭直上。初二大峰夹道,后又二尖峰夹道,道俱叠水中,取径峰隙,令人应接不暇。但石俱廉厉凿足,不免目有余而足不及耳。其峰曰雷劈山。以其全半也;曰万岁山,以尖圆特耸也。其间不可名者甚多。共五里,始舍水磴而就坦坡。

又五里,姑得平畴,为河塘村,乃就村家瀹茗避日,下舂而后行。河塘西筑塘为道,南为平畴,秧绿云铺,北为汇水,直浸北界丛山之麓,蜚晶漾碧,令人尘胃一洗。过塘,循山南麓而西,五里,渡一石梁,遂登冈陀行。又五里,直抵两山峡中,其山南北对峙如门。北山之东垂,有石峰分岐而起,尖峭如削,其岐峰尤亭亭作搔首态,土人呼为妇女娘峰。崖半有裂隙透明,惟从正南眺之,有光一繖通“闪”,少转步即不可窥矣。南山之首,又有石突缓,人行其下,左右交盼,亦复应接不暇。时日色已暮,且不知顾仆下落,亟问浮桥而趋。西过大石梁,再西即浮桥矣。漓水至是已极汪洋,北自皇泽湾即虞山下。转而南,桂林省城东临其上。城东北隅为驿,在皇泽湾转南之冲,其南即城也。城之临水者,东北为东镇门,南过木龙洞为就日门,再南出伏波山下为桂水门,又南为行春门,又南为浮桥门。此东面临流者,自北隅南至浮桥共五门。北门在宝积、华景二山。

浮桥贯江而渡,觅顾仆寓不得,遂入城,循城南去,宿于逆旅。

二十九日从逆旅不待餐而行。

遂西过都司署前,又西,则靖江王府之前甬也。又西,则大街自北而南,乃饭于市肆。

此处肉馒以韭为和,不用盐而用糖,晨粥俱以鸡肉和食,亦一奇也。又南登一楼。

其楼三层,前有石梁,梁东西大水汇成大沼。自楼上俯眺,朱门粉堞,参差绿树中,潮水中涵,群峰外绕,尽括一城之胜。中层供真武像。时亟于觅顾仆,遂转遵大街北行,东过按察司前,遂东出就日门。计顾仆舟自北来,当先从城北濒江觅,而南从城下北行。已而城上一山当面而起,石脚下插江中,路之在城外者,忽穿山而透其跨下,南北岈然,真天辟关津也。

〔西则因山为城,城以内即叠彩东隅。〕穿洞出,下临江潭,上盘山壁,又透腋而入,是为木龙洞。其洞亦自南穿北,高二丈,南北透门约十余里。

其东开窗剖隙,屡逗天光,其外濒江有路,行者或内自洞行,或外由江岸,俱可北达。

出洞,有片石夹峙,上架一穹石,其形屈曲,其色青红间错,宛具鳞腮,似非本山之石,不知何处移架于此。洞北辟而成崖,缀以飞廊,前临大江,后倚悬壁,憩眺之胜,无以逾此。廊上以木雕二龙插崖间,北压江水。廊北有庵、有院。

又循城溯〔江〕北一里,过东镇门。

又北过城东北隅,〔为东江驿。驿东向,当皇泽湾南下冲。〕入驿,问顾仆所附江舟,知舟泊浮桥北。出驿,北望〔皇〕泽湾,有二江舟泊山下,〔疑顾仆或在此舟,〕因令静闻往视,余暂憩路口。见城北隅,俱因山为城,因从环堵之隙,退视其下,有一大洞北向穹然,内深邃而外旁穿。有童子方以梯探历其上,盖其附近诸户积薪贮器,俱于是托也。

恐静闻返,急出待路口。

久之不至,乃濒江北行觅之,直抵泊舟之山,则静闻从松阴中呼曰:“山下有洞,其前有亭,其上有庵,可急往游。”余从之。

先沿江登山,是为薰风亭。

曹学佺附书。

亭四旁多镌石留题,拂而读之,始知是为虞山,乃帝舜南游之地。其下大殿为舜祠,祠后即韶音洞,其东临江即薰风亭。亭临皇湾之上,后倚虞山之崖。刻诗甚多,惟正德藩臬〔niè〕王骥与同僚九日登虞山一律颇可观。诗曰:“帝德重华亘古今,虞山好景乐登临。峰连大岭芙蓉秀,水接三湘苦竹深。雨过殊方沾圣泽,风来古洞想韶音。

同游正值清秋节,更把茱萸(zhūyú一种植物,可作酿酒料,其味特异,清明节喝此酒,有思亲之意)酒满斟。“由亭下,西抵祠后,入韶音洞。其洞西向,高二丈,东透而出约十丈。洞东高崖崭绝,有小水汇其前,幽泽嵌壁,恍非尘世。

其水自北坞南来,石梁当洞架其上,曰接龙桥。坐桥上,还眺〔洞〕门崖壁,更尽峥嵘之势。洞门左崖张西铭栻刻《韶音洞记》,字尚可摹。仍从洞内西出,乃缘磴东上,有磨崖,碑刻朱紫阳所撰《舜祠记》,为张松建祠作。

乃吕好问所书,亦尚可摹,第崖高不便耳。从此上跻,有新叠石为级者,宛转石隙间,将至山顶,置静室焉,亦新构,而其僧已去。窗楞西向,户榻洒然,室不大而洁。乃与静闻解衣凭几,啖胡饼而指点西山,甚适也。久之,舜殿僧见客久上不下,乃登顶招下山待茶。余急于觅顾仆,下山竟南,循旧路,二里入就日门。从门内循城南行半里,由伏波山下出桂水门,门以内为伏波祠,门以外为玩珠洞。由城外南行又半里,为行春门,又南半里,为浮桥门,始遇顾仆于门外肆中。时已过午,还炊饭于城内所宿逆旅。下午,大雨大至,既霁,乃迁寓于都司前赵姓家,以其处颇宽洁也。

五月初一日晨餐后,留顾仆浣衣涤被于寓。余与静闻乃北一里,抵靖江王府东华门外。其东为伏波山,其西为独秀峰。峰在藩府内,不易入也。

循王城北行,又一里,登叠彩山。山踞省城东北隅,山门当两峰间,乱石层叠错立,如浪痕腾涌,花萼攒簇,令人目眩,所谓“叠彩”也。门额书“北牖洞天”,亦为曹能始书。按北牖为隐山六洞之名,今借以颜此,以此山在城北,且两洞俱透空成牖也。

其上为佛殿,殿后一洞屈曲穿山之背,其门南向,高二丈,深五丈。北透小门,忽转而东辟。前架华轩,后叠层台,上塑大士像。

洞前下瞰城东,江水下绕,直漱其足。

洞内石门转透处,风从前洞扇入,至此愈觉凉飔sī凉风逼人,土人称为风洞。石门北向,当东转之上,有一石刻卧像横置窦间,迦风曲肱,偃石鼓腹,其容若笑,使人见之亦欲笑。因见其上有石板平庋,又有圆窦上透,若楼阁之层架,若窗楞之裂。急与静闻择道分趋,余从卧像上转攀石脊,静闻从观音座左伏穿旁窍,俱会于层楼之上。其处东忽开隙,远引天光,西多垂乳,近穿地肺。余复与静闻披乳房而穿肺叶,北出而瞰观音之座,已在足下。以衣置层楼隙畔,乃复还其处,从圆窦中坠下。于是东出前轩,由洞左跻蹬,循垣而上,则拱极亭旧址也。

由址南越洞顶,攀石磴,半里,遂登绝顶,则越王坛也,是为桂山,又名北山。其上石萼骈发,顶侧有平板二方,岂即所谓“石坛”耶?

《志》云五代时马殷所筑,有岩桂生其巅,今已无。

其前一石峰支起,或谓之四望山,当即叠彩岩。其西一石峰高与此峰并,峰半有洞高悬,望之岈然中空。亟下,仍认风洞出寺左,有轩三楹,为官府燕之所。前临四望,后倚绝顶,余时倦甚,遂憩卧一觉,去羲皇伏羲氏真不远。由寺中右坳复登西峰,一名于越山。

上登峰半,其洞穹然东向,透峰腰而西,径十余丈,高四丈余。

由其中望之,东西洞然,洞西坠壑而下,甚险而峻。其环砖为门,上若门限,下若关隘,瞰之似非通人行者。

乃仍东下至寺右,有大路北透两峰之间。下至其麓,出一关门,其东可趋东镇,其北径达北门。乃循山西行,一里,仰见一洞倚山向北,遂拾级而登。其下先有一洞,高可丈五,而高广盘曲,亦多垂柱,界窍分岐,而土人以为马房,数马散卧于其中,令人气阻。由其左跻级更上,透洞门而入,其洞北向,以峰顶平贯为奇。而是山之洞,西又以山腰叠透为胜,〔外裂重门,内驾层洞,〕各标一异,直无穷之幻矣。既下,又西行,始见峰顶洞门西坠处,第觉危峡空悬,仰眺不得端倪边际,其下有遥墙环之,则藩府之别圃也。

又西出大街,有大碑在侧,大书“桂岭”二字。转北行一里,则两山耸峡,其中雉堞zhìdié矮墙为关,而通启闭焉,是为北门。

〔门在两山耸夹中,门外两旁,山俱峭拔,即为华景、宝积众胜云。〕出门有路,静闻前觅素食焉。

既而又南一里,过按察司,觅静闻不得。乃东从分巡司经靖藩后宰门,又东共一里,至王城东北隅,转而西向后宰门内。靖藩方结坛礼《梁皇忏》,置栏演《木兰传奇》,市酒传餐者,夹道云集,静闻果在焉。余拉之东半里,出癸水门,仍抵庆真观下,觅小舟一叶,北渡入玩珠岩。岩即伏波之东麓,石壁下临重江,裂隙两层,一横者下卧波上,一竖者上穹山巅。卧波上者,下石浮敞为台,上石斜骞覆之。一石柱下垂覆崖外,直抵下石,如莲萼倒挂,不属于下者,仅寸有余焉。是名“伏波试剑石”,盖其剑非竖劈,向横披者也。后壁上双纹若缕,红白灿然,蜿蜒相向。有圆岩三晕,恰当其首,如二龙戏珠,故旧名“玩珠”,宋张维易曰还珠。双纹之后,有隙内裂,直抵竖峡下岩;嵌梯悬级,可直蹑竖峡而上垂柱之西。

石台中坼,横石以渡,更北穿小窦,下瞰重江,渊碧无底,所云伏波沉着苡处也。更南入山腹,穹然中虚,有光西转,北透前门,是其奥矣。

〔但石色波光,俱不若外岩玲珑映彻也。〕徘徊久之,渡子候归再三,乃舍之登舟。鼓枻yì短桨回樯,濯空明而凌返照,不意身世之间有此异境也。

登涯,由浮桥门入城,共里余,返赵寓。静闻取伞往观《木兰》之剧。余憩寓中,取《图》、《志》以披翻阅、查寻桂林诸可游者。

初二日晨餐后,与静闻、顾仆裹蔬粮,携卧具,东出浮桥门。渡浮桥,又东渡花桥,从桥东即北转循山。

花桥东涯有小石突临桥端,修溪缀村,东往殊逗人心目。山峙花桥东北,其嵯峨之势,反不若东南夹道之峰,而七星岩即峙焉,其去浮桥共里余耳。岩西向,其下有寿佛寺,即从寺左登山。先有亭翼然迎客,名曰摘星,则曹能始所构而书之。其上有崖横骞,仅可置足,然俯瞰城堞西山,则甚畅也。其左即为佛庐,当岩之口,入其内不知其为岩也。询寺僧岩所何在,僧推后扉导余入。历级而上约三丈,洞口为庐掩黑暗,忽转而西北,豁然中开,上穹下平,中多列笋悬柱,〔爽朗通漏〕,此上洞也,是为七星岩。从其右历级下,又入下洞,是为栖霞洞。其洞宏朗雄拓,门亦西北向,仰眺崇赫。洞顶横裂一隙,有〔石〕鲤鱼从隙悬跃下向,首尾鳞腮,使琢石为之,不能酷肖乃尔。其旁盘结蟠盖,五色灿烂。西北层台高叠,缘级而上,是为老君台。由台北向,洞若两界,西行高〔台〕之上,东循深壑之中。由台上行,入一门,直北至黑暗处,上穹无际,下陷成潭,澒hòng洞tóng弥漫无际峭裂,忽变夷为险。

时余先觅导者,燃松明于洞底以入洞,不由台上,故不及从,而不知其处之亦不可明也。乃下台,仍至洞底。导者携灯前趋,循台东壑中行,始见台〔壁〕攒裂绣错,备诸灵幻,更记身之自上来也。直北入一天门,石楹垂立,仅度单人。既入,则复穹然高远,其左有石栏横列,下陷深黑,杳不见〔底〕,是为獭子潭。导者言其渊深通海,未必然也。盖即老君台北向下坠处,至此则高深易位,丛辟交关,又成一境矣。其内又连进两天门,路渐转而东北,内有“花瓶插竹”、“撤网”、“弈棋”、“八仙”、“馒头”诸石,两旁善财童子,中有观音诸像。导者行急,强留谛视,顾此失彼。然余所欲观者,不在此也。又逾崖而上,其右有潭,渊黑一如獭子潭,而宏广更过之,〔是名龙江,〕其盖与獭子相通焉。又北行东转,过红毡、白毡,委裘垂毯,纹缕若织。又东过凤凰戏水,始穿一门,阴风飕飗微风吹动的样子,卷灯冽肌,盖风自洞外入,至此则逼聚而势愈大也。

叠彩风洞亦热。

然叠彩昔无风洞之名,而今人称之;此中昔有风洞,今无知者。

出此,忽见白光一圆,内映深壑,空濛若天之欲曙。遂东出后洞,有水自洞北环流,南入洞中,〔想下为龙江者,〕小石梁跨其上,则宋相曾公布所为也。度桥,拂洞口右崖,则曾公之记在焉。始知是洞昔名冷水岩,曾公帅桂今桂林,搜奇置桥,始易名曾公岩,与栖霞盖一洞潜通,两门各擅耳。

余伫立桥上,见涧中有浣而汲者,余询:“此水从东北来,可溯之以入否?”其人言:“由水穴之上可深入数里,其中名胜,较之外洞,路倍而奇亦倍之。若水穴则深浅莫测,惟冬月可涉,此非其时也。”余即觅其人为导。其人乃归取松明,余随之出洞而右,得庆林观焉。以所负囊裹寄之,且托其炊黄粱以待。遂同导者入,仍由隘口东门,过凤凰戏水,抵红、白二毡,始由岐北向行。其中有弄球之狮,卷鼻之象,长颈盎背之骆驼,有土冢之祭,则猪鬣鹅掌罗列于前;有罗汉之燕,则金盏银台排列于下。其高处有山神,长尺许,飞坐悬崖;其深处有佛像,仅七寸,端居半壁菩萨之侧。禅榻一龛,正可趺跏而坐;观音座之前,法藏一轮,若欲圆转而行。深处复有渊黑,当桥涧上流。至此导者亦不敢入,曰:“挑灯引炬,即数日不能竟,但此从无入者,况当水涨之后,其可尝不测乎?”乃返,循红白二毡、凤凰戏水而出。计前自栖霞达曾公岩,约径过者共二里,后自曾公岩入而出,约盘旋者共三里,然二洞之胜,几一网无遗矣。

出洞,饭于庆林观。望来时所见娘媳妇峰即在其东,从间道趋其下,则峰下西开一窍,种圃灌园者而聚庐焉。种金系草,为吃烟药者。其北复有岩洞种种,盖曾公岩之上下左右,不一而足也。

于是循七星山之南麓,北向草莽中,连入三洞。

计省春当在其北,可逾岭而达,遂北望岭坳行。始有微路,里半至山顶,石骨峻嶒céng高峻突兀,不容着足,而石隙少开处,则棘刺丛翳愈难跻;然石片之奇,峰瓣之异,远望则掩映,而愈披愈出,令人心目俱眩。又里半,逾岭而下,复得〔凿〕石之级,下级而省春岩在矣。

其岩三洞排列,俱东北向。

〔最西者骞云上飞,〕内深入,有石如垂肺中悬。西入南转,其洞渐黑,惜无居人,不能索炬以入,然闻内亦无奇,不必入也。洞右旁通一窍,以达中洞。居中者外深而中不能远入,洞前亦有垂槎倒龙之石。洞右又透一门以达东洞。最东者垂石愈繁,洞亦旁裂,中有清泉下注成潭,寒碧可鉴。余令顾仆守己行囊于中洞,与静闻由洞前循崖东行。洞上耸石如人,蹲石如兽。洞东则危石亘空,仰望如劈。其下清流潆之,曰拖剑江,即癸水也。

〔源发尧山,〕自东北而抵山之北麓,乃西出葛老桥而西入漓水焉。时余转至山之东隅,仰见崖半裂窍层叠,若云嘘绡幕,连过三窍,意谓若窍内旁通,连三为一,正如叠蕊阁于中天,透琼楞于云表,此一奇也。然而未必可达,乃徘徊其下,披莽隙,梯悬崖,层累而上。既达一窍,则窍内果通中窍。第中窍卑伏,不能昂首,须从窍外横度,若台榭然,不由中奥也。既达第三窍,穿隙而入,从后有一龛,前辟一窗,窗中有玉柱中悬,柱左又有龛一圆,上有圆顶,下有平座,结跏而坐,四体恰适,即刮琢不能若此之妙。其前正对玉柱,有小乳下垂,珠泉时时一滴。余与静闻分踞柱前窗隙,下临危崖。行道者望之,无不回旋其下,有再三不能去者。已而有二村樵,仰眺久之,亦攀跻而登,谓余:“此处结庐甚便,余村近此,可以不时瞻仰也。”余谓:“此空中楼阁,第恨略浅而隘,若少宏深,便可停栖耳。”其人曰:“中窍之上尚有一洞甚宏。”欲为余攀跻而上,久之不能达。余乃下倚松阴,从二樵仰眺处,反眺二樵在上,攀枝觅级,终阻悬崖,无从上跻也。

久之,仍西行入省春东洞内,穿入中洞,又从其西腋穿入西洞。洞多今人摩崖之刻。

出洞而西,又得一洞,洞门北向,约高五丈,内稍下,西转虽渐昏黑,而崇宏之势愈甚,以无炬莫入,此古洞也。左崖大书“五美四恶”章,乃张南轩笔,遒劲完美,惜无知者,并洞亦莫辨其名,或以为会仙岩,或以为弹丸岩。

拂岩壁,宋莆田陈黼fǔ题,则清岩洞也,岂以洞在癸水之渚耶?洞西拖剑水目东北直逼崖下,崖愈穹削,高插霄而深嵌渊,甚雄壮也。石梁跨水西度,于是崖与水俱在路南矣。盖七星山之东北隅也,是名弹丸山,自省春来共一里矣。

由其西南渡各老桥,以各乡之老所建,故以为名。

望崖巅有洞高悬穹,上下俱极峭削,以为即栖霞洞口也。而细谛其左,又有一崖展云架庐,与七星洞后门有异。亟东向登山,山下先有一刹,盖与寿佛寺、七星观南北鼎峙山前者也。

〔南为七星观,东上即七星洞;中为寿佛寺,东上即栖霞洞;北为此刹,东上即朝云岩也。〕仰面局膝攀蹬,直上者数百级,遂入朝云岩,其岩西向,在栖霞之北,从各老桥又一里矣。洞口高悬,其内北转,高穹愈甚,徽僧太虚叠磴驾阁于洞口,飞临绝壁,下瞰江城,远挹yì作揖西山,甚畅。第时当返照入壁,竭蹶而登,喘汗交迫。甫投体叩佛,忽一僧前呼,则融止也。先是,与融止一遇于衡山太古坪,再遇于衡州绿竹庵,融止先归桂林,相期会于七星。比余至,逢人辄问,并无识者。过七星,谓已无从物色。至此忽外遇之,遂停宿其岩。因问其北上高岩之道,融止曰:“此岩虽高耸,虽近崖右,曾无可登之级。

约其洞之南壁,与此洞之北底,相隔只丈许,若从洞内可凿窦以通,洞以外更无悬栻yì小木桩梯之处也“。

凭栏北眺,洞为石掩,反不能近瞩,惟洒发抬头远望向西山,历数其诸峰耳。

西山自北而南:极北为虞〔山〕,再南为东镇门山,再南为木龙风洞山,即桂山也,再南为伏波山。此城东一支也。虞山之西,极北为华景山,再南为马留山,再南为隐山,再南为侯山、广福王山。此城西一支也。伏波、隐山之中为独秀,其南对而踞于水口者,为漓山、穿山。

〔皆漓江以西,故曰西山云。〕初三日留朝云岩阁上,对西追录数日游记。薄暮乃别融止下山,南过寿佛寺、七星观,共一里,西渡花桥,又西一里,渡浮桥,入东江门,南半里,至赵寓宿焉。

初四日晨餐后,北一里,过靖江府东门,从东北角又一里,绕至北门。

礼忏坛僧灵室,乃永州茶庵会源徒孙也,引余辈入藩城北门。门内即池水一湾,南绕独秀山之北麓,是为月牙池。

由池西南经独秀西麓,有碑夹道。

西为《太平岩记》,东为《大悲尊胜》两咒。

又南,独秀之西,有洞曰西岩。

即太平洞。对岩有重门东向,乃佛庐也。

方扃jiōng关锁诸优于内,出入甚严,盖落场时恐其不净耳。寺内为灵室师绀谷所主。有须,即永州茶庵会源之徒,藩府之礼忏扃优皆俾主之。

灵室敲门引客入,即出赴忏坛。

绀谷瀹茗献客,为余言:“君欲登独秀,须先启禀告王,幸俟忏完,王撤宫后启之。”时王登峰时看忏坛戏台,诸宫人随之,故不便登。

盖静闻先求之灵室,而灵室转言师者。

期以十一日启,十二日登。

乃复启打开重门,送客出。

出门即独秀岩,乃西入岩焉。

其岩南向,不甚高,岩内刻诗缕画甚多。其西裂一隙,下坠有圆洼,亦不甚深,分两重而已。岩左崖镌《西岩记》,乃元至顺间记顺帝潜邸于此。手刻佛像,缕石布崖,俱极精巧,时字为苔掩,不能认也。洞上篆方石,大书“太平岩”三字。夹道西碑言:西岩自元顺帝刻像,其内官镌记,后即为本朝藩封。其洞久塞,重坦闭之。嘉靖间,王见兽入其隙,逐而开之,始抉其闭而表扬焉,命曰太平岩。

岩右有路,可盘崖而登,时无导者,姑听之异日。

乃仍从月池西而北,出藩城。

于是又西半里,过分巡。

其西有宗藩,收罗诸巧石,环置户内外。余入观之,择其小者以定五枚,俟后日来取。乃从后按察司前南行大街一里,至樵楼。从楼北西向行半里,穿榕树门。其门北向,大树正跨其巅,巨本盘耸而上,虬根分跨而下,昔为唐、宋南门,元时拓城于外,其门久塞,嘉靖乙卯,总阃kǔn负责带兵守门的官员周于德抉壅闭而通焉。由门南出,前即有水汇为大池。后即门顶,以巨石叠级分东西上,亦有两大榕南向,东西夹之。

上建关帝殿,南面临池,甚为雄畅。殿西下,总阃建牙。路从总阃西循城而南,一里,西出武胜门,乃北溯西江行,一里而达隐山。

其山北倚马留诸岫,西接侯山诸峰,东带城垣,南临西江,独峙坞中,不高而中空,故曰隐山。山四面有六洞环列:〔东为朝阳洞,寺在其下。洞口东向,下层通水,上层北辟一门,就石刻老君像,今称老君洞。山北麓下为北牖洞。洞东石池一方,水溢麓下,汇而不流,外窦卑伏,而内甚宏深。

前有庵,由庵后披隙入,洞圆整危朗,后复上盘一龛,左有一窗西辟,石柱旁列,不通水窦。其北崖之上为白雀洞,在朝阳后洞西。门北向,入甚隘,前有线隙横列,上彻天光,渐南渐下,直通水。又西为嘉莲洞,亦北向,与白雀并列。洞分东西两隙,俱南向下坠,洞内时开xiao穴,彼此相望,数丈辄合,内坠渊黑,亦抵水。又西过一石隙,西北有石,平庋错萼中,绝胜琼台。乃南转为夕阳。洞西向,洞口飞石,中门为两。门左一侧壑汇水,由水窦东通于内,右有曲穴北转,内甚凄暗,下坠深潭,盖南北皆与水会焉。又南转西南山麓,为南华洞。洞南向,势渐下,汇水当门,可厉入。深入则六洞同流。五洞之底,皆交连中络,惟北牖则另辟一水窦,初不由洞中通云。闻昔〕唐宋时,西江之水东潆榕树门,其山汇于巨浸中,是名西湖。其诸纪游者,俱〔云〕“乘舟载酒而入”。今则西江南下,湖变成田,沧桑之感有余,荡漾之观不足矣。

余初至朝阳寺,为东洞僧月印导,由殿后入洞,穿老君之侧上,出山北,乃西过白雀、嘉莲,皆北隅之洞也。西南转平石台,是日甫照不能停,乃南过夕阳,此西隅之洞也。

又南转而东,过南华,则南隅之洞云。余欲从此涉水而入,月印言:“秋〔冬〕水涸虫蛰,方可内涉;今水大,深处莫测,而蛇龙居焉,老僧不能导。请北游北牖,可炊焉。兹已逾午矣。”余从之,乃东过西湖神庙,又北转过朝阳,别月印,逾〔隐山〕东北隅。其处石片分裂,薄若裂绡,耸若伸掌,石质之异,不可名言。有一石峰,即石池一方,下浸北麓,其内水时滴沥,声如宏钟。西入北牖庵,令顾仆就炊于庵内,余与静闻分踞北牖洞西窗上,外揽群峰,内阚洞府。

久之出,饭庵前松荫下。复由老君洞入,仍次第探焉。

南抵南华,遇一老叟曰:“此内水窦旁通,虽浅深不测,而余独熟经其内。君欲入,明当引炬以佐前驱。”余欲强其即入,曰:“此时不及,且未松明。”及以诘旦明早为期。余乃南随西江之东涯,仍一里,过武胜门,西门。

又南循城西一里,过宁远门。南门。由正街南渡桥,行半里,复东入岐。路循西江南分之派,行一里,抵漓山。山之东即漓江也,南有千手观音庵。从山之西麓转其北,则漓水自北,西江自西,俱直捣山下,山怒崖鹏骞,上腾下裂,以厄其冲,置磴上盘山腰,得雉岩寺。时已薄暮,遂停囊岩寺。遇庠友杨子正,方读书其间,遂从其后跻石峡,同蹑青萝阁,谒玉皇像。余与子正倚阁暮谈至昏黑,乃饭岩寺而就枕焉。

初五日是为端阳节。晨起,雨大注,念令节佳节名山,何不暂憩,乃令顾仆入城市蔬酒。余方凭槛看山,忽杨君之窗友郑君子英、朱君兄弟超凡、涤俱至,盖俱读书青萝阁。

上午雨止,下雉岩寺,略纪连日游辙;而携饮者至,余让之,出坐雉岩寺亭,杨、郑四君复以柬来订约定。当午,余就亭中,以蒲酒、雄黄自酬节意。下午,四君携酒至,复就青萝饮之。

朱君有家乐,效吴腔,以为此中盛事,不知余之厌闻也。时方禁龙舟,舟人各以小艇私棹于山下,鼍tuó扬子鳄鼓雷殷,回波雪涌,殊方同俗,聊资凭吊,不觉再热。

〔既暮,〕复下山,西入一洞。洞〔在山足,〕门西向,高穹而中平,上镌“乐盛洞”三字,古甚,不知何人题。前有道宫,亦就荒圮。出洞,复东循雉岩崖麓,沿江而东。其东隅有石,上自山巅,下插江中,中剜而透明,〔深二丈,高三丈,〕若辟而成户,〔江流自北汇其中。涉其南透崖以上,即为千手大士庵。〕余因濯足弄水,抵暮乃上宿雉岩。

雉岩,《一统志》以为即漓山,在城南三里。

〔阳水南支经其北,漓水南下经其东,东有石门嵌江,西有穹洞深入,南有千手大士庵,俱列其足。雉岩寺高悬山半,北迎两江颓浪,飞槛缀崖,倒影澄碧。寺西为雉山亭,南为雉山洞。洞外即飞崖斗发,裂隙迸峡,直自巅下彻,旁有悬龙矫变,石色都异。前大石平涌为莲台。台右根与后峡相接处,下透xiao穴入,西向台隙,摩崖登台,则悬龙架峡,正出其上。昔有阁曰青萝,今移置台端,登之不知其为台也。然胜概麕jūn集,不以阁掩。是山正对城南,为城外第二重案山。北一里曰象鼻山水月洞,南三里曰崖头净瓶山荷叶洞,俱东逼漓江,而是山在中较高,《志》遂以此为漓山。〕范成大又以象鼻山水月洞为漓山,后人漫无适从。然二山形象颇相似。

〔但雉岩石门,不若水月扩然巨观,故游者舍彼趋此。然以予权之,濒江午向南向三山,不特此二山相匹,崖头西北山脚,石亦剜空嵌水,跨成小门,其离立江水冲合中,三山俱可名漓也。〕初六日晨餐后,作二诗别郑、杨诸君。郑君复强少留,以一诗酬赠焉。遂下山,西南一里入大道,东南一里过南溪桥。南溪之由高峙桥东,有水自西南直上逼西麓,〔绕山东北入漓去,〕石梁跨其上,即所谓南溪也。白龙洞在山椒。累级而上,洞门高涨,西向临溪,两石倒悬洞口,岂即所谓白龙者耶?洞下广列崇殿,仰望不知为〔洞〕。由殿左透级上,得璇室雕饰华丽的宫室如层楼,内有自然之龛,置千手观音。前临殿室之上,环瞻洞顶,〔为〕此洞最胜处。从此北向东转,遂成昏黑。先是,买炬山僧,僧言由洞内竟可达刘仙岩,不必仍由此洞出。

及征钱篝火入,中颇宽宏多岐。

先极其东隅,上跻一隙,余以为刘仙道也,〔竟〕途穷莫进。又南下一洼,则支窦傍午,上下交错,余又以为刘仙道也,山僧言:“〔此乃〕护珠岩道,崄巇xiǎnxī艰难崎岖莫逾。

与其踯躅于杳黑,不若出洞平行为便。“时所赍茅炬已浪爇垂尽,乃随僧仍出白龙。

下山至桥,望白龙之右复有洞盘空,而急于刘岩,遂从桥东循山南东转,则南面一崖,层突弥耸,下亦有窍旁错,时交臂而过。忽山雨复来,乃奔憩崖下,跻隙坐飞石上,出胡饼啖之。

〔雨帘外窥,内映乳幕,〕仙仙乎有凌〔云〕餐霞之想。

久之雨止,〔下〕岩,转岩之东,则刘仙岩在是矣。

〔岩〕与白龙洞东西分向,由山南盘麓而行,相去不过一里,而避雨之岩正界其中,有观在岩下。先入觅道士炊饭,而道枕未醒,有童子师导从观右登级,先穿门西入,旋转逾门上,复透门出,又得一岩,东南向,中看三仙焉,则刘仙与其师张平叔辈也。

又左由透门之上,再度而北,又开一岩,中置仙妃,岩前悬石甚巨,当洞门,若树屏,若垂帘。刘仙篆雷符于上岩右壁,又有寇忠愍mǐn准大书,俱余所(欲)得者。

〔予至岩,即周览各窦。询与白龙潜通处,竟不可得。乃知白龙所通,即避雨岩下窦,导僧所云护珠岩是也。〕时雨复连绵不止,余仍令顾仆随童子师下观,觅米自炊。

余出匣中手摹雷符及寇书,而石崖歌则,石雨淋漓,抵暮而所摹无几。又令静闻抄录张、刘二仙《金丹歌》,亦未竟。又崖间镌刘仙《养气汤方》及唐少卿《遇仙记》未录,遂宿观。道士出粥以饷。中夜大雨,势若倒峡。

刘仙名景,字仲远,乃平叔弟子,各有《金丹秘歌》镌崖内,又有《俞真人歌》在洞门崖上,半已剥落,而《养气汤方》甚妙,唐少卿书奇,俱附镌焉。

初七日雨滂沱不止。令顾仆炊饭观中。余与静闻冒雨登岩,各完未完之摹录。遂由玉皇祠后,寻草中伏级,向东北登山。草深雨湿,里衣沾透,而瞻顾岩石,层层犹不能已。

而童子师追寻至岩中,顾不见客,高声招餐,余乃还饭寺中。

饭后,道士童师导由穿云岩。

其岩〔在〕上岩东南绝壁下,洞口亦东南向。其洞高穹爽朗,后与左右分穿三窍,左窍旁透洞前,后与右其窍小而暗,不暗行也。洞内镌《桂林十二岩十二洞歌》,乃宋人笔。余喜其名,欲录之,而高不可及。道士取二梯倚崖间,缘缘分录,录完出洞。洞右有文昌祠,由其而东过仙人足迹。迹在石上,比余足更长其半,而阔亦如之,深及五寸,指印分明,乃左足也。其侧石上书“仙迹”二字,“迹”字乃手指所画,而“仙”字乃凿镌成之者。由迹北上,即为仙迹岩。岩在穿云东北崖之上,在上岩东隅,洞口亦东南向,外亦高朗,置老君像焉。其内乳柱倒垂,界为两重,〔若堂皇之后,屏列窗棂,分内外室者。〕洞岩穿窦两岐,俱不深,而玲珑有余。

徘徊久之,雨霏不止,仍从仙迹石一里,抵观前。别道士童师,遂南行〔二里,出〕十里铺。

〔铺在斗鸡西,郡往平乐大道。〕由铺南进灵懿石坊,东向岐路,入一里,北望穿山,隔江高悬目窦,昔从北顾,今转作南瞻,空濛雨色中,得此圆明,疑是中秋半晴半雨也。

再前,望崖头北隅梳妆台下,飞石嵌江,剜成门阙,远望之,较水月似小,而与雉山石门,其势相似。然急流涌其中,荡漾尤异,倏忽之间,上见圆明达云,下睹方渚嵌水,瞻顾之间,奇绝未有。共一里,东至崖头庙。其山在雉山之南,乃城南第三重当午之案也。漓江西合阳江于雉山,又东会拖剑水及漓江支水于穿山,奔流南下,此山当其冲。山不甚高,而屹立扼流,有当熊之势。西向祀嘉应妃,甚灵,即灵懿庙。

宋嘉定间加封嘉应善利妃。

其北崖有亭,为梳妆台,下即飞崖悬嵌,中剜成门处,而崖突波倾,不能下瞰,但见回浪跃澜,漩石而出,时跫qióng脚步声然有声耳。

坐久之,返庙中。由其后入一洞,其门西向。穿门历级下,其后岈然通〔望〕,有石肺垂洞中,其色正绿,叠覆田田荷叶相连的样子,是为荷叶洞。穿叶底透山东北,即通明之口也,漓江复潆其下。由叶前左下,东转深黑中,其势穹然,不及索炬而入。初,余自雉山僧闻荷叶洞之名,问之不得其处,至是拭崖题知之,得于意外,洞亦灵幻,不负雨中踯躅。庙中无居人,赛神携火就崖而炊,前后不绝。

其东北隅石崖插江,山名“净瓶”以此,须泛舟沿流观之,其上莫窥也。

仍二里出大道,傍十里铺,〔经白龙洞,北随溪探前所望白龙左洞,则玄岩也。岩东向,洞门高耸。下峡,由南腋东入上洞;东登必由北奥,俱崇深幽邃,无炬不能遐历远游。洞前乳柱缤纷,不减白龙。上镌“玄岩”,字甚古。出洞,〕饭而雨霁。五里入宁远门,南门。返寓,易衣浣污焉。

初八日晨餐后,市石于按察司东初旸yáng王孙家,令顾仆先携三小者返寓,以三大者留为包夹焉。余遂同静闻里半出北门,转而东半里,北入支径,过一塘,遂登刘岩山。先有庵在山麓,洞当其后,为刘岩洞。

洞门西向,东下渊黑,外置门为藏蒌lóu一种草木植物之所。

此岩以刘姓者名,与城南刘仙同名实异也。由洞右跻危级而上,是为明月洞。其洞高缀危崖之半,上削千尺,下临重壑,洞门亦西向。僧白云架佛阁于洞门之上,层叠倚岩,有飞云缀空之势。洞在阁下,东入岈然,然昏黑莫辨,无甚奇。出洞,觅所谓望夫山。山在其北,犹掩不可睹。乃饭而下,崖半见北有支径,遂循崖少北,复见一洞西向,其门高悬,为僧伐木倒架,纵横洞前,无由上跻。

方徘徊间,而白云自上望之,亟趋而下,怂恿引登。

梯叠门而上,一石当门树屏;由其左透隙,则宛转玲珑;逾石脊东下,穹然直透山腹;辟门东出,外临层崖,内列堂奥,凭空下瞰,如置身云端也。洞门乳柱纵横,径窦逆裂,北有一径高穹下坠,东转昏黑,亦有门东出,暗不复下。复与白云分踞石脊之中,谈此洞灵异。

昔其徒有不逞者,入洞迷昧,不知所往。

白云遍觅无可得,哀求佛前。

五日,复自洞侧出,言为神所缚,将置之海,以师乞免贳通赦之。

然先是觅洞中数遍,不知从何出也。此间东西透豁,而有脊有门中界之。

〔不若穿山、叠彩、中隐、南峰诸洞,扩然平通,下望明饺,内无余奥也。〕下洞,别白云。仍一里,西过北门,门西峰当面起,削山为城。循其北麓转西北城角,下盘层石,上削危城。其西正马留山东度之脉;其南濒城为池,南汇与凉水洞桥新西门外。

而南入阳江;其北则洼汇山塘,而东浅于虞山接龙桥下者。

《志》所称始安峤当在其处也。

《志》又有冷水洞,在城东,而曾公岩名冷水,而此又有冷水焉。凉水洞桥北,满堂皆莲花,香艳远暨,亦胜地。凉水洞在新西门外。北门在两山夹中,东西二峰峭竖而起,东峰俗称为马鞍,西峰俗呼为真武。东峰疑即镇南峰,《志》言有唐人勒石,尚未觅得。西峰南麓,王阳明祠。

因之为城,锁钥甚壮。然北城随山南转,故北隅甚狭,渐迤而南,则东西开扩矣。

余少憩城外西北角盘崖之上,旋入北门,西谒阳明祠。

复东由大街南行,则望洞西岩之穴正当明处,若皎月高悬焉。

又南,共一里,至《桂岭碑》侧,西向濒城,复得一山,则华景洞在焉。洞门东向,前有大池,后倚山,则亦因为西城者。

洞前岩平朗,上覆外敞,其南昔有楼阁,今俱倾圮莫支,僧移就岩栖焉。岩后穿穴为门,其内崡岈,分而为三:南入者,洼暗而邃;西透者,昔穿城外,因为城门,后甃井石塞而断焉,北转者,上出若前,下履飞石,东临岩上。崖有旧镌一,为开庆元年手敕,乃畀其镇将者。开庆不知是何年号,其词翰俱为可观。而下有谢表井跋,则泐lè裂开不能读矣。已复出至前岩,僧言由洞左攀城而上,山之绝顶有《诸葛碑》。余从闻异之,亟西登城陴pí女墙,乃循而南登,已〔从石萼〕丛错中攀跻山顶。此顶当是宝积山。

《志》言宝积与华景相连,上有危石怪木,当今又为卧龙山,想一山而南北异名耳。顶南荒草中有两碑,一为成化间开府孔镛撰文,一为嘉靖间阃帅俞大酞修记。皆言此山昔名卧龙,故因而祀公,以公德业在天下,非以地拘也。今顶祠已废,更创山麓。

从其上东俯宫衢,晚烟历历,西瞰濛绪,荷叶田田,近则马留山倒影,远则侯山诸峰列翠,虽无诸葛遗踪,亦为八桂胜地。其侧崖棘中,有百合花一枝,五萼,甚钜,因连根折之,肩而下山,即为按察司后矣。薄暮,共二里,抵寓。

初九日余少憩寓中。上午,南自大街一里过樵楼,市扇欲书《登秀诗》赠绀谷、灵室二僧,扇无佳者。乃从县后街西入宗室廉泉园。

廉泉丰仪修整,礼度谦厚,令童导游内园甚遍。

园在居右,后临大塘,远山近水,映带颇盛,果树峰石,杂植其中,而亭榭则雕镂缋饰,板而无纹也。停憩久之。东南一里,过五岳观。又一里,出文昌门,乃东南门也,南溪山正对其前。转若一指,直上南过石粱,〔梁下即阳江北分派。〕即东转而行,半里,过桂林会馆,又半里,抵石山南麓,则三教庵在焉。庵后为右军崖,即方信孺结轩处。方诗刻庵后石崖上,犹完好可拓。其山亦为漓山,今人呼为象鼻山,与雉土人藏篓其中也。洞不甚宽广,昔直透东北隅,今其后窍已叠石掩塞。循石崖东北,遂抵漓江。乃盘山溯行,从石崖危嵌中又得一洞,北向,名南极洞。其中不甚深。出其前,直盘至西北隅,是为象鼻岩,而水月洞现焉。盖一山而皆以形象异名也。飞崖自山顶飞跨,北插中流,东西俱高剜成门,阳江从城南来,流贯而合于漓。上既空明如月,下复内外潆波,“水月”之称以此。而插江之涯,下跨于水,上属于山,中垂外掀,有卷鼻之势,“象鼻”之称又以此。水洞之南,崖半又辟陆洞。其崖亦自山顶东跨江畔,中剜圆窍,长若行廊,直透水洞之上,〔北踞窍口,下瞰水洞,〕东西交穿互映之景,真为胜绝。宋范石湖作铭勒窍壁以存。字大小不一,半已湮泐消蚀隐没和裂断,此断文蚀柬,真可与范铭同珍,当觅工拓之,不可失也。时有渔舟泊洞口崖石间,因令棹余绕出洞外,复穿入洞中,兼尽水陆之观。

乃南行一里,渡漓江东岸,又二里抵穿山下。其山西与斗鸡山相对。

〔斗鸡在刘仙岩南,崖头山北,漓江西岸濒江之山也。东西夹漓,怒冠鼓距,两山当合名斗鸡,特东山透明如圆镜,故更以穿山名之。〕山之西又有一峰危立,初望之为一,抵其下,始见竖石下剖,直抵山之根,若岐若合,亭亭夹立。盖山以脆薄飞扬见奇也,土人名为荷叶山,殊得之也。

穿山北麓,嘉熙拖剑之水直漱崖根,循山而南,遂与漓合。

余始至其北,隔溪不得渡。望崖壁危悬,洞门或明或暗,纷纷错列,即渡亦不得上。乃随溪南行,隔水东眺,则穿岩已转,不睹空明,而山侧成峰,尖若竖指矣。又以小舟东渡,出穿山南麓,北面而登。拨草寻磴,登一岩,高而倚山半,其门南向,〔疑〕即穿岩矣。而其内乳柱中悬,琼楞层叠,殊有曲折之致。

由其左深入,则渐洼而黑,水汇于中。

知非穿岩,乃出。由其右复攀跻而上,则崇岩旷然,平透山腹,径山十余丈,高阔俱五六丈,上若卷桥,下如甬道,中无悬列之石,故一望通明。

洞北崖右有镌为“空明”者,由其外攀崖东转,又开一洞,北向与穿岩并列,而后不中通,内分层窦,若以穿岩为皇堂,则此为奥室矣。

〔其东尚有三洞门,下可望见,至此则峭削绝径。〕穿岩之南,其上复悬一洞,南向与穿岩叠起,而后不北透,内列重帏,若以穿岩为平台,则此为架阁矣。

凭眺久之,仍由旧路东〔下汇〕水岩。将南抵山麓,复见一洞,门亦南向,而列于汇水之东。其内亦有支窍,西入而隘黑无奇。时将薄暮,遂仍西渡荷叶山下。北二里,过河舶所,溯漓江东岸,又东北行三里,渡浮桥而返寓。

初十日余憩寓中。上午,令取前留初旸所裹石,内一黑峰,多斧接痕。下午,复亲携往换,而初旸观戏王城后门,姑以石留其家。遂同静闻以所书诗扇及岳茗赍送绀谷。比抵王城后门,时方演剧,观者拥列门阑,不得入。静闻袖扇茗登忏坛。

适绀谷在坛,更为订期十三〔日〕。

余时暴日中暑甚,不欲观戏,急托阑内僧促静闻返,乃憩寓中。

十一日饭后出东江门,渡浮桥,共一里,过嘉熙桥,问龙隐路。

龙隐岩即在桥东之南崖,乃来时所过。

夹路两山,北为七星,南为龙隐,其岩洞俱西向临江。七星之后穿山而东者,为曾公岩,其前有峰分岐,植立路北。隐龙之后逾岭而南者,为隐真岩,其北有石端拱,俯瞰路南。此来时初入之隘,至是始得其详也。

从桥下南眺,龙隐与月牙并列东崖,第月牙稍北,度桥循山,有路可通;而龙隐稍南,须从桥下涉江而上;其大道则自端拱之石南逾岭坳,循隐真而西,又从怡云北转始达,其间又迂回里余矣。余欲并眺端拱石人,遂由桥东直趋岭下,乃南上平瞻石人。

又南下,即得一大塘。

由塘北循山西转,其崖石俱盘削飞突。

崖有隐真岩,建阁祠。

共里余,抵山之西南隅。其峰益嵯峨层叠,中空外耸,上若鹊桥悬空,心异之,知龙隐在下,始攀隙而登,上有台址,拂崖读记,则怡云亭之废迹也。由其上转罅梯空,穿石锷上跻,其石片片悬缀,侧者透峡,平者架桥,无不嵌空玲珑。既而踞坐桥下,则上覆为龛,攀历桥上,则下悬成阁,此真龙角之宫,蟾(口)之窟也。下至怡云,其右即龙隐在焉。洞门西向,高穹广衍,无奥隔之窍,而顶石平覆,若施幔布幄,有纹二缕,蜿蜒若龙,萃而为头,则悬石下垂,水滴其端,若骊珠焉。此龙隐之所由其名也。其洞昔为释迦寺,僧庐甚盛,宋人之刻多萃其间,后有《元崡党人碑》,则其尤着者也。今已废弃,寂无人居。岂释教之盛衰,抑世变之沧桑也!洞右近口,复绾台垂柱,环为层龛,内瞩重洞,外瞰深流,此为最胜。出岩,已过午矣。

仍从怡云南麓,东北逾端岭,过“拱石人”处。乃西转循街共里余,将至花桥,令顾仆北炊于朝云岩。

即融止所栖处。

共里余,余与静闻南沿西麓,随流历磴半里,入月牙岩。其岩西向,与龙岩比肩而立,第此则叠石通磴,彼则断壁削崖,路分通塞耳。

其岩上环如玦而西缺其口,内不甚深而半圆半豁,形如上弦之状,钩帘垂幌,下映清泠,亦幽境也。既而仍由街北过七星,入寿佛寺。

寺在七星观北,其后即栖霞大洞。

僧空生颇雅饬,因留客。时余急于朝云之餐,遂辞。乃从其北而东蹑磴,则朝云之餐已熟,亟餐之,下午矣。

下山,北过葛老桥,东入一王孙之苑,中多果木,方建亭饬庑焉。地幽而制板,非余所欲观也。时余欲觅屏风,而遍询莫识,或有以黄金岩告者,谓去城东北五里,其道路吻合,疑即此山。及询黄金,又多指朝云下佛庐当之,谓内阉王公所建,此乃王公,非黄金也。求屏风而不得,并黄金而莫从,乃贸贸蒙昧不明焉望东北而趋。约三里,遇负担而询之,其指村北山曰:“此即是矣。”此中土人鲜知其名,乃从村右北趋,问之村人,仍不知也。

中犹疑信参半,及抵山东麓,则削崖平展,列嶂危悬,所云屏风,庶几也许不远。已转北麓,则洞门如峡,自下高穹,山顶两崖,阔五丈,高十余丈。初向南平入,十丈之内,忽少转东南向,忽明穴天开,自下望之,层楼结蜃,高镜悬空,即非屏风岩,亦异境也。从此遂高跻也,又十余丈而出明穴之口。先,余一入洞,即采嫩松拭两崖,开藓xiǎn植物名剔翳,而古刻露焉。字尽得松膏之润,如摹拓者然,虽蚀亦渐可辨。右崖镌“程公岩”三大字。西有记文一通,则是岩为鄱阳程公〔崇宁帅桂时〕所开,而程子邻嗣为桂帅,大观四年。

属侯彭老为记,梵仙赵岍书之者也。

《志》言屏风岩一名程公,至此乃憬jǐng觉悟然无疑,而转讶负担指点之人所遇之奇也。乃更拭,其西又镌《壶天观铭序》,有“石湖居士名之曰空明之洞”之文,而后不着撰名,第复草书二行于后曰:“淳熙乙未(公元1175年)二十八日,酌别碧虚七人复过壶天观。”姓字在栖霞,必即范公无疑,又不可无栖霞一番详证矣。左崖镌张安国诗题,其字甚放逸。其西又镌《大宋磨崖碑》,为李彦弼大书深刻者。

其书甚大而高,不及尽拭而读之。

遂西向登级,上登穴口,其内岩顶之石,层层下垂,若云翼势空,极其雄峻。将至穴口,其处少平。北奥有大石幢,盘叠至顶,圆若转轮,累若覆莲,色碧形幻,何造物之设奇若此也!是处当壶天观故址,劫尘荡尽,灵穴当悬,更觉空明不夹。

出穴而西,其外山回崖转,石骨森森,下即盘峰成窝。

窝底有洞北向,心颇异之。

遂不及返观前洞,竟从明穴之后觅径西南下,及抵窝入洞,洞不甚深。乃即逾窝而西,有石峰骈枝并起,一为石工锤凿垂尽,一犹亭亭独立。

从其东更南三里,已出葛老桥之西,于是循朝云、七星西麓,西度花桥。时方日落,市人纷言流贼薄永城,省城戒严,城门已闭。亟驰一里,过浮桥,而门犹半启,得返寓焉。

十二日复二里,过初旸宗室,换得一石,令顾仆肩之,欲寄于都府街东裱工胡姓家。适大雨如注,共里余抵胡。胡亟来接,入手而石尖硁kēng然中断,余无如之奈何,姑置其家。

候雨少止,遂西过都府前,又西径学宫,乃南行,共二里而出丽泽门。门外有巨塘汇水,〔水自西北城角马留过脊处,南抵振武门北,入阳江,〕自北而南,有石梁跨之,〔曰凉水洞桥。〕其梁北塘中,莲花盛开,幽香艳色,坐梁端树下眺之,令人不能去。又西南行一里,已出隐山之外。从其西度西湖桥,溯阳江北岸而西,通侯山背;而大道犹在西南,当自振武门西度定西桥。时余欲觅中隐山,久询不得,《志》言在城西南十里,乃转而南向行。又一里抵振武门,于是越桥西行,一里,忽见路右有山森然,有洞岈然,即北趋其下。前有古寺,拭碑读之,则西山也。

西山之胜,余以为与隐山、西湖相近,先是数询之不获,然亦不知有洞也。

亟舍寺趋洞,洞门南向。

其东又有裂石,自峰顶下跨成门。

复舍洞趋之,则其门南北豁然,亦如雉山、象鼻之中空外跨,但彼则急流中贯,此则澄潭外绕耳。然其外跨之石,其上欹叠交错,尤露奇炫异放。亦未遽入门中,先绕其东,遂抵山北,则北向亦有洞岈然。穿洞而南,横透山腹,竟与南洞南北贯彻,第中有夹门,有垂柱,不若穿山中洞、风洞西岩一望皎然耳。

然其内平整曲折,以小巧见奇,固居然一胜也。出南洞,望洞左有磴叠嵯峨中。循之北跻峰顶,则怪异之石,锷簇锋攒,〔中旋为平凹,长若沟洫xù光滑特异。〕既下至南洞前,始东入〔石〕门。其门乃片石下攒,垂石上覆,中门高辟,众窍旁通,内穹一室,外启八窗,亦以小巧见奇,又一胜也。停憩久之,望其西峰,石亦耸列。从寺后西历其上,由峰崿è山崖中历级南下,出庆元伯祠。乃弘治时孝穆皇太后祠其父者。

西循大道行,又三里,由岐径北趋木陵村。先是,求中隐不(得),至此有居人朱姓者。告余曰:“中隐、吕公,余俱未之闻,惟木陵村有佛子岩,其洞三层,道里相(同),或即此岩未可知。”余颔之,遂从此岐入。西北二里,望见石峰在侯山东麓,洞门高悬。乃令顾仆就炊村氓家,余同静闻北抵岩下。其岩之东,先有二洞南向,余先入最东者,则洞敞而不深。稍西,则洞门侧裂,外垂列乳,中横一屏。屏后深峡下坠,屏东西俱有门可瞰而下,由峡中北入,其窍旁裂,渐隘而黑。乃复出,又西上入大洞。其洞南下北上。穹然高透,颇如程公岩。瞻右崖有题,亟以松枝磨拭之,则宋绍兴甲戌七月望吕愿忠题中隐山《吕公洞诗》也,〔后署云:〕“假守洛阳吕叔恭游中隐山无名洞,客有言:”此洞自君题,当以吕公名之。

‘余未敢披襟,在坐者,旨曰:’当甚。

‘因书五十六字镌于壁。“余见之,更憬然喜,始知佛子岩之即吕公,吕公岩之即中隐也。于是北跻后穴,其内云翼劈空,叠层倒骞,与洞俱上,不作逼隘之观。而穴口高朗,更大于程公岩之后〔穴〕也。出口而北,有石磴二道,一东北下山麓,一西北跻山顶。余先从其下者,则北向之麓,皆崆峒如云嘘幔覆,外有倒石,界而为门,列而为窗,而内蜿蜒旁通,绕若行廊复道,此下洞之最幽奇者也。既而复上中洞后穴,从其左西北跻级而上,忽复得一洞。其洞北入南穹,扩然平朗,南向之中一石耸立如台,上有石佛,不知其自来,洞右有记,言此洞从前路塞莫上,一日有樵者入憩,忽睹此像,异而建之,此宋初也。佛子洞之名所由也。其前有巨石柱,如屏中峙,东西界为两门:西窍大而正,自下远眺,从窍直透北山,而东则隐焉;东窍狭而偏,其窍内东旋一龛,中圆覆而外夹如门,门上龙虎交两旁,有因而雕缋huì之者,及失天真,则真之宫也。

窍外循崖东转,又辟一门,下临中洞之上,则关帝之座也。余得一佛子,而中隐、吕公岩诸迹种种毕现,诚意外之奇遇也。仍由洞北东下,穿中洞南出,再读吕公五十六字题,识之以待归录。出中洞,复循山西行。又开一洞,南向与中洞并列,中存佛座、柱础,则昔时梵宇也,而内不甚宏。

由其西攀磴而上,又有南向之洞,余时腹已枵xiāo空虚然,急下山,饭于木陵氓家。

氓言:“西向侯山之下,尚有铜钱岩,可透出前山;北向赵家山,亦有洞可深入;南向茶庵之西,又有陈抟岩,颇奇。”余思诸岩不能遍历,而侯山为众峰之冠,其岩不可交臂而过。遂由中隐旧路越小桥西,共一里,登侯山东麓。

〔抵侯山庙,庙后山麓漫衍,蹈水披丛,〕茫不得洞。

但见有级上跻,几欲贾勇一登绝顶,而山前行者,高呼日暮不可登。

第西南遥望大道之南,削峰东转,有洞东北穹焉。

不知为铜钱、为陈抟,姑望之而趋、交大道南去,共一里抵其下。洞门东北向,高倚山半,而前有潴水,汇而成潭。从潭上拾级攀棘,遂入洞中。其洞乱石堆门,外高内深,历石级西南下,直坠洞底,则水涯渊然。内望有一石横突而出,若龙首腾空,下有仄崖嵌水,内有裂隙旁通。

余抵龙首之下,畏仄崖峭滑,逡qūn巡未前,而从者高呼:“日暮,路险。此可莫入!”乃从之出,下山。循麓转出东南,则此山之背,似复有门,前复汇水,岂所云铜钱岩可透前山者,乃即此耶?

〔其处西峰骈耸,无侯山之高,而峭拔过之。〕日暮急驰,姑留以为后日之游。

共二里,南出大道,回顾其西路南夹道之山,上有一窍东西透空,亦与佛子穿岩无异,俱留为后游,不暇执途人而问。时途中又纷言城门已闭,竭蹶东趋三里,过茶庵,又二里,过前木陵分岐处,已昏黑矣。度已不及入城,又三里抵振武门,犹未全掩也。侧身而入,从容抵寓。

十三日早促饭,即出靖藩城北门,过独秀西庵,叩绀谷,已入内官礼忏矣。登峰之约,复欲移之他日。余召与其徒灵室期,姑先阳朔,而后来此。乃出就日门,过木龙南洞,由其下渡江。还望木龙洞下层,复有洞滨江穿麓,潆流可爱。

上江东涯,即溯江流北行,不半里,入千佛阁,乃平殿也。

〔前有大榕一株。〕问所谓辰山者,自庵至渡头东街,僧俗少及长俱无一知。乃东向苍莽行,冀近山处或得一识者,如屏风岩故事。随大路东北五里,眺尧山在东,屏风岩在南,独辰山茫然无辨。

一负刍者,执而问之,其人曰:“余生长于此,未闻所谓辰山。无已,则东南数里有寨山角,其岩前后相通,或即此也。”余欲从之,将东南行,忽北望一山,去路不一里,而其山穹然有洞,洞口有石当门,赭色斑烂,彪炳文采焕发有异。亟问何名,负刍者曰:“老虎山也。”余谓静闻:“何不先了此,而后觅辰山。”遂北由岐行一里,抵山下。有耕者,再问之,语如初。乃望高贾勇,遂先登洞口斑烂石畔,穿入跨下,其内天光自顶四射。由下北透其腹,再入重门,支峡后裂,层庋上悬,俱莫可度。返南向重门内,攀崖上跻,遂履层楼,徘徊未下。忽一人来候洞前,乃下问之,曰:“是山名老虎山,是洞名狮子口,以形也。又名黄鹏岩,以色也。山前有三洞:下曰平地,中曰道士,上曰黄鹏。”似欲为余前驱者。余出洞,见山顶石丛参错,不暇与其人语,遂循路上跻。

其石片片,皆冰棱铁色。

久之下岭,石棱就夷,棘道转没。

方踯躅间,前候者自山下释耒lěi农具趋上,引余左入道士岩。

岩亦南向,在黄鹏之东而稍下,所谓中洞也。洞之前壁,右镌李彦弼,左镌胡槻诗,皆赠刘升之者。升之家山下,读书洞间,故当道皆重之。拂读诗叙,始知是山之即为辰山。又得辰山之不待外索,更奇甚。前得屏风岩于近山之指示,又得中隐山于时登之摹拟,若此山近人皆以为非,既登莫知其是,而数百年之遗迹,独耿然真实明白示我也,又孰提醒而孰嘿mò导暗中引导之耶?

余就岩录诗,因令顾仆随导者往其家就炊,其人欣然同去。录未竟,其人复来,候往就餐,余乃随之穿东侧门而出。

其门内剖重龛,外耸峡壁。东向下山,以为其家不远,瞻眺无近村,始知尚在东北一里外也。其人姓王名世荣,号庆字,山四旁惟兹姓最近,为山之主。

抵王氏,主人备餐加豆,且留宿焉。余见尧山渐近,拟为明日游,因俞yú表示应允其请,而以余晷时间索近胜。庆字乃肩梯束炬前导,为青珠洞游。不约而随者数十人,皆王姓。遂复趋辰山北麓。

其洞北向,裂峡上并山顶,内界两层。始向南,入十余丈,乃攀崖而上,其中穹窿而暗。稍转而西,乃竖梯向北崖上跻。既登,遂北入峡中五丈余,透出横峡。其峡东西横亘,上高俱不见顶。

由东行四五丈,渐辟生光,有大石柱中悬。

绕出柱西,其峡又南北竖裂:南入而临洞底,即穹窿暗顶之上也;北出而临洞门,即裂峡分层之巅也。洞门中列二柱,剖为一门二窗,延影内射,正当圆柱。余诧以为奇,而导者曰:“未也。”转从横峡口,又由西行四五丈,有窍南入,甚隘。

悉去衣赤体,伏地蛇伸以进。其穴长三丈,大仅如筒,又曲折而有中悬之柱,若范模子人之身而为之窍者。时从游两人以火炬先入,余继之。半晌而度,即西坠度板,然后后入者得顶踵而入,几几乎度一人须磨捱一时矣。

过隘,洞复穹然,上崇下陷,乃俯南降,垂乳纷列,迥与外异。导者曰:“未也!”

又西逾一梁,梁横〔南北〕若阈,下可由穴以坠,上可截梁而度。越梁西下,石乳愈奇。四洼既穷,复转北上,靡丽盈眸,弥更加转弥胜。盖此洞与山南之黄鹏正南北相当,而南则层叠轩朗,涤虑怡神,可以久托;北则重嫱险巇,骇心恫目,所宜暂游。洵一山皆空,其环峙分门者虽多,无逾此二妙矣。

〔北向开洞门者三,此为中,东西二门俱浅。〕出,复东循北麓,过洞门一,不甚深。转南向而循东麓,先过高穹之洞一,又过内削三曲一,又过狗头岩一,皆以高悬不入。

又南过道十后峡门,又南得和合岩。

其岩亦东向,内辄南裂成峡,而峡东壁上镌和、合二仙像,衣褶妙若天然,必非尘笔可就。

〔南向者三,即平地、道士、黄鹏也。《志》称辰山有洞三级,第指其南耳。惟西面予未之穷。出青珠洞,过北洞一,东麓洞五,〕转西向而循南麓,遂入平地岩。其门南向,初入欹侧,不堪平行,侧身挨北缘东隙而上,内境既穹,外光渐嫱。

时火炬俱弃北隅,庆宇复欲出取,而暮色亦上,不堪栖迟,乃谢之出。亦以此洞既通中洞,已穷两端,无复中撷xié采摘矣。乃从山东北一里,复抵王氏。庆宇之母,已具餐相待。是夜月色甚皎,而蚊聚成雷,庆宇撤己帐供客,主仆俱得安寝。

十四日早餐于庆宇处,遂东行。过一聚落,又东北共三里,过矮山。其山在尧山之西,漓水之东,其北复耸一枝,如拇指之附,乃石山最北之首峰也。山南崖削立,下有白岩洞。洞门南向,三窦旁通;其内垂石,如莲叶卷覆,下多透漏,列为支门;其后少削,而下辄复平旷;转而西入数丈,仍南透天光。出洞而东,有庵两重,庵后又有洞甚爽,僧置牛栏猪笠于中,此中之点缀名胜者如此!北小山之顶,一小石尖立,特起如人。山之名“矮”,以矮于众山;余见其嶙峋,欲以雅名易之,未能也。

于是东向溯小溪行,共二里,抵尧山西麓。由王坟之左渡一小石桥,乃上山,入古石山坊,共二里,抵玉虚殿。其处山回成坞,西向开洋,水自山后转峡而来,可润可耕,名天赐田,而土人讹为天子田。由殿右转入山后,则两山夹而成涧。乃南向溯涧半里,又逾涧东上半里,始登岭角,于是从岭上望东北最高峰而登。适得樵者,询帝尧庙所在。其人指最高峰曰:“庙在此顶,今已移麓,惟存二石为识,无他可睹也。”乃益东北上,三过狭脊,三登三降。又二里,始登第一高峰,然庙址无影响,并二石亦莫辨焉。盖此中皆石峰森立,得土山反以为异,故群而称之,犹吾地皆土山而偶得一石峰也。大舜虞山已属附影,犹有《史记》苍梧之文,而放勋何与于此哉!

若谓声教南暨到,则又不独此山也。或者曰:“山势岩峣yǎo山高的样子。”又或曰:“昔为瑶人所穴,以声音之同,遂讹为过化所及。如卧龙之诸葛,此岂三国版图哉!”其山之东,石峰攒丛,有溪盘绕其间,当即大坝之上流,出于廖家〔村〕西者也。

凭眺久之,仍五里下,饭于玉虚殿。又二里,抵山麓小桥。闻其北有尧庙,乃县中移以便伏伏天腊严冬故事者,其东南有寨山角铁峰山,其名颇着。乃又南渡一桥,于是东南循尧山南麓而趋,将先探铁峰,遂可西南转及寨山、黄金而返也。五里,已出尧山东南坞。

其南石峰森森,而东南一峰,尤铮铮屼突。余疑其为铁峰山,得两人自东来,问之,曰:“铁峰在西,已逾而东矣!”余不信,曰:“宁失铁峰,此铮铮者不可失也!”益东南驰松篁huáng竹子间,复得一小沙弥,询铁峰,曰:“前即是矣!”出林,夹右转石山而南,将抵铮铮突峰之西,忽一老者曳杖至。

再询之,则夹右而转者即铁峰,其东南铮铮者乃天童观后峰,铮铮者可望而不可登,铁峰山则可登而不可入。盖铁峰颇似独秀,其下有岩洞,昔有仙留记,曰:“有人开得铁峰山,真珠金宝满担担。”故先后多凿崖通窍者,及将得其门,辄坠石闭塞焉。

老者指余循南麓遍探,仍返勘东麓,俱无深入容身之窍。

乃西驰一里,转入南岐。

又一里抵冷水塘。

小桥跨流,急涌西南而去,一村依山逐涧,亦幽栖之胜,而其人不之觉也。

村南石峰如屏,东西横亘,从西嘴望之,只薄若立指。从其腋东转南山之坳,则遂出山南大道。始驰而西,共三里过万洞寺,则寨山在其西矣。其地石山始开,平畴如砥,而寨山兀立其中。望其东崖,穹然壁立,悬崖之上,有室飞嵌,而不见其径。转循山南,抵山西麓,乃历级北上。当〔寨山〕西北隅,崖开一罅,上架横梁,乃逾梁入洞,贯腹而东,透出东崖,已在嵌室之内矣。余时急于东出,西洞真形俱不及细按。及透东洞,始解衣憩息,竟图托宿其间,不暇更问他胜矣。

十五日寨山洞中多蚊,无帐睡不能熟。晨起,晓日即射洞而入,余不候盥栉,辄遍观洞中。盖其洞西北东南,前后两辟,而中则通隘,仅容一人。由西麓上山腰,透入飞石下,旋转蹑其上,卷石为桥,以达洞门。门西北向,门内洞界为两,南北并列,俱平整可居。北洞之后,即通隘透腹处也,隘长三丈。既入,即宽辟为岩,悬乳垂莲,氤氲左右,而僧结屋掩其门。东岩上下,俱极崇削,惟屋左角余飞台一掌,不为屋掩。

余先是中夜为蚊所驱,时出坐其上。

月色当空,见平畴绕麓,稻畔溢水,致甚幽旷。东岩之下,亦有深洞,第不透明。路当山麓,南转始得东上。余既晨餐,西北望黄金岩颇近,亟趋焉,不复东寻下洞也。

下山西麓,过竹桥,由村北西北行,三里,抵岩之阳。

其山骨立路北,上有竖石如观音,有伏石如虾蟆,土人呼为“蟆拐拜观音”。

拐即蛙之土名也。

自九疑瑶峒,俱以取拐为务。

其下即裂为洞,洞不深而高,南北交透,前低后峻。后门之半,复有石横飞,若驾虹空中,门界为二。既内外分启,亦上下层分,映彻之景,莫此为甚,土人俱指此为黄金岩。余既得之黄公之外,又觉此洞之奇,虽中无镌刻,而心有余幸幸运。由洞内上跻,北出驾虹之下,俯瞰北麓,拖剑江直啮其下而西去焉。

踞坐久之,仍南下出洞。其右复有一洞,门亦南向高裂,其内则深入而不透,若重峡而已。

已从西麓北转,山之西北,亦有一洞西向,则中穹而不深,亦不透。

其对山有东向之洞,与此相向,若门庑对列。其洞则内分四支如“十”字。东北二门则外透而明,然东其所入,北乃悬崖也;西南二峡则内入而黑,然西其上奥,南乃深潭也。拖剑之水在东峰之北,抵此洞前,转北循山。当洞有桥跨之,桥内汇而为池,亦山丛水曲之奥矣。

出洞,不知其名,心诧其异,见汲水池中者,姑问之。

其人曰:“此洞无名。

其上更有一洞,可跻而寻也。“亟从之。适雨至不为阻,披箐透崖而上。南北两石屏并立而起,微路当其中,甚峻。洞峙南屏后,门亦东向,而不甚宏。门左刻石一方,则宋人遗迹也,言此洞山回水绕,洞名黄金,为东坡居士香火院。岩中东坡题额可拓,予急觅之。洞右有旧镌,上有”黄金岩“三字可辨。其下方所书,则泐剥无余矣。

始知是洞为黄金,而前乃其东峰之洞。一黄金洞而既能得土人之所不知,又能知土人之所误指,且又知其为名贤所遗;第东坡不闻至桂为可疑耳。洞内无他奇,而北转上透天光,断崖崩溜,无级可攀。乃出门左,见北屏内峡,有路上跻,第为积莽所翳,雨深蔓湿,不堪置足,余贾勇直前,静闻不能从焉。既登,转而南,则上洞也。洞门北向。门外棘蔓交络,余缕分而节断之,乃得入门。门内旁窦外通,重楼三叠,下俯甚深,上眺亦异,然其上俱无级罅可攀。谛视久之,见中洞之内,有旁窦〔玲珑,悬隙宛转,〕可穿而上,第隘而层折,四体难舒。于是脱衣赤体,蛇伸蠖huò一种昆虫曲,遂出上层〔平庋阁上〕,踞洞口飞石驾梁之上,高呼静闻,久而后至,亦以前法教猱而升,乃共下焉。

时顾仆待下洞桥端甚久,既下,越桥将西趋屏风山,欲更录《程公岩记》并《壶天(观)铭序》。回望黄金岩下,其西北麓诸洞尤多,乃复越桥而西,随拖剑绕山北麓,其处又〔得〕北向洞二,西向洞三,或旁透多门,或内夹深峡,一山之麓,靡不嵌空,若垂云覆冀焉。极西一洞门,亦自西北穿透东南,亦北低南峻,与东峰(缺。)午,令顾仆先炊王庆宇处,余与静闻西望屏风山而趋。将度拖剑水,望〔屏风、黄金〕两山之中,又南界一山,其下有洞北向,复迂道从之。

则其洞亦旁分两门,一北一东,此山之东北隅洞也。其西有级上跻,再上而级崩路削,又有洞北向。其前有垣,其后有座,乃昔时梵宇所托,虽后左深窍可入,然暗不能穷。乃下抵西北隅,则旁透之洞,中空之峡,又连辟焉,颇与黄金岩之西北同。而正西一洞,高穹层列,〔纷拿杰张,此〕又以雄厉见奇,〔非寻常窈窕窟也。〕土人见予久入,诧而来视,余还问其名,知为飞石洞。从此遂西度石堰,共一里入程公岩,录东崖记、铭二纸。

铭乃范成大,记乃侯彭老。

崖高石侧,无从缘拭,抄录甚久,有数字终不能辨。时已过午,腹中枵然,乃出岩北趋王氏。不半里,过一村,以衣质梯抵押,复肩至岩中,缘拭数字,尽录无遗。

复缘拭西崖《张安国碑》,以其草书多剥,有数字不辨焉。

时已下午,于是出洞还梯,北二里,饭于王氏。王氏杀鸡为黍,待客愈隆。其母再留止宿,余急于入城,第以胡槻诗下刘居显跋未录,居显,升之乃郎。攀凳拂拭,而庆宇复负而前趋。西一里,入道士岩东峡门,穿入洞中,拭左崖,再读跋,终以剥多置。

又校得胡诗三四字,乃入洞右隅之后腋,即与下洞平地岩通者。其隙始入甚隘,少进而西,则高下穹然,暗不可辨。庆宇欲取火为导,余曰:“不若以余晷探外未悉之洞也。”遂仍出东峡,循东麓而北,过狗头洞。洞虽奇而名不雅,竟舍之。其北麓又有一洞,北门亦东向,外若裂罅。攀隙而上,历转三曲,遂透三窗,真窈窕之鹫宫,玲珑之鷟zhuó凤的别称宇也。出洞再北,即为高穹之洞。其门南向,上盘山顶,与北之青珠并。入其内,即东转而上跻,已而北转,渐上渐黑,虽崇峻自异,而透朗独悭qiān欠缺,非金之所心艳也。

出洞,日已薄暮,遂别庆宇南趋二里,过屏风山西麓,至是已周其四面矣。又三里,过七星岩,又一里,入浮桥门,〔浮桥共三十六舟云。〕则离寓已三日矣。

十六日余暂憩赵寓,作寄衡州金祥甫书,补纪游之未尽者。

十七日雨。余再憩赵寓,作家报并祥甫书,简点所市石。是日下午,辄闭诸城门,以靖蒲燔灵也。先是,数日前先礼忏、演剧于藩城后,又架三木台于府门前。有父、母及妃三灵,故三台。

至是夜二鼓,遍悬白莲灯于台之四旁,置火炮花霰xiàn礼花于台上,奉灵主于中,是名“升天台”。司道官吉服奠觞敬酒,王麻冕拜,复易吉服再拜,后乃传火引线发炮,花焰交作,声震城谷。时合城士女喧观,诧为不数见之盛举。促余往寓目,余僵卧不起,而得之静闻者如此。

十八日托静闻从朝云岩觅融止上人入寓。饭后,以所寄金祥甫书及家报、石帐付之,托转致于衡,嘱祥甫再寄家中。

十九日以行囊简付赵主人时雨。余雨中出浮桥,将附舟往阳朔。时即开之舟,挨挤不堪;姑入空舟避雨,又不即去,乃托静闻守行李于舟,余复入城。登城楼,欲觅逍遥楼旧迹,已为守城百户置家于中。遂由城上南行,二里,抵文昌门。门外为五胜桥,漓之支流与阳江之分派交通于下。复循城外西过宁远门,乃南越南门桥,觅摹碑者,已他出。余初期摹匠同往水月,拓陆务观、范石湖遗刻。至是失期,乃赴雉山别郑、杨诸君,以先两日二君托人来招也。比至,又晤白益之,名弘谦,真谦谦君子也。

时杨君未至,余少待之,雨大至,遂坐雉岩亭,方伸纸欲书补纪游,而杨君、朱君继至,已而郑君书《小序》见投,而朱君之弟涤凡亦以诗贶kuàng赠与,余交作诗答之。暮,抵水月岩西舟中,宿。

二十日舟犹欲待附者乘船的人,因令顾仆再往觅拓工。

遂同抵水月观洞,示所欲拓,并以纸价付之,期以阳朔游还索取所拓。是日补纪游程于舟中。舟泊五胜桥下,晚仍北移浮桥,以就众附也。是日晴丽殊甚,而暑气逼人。当午有王孙五人入舟强丐乞讨焉,与之升米而去。

二十一日候附舟者,日中乃行。南过水月洞〔东〕,又南,〔雉山、穿山、斗鸡、刘仙、崖头诸山,皆从陆遍游者,惟斗鸡未到,今舟〕出斗鸡山东麓。

〔崖头有石门净瓶胜,舟隔洲以行,不能近悉。去省已十里。〕又东南二十里,过龙门塘,江流浩然,南有山嵯峨骈立,其中峰最高处,透明如月挂峰头,南北相透。又东五里,则横山岩屼突江右。渐转渐东北行,五里,则大墟在江右,后有山自东北迤逦来,中有水口,疑即大涧榕村之流南下至此者。于是南转又五里,江右复有削崖屏立。共隔江为逗日井,亦数百家之市也。又南五里,为碧崖,崖立江左,亦西向临江,下有庵。横山、碧崖二岩夹江右左立,其势相等,俱不若削崖之崇扩也。碧崖之南,隔江石峰排列而起,横障南天,上分危岫,几埒巫山,下突轰崖,数逾匡老。于是扼江而东,江流啮其北麓,怒涛翻壁,层岚倒影,赤壁、采矶,失其壮丽矣。崖间一石纹,黑镂白章,俨若泛海大士,名曰沉香堂。

其处南虽崇渊极致,而北岸犹〔夷〕豁,是为卖柴埠。共东五里,下寸金滩,转而南入山峡,江左右自是皆石峰藿珮,争奇炫诡,靡不出人意表矣。入峡,又下斗米滩,共南五里,为南田站。百家之聚,在江东岸,〔当临桂、阳朔界。〕山至是转峡为坞,〔四面层围,仅受此村。〕过南田,山色已暮,舟人夜棹不休。

江为山所托,佹guǐ偶然东佹南,盘峡透崖,二十五里,至画山,月犹未起,而山色空濛,若隐若现。又南五里,为兴平。群峰至是东开一隙,数家缀江左,真山水中窟色也。月亦从东隙中出,舟乃泊而候曙,以有客欲早起赴恭城耳。由此东行,有陆路通恭城。

〔漓江自桂林南来,两崖森壁回峰,中多洲渚分合,无翻流之石,直泻之湍,故舟行屈曲石穴间,无妨夜棹;第月起稽缓,闇行明止,未免怅怅。〕二十二鸡鸣,恭城客登陆去,即棹舟南行。晓月漾波,奇峰环棹,觉夜来幽奇之景,又翻出一段空明色相矣。南三里,为螺蛳岩。〔一峰盘旋上,转峙江右,〕盖兴平水口〔山〕也。又七里,东南出水绿村,〔山乃敛峰〕。天犹未晓,乃掩篷就寐。二十里,古祚驿。又南十里,则龙头山铮铮露骨,〔而阳朔〕县之四围,攒作碧莲玉笋世界矣。

阳朔县北自龙头山,南抵鉴山,二峰巍峙,当漓江上下流,中有掌平之地,乃东面濒江,以岸为城,而南北属于两山,西面叠垣为雉,而南北之属亦如之。西城之外,最近者为来仙洞山,而石人、牛洞、龙洞诸山森绕焉,通省大路从之,盖陆从西而水从东也。其东南门鉴山之下,则南趋平乐,水陆之路,俱统于此。正南门路亦西北转通省道。直南则为南斗山延寿殿,今从其旁建文昌阁焉,无径他达。正北即阳溯山,层峰屏峙,东接龙头。东西城俱属于南隅,北则以山为障,竟无城,亦无门焉。而东北一门在北极宫下,仅东通江水,北抵仪安祠与读书岩而已,然俱草塞,无人行也。惟东临漓江,开三门以取水。从东南门外渡江而东,濒江之聚有白沙湾、佛力司诸处,颇有人烟云。

上午抵城,入正东门,即文庙前,从其西入县治,荒寂甚。县南半里,有桥曰“市桥双月”,八景之一也。

〔桥下水西自龙洞入城,〕桥之东,飞流注壑。

〔壑大四五丈,四面丛石盘突,〕是为龙潭,入而不溢。桥之南有峰巍然独耸,询之土人,名曰易山,盖即南借以为城者。其东麓为鉴山寺,亦八景之一。

“鉴寺钟声。”寺南倚山临江,通道置门,是为东南门。

山之西麓,为正南门。其南崖之侧,间有罅如合掌,即土人所号为雌山者也。从东南门外小磴,可至罅傍。余初登北麓,即觅道上跻,盖其山南东二面即就崖为城,惟北面在城〔内〕,有微路级,久为莽棘所蔽。乃攀条扪隙,久之,直造峭壁之下,莽径遂绝。复从其旁蹑巉石,缘飞磴,盘旋半空,终不能达。乃下。已过午矣。时顾仆守囊于舟,期候于东南门外渡埠旁。于是南经鉴山寺,出东南门,觅舟不得,得便粥就餐于市。

询知渡江而东十里,有状元山,出西门二里,有龙洞岩,为此中名胜,此外更无古迹新奇着人耳目者矣。急于觅舟,遂复入城,登鉴山寺,寺倚山俯江,在翠微中,城郭得此。沈彬诗云“碧莲峰里住人家”,诚不虚矣。时午日铄金形容天气酷热,遂解衣当窗,遇一儒生以八景授告诉。市桥双月,鉴寺钟声,龙洞仙泉,白沙渔火,碧莲波影,东岭朝霞,状元骑马,马山岚气。

复由二门觅舟,至文庙门,终不得舟。于是仍出东南门,渡江而东,一里至白沙湾,则舟人之家在焉。而舟泊其南,乃入舟解衣避暑,濯足沽醪,竟不复搜奇而就宿焉。

白沙湾在城东南二里,民居颇盛,有河泊所在焉。其南有三峰并列,〔最东一峰曰白鹤山。〕江流南抵其下,曲而东北行,抱此一湾,沙土俱白,故以白沙名。

〔其东南一溪,南自二龙桥来,北入江。溪在南三峰之东,逼白鹤西址出。溪东又有数峰,自南趋北,界溪入江口,最北者,书童山也,江以此乃东北逆转。〕二十三日早索晨餐,从白沙随江东北行。一里,渡江而南,出东界书童山之东。由渡口东望,江之东北岸有高峰耸立,四尖并起,障江南趋。其北一峰,又岐分支石,缀立峰头作人形,而西北拱邑,此亦东入山之一也。既渡,南抵东界东麓。

陂塘高下,林木翛xiāo然,有澄心亭峙焉,〔可憩。〕又东一里,过穆山村,复渡江而东,循四尖之南麓趋出其东,〔山开目旷,奇致愈出。前望〕东北又起一峰,上分二岐,东岐矮而欹斜,〔若僧帽垂空,〕西岐高而独耸,此一山之二奇也。四尖东枝最秀,二岐西岫最雄,此两山之一致也。而回眺西南隔江,下则尖崖并削,上则双岫齐悬,此又即书童之南,群峰所幻而出者也。时循山东向,又五里已出二岐,东南逾一岭而下,是为佛力司福利。

〔司当江南转处,北去县十里。〕置行李于旅肆,问状元峰而上,犹欲东趋,居人指而西,始知即二岐之峰是也。西峰最高,故以状元名之。乃仍逾后岭,即从岭上北去,越岭北下,西一里,抵红旗峒dòng。

竟峒,西北一里抵山下,路为草没,无从得上,乃攀援踯躅,渐高渐得磴道,旋复失之,盖或翳或现,俱草之疏密为致也。西北上一里,逾山西下坳,乃东北上二里,逾山东上坳,此坳乃两峰分岐处也。从坳西北度,乱石重蔓,直抵高峰,崖畔则有洞东向焉。

洞门虽高,而中不深广,内置仙妃像甚众,土人刻石于旁,言其求雨灵验,又名富教山焉。洞上悬窍两重,檐覆而出,无由得上。洞前有峰东向,〔即似僧帽者。其峰〕亦有一洞西与兹山对,悬崖隔莽,不能兼收。

坐洞内久之,东眺恭城,东南瞻平乐,西南睨荔浦,皆重山横亘。时欲一登高峰之顶,洞外南北俱壁立无磴,从洞南攀危崖,缘峭石,梯险踔虚,猿垂豹跃,转从峭壁之南,直抵崖半,则穹然无片隙,非复手足之力所及矣。时南山西市,雨势沛然,计上既无隙,下多灌莽,雨湿枝缪,益难着足。亟投崖而下,三里,至山足,又二里,逾岭,饭于佛力肆中。居人苏氏,世以耕读起家,以明经贡者三、四人。见客至,俱来聚观,言此峰悬削,曾无登路。

数年前,峰侧有古木一株,其仆三人祷而后登,梯转絙级,备极其险,然止达木所,亦未登巅,此后从无问津者。下午,雨中从佛力返,共十里,仍两渡而抵白沙湾,遂憩舟中。

佛力司之南,山益开拓,内虽尚余石峰离立,而外俱绵山亘岭,碧簪玉笋之森罗,北自桂林,南尽于此。闻平乐以下,四顾皆土山,而巉厉之石,不挺于陆而藏于水矣。盖山至此而顽,水至此而险也。

二十四日早饭白沙,即截江渡南峰下,登岸问田家洞道。乃循麓东南,又转一峰,有岩高张,外有门垣。亟人之,其岩东向,轩朗平豁,上多垂乳,左后有窍,亦幽亦爽。岩中置仙像,甚潇洒,下有石碑,则县尹王之臣重开兹岩记也。

读记始知兹岩即土人所称田家洞,即古时所志为白鹤山者。

三日求白鹤而不得,片时游一洞而两遂之,其快何如!

余至阳朔即求白鹤山,人无知者,于入田家岩,如其即白鹤也。

其山东对书童山,排闼而南,内成长坞,二龙桥之水北注焉。

〔坞中舟行六十里,可抵二桥。〕既出白鹤,遂循北麓溯江而西,三里,入东南门。复由正南门出,置行囊于旅肆,乃携火肩炬,西北循大道向龙洞岩。先一里,望见路右一山,崡岈崆峒,裂窍重重,以为即龙洞矣。途人指云:“犹在北山。”乃出一石圈卷门,共一里,越小桥而东,有两洞门俱西向,一南列、一北列。

〔其南列者为龙跃岩,地稍下,门极危朗;北洞地稍高,草塞门径。〕先入南洞,洞内东〔五丈,层〕陟一台,台右有窍深入洞前。左有石台、石座、石龛,可以憩思;右有乡人莫孝尘通尘之先《开洞记》,谓:“北乃潜龙幽蛰之宫,此乃神龙腾跃之所,因命之曰龙跃岩。”出,由洞北登龙洞岩。

爇炬而入,洞阔丈五,高一丈,其南崖半壁,平亘如行廊:入数丈,洞乃南辟,洞顶始高。其后壁有龙影龙床,俱白石萎蕤下垂的样子,上覆下裂,为取石锤凿半去,所存影响而已。其下有方池一、圆池一,〔深五六寸,〕内有泉澄澈如镜,久注不泄,屡斟辄满。幽閟之宫有此灵泉,宜为八景第一也。

池前又有丹灶一圆,四围环起,下剜一窍如门,宛如砌造成者。池上连叠小龛,如峰房燕窝,而俱无通道处。由左壁洼陷处伏地而入,渐入渐小,穴仅如巨管,蛇游南透五六丈后,始可屈伸。已乃得一旁裂之龛,得宛转焉。于是南明、小酉各启洞天,遂达龙跃后腋。

出洞,仍半里,由圈门入,东望龙洞南列之峰,阊阖chānghé传说中的天门重重,不胜登龙之企期望。遂由圈内渡溪东行,从棘莽沮如低温的地方中,又半里,抵山下。初入西向第一门,高穹如峡,内皆牛马践秽,不可容足。东入数丈,转北者愈昏黑莫穷,转南者旋明穴西透。随明蹑峡,仍西出洞门之上,盖初入洞,南上西向第二门也。

由其外更南上西向第三门。

其洞东入,成峡如初洞,第峡下逼仄如胡同,峡上层叠如楼阁。

五丈之内,下峡既尽,上悬重门,圆整如剜琢而成者。第峡壁峭削,俱无从上。与静闻百计攀跻,得上峡一层,而上层复悬亘莫达。乃出洞前,仰望洞上又连启二门,此又南上西向第四、第五门也。冀其内下与峡内重门通。静闻欲从洞外攀枝蹑缝直上,余欲从洞外觅窦寻崖另入,于是又过南上西向第六门,仰望愈高,悬崖愈削,弥望而弥不可即。又过南上西向第七门,见其石纹层层,有突而出者,可以置足,有窍而入者,可以攀指。遂覆身上蹑,凌数十级而抵洞门。洞北又夹坳竖起,高五六丈。始入上层,其夹光腻无级,无计可上。乃令顾仆下山觅树,意欲嵌夹以登,而时无佩刀,虽有竖条,难以断取,姑漫徒劳往觅之。时静闻犹攀蹑于第五门外,度必难飞陟,因令促来并力于此。

顾仆下,余独审视,其夹虽无隙级,而夹壁宛转,可以手撑足支,不虞料想悬坠。遂耸身从之,如透井者然,皆横绷竖耸,不缘梯级也。既升夹脊,其北复隤而成峡,而穿映明透,知与前所望洞必有一通,而未审所通果属何门。因骑墙而坐,上睇洞顶,四达如穹庐;下瞰峡底,两分如璇室。因高声促静闻,久之,静闻与顾仆后先至。

顾仆所取弱枝细不堪用,而余已升脊,亦不必用,教静闻如余法登,真所谓教猱也。静闻既登,余乃从脊西南上,静闻乃从脊东北上,各搜目之所未及者,俱不能远达。于是乃从脊北下峡中北进。西上高悬一门,则第六重门也,不及上。循峡更进,转而西出,则第五门也。门有石龙,下垂三四丈,头分两岐,击之铿然。旁有一坐平庋,下临重崖,上瞩垂乳,悬龙在旁,可卧而扰也。由龙侧循崖端而北,又得一门,则第四门也。

穿门东入,稍下次层,其中廓然四辟。

右向东转,深黑无穷,左向西出,即前第三门之上层也。知重门若剜处即在其内,因循崖穷之,复隔一柱。

转柱隙而入,门内复另环一幽,不远亦不透也。

自第三门而上,连历四门,初俱跻攀无路,一入第七门,如连环贯珠,络绎层分,宛转俱透,升陟于层楼复阁之间,浅深随意,叠层凭空,此真群玉山头、蕊珠宫里也。有莫公臣者,遍题“珠明洞”三字于四、五二洞之上,此亦有心表章兹洞者。时当下午,令顾仆先趋南门逆旅,炊黄梁以待。余与静闻高憩悬龙右畔,飘然欲仙,嗒tà然丧我心境变虚物我皆失,此亦人世之极遇矣。久之,仍从第六门峡内,西向攀崖以上。

其门虽高张,内外俱无余地,不若四、五二门,外悬台榭,内叠楼楹也。既乃逾脊,仍〔南〕下第七门,由门外循崖复南,又得南下东向第八门。其洞亦成峡,东上虽高峙,而不能旁达。洞右有大理寺丞题识,然不辨其为何时何姓名也。此山西向八洞,惟南北之洞不交通,而中央四洞最高而可旁达,较之他处一二门之贯彻,一二洞之勾连,〔辄揽奇誉,〕真霄壤矣。

南崖复北转至第一洞,乃下山循麓南行半里,有峰巍然拔地屏峙于左,有峰峭然分岐拱立于右。

东者不辨为何名,西者心拟为石人,而《志》言石人峰在县西七里,不应若是之近,然使更有一峰,则此峰可不谓之“人”耶?既而石人之南,复突一石,若伛偻而听命者,是一是二,是人是石,其幻若此,吾又焉得而辨之!又南半里,将抵南门逆旅,见路南山半,梵宇高悬,一复新构,贾余勇登之。新构者文昌阁,再上为南斗延寿堂,以此山当邑正南。故“南斗”之也。时当午,暑极,解衣北窗,稍凉而下。饭肆中,遂入南门,抵北门,过城隍庙、报恩寺,俱东向。觅所谓“大石岩”者,乃大乘庵也,废然而下。乃东过察院。东向临城上。北上北宸chén宫,以为即龙头山慈光寺也。比至,乃知为北宸。问:“龙头山何在?”云:“北门外。”问:“慈光寺何似?”云:“已久废。”

问“读书岩何托?”云:“有名而无岩,有室而无路,可无烦往也。”余不顾,亟出北门,沿江循麓,忽得殿三楹,则仪安庙也,为土人所虔事者。又北,路为草蚀,荆蔓没顶,已得颓坊敝室,则读书岩矣。亦莫孝廉之先所重建,中有曹能始学佺quán《碑记》,而旁有一碑,则嘉靖重建,引解学士缙诗曰:“阳朔县中城北寺,云是唐贤旧隐居;山空寺废无僧住,惟有石岩名读书。”观此,则寺之废不自今日矣。时殷众多雷催雨,急入北门,过市桥,入龙潭庵,观所谓龙潭。石崖四丛,中洼成潭,水自市桥东注,隤坠潭中,有纳无泄,潜通城外大江也。

甫入庵,有莫姓者随余至,问:“游岩乐否?”余以珠明岩夸之。曰:“牛洞也。数洞相连,然不若李相公岩更胜。此间岩洞,山山有之,但少芟荆剔蔓为之表见者耳。惟李岩胜而且近,即在西门外,不可失也。”余仰见日色尚高,急别莫,曳杖出西门,觅火携具,即从岐北行,遇一小石梁,从梁边岐而西行,已绕此山东北两面矣。

始知即前拔地屏峙之峰,即西与石人为对者也。既乃绕至西麓,其洞正西向石人峰,洞门之右,有镌记焉。急读之,始知其洞有来仙之名,李公为闽人李杜。更知其外列之山,有天马、石人诸名,则石人之不在七里,而即在此益征矣。

李杜《来仙洞记》曰:“隆庆四年长至,闽云台山人李杜至阳朔,出郭选胜,得兹山倚天而中立,其南面一窍,可逾而入也。

内有巨石当门,募工凿之,如掘泥折瓦然。其中有八音、五采,千怪万奇,其外则屏风、蟠桃、石人、天马、陈抟、钟离诸峰,环列而拱向,敞朗宏深,夏凉冬燠ào暖,真足娱也。其明年大水,有巨蛟长数丈,乘水而去洞中,故有专车〔占满一车〕之骨,亦忽不见。邑之人异之,以余为仙人来也,名之曰来仙洞。夫余本遵伦谨业,恬淡为愉,非有缪巧仙理也,安足以驱蛟而化骨!

然此山之幽奇,涵毓于开辟之初,而嫱伏于亿万年之久。去邑不能一里,邑之人不知有斯洞也。一旦而是表于余,夫不言而无为,莫道于山川,而含章以贞终,以时发,是以君子贵夫需也。于稽其义,有足以觉世者矣。故为之记。门人靖藩朱经弇yǎn书。“记谓其洞南面,余时占日影,指石人似为西面,大抵西向而少兼夫南者也。入洞东行,不甚高爽,转而南,遂昏黑。秉炬南入,有岐窍焉。由正南者,数丈辄穷;由东南者,乳窦初隘,渐入渐宏,〔琼葩云叶,缤纷上下。〕转而东北,遂成穹峡,高不见顶,〔其垂突蹲裂,种种开胜。〕深入,忽峡复下坠渊黑,不可以丈数计。以炬火星散投之,荧荧直下,久而不得其底。其左削崖不能受趾,其右乳柱分楞,窗户历历,以火炬隔崖探之,内若行廊,玲珑似可远达,惟峡上难于横度,而火炬有尽,恐深入难出,乃由旧道出洞前,录《来仙洞记》。

从南麓东入西门,出东南门渡口,则舟人已舣yì附属着岸舟待,遂入舟宿。

二十五日自阳朔东南渡头发舟,溯流碧莲峰下。由城东而北,过龙头山,自是石峰渐隐。十里,古祚驿。又十五里,始有四尖山在江左,其右亦起群尖夹江,是为水绿村。

又北七里,有岩在江之西岸,门甚高敞,东向临江。由右腋深入,渐高而黑,久乃空濛,复东辟门焉。由岩左腋上登,其上前亘为台,后结一窦,有尼栖焉。不环堵,不覆屋,因台置垣,悬梯为道,甚觉轩爽。窦后复深陷成峡,昏黑。东下欲索炬深入,尼言无奇多险,固止之。

而雷声复殷殷促人,时舟已先移兴平,遂出洞。由洞左循麓溯江,草深齐项,半里,达螺蛳峰下。其峰数盘而上,层累若螺蛳之形,而卓耸压于群峰,乃兴平东南水口山也。以前岩在其下,土人即指为螺蛳岩。余觉岩在螺峰之南,双岐低峰之麓,及入岩读碑,而后知其为蛟头,非螺蛳也。螺蛳以峰胜,蛟头以岩胜,螺蛳穹而上盘,蛟头垂而下络,不一山,亦不一名也。绕螺蛳又二里,及舟,入半里,少舣兴平。其地有溪自东北来,石山隙中,遥见巨岭亘列于内,即所趋恭城道也。崖上有室三楹,下临江渚,轩栏横缀,为此中所仅见,额曰“月到风来”,字亦飞逸,为熊氏书馆。余闯入其中,竟不见读书人也。下舟已暮,又北二里而泊。

二十六日昧爽发舟,西北三里,为横埠堡,又北二里为画山。

其山横列江南岸,江自北来,至是西折,山受啮,半剖为削崖;有纹层络,绿树沿映,石质黄红青白,杂彩交错成章,上有九头,山之名“画”,以色非以形也。土语:“尧山十八面,画山九筒〔个〕头,有人能葬得,代代出封侯。”后地师指画山北面隔江尖峰下水绕成坪处为吉壤,土愚人辄戕其母欲葬之。是夕峰坠,石压其穴,竟不得葬,因号其处为忤逆地。

余所恨者,石坠时不并毙此逆也。

舟人泊舟画山下晨餐。余遂登其麓,与静闻选石踞胜,上罨yǎn掩盖彩壁,下蘸绿波,直是置身图画中也。崖壁之半,有洞北向,望之甚深,上下俱无所着足。若缘梯缀级于石纹之间,非直空中楼阁,亦画里岩栖矣。

〔返而登舟,〕又北一里,上小散滩。又北二里,上大散滩。又北七里为锣鼓滩,滩有二石象形,在东岸。其处江之西涯,有圆峰端丽;江之东涯,多危岩突兀。

〔其山南岩窍,有水中出,缘突石飞下坠江,势同悬瀑。粤中皆石峰拔起,水随四注,无待破壑腾空。此瀑出崇窍,尤奇绝。〕又北八里,过拦州。

〔西北岸一峰纯透,初望之,疑即龙门穿穴,以道里计之,始知另穿一峰,前以夜棹失之耳。〕舟转西北向,又三里,为冠岩。

〔先是江东岸崭崖,丹碧焕映,采艳画山。冠岩即在其北,〕山上突崖层出,俨若朝冠。北面山麓,则穹洞西向临江,水自中出,外与江通。

棹舟而入,洞门甚高,而内更宏朗,〔悉悬乳柱,惜通流之窦下伏,无从远溯。〕壁间有临海王宗沐题诗,号敬所,嘉靖癸丑学宪。诗不甚佳,时属而和者数十人,吉人刘天授等。

俱镌于壁。

觇chān观看玩久之,棹舟出洞,〔望隔江群峰丛合,忆前拦州所见穿山当正对其西,惜〕溪回山转,〔并其峰亦莫能辨识。顷之,〕矫首北见皎然一穴,另悬江东峰半,即近在冠岩之北。急呼舟人舣舟登岸,而令其以舟候于南田站。余乃望东北峰而趋,一里,抵山腋。

先践蔓凌巉,既乃伏莽穿棘,半里逾岭坳。度明穴在东,而南面之崖绝不可攀,反循崖北稍下悬级,见有叠石阻隘者,知去洞不远矣。益北下,则洞果南透。其山甚薄,上穹如合掌,中罅。北下俱巨石磊落,南则峭崖悬亘,故登洞之道不由南,而由北云。洞右复有旁门复室,外列疏楞,中悬团柱,分帏裂隙,东北弥深,似昔有居者。而洞北复时闻笑语声,谓去人境不远,以为从北取道,可近达南田。时轰雷催雨,亟出明洞,北隅则巨石之隙,多累块丛棘,宛转数处,北望一茅甚迩近,而绝不可通。不得已,仍逾四坳,循前莽南下,幸雷殷而雨不至。

一里,转至西北隅,又得一洞。

南北横贯。

其北峰之麓,自冠岩来,此为北峰。

北端亦透,而不甚轩豁。仍出南门,遂西北行平畴中。

禾已将秀,而槁gǎo枯干无滴水,时风雨忽至,余甚为幸之。

〔其西隔江屏立者,皆穹崖削壁,陆路望之,更觉峥嵘;东则石峰离立,后托崇峦。〕共四里抵南田驿,觅舟不得,遂濒江而北,又一里,乃入舟。

舟人带雨夜行,又五里,泊于斗米、寸金二滩之间。中夜仰视,萤阵烛山,远近交映。以至微而成极异,合众小而现大观,余不意山之能自绘,更无物不能绘也。

二十七日昧爽出峡口,上寸金滩,二里至卖柴埠。西面峰崖骈立,沉香堂在焉。

又西北三里,其北麓有洞嵌江,舟转而东,不及入。东三里,至碧岩。其岩北向,石嘴啖江。其上削崖高悬,洞嵌其中,虽不甚深,而一楹当门,倚云迎水,帆樯拂其下,帏幄环其上,亦凭空掣远之异胜地也。于是北转五里,过豆豉井。又西北五里,至大墟,市聚颇盛,登市蔬面。又西北五里,至横山岩。其岩东向,瞰流缀室,颇与碧岩似。

〔右腋有窦,旁穿而南,南复辟一洞,甚宏,有门有奥。奥西上则深入昏冥,奥之南坠,皆嵌空透漏。门在坠奥东,廓然凭流,与前门比肩立。〕又北五里,为龙门塘。

〔南望横山岩西透顶峰,虽似穿石,无从上跻。〕又西五里,为新江口,又夜行十里而泊。

二十八日昧爽刺舟,亟推篷,已过崖头山。

十余里,抵水月洞北城下,令顾仆随舟往浮桥,余同静闻过文昌门外,又西抵宁远门南。过南关桥。觅拓碑者,所拓犹无几,急促之。

遂由宁远门入,经靖藩城后门,欲入晤绀谷,询独秀游期,而后门闭,不得入。乃循其东出东江门,命顾仆以行囊入趋赵时雨寓,而其女出痘,遂携寓对门唐葵吾处。闻融止已欲行,而石犹未取。饭后令静闻往觅之,至则已行,止留字云:“待八月间来取。”殊可笑也。

二十九日令静闻由靖藩正门入晤绀谷。余同顾仆再出宁远门促拓碑者。

至是拓工始市纸携具为往拓计,余仍还寓。

午暑不堪他行,惟偃仰卧憩而已。下午,静闻来述,绀谷之言甚不着意。余初拟再至省,一登独秀,即往柳州,不意登期既缓,碑拓尚迟,甚怅怅也。

三十日余在唐寓。因连日炎威午烁,雨阵时沛,既倦山踄,复厌市行。止令静闻一往水月洞观拓碑者,下午反命,明日当移拓龙隐云。

六月初一日在唐寓。是日暑甚,余姑憩不出。闻绀谷以焚灵事与藩王有不惬,故欲久待。而是时讹传衡、永为流寇所围,藩城亦愈戒严,余遂无意候独秀之登。而拓者迁延索物,余亦不能待,惟陆务观碑二副先拓者,尾张少二字,令彼再拓,而彼复拓一付,反并去此张,及促再补,彼愈因循,遂迟吾行。

〔独秀山北面临池,西南二麓,余俱绕其下,西岩亦已再探,惟东麓与绝顶未登。其异于他峰者,只亭阁耳。〕初二日令顾仆促拓工,而余同静闻再为七星、栖霞之游。由七星观左入岩洞“争奇门”乃曹能始所书者,即登级为碧虚阁。

是阁在摘星亭之左,与七星洞前一片云同向,“一片云”三字乃巡抚都御史许如兰所书,字甚古拙。

而稍在其南,下登者先经焉。余昔游时急于七星,以为此轩阁不必烦屐齿,后屡经其下,见上有岩石倒垂,心艳之,至是先入焉。则其额为歙人吴国仕所题。

“碧虚”之名,昔在栖霞,而今此复踵之。岂彼以亭,而此以阁耶?余啜茗其间,仰视阁为瓦掩,不见岩顶;既而转入玄武座后,以为石窟止此,而不意亦豁然透空,顶上仅高跨如梁。若去其中轩阁,则前后通映,亦穿山月岩之类,而铺瓦叠户,令人坐其内不及知,可谓削方竹而淹断纹者矣。

阁后透明之下,复垒石为垣,高与阁齐,以断出入。

余讯其僧:“岩中何必叠瓦?”曰:“恐风雨斜侵,石髓下滴。”

“阁后何必堵墙?”曰:“恐外多山岐,内难幽栖。”又讯:“何不移阁于岩后,前虚岩为门,以通出入;后倚阁为垣,以便居守,岂不名山面目,去室襟喉,两为得之!”曰:“无钱粮。”

然则岩中之结构,岩后之窒塞,又枵腹画空而就者耶?

又讯:“垣外后山,从何取道?”曰:“须南自大岩庵。”此庵即花桥北第一庵,庵僧自称为七星老庵,余向所入,见后有李丽弼碑者。

余颔之,遂出,仍登摘星,由一片云〔入〕七星前洞。

〔由阁后东上数十级,得小坪,石盘其中。遂〕北出后洞。洞右壁外崖之上,裂窍悬葩,云楞历乱。余急解衣攀缘而上,连上重龛二层,俱有列户疏楞、莲垂幄飏之势,其北下则栖霞洞穹然西向盘空矣。

洞外右壁古刻多有存者,则范文穆成大《碧虚亭铭》,并《将赴成都酌别七人》题名在焉。

七人即《壶天观铭》所题名字,在栖霞者,其岁月俱为乙未二十八日。

碧虚亭以唐郑冠卿入栖霞遇日华、月华二君赠诗,有“不因过去行方便,那得今朝会碧虚”之句,遂取以名亭,《石湖铭》中所云“名翁所命而我铭之”者也。今亭已废,而新安吴公借以名南岩之阁,不若撤南阁以亭此,则南岩不掩其胜,而此名亦宾其实,岂不快哉!盖此处岩洞骈峙者三:栖霞在北,而下透山之东西;七星在中,而曲透山之西北;南岩在南,而上透山之东西。

故栖霞最远而幽暗,七星内转而不彻,南岩飞架而虚明。三窍同悬,六门各异,可谓异曲同工,其奈南岩之碧虚阁,反以人掩何!

栖霞再北,又有朝云、高峙二岩,俱西向。此七星西面之洞也,其数共五。

下栖霞,少憩寿佛寺,乃过七星观,遂南入大岩庵。望南岩之后,山石丛薄,若可由庵外东北而登者。

时已过午,余曰:“何不了此而后中食。”余遂从庵门右草坪中上,静闻就荫山门,不能从焉。既抵山坳,草中复有石级,而右崖石上镌张孝祥《登七星山诗》,张维依韵和之。共一里,再上,得坪一区,小石峰环列而拱之,薄若绡帷,秀分萼瓣。其北壁棘莽中,亦有记,磨崖为凿穴者戕qiāng破坏损不可读。盖其处西即南岩透明之窦,为僧人窒垣断之者;北即七星之顶,与余峰攒而斗列者。昔人上登七星,此其正道,而今则无问津者矣。觅道草中,有小径出东南坳中。从之,共一里,东南下山,得一岩,列众神焉,而不知其名。下山而西,则曾公岩在望矣。忽凉飙biāo疾风袭人,赤日减烈,则阴气自洞中出也。此有玄风洞,余夙求之不得,前由栖霞入,将抵曾公,先过一隘口,忽寒风拂灯,至此又阴气薄日,信乎玄风当不外此,后来为曾公所掩耳,非二洞也。入洞,更采叶拂崖,观刘谊《曾公岩记》及陈倩等诗已,乃濯足涧水中。

久之出,仰见岩石又有一洞在峰半,与列神之岩东西并峙。执入洞汲水者问之,曰:“此亦有洞,已不可登。”余再问其故,其人不答去。余亟攀崖历莽而上,则洞口亦东南向如曾公岩。初由石峡入,得平展处,稍转而北,其外复有龛东列,分楞叠牖,外透多明,内环重幄,若堂之有室焉。其后则穿门西入,门圆若圈,入其内,渐转渐深,而杳不可睹。乃转而出,甫抵洞外,则一人亦攀隙历险而至,乃庆林观道士也。见余独入,疑而踪迹跟随之,至则曰:“庆林古观,而今移门易向,遂多伤损,公必精青乌家言,乞为我指示。”余谢不敏,且问其岩何名,道者不告,强邀入观。

甫下山,则静闻见余久不返,亦踵至焉。时已下舂,亟辞道者。道者送余出观前新易门,余再索其岩名,道者曰:“岩实无名。昔有僧居此,皆以为不利于观,故去之而湮其路,公岂亦有意于此乎?第恐非观中所宜耳。”余始悟其踪迹之意,盖在此不在彼也。一笑与别,已出花桥东街矣。盖此处岩洞骈峙者亦三:曾公在中,而下透于西;列神之岩在东上,而浅不旁通;庆林后岩在西上,而幽不能悉。然曾公与栖霞,前后虽分门,而中通实一洞。其北下与之同列者,又有二岩,〔予昔游省春,先经此,〕亦俱东南向。此七星山东南面之洞也,其数亦共五焉。若北麓省春三岩、会仙一洞,〔旁又浅洞一,〕乃余昔日所游者,亦俱北向。此七星山北面之洞也,其数亦共五焉。

〔一山凡得十五洞云。〕既度花桥,与静闻就面肆中,以补午餐。过浮桥返唐寓,则晚餐熟矣。

初三日简通“检”,检查顾仆所促拓工《水月洞碑》,始见陆碑尾张上每行失拓二字,乃同静闻亲携此尾往令重拓。二里,出南门,一里,抵拓工家,坐候其饭。上午乃同往水月,手指笔画之。余与静闻乃少憩山南三教庵,录张鸣凤羽王父所撰方、范二公《漓山祠记》。遂二里,南过雉山岩,再登青萝阁,别郑、杨诸君。欲仍过水月观所拓,而酷暑酿雨,雷声殷殷。

静闻谓拓工必返午餐,不若趋其家便,遂西一里,至拓工家,则工犹未返也。于是北一里,入南门,就面肆为午餐,已下午矣。雨势垂至将至,余闻郑子英言,十字街东口肆中,有《桂故》、《桂胜》俱张鸣凤羽王辑。及《西事珥》、学宪魏濬辑。

《百粤风土记》司道谢肇浙辑。诸书,强静闻往市焉。还由靖藩正门而南,甫抵寓而雨至。

初四日令顾仆再往拓工家索碑。及至,则所拓者止务观前书碑三张,而此尾独无,不特前番所拓者不补,而此番所拓并失之,其人可笑如此。

再令静闻往,曰:“当须之明日。”

是日,余换钱市点,为起程计。

初五日晨餐后即携具出南门,冀得所补碑,即往隐山探六洞之深奥处。及至,而碑犹未拓也。订余:“今日必往,毋烦亲待。”余乃仍入南门,竟城而北,由华景之左出西清门。

门在西北隅,再北则为北城门,西之山即正文成守仁祠在其南者。

与之属焉。城外削崖之半,有洞西向,甚迥。时〔读《清秀岩记》,〕欲觅清秀岩,出城即渡濠护城河坝而趋西。

濠中荷叶田田,花红白交映,香风艳质,遥带于青峰粉堞间,甚胜也。有二岐,一乃循山北西行,一南从山南入峡。其循北麓者,即北门西来之大道。

更有石峰突峙其北,片片若削,而下开大洞,西南向焉。与城崖西向之洞一高一下,俱崡岈诱人欲往,但知非清秀,姑取道岐南峡中。西行一里,则峡北峡南,其山俱中断若辟门,南北向,其门径路遂四交焉。径之西北,有洞南向。急觅道而登,其洞北入,愈入愈深,无他旁窦,而夹高底平,湾环以进,幽莫能测。

仍出洞,候行者问之,曰:“此黑洞也。”问:“清秀何在?”

曰:“不知。”问:“旁近尚有洞几何?”曰:“正西有山屏立峡中者,其下洞名牛角。西南出峡为隐山,其洞名老君。由北出峡,有塘曰清〔塘〕,东界山岩曰横洞,西南濒塘,洞名下庄。

近洞惟此,无所谓清秀者。“余得清塘之名,知清秀在此,遂北转从大道出峡门。

其峡门东西崖俱有小洞,无径路可登。

北出临塘,则潴水一泓,浸山西北麓大道。

余循大道而西,沿清塘而绕其右,疑清秀在其上,急遵之。其路南嵌崖端,北俯渊碧。既而一岐南上,余以为必清秀无疑。攀跻渐高,其磴忽没,仰望山坳并无悬窍,知非岩洞所在。乃下,随路出塘之西,其南山回坞转,别成一壑,而洞门杳然无可觅也。

其地去黑洞已一里矣。

于是仍从崖端东返,复由峡门南下,竟不得登岩之径。

再过黑洞前,乃西趋屏立峡中山。一里,抵屏之东北,即有洞斜骞,门东北向,其内南下,渐入渐暗,盖与黑洞虽南北异向,高下异位,而湾环而入,无异轨焉。出洞,绕屏北而西,闻伐木声丁丁,知有樵不远,四望之,即在屏崖之半。问此洞名,亦云:“牛角。”问:“清秀何在?”其人谬指曰:“随屏南东转,出南峡乃是。”余初闻之喜,绕西麓转南麓,则其屏南崖峭削,色俱赭黄,下有洼潴水,从山麓石崖出。崖不甚高,而中若崆峒,盖即牛角南通之穴,至此则坠成水洼也。

又东一里,抵南峡门,入北来大道。

复遇一人,询之,其人曰:“此南去即老君洞,不闻所谓清秀。惟北峡有清塘,其上有洞,南与黑洞通。

〔此外无他洞。〕此是君来道。“余始悟屏端所指,乃误认隐山,而清秀所托,必不离北峡。时已当午,遂不暇北转,而罔南炊隐山。

又一里,则隐山在望矣。

仰见路西径道交加,多西北登崖者,因令顾仆先往朝阳,就庵而炊,余呼静闻遵径西北入。已而登崖蹑峤,丛石云軿píng通“屏”,透架石而入,上书“灵咸感应”四大字,知为神宇。入其洞,则隙裂成龛,香烟纸雾,氤氲其间,而中无神像,外竖竿标旗,而不辨其为何洞何神也。下山,而好食犬,时有犬骨满洞中。

遂南半里,抵隐山,候炊于朝阳庵。复由庵后入洞谒老君,穿上下二岩,乃出,饭庵中。僧月印力言:“六洞之下,水深路嫱,必不可入。”余言:“邓老曾许为导。”僧曰:“此亦谩言骗人的话,不可信而以身试也。”既饭,又半里,南过邓老所居,邓老方运斤斫木,余告以来求导游之意。邓老曰:“既欲游洞,何不携松明来。余无觅处,君明晨携至,当为前驱也。”余始怅怅,问:“松明从何得?”曰:“须往东江门。此处多导游七星者,故市者积者俱在焉。”余复与之期,乃西过西湖桥,一里,抵小石峰下。

其峰片裂如削,中立于众峰之间,东北西之三面,俱有垣环之,而南则濒阳江,接南岭,四面俱不通。出入大路至此折而循其北麓,乃西还阳江之涯。窥其垣中,不知是何橐钥。遍绕垣外,见西北隅有逾垣之隙,从而逾之。其中荆莽四塞,止有一冢在深翳中。披其东北,指小峰南麓,则磴级依然,基砌叠缀。其峰虽小,如莲瓣之间,瓣瓣有房,第云构已湮,而形迹如画。

其半崖坪中有石如犀角,独耸无依,四旁多磨剔成碑,但无字如泰山,令人无从摸索耳。其后又盘空而上,片削枝攒,尤为奇幻。从其东下,崖半又裂石成岩,上镌三字,只辨其一为“东”字,而后二字,则磨拭再三,终莫得其似焉。

桂林城之四隅,各有小峰特立。

东有曾公岩,东有媳妇娘焉,其峰双岐而中剖;北则明月洞,西有望夫山焉,其峰片立而端拱;南则穿山岩,西有荷叶山焉,其峰窈窕中剖,而若合若分;西则西峰顶,南有兹山焉,其峰层叠中函,而若披若簇。四峰各去城一二里,以小见奇,若合筒节焉。

搜剔久之,知其奇而不知其名,仍西蹈莽棘,逾垣以出。

候途人问之,曰:“秋儿庄。”云昔宗室有秋英之号者,结构此山为菟裘túqiú泛称士大夫告老隐退之地,后展转他售,丰姓者得之,逐营为地坟地,父子连掇乡科,后为盗发,幸天明见棺而止,故窒垣断道云。

秋儿者,即秋英之误也。其西即阳江西来,有叠堰可渡;而南赵家山、穆陵村、中隐诸洞,隐隐在望。

循江北岸入。西一里,为狮子岩。西峰顶之西,峰尽而南突,若狮之回踞而昂首者,则狮岩山也。

其西又峙一峰,高耸特立,与狮岩相夹,下有村落,是为狮岩村,其西耸之峰,有岩东向者,凭临峭石之上,中垂一柱,旁裂双楞,正东瞰狮岩之首。其岩不深,而轩夹有致,可以驾风凌烟。北转有洞北向,其门高穹,其内深坠。土人以为中通山南,而不知其道;以为旧有观址,而不知其名。拭碑读之,知为天庆岩。

由级南下,中亘一壁,洞界为两,入数丈,两峡复合。其北峡之上,重门复窍,悬缀甚高,可望而不可攀焉,想登此则南通不远矣。

出洞北下,由西北行,石山从薄间,山俱林立圆耸,人行其间,松阴石影,参差掩映。又北一里,经石山西麓,见两洞比肩俱西向。辄扪棘披崖入,由南洞进五六丈,转从北洞出。其中宛转森寒,虽骄阳西射,而不觉其暑。出洞再北,仰望洞上飞崖,片片欲舞,余不觉神飞。

适有过者,问之,以为王知府山。其西有林木回丛在平畴间,阳江西环之,指为王知府园。而沧桑已更,山峦是而村社非,竟不悉王知府为何代何名也。余一步一转眺,将转西北隅,思其西南有坳可逾,仍还南向,从双洞之左东北而登。

忽得石磴,共一里,逾其坳间,磴断径绝,乃西攀石锷而上,静闻与顾俱不能从。

所攀之石,利若剑锋,簇若林笋,石断崖隔,中俱棘刺,穿棘则身如蜂蝶,缘崖则影共猿鼯wú一种鼠。盘岭腰而西,遂出舞空石上,而为丛棘所翳,反不若仰望之明彻焉。久之,仍下东坳,瞰其北麓陡绝难下,遂寻旧登之磴,共一里,下西麓,而绕出其北。又北过一峰,其南有支峰叠石,亦冕云异。抵其东麓,有洞东向,亟贾勇而登,中皆列神所栖,形貌狞恶。

从其右内转,复得明窍,则支窦南通者也。

仍出洞,东望有一村在丛林中,时下午渴甚,望之东趋,共一里,得宋家庄焉。村居一簇,当南北两山坞间,而西则列神洞山为屏其后,东则牛角洞山为屏其前,其前皆潴水成塘,有小石梁横其上。求浆村妪,得凉水一瓢共啜之。随见其汲者东自小石崖边来,趋而视之,则石崖亦当两山之中,其西潴泉一方,自西崖出,盖即牛角洞西来之流也。其泉清冷,可漱可咽,甘沁尘胃。

又东一里,即屏风中立牛用洞之山。

从其南麓东趋,又一里,过北峡门,北眺西峡之半,有洞岈然,其为清秀无疑。而暮色已上,竭蹶趋城,又一里,入西清门。

回顾静闻、顾仆,俱久不至,仍趁追赶至门,始知二人为阍者所屏。

自闻衡、永有警,即议省城止开四门,而余俱闭塞。居人以汲水不便,苦求当道,止容樵汲,而行李俱屏之四门。乃与俱出,循城而北。半里,过城外西悬之洞,其下有级可攀而登,日暮不及。

遂东转,又半里入北门焉,已昏黑矣。又二里,抵唐寓。

初六日晨起,大雨如注。晨餐后,急冒雨赴南门,行街衢如涉溪涧。抵拓之家,则昨日所期仍未往拓,以墨沈墨汁翻澄支吾;再促同往,又以雨湿石润,不能着纸为解。窥其意,不过迁延需索耳。及征色发声,始再期明日往取,余乃返寓。是日雨阵连绵,下午少止,迨dài等到暮而倾倒不绝,遂彻夜云。

初七日夜雨达旦,市间水涌如决堤,令人临衢而叹河无舟也。

令静闻、顾仆涉水而去索碑拓工家。

余停屐寓中,览《西事珥》、《百粤风土记》。薄暮,顾仆、静闻返命。问:“何以迟迟?”曰:“候同往拓。”问:“碑何在?”曰:“仍指索钱。”

此中人之狡而贪,一至于此!

付之一笑而已。

是日以仆去,不及午餐,迨其归执爂烧火做饭,已并作晚供矣。

初八日夜雨仍达旦,不及晨餐,令静闻、顾仆再以钱索碑。

余独坐寓中,雨霏霏不止。

上午,静闻及仆以碑至,拓法甚滥恶,然无如之何也。始就炊,晨与午不复并餐。下午整束行李,为明日早行计,而静闻、顾仆俱病。

初九日晨起,天色暗爽,而二病俱僵卧不行,余无如之何,始躬操爂具,市犬肉,极肥白,从来所无者。

以饮啖自遣而已。

桂林荔枝极小而核大,仅与龙眼同形,而核大过之,五月间熟,六月即无之,余自阳朔回省已无矣。壳色纯绿而肉甚薄,然一种甘香之气竟不减枫亭风味,龙眼则绝少矣。六月间又有所谓“黄皮”者,大亦与龙眼等,乃金柑之属,味甘酸之,其性热,不堪多食。不识然否?

初十日早觅担夫,晨餐即行。出振武门,〔取柳州道。〕五里,西过茶庵,令顾仆同行李先趋苏桥,余拉静闻由茶庵南小径经演武场,西南二里,至琴潭岩。岩东有村,土人俱讹为陈抟。其西北大道,又有平塘街。余前游中隐山,即询而趋之,以晚不及,然第知为陈抟,不知即琴潭也。后得《桂胜》,知方信孺孚若〔记云〕:“最后得清秀、玉乳、琴潭、荔枝四岩。”故初四西出,即首索清秀,几及而复失之。以下三洞,更无知者。然余已心疑陈抟之即琴潭,姑俟西行时并及之。及今抵其村,觅导者,皆以为水深不可入。已得一人,许余为导,而复欲入市,订余下午方得前驱。余颔之,闻其东南又有七宝岩,姑先趋焉。

乃东南行,度一岭,共三里,又度一桥,桥下水自西而东。又南为李家村。村之南有石峰西向巉突,有庵三楹缀其下,前有轩,已圮,而中无居者。其岩不深而峭,其地盖在南溪山白龙洞之正西,即向游白龙洞时西望群山回曲处也。时静闻病甚,憩不能行,强之还陈抟村,一步一息,三里之程逾于数里。及抵村,其人已归,余强老妪煮茶啖饵为入岩计,而令静闻卧其家待之。已而导者负松明并梯至,遂西趋小山之南,曰:“请先观一水洞,然不可入也。”余从之。其门南向,水汇其内,上浸洞口,而下甚满黑,深洞中宽衍,四旁皆为水际。

其左深入,嵌空崡岈,洞前左崖濒水之趾,有刻书焉,即方孚若笔也。因出洞前遍征之,又得“琴潭”二大字,始信“陈抟”之果为音讹,而琴潭之终不以俗没矣。洞左复开一旁门,后与洞通,其不甚异。

余既得琴潭之征,意所谓荔枝者当不远。导者篝火执炬,请游幽洞。余征幽洞何名,则荔枝岩也。问:“有水否?”则曰:“无之。”然后知土人以为水深不可入者,指琴潭言;导者以为梯楼可深入者,指荔枝言。

此中岩洞繁多,随人意所指,迹其语似多矛盾,循其实各有条理也。

出琴潭岩,沿山左潴塘而行。绕塘北转而西,洞门东向琴潭西麓者,荔枝岩也。门不甚高,既入稍下,西向进数丈,循洞底右窍入其下穴。

其内不高而宽平,有方池,长丈余,阔五、六尺,而深及丈,四旁甚峻,潴水甚冽。再东南转,平入数十丈,两转度低隘,右崖之半有窍,阔二尺,高一尺,内有洞,上穹下平,潴水平窍。以首入窍东望,其水广邃,中有石蜿蜒,若龙之浮游水中。穴内南崖,有石盆一方,长二尺,阔一尺,高六七寸,平度水面,若引绳度矩,而弗之爽者。

〔不能以身入也〕仍出至洞底,少西进,又循一右窍入其上峡。其内忽庋为两层:下穴如队,少西转,辄止;上穴如楼,以梯上跻,内复列柱分楞。穿楞少西,遂下南峡中。平入数十丈,又南旋成龛,龛外洞顶有石痕二缕,分络夭矫,而交其端。仍出,度梯下至洞底,又循一左窍入其上峡,则层壁累垂。悬莲嵌柱,纷缀壁间,可披痕蹈瓣而登也。大抵此洞以幽嫱见奇,而深入在右。

水窍之侧,有小石块如弹丸,而痕多磊落,其色玄黄,形如荔枝,洞名以此,正似九疑之杨梅,不足异也。

出洞,由琴潭之北共一里,仍至其村,已下午矣。携静闻西北山由间道共二里,抵平塘街。其西石峰峭甚,夹立如门,南峰山顶忽有窍透腹,明若展镜。余向从中隐寻铜钱岩不得,晚趋西门,曾过而神飞,兹再经其下,不胜跃跃。问之,皆云无路可登。会恰好静闻病不能前,有卖浆者在路旁,亦向从中隐来,曾与之询穿岩之胜者。其人曰:“有岐路在道旁打油坊后,可扪而入,东南转至一古庙,可登山而上也。”

余乃以行李挂其桁héng梁上的横木间,并令静闻卧茅下以待,曳杖遂行。过打油者家问之,则仍云岩无可登,其居旁亦无径可入。余回眺其后,有蛇道伏草间,遂披篱穿隙,随山麓东行。转而南向,将抵古庙,见有路西上,遂从之。始扪级,既乃梯崖。崖之削者,有石纹锋利,履足不脱,拈指不滑;崖之觉者,有枝虬倒垂,足可蹑藤,指可攀杪。惟崖穷踄bó踩踏峡,棘蔓填拥,没顶牵足,钩距纷纷,如蹈弱水,如蹈重围,淬不能出。乃置伞插杖于石穴,而纯用力于指足,久之,抵丛石崖下。其上回狮舞象,翥zhù向上飞凤腾龙,分形萃怪,排列缤纷。计透明之穴已与比肩,乃横涉而北,逾转逾出峰头,俯瞰嵌崖削窟,反在其下,而下亦有高呼路误,指余下践之级者。余感其意,随之下,竟不得所置伞杖处。呼者乃二牧翁,疑余不得下而怜之者,余下谢之。其人指登崖之道尚在古庙南,盖其岩当从崖后转入,不能从崖东入也。余言伞置崖间,复循上时道觅之。未几,闻平塘街小儿呼噪声,已而有数十人呼山下者,声甚急,余初不知其为余,迨获伞下面后知之。下至古庙侧,则其人俱执枪挟矢,疑余为伏莽潜匿的盗匪而询之者。余告以游岩之故,皆不之信。乃解衣示之,且曰:“余有囊寄路口卖浆者茅中,汝可往而简检查也。”众乃渐散。余仍从古庙南历磴披棘上。遂西南转出山后坳间,眺其南,一峰枝起,顶竖一石,高数丈。

〔予所见石峰缀立,雁岩翔鸾,龟峰灵芝,及此地笋石骈发,未有灵怪至此者。〕度已出岩后,而遥瞻石壁之下,犹未见洞门。忽下有童子,复高声呼误,言不及登者。时日已坠西峰,而棘蔓当前,度不可及,且静闻在茅店,其主人将去,恐无投宿,乃亟随之下,则此童已飏而去,不知其为怜为疑,将何属者。

乃仍转北麓,出打油坊后,则卖浆主人将负所铺张为返家计。

余取桁间挂物,随其人东趋平塘街求托宿处。其人言:“家隘不能容。”为余转觅邻居以下榻,而躬为执爂,且觅其宗人,令明晨导游焉。

是暮,蕴闷热隆雷声出极,而静闻病甚,顾仆乍分,迨晚餐后,出坐当衢明月下,而清风徐来,洒然众峰间,听诸村妇蛮歌对歌谑浪开玩笑,亦是群玉峰头一异境也。

十一日晨起,静闻犹卧,余令主宿者炊饭,即先过卖浆者家,同其宗人南抵古庙南登山。导者扬镳斩棘,共一里,抵山西南坳。从石隙再登一二步,即望见洞门西南向。又攀石崖数十步,即入洞焉。盖其门前向东北,后向西南,中则直透,无屈曲崚嶒之掩隔。导者谓兹洞曰榜岩洞,兹山曰枫木山。下山,仍过古庙,遂南由田塍中渡西来小涧,〔水自两路口西塘迤逦东穿山麓,即南溪发源也。〕共东南一里,入石岩洞。其门西北向,后门东北向,其中幽朗曲折,后门右崖,有架虚之台,盘空之盖,皆窗楞旁透,可憩可读。由后洞出,北一里,仍抵平塘街。街北有石峰巑岏若屏,东隅有岩东向,是为社岩。外浅而不深,土人奉社神于中。导者又指其西北,有石峰中立,山下南北俱有汇塘,北塘之上,岩口高列,南塘之侧,穴门下伏其内洞腹潜通,水道中贯,是名架梯岩,又名石鼓洞,盖即予前觅铜钱岩不得而南入之者。

导者言之,而不知余之已游;余昔游之,而不知洞之何名。今得闻所未闻,更胜见所未见矣。

于是还饭于宿处,强静闻力疾行。西二里,经两山之峡。

峡北山则巍然负扆,下为广福王庙;峡南山则森然北拱,其东有岩焉。门东向,当门有石塔,甚整而虚其中,塔后不甚崇宏。

由其右穴入,渐入渐隘而黑,有狼兵数人调守于此,就岩爂寝焉。岩门外,右有旧镌磨崖,泐不可读。乃下,西出峡门,是为两路口。市肆夹路。西北循山,为义宁道;西南循山,为永福道。余就西南行,不一里,静闻从而后,俟之不至。望路东有岩西向,拨棘探之,岩不深而门异。下瞰静闻,犹然不见其过;欲返觅,又恐前行。姑急追之,又迟待之,执前后至者询焉,俱茫然无指,实为欲前欲却。

久之,又西行四里,路右有小峰,如佛掌高擎,下合而上岐,下束而上展,于众峰中尤示灵怪。其南又骈峙两山,束而成峡,路由其中。

峡南之峰,其东层裂两岩,转盼间,觉上岩透明。

亟南向趋之,只下岩可入,而上岩悬叠莫登,乃入下岩。岩中列柱牵帷,界而为峡,剖而为窗,曲折明朗,转透其后,则亦横贯山腹者也。以为由后窍西出,可反跻上岩透处,而后窍上下俱削,旁无可攀。乃仍东出洞前,见东北隅石颇坎坷,姑攀隙而登,遂达上层。

〔则前后二门,俱与下岩并列;门内乳幄莲柱,左右环转以达后门,数丈之内,纡折无竟。前门一台,正对东北佛掌峰。凭后龛牖,〕遥瞰近视,岩外之收揽既奇,岩内之绾结亦异,诚胜境也。

〔予所见粤中重楼之胜,此为第一。〕既而下山,不知静闻之或前或后,姑西向行。又见大路之左,复有岩北向,登之亦浅而不深,此亦峡南之山也。其在峡北者,西向亦有二洞层列,洞门上下,所悬亦无几,而俱石色赭黄,若独为之标异者。一出峡门,则汇水直浸两峡之西,中叠石为堤,以亘水面,旁皆巨浸,无从渡水一登赭岩。

〔既又闻有八字岩,亦不能至。〕遂由石道西向行汇水中。

又望其西峰之东崖壁高亘,上悬三洞,相去各二十余丈,俱东向骈列,分南、北、中焉。

〔其山在汇水西南,与东峡南峰东西夹塘成汇。〕遥睇崖端,俱有微痕,自南而北,可以上跻,惟北洞则崭然悬绝,若不可阶焉。途中行人见余趋岩,皆伫呼莫前,姑缓行堤间。俟前后行人少间,视堤西草径,循水遵南麓而行,虽静闻之前后,俱不暇计。

已而抵南洞之下,仰睇无级。仍以攀崖梯隙之法,猿升猱跃而上,遂入南洞,则洞门甚崇,其内崆峒宏峻,规模迥异。

稍下,一岐由右入,转而西南,渐觉昏黑,莫究厥底;一岐由左入,不五丈,忽一门西透山后,返照炳焉;一门北通中洞,曲景穿焉。于是先西向披后岩,〔洞门高与东埒liè,〕上下俱悬崖陟绝,可瞰而不可下。遥望西南对山,有洞亦若覆梁,而门广中遂,〔曰牛洞,〕东向暗黑而不知其涯。仍入内,旋北向上中洞,洞内北转而东透。先探其北,转至洞门,有石内庋,架为两层,上叠为阁,倒向洞内,下裂为门,直嵌壁间,盖即所望之北洞矣。至此则兹洞之旁通曲达,既极崇宏,复多曲折,既饶旷达,复备幽奇,余所观旁穿之胜,此为最矣。仍入中洞之内,东临洞门,〔门愈高穹,下〕则其外路绝崖轰,遂仍返其中,循南洞而出焉。始知是三洞者,外则分门,内俱连窍,南洞其门户也,北洞其奥窟也,中洞则左右逢原,内外共贯,何岩洞之灵异,出人意表如此!

于是仍由旧级下,共一里,北出大道,亟西行。循南山北麓而西,三里,越一平坡,〔其南北岩洞甚多,不暇详步。〕歧而南为通城墟。墟房累累,小若鸽户,列若蜂房,虚而无人,以俟趁墟者。从墟又南一里,是为上岩〔后洞。〕余循西路登岩,门北向,前临深塘。

入其内,扩然崇宏,〔峡分左右。〕右峡下坠,已浚为渊,水潴其底,石壁东西夹之,峻不可下。

〔其底南眺沉沉,壁西之崖,回覆渊上,予所驻足下瞰者;壁东则绝壁之下,骈通二穴,若环桥连亘,水通其中,不知所往;北则石壁自洞顶下插渊底,壁半裂柱成隙,泉淙淙隙端下注。出右峡,由〕左峡上入,蹲石当门,中耸为台,台上一顶柱直挂洞顶。路从两旁入,其西复有石崖,由洞北突而南,若塞门焉。与洞之南壁夹而成罅。路循崖西出,转绕崖后,〔外穹为门,门下横阈,而上多垂檐。〕踞门阈而坐,〔门外峡复峭峙,两旁多倒悬下攫之石,若龙爪猿臂,纷拿其门,〕俯仰双绝。出洞,循其东麓,复开一门,东向内洼,〔下滴水空声,转南渐黑,当即通后洞环桥水穴者。〕而下洞门之南,则〔上岩村〕村居萃焉。村后叠石开径,曲折而上,是为上岩〔前洞〕。

其门东向,〔高齐后洞肩,深折不及。〕前有神庐,侧有台址。有村学究聚群蒙méng正接受启蒙教育的儿童于台上。

〔由台直跻洞后,进窦成龛,垂石如距:有垂至地下离一线者,有中悬四旁忽卷者,有柱立轮囷qūn高大的样子其中者,有爪攫分出其岐者。其东南对山有泉源,曰龙泉云。〕下台端,〔仍出后洞塘北,〕西北行一里,入东来大道。

又二里,为高桥,石梁颇整。越桥西南,石山渐开,北眺遥山连接,自西而东,则古田、义宁西来老龙矣。又七里为山蚤铺,其四旁虽间出土阜,而石峰尤屼突焉。又西南八里,为马岭墟。其日当市,余至已下午,墟既散,而纷然俱就饮啜浆矣。始于墟间及静闻,复与之饭。又西南二里,至缭江桥,越桥为缭江铺,于是山俱连阜回冈,无复石峰峥峥矣。又南八里为焉石铺,乃西入山坞。二里转而西南,又十里为苏桥,〔为洛青江上流,水始舍桂入柳去,予遂与桂山别。〕桥西是为苏桥之堡,入东门,抵南门,时顾仆已先抵此一日,卧南门内逆旅中。是晚蕴隆之极,与二病人俱殊益闷闷。幸已得舟,无妨明日行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