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记寄弄首曲华字今谱不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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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十余年《集成曲谱》行世,为通行昆曲工谱中最大之结集,其有益于昆曲之保存甚大,其校正伶工俗谱处亦多精当处,非浅学所敢平议。然亦有今谱本不误,而彼依古谱校正之后而反误者,则千虑之失也。兹举传唱已久之《琴挑》为例。

自余度曲,辄闻人唱《琴挑》,遇有曲集每列此目,戏曰,“无琴不成曲,”大有“家家收拾起户户不堤防”之概焉。又程艳秋每演昆曲,必贴《琴挑》,而他曲不与焉。其首曲南吕《懒画眉》,“月明云淡露华浓”句“露华”二字,与第二曲“粉墙花影自重重”句“自重”二字,今通行工谱同用“上工尺上四上尺上四合”,本不误也。露华二字一去声一阳平,自重二字亦为一去声一阳平,字音同,曲调同,其工谱之同是必然也。(凡昆曲中遇字句曲调相同者,其工谱悉同,如《琵琶·南浦·尾犯序》“山遥水远”“衾寒枕冷”同为阴阳上上,而二句之腔俨如合掌,人称魏良辅点《琵琶》之板,则古法然欤。)《集成曲谱》振集五,则将此两句谱成两个腔格,“自重”二字如上式,其“露华”二字却作“上六工尺上尺上四合”,并作眉评曰,“华读花,俗唱工谱以四字作主腔,则成阳平声矣,大谬”,似真当读花音,然余所遇之南北曲家或伶工,从未有如此唱者,犹中华民国之不读为中花民国也。岂传讹既久,不能是正耶?细按之,殆有不然者。

《集成》之根柢当在叶谱,(《纳书楹》续集卷一)然叶谱于此本误,正当从俗变古不可从古以改俗也。古不必尽是,俗不必尽非,一也;古不必尽古,俗不必尽不古,二也。

若谓古无花字,华即花也,此原不成问题,然谓华花为一字之转注可,遽读二字以一音则不可,此犹考老转注,然不能读老为考,亦不能读考为老也,正唯其音变也,故虽原来虽是一义却分为二字,若音义毕同,岂不多此一分。“同意相受”,许书之意甚明。今改而论事实。

窃疑华花分读,至少当与花字的历史同其久远,远在何代,待专家论之。宋人已分为二读,此灼然可见者也。兹举二例皆习见者,以成吾说,其一见于宋人词中,其一见于宋人文中。

清真《解语花》“桂华流瓦”,桂华之华与露华之华词例正同,苟得《清真词》此句华字之音读,则《琴挑》华字之腔格不待言矣。我谓清真之读桂华,如今人之读中华。何以知之?

观杨泽民和词“翠檐铜瓦”,方千里和词“凤楼鸳瓦”,翠凤俱去而桂亦去,檐楼俱阳平,则华殆亦属阳平矣。然此证据之解释稍有疑问,在此若有任用阴阳平之可能,则方杨虽以阳平和周,而周之原词或不必是阳平也。自然,这可能很少,盖华字已颇有读为阳平之嫌也。

连上文一看,即为“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此花及华读为一音乎?两音乎?以常理言之,必曰,两音也,否以何以不写两个华字或者两个花字呢?且两字读一音,不但不合理,于词律亦失。

往下看,《解语花》之次曲为《六么令》,其过片曰“华堂花艳对列”,六字之间华花并见,读为两音乎?一音乎?在此添了一点理由,不止音与义的交涉,并有音与音的交涉。上例虽曰有妨词律,尚可以两句为推,此则一句矣,且为较短之句,以清真之细于律殆未有不检点者也。他分明写的是两个字,你定要读一个音,怨谁。

此已足成吾说矣,然犹缺少一傍证,美中不足,于是在幼时所读“古文”中觅得之。王安石《游褒禅山记》曰,“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华山须读花山,与拙说似异而实同。彼所以改读者,有古本作花山故也,若彼不见古本,则不改读明矣。质言之,此华山之华,华字其形,花字其实,非读华为花,乃读花为花也;本不知其误,有待扪读残碑而始知之者,是宋人习惯,见一“华”字,不问其本来为花为华,皆漫读以华音也。其情形正与今日相同耳。

宋人既读华实之华为阳平矣,读桂华之华为阳平矣,则其读露华之华也,虽其本身尚无明文,亦必为阳平无疑矣。今反曰华当读花,谱以阴平为正,岂不大谬。若以叶谱为古,则宋词当然更古,即通行工谱,视为俗谱者,亦或更古。盖师师授受,口耳相传,虽讹失窜变往往有之,然其音逗曲折之一部分实有系于旧,不必概出于伶工之杜撰也。今不辨其是非,悉校以文书以为从古矣,而不知俗谱之根柢或更古于文人所依据之书本也。彼经学中今古文之争亦若是而已。《褒禅山记》末曰,“予于仆碑,又有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聊拈此题,以就正于知音怀古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