葺芷缭衡室读诗札记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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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记本无序,亦不应有,今有序何?盖欲致谢于南无君耳。以何因由欲谢南无耶?请看序,以下是。但勿看尤妙,故见上。

《梦释》其二十二(节文)

十九年十二月十九日四时半清华园

【遇】在北京,好像家中有祭祀之事,长亲来者骆驿,特出者二位:一位是大舅公呢,也不知还是大舅婆,一位是“阿爹”。老实说,也认不很准,只有一老者瘦而白髭。脸上有点儿脏,亏他自己报名,“我是阿爹”,遂肃然拜之。又对于大舅公也者亦拜如仪,俨然一个伪君子。时袍上第一纽未扣,母严重地命扣上,且曰,“要做人就做,要不做索性不做。”予有悻悻之态。其时忙着在张罗招呼,“阿爹”自然是被招呼的一个。(阿爹者,父亲之表叔也。其脸上有乌黑而软的须贴着,梦中以为事隔多年怕不适用了,故特制一较老之阿爹云。)W表叔于于而来软服轻装翩翩然,又迎而拜之。他讲到我托他卖《诗经札记》稿子到商务去一事,说“上次他们暂时不要,把稿子给你寄回,我就说别寄,他们说,反正挂号信丢不了,可以再寄来的。现在他们又要啦。总是有些学生时常去问为甚这书还不出,所以又想要了。”其时心中颇乐意把稿脱手,妻又在旁作怂恿的暗示,但我偏说“被人家退回,扫了兴,也许早扔了。”——自己却觉得可以找。总是妻说罢,“人家也不信。别人不会,你倒的确会这样的。”别的话不大记得,终于归到稿子的交易上,约定十四(星期)在天津×××吃午饭接头,可是一算,十四又该家祭,麻烦,然而去津之心颇热,还是打算去的。W说,“我本想卖稿,而他们要用收版税法。现在上海印书如买马票,张张不空,如遇名家得时之作,便大发其财。”又说当予在京时,(南京也,此五字梦中原文)。看叫天戏,《洪洋洞》之类,戏刚散而卖话片者纷来。(如今天唱《洪洋洞》,即卖《洪洋洞》)有买着好的,也有买着坏的,要碰运气,生意大佳。(下略)

【释】这是被迫意念见于梦中之一例,同时也表现出我性格的背影,不很高明,光明的那一面。对亲戚足恭殆是一种骄矜的变形,在梦中已稍稍自觉,遂借母亲口中叫破这《儒林外史》式的伪君子,而仍不免愤愤。W近住上海,大约误认凡上海人皆漂亮,故其来也如浊世之佳公子。亦垂垂老矣,上次来信说胡须都白了。白胡须恰好去送给那阿爹。卖札记稿一节,梦之主文,其表现如实,不甚变幻,因由亦固分明。这是一个积年的“苦脑子”,(吾乡土语)十年前在上海大学的讲义,只做了九篇,在我文稿中运气最劣,而我之于它也如父母之庇护其不肖子。第一次想卖给亚东,原稿退回。(十三年)第二次在《燕京学报》发刊其中之一部,(《柏舟》,《谷风》未全),以为这回找着洋东了,殊不知将《谷风》之第二分送去,又原稿退回。(十六年)主编者容庚先生来信之理由如此:以题目重复不能刊载。这似乎说《大学》只许有“右传之一章”至于“右传之二章”呢,却非呼为《中庸》不可,不然不要。这个道理,至今未明。第三次有了经验,未将原稿直送,怕又碰壁,托W表叔向商务去兜揽,商务主者张元济君固与W有亲。当我三十生辰,W赐诗虽有“兰陔自辑广微篇”之谬赞,而出卖一节则又雁沉鱼杳矣。(十七年)压迫为梦因,弗氏主之;依鄙见有时恐尚须挑动一下。这“意综”是久被压迫而新近又受挑动的,前日清华学生某君来,谈及《诗经札记》很好,何以还不出版。我不好意思说人家不要,含胡应之。今现于梦中,其作态亦不在肃然迎拜下云。把这些破铜烂铁去换只把青花饭碗,太太之赞成,固不待言。此梦全以亲戚为背景。

凡非绅士式,即不得体,我原说不要序的呢。我只“南无”着手谢这南无,因为他居然能够使我以后不必再做这些梦了。

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