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钏记
天历己巳,建康有窦时雍者,家素寒微而骤富。一女名羞花,年已及笄,风流俊雅,尤长于诗。溧水士人章文焕,与窦为中表亲,然亦才貌出类,人以聪俊章郎称之,自幼每过窦家,时雍甚爱重之。尝戏指女曰:「长必以妹配汝。」生女亦各留意。乃私为之诗,曰:
春风连理两枝梅,曾向罗浮梦里来。
分忖东君好调护,莫教移傍别人开。
羞花踵韵答之曰:
庚岭清香一树梅,凌寒不许蝶蜂来。
料应一点春消息,留向孤山处士开。
生女情好甚勤,或与之对酌灯下,或与之吟眺花前,时雍不之禁也。
一日,文焕、羞花会于迎晖轩下,相与弃棋。文焕吟之曰:「纷纷车马渡河津,黑白分明目下真。」羞花续曰:「莫使机关争胜负,两家人是一家人。」生女大笑。又铺紫氍毹于中庭,摊牌较胜。文焕笑曰:「但要合着油瓶盖。」羞花笑曰:「只恐贪花,不满三十耳。」文焕兴浓,求与之合。羞花变色曰:「概为正配,岂效鹑奔?妾虽至愚,决非金夫而不有躬也。兄何忽略如此?」文焕跽而言曰:「人心翻覆,势若波澜。倘他日以兄妹为辞,将如之何?」羞花语塞,遂相交会。既而,柳眉半蹙,玉笋微寒,有体弱不胜之状,两情缱绻,极尽淫乐。文焕低吟曰:
鸾凤相交颠倒颠,武林春色会神仙。
轻回杏脸色钗坠,浅蹩蛾眉云鬓偏。
羞花续曰:
衣惹粉花香雪散,帕沾桃浪嫩红鲜。
迎晖轩下情无限,绝胜人间一洞元。
两情欢足。羞花脱臂上金钏一双与生曰:「好赏此钏,是即主盟。」文焕拜而受之。未几,时雍知觉,恐终败露,召生谓曰:「汝宜速回,倩媒求聘也。」文焕拜谢将行,羞花私贻馈赆,且叮咛「早来」,饮泣而别。文焕回见父母,备陈其情,父母悦从,卜日下礼。羞花因念生之故,寻命家人致缄,文焕启视,乃集古绝句十首。其一:
绣户纱窗北里深,灯昏香烬拥寒衾。
故园书动经年别,蒲地月明何处砧。
其二:
嗟君此别意何如,闲看江云思有余。
愁傍翠蛾分八字,酒醒孤枕雁来初。
其三:
风带潮声枕章凉,江流曲似九回肠。
朱门深闭烟霞暮,一点残灯伴夜长。
其四:
乱愁依旧锁眉峰,为想年来樵悴容。
离别几宵魂耿耿,碧霄何路得相逢。
其五:
双垂别泪越江边,待月东林月正圆。
云鬓罢梳还对镜,恐惊憔悴入新年。
其六:
欲于何处寄相思,懒对妆台拂画眉。
咫尺烟江几多地,好风偏自送佳期。
其七:
强拂愁眉下小楼,感时伤别思悠悠。
同来不得同归去,几度高吟寄水流。
其八:
百忧如草雨中生,十指宽催玉箸轻。
惆怅溪头从此别,子规枝上月三更。
其九:
寒窗灯尽月斜辉,桃李阴阴柳絮飞。
春色恼人眠不得,高楼独上思依依。
其十:
绿杨红杏蒲城春,不见当时劝酒人。
闻说驾啼却惆怅,带围宽尽小腰身。
文焕得诗,不胜欢悦。随即备札,倩媒求聘,择期人赘。合巹之夕,时雍欲试生才,即席上宣言曰:「门栏撤帐,不必旧词。今要新人,口占为之,毋容思索可也。」文焕作催妆诗二绝云:
红摇花烛二更过,妆就风流体态多。
织女莫教郎待久,速乘鹤驾渡银河。
又:
笙歌鼎沸满华堂,深院佳人尚晏妆。
愿得早乘云驭降,张郎久待杜兰香。
时雍贺客大奇其才,赞之不容口。生女会晤,重整新欢。而佳人才子之情遂矣。好事者皆作诗纪之,褒而成帙,号《金钏集》,行于当世。
宝环记
淳熙中,有阮生名华,美姿容。赋性温茂,犹善丝竹,时以三郎称之。上元夜,因会其同游,击筑飞觞,呼卢博胜,约为长夜之欢。既而相携踏于灯市。时漏尽铜龙,游人散矣,仰观皓月蒲轮,浮光耀彩。华欣然曰:「当此景而归枕席,奈明月笑人。孰若各事所能,共乐清光之下。」众曰:「善。」一友能歌,华吹紫玉萧和之,声人云表。
近居有女玉兰,陈太常子也。灯筵方散,步月于庭。忽闻玉管呜呜,因命侍儿窥之。还曰:「阮三郎会交于彼。」兰颔之数四,凝睬者久之。因低讽一绝曰:
夜色沉沉月满庭。是谁吹彻绕云声?
呜呜只管翻新调,那顾愁人泪染襟。
遂怏怏而入。华等曲终各散去,明夜复会于此,如是数夕皆然。
一夕,众友不至,华独徘徊星月之下。自觉无聊,乃吹玉萧一曲自娱,未终,忽一双鬟冉冉而至,华戏谓曰:「何氏子冒露而行?」鬟笑曰:「某陈宅侍儿也。因小姐玩月于庭,闻萧心醉,特遣妾逆郎,以图清夜之话。」华思曰:「彼朱门若海,阍寺守之。倘有不虞,何以自解?」因谢之曰: 「予萎焉燕侣,敢望凤俦,既辱辱音,倍加雀跃。但云朗隔若天汉,露草畏乎夜行,愿酌斯心,达之幸也。」侍儿去。俄顷复至,出一物,曰:「如郎见疑,请以斯物为质。」华视之,乃镶金约指环也。遂约之于指,无暇疑思,心喜若狂,随之俱往。至三门,月色如昼,见兰独倚小轩,衣绛绡衣,幽姿雅态,风韵翩然。虽惊鸿游龙不足喻也。方欲把臂诉衷,忽闻传呼声,兰即遁去。华狼狈而归。寝不成寐,因吟一词曰:
玉萧一曲无心度,谁知引入桃源路。邂逅曲栏边,匆忙欲并肩。
一时风雨急,忽尔分双翼。回首洛川人,翻疑化作云。
遂日仿惶于陈氏之居,而香阁沉沉,无媒可达。日为赢瘦,寝食皆忘。父母及兄百方问之,皆隐而不露。
有友张远,华之至交也。闻华病,往视之,因就榻究其病源。华沉吟不答,惟时时以目顾其手,呜咽不胜。远因逼视之,惟指约一环而已。远会其意,因曰:「子有所遇乎?倘可致力,弟当力图之。」华终日支吾,而远苦叩不已。华度其可与谋,因长叹曰:「异香空染,贾院墙高,翠羽徒存,洛川云散,更何言哉!」远得其曲折,因曰:「彼重门深锁,握手诚难,幸有此环,容仆试筹之可也。」遂袖之而出。凝目于陈氏之门,以窥其罅。俄顷,一尼自其门出,迹其踪视之,乃避尘庵之尼。远喜曰:「吾计得矣。」遂尾尼至庵,出一白镪于前曰:「有事相烦,倘师能成之,当图重报。」尼叩其详,远曰:「吾友阮郎,钟情于陈太常之女。彼此相慕,会面无期。闻师素游其门,愿得良谋,以图一晤。」尼始有难色,远恳之数四,始曰:「俟有便可乘,当相报也。」遂收其环而别。
次日,尼清晨至陈大常家,见兰著杏黄衫子,云舍半偏,从其母摘玫瑰于庭。见尼至,惊谓曰:「露草未干,梁燕犹宿,师来何若此早?」尼笑曰:「不辞晓露而至,特有所请耳。」其母问之,曰: 「敝庵新铸大士宝像,翌日告成。愿夫人同小姐随喜一观,为青莲生色。」其母曰:「女子差长,身当独行。」时兰方抱郁无聊,正思闲适,闻母不许,颜微佛然。尼再四怂慂,夫人因许共往。遂延早膳,兼致闲谈。尼因耳目四集,终难达情,遂推更衣于小轩僻所,兰蹑其后,因与俱行。尼遂微露指环,兰触目心惊,即把玩不已,逡巡泪下,不能自持。因强作笑容,叩其所自。尼曰:「日有一郎,持此祷佛,幽忱积恨,顾影伤心。默诵许时,遂施此环而去。」兰复叩其姓名,遂欷泣下。尼故惊曰:「小姐对此而悲,其亦有说乎?」兰羞怩久之,遂含泪言曰:「此情惟师可言,亦惟师可达。但摇摇不能出口耳。」尼强之,曰:「昔者,闲窥青锁,偶遇檀郎,欲寻巫峡之踪,遂解汉江之佩。脱兹金指,聊作赤绳,蝶梦徒惊,鹊桥未架。适逢故物,因动新愁耳。」尼曰:「小姐既此关情,何不一图觌面?」兰叹曰:「秦台凤去,梦岫云迷。一身静锁重帏,六翮难生弱体。欲图幸会,除役梦魂耳。」尼见凄惨情真,遂告以所来之故。兰喜极不能言,惟笑颔其首而已。因出所题《闺怨》便作回音。其一曰:
日永凴栏寄很多,恹恹香阁竟如何?
愁肠已自如针刺,那得闲情绣绮罗。
其二曰:
清夜凄凄懒上床,挑灯欲自写愁肠。
相思未诉魂先断,一字书成泪万行。
其三曰:
玉漏催残到枕边,孤帏此际转凄然。
不知寂寞嫌更永,却恨更筹有万千。
其四曰:
朝来独向绮窗前,试探何时了此缘。
每日殷勤偷问卜,不知掷破几多钱。
因更出一环,并前环付尼,临别曰:「师计固良,第恐老母俱临,元其隙耳!」尼笑曰:「业已筹之,小姐至庵,但为倦极思睡,某当有计耳。」尼因出别夫人,往复远信。未行数步,远已迎前,遂同至阮所,以诗及环付之。华喜不自持,病立愈矣。遽起栉沐。夜分以肩舆载至尼庵,匿于小轩邃室。次晨,夫人及兰果联翩而至。尼延茶毕,遂同游两廊。卓午,兰困倦不胜,时欲隐几,尼谓夫人曰:「小姐倦极思寝耳。某室清幽颇甚,能暂憩而归乎?」夫人许诺。遂送一小室中,更外为加钥。
兰入其内,果幽雅绝伦。旁设一门,随手可启,兰正注目,忽华自床后冉冉而来。兰惊喜交加,令其蹑足,两情俱洽,遂笑解罗襦。虽戏锦浪之游鳞,醉香丛之迷蝶,亦不足喻也。欢好正浓,而华忽寂然不动,兰惊谛视,已声息杳如。遂惶惧不胜,推之床壁,噘然而起,遽整云鬟。母虽讶其神色异常,第以为疾作耳,遂命舆别尼而归。
舆音未寂,张远及华之兄至,谓尼曰:「事成否?」尼笑曰:「幸不辱命。」远问:「三郎何在?」尼指其室曰:「犹作阳台梦未醒耳。」遂推门共入。唤之数四,近而推之,死矣,各相失色元言。因思其久病之躯,故宜致是。遂归报其父,托言养病于庵而殂,其事遂隐,而人无知者。惟兰中心郁结,感慨难伸。几寤寐之间,无非愁恨,乃续前之四韵。其一曰:
行云一梦断巫阳,懒向台前理旧妆。
憔悴不胜羞对镜,为谁梳洗整容光。
其二曰:
几向花间想旧踪,徘徊花下有谁同?
可怜多少相思泪,染得花枝片片红。
其三曰:
一自风波起楚台,深闺冷落已堪哀。
余烟空自消金鸭,耶得芳心化作灰。
其四曰:
云和独抱不成眠,移向庭前月满天。
别怨一声双泪落,可怜点点湿朱弦。
自此终日恹恹,遂已成娠,其母察其异,因潜叩。兰度不可隐,遂尽露其情,且涕泣而言曰:「女负罪之身,死无足惜。所以厚颜苟存者,为斯娠在耳。倘母生之,为阮氏之未亡妇,足矣。」母乃密白于太常。始犹怒甚,终亦无奈。遂请阮老于密室,以斯情达之,阮亦忻然,因托言曾聘于华者,遂迎之以归。数月而生一子,取名学龙。兰遂蔬缟终身,目不窥户。后龙年十六而登第,官至某州牧,兰因受旌焉。
彩舟记
福州守吴君者,江右人。有女未笄,甚敏慧,玉色浓丽,父母钟爱之,携以自随。秩满还朝,候风于淮安之版闸。邻舟有太原江商者,亦携一子,其名曰情。生十六年矣,雅态可绘,敏辩无双。其读书处,正与女窗相对。女数从隙中窥之,情亦流盼,而无缘致殷勤。偶侍婢有濯锦船舷者,情赠以果饵,问:「小娘子许适谁氏?」婢曰:「未也。」情曰:「读书乎?」曰:「能。」情乃书难字一纸,托云:「偶不识此,为我求教。」女郎得之微晒,一一细注其下。且曰:「岂有秀才而不识字者?」婢还以告。情知其可动,为诗以达之曰:
空复清吟托袅烟,樊姬春思满画船。
相逢何必蓝桥路,休负沧波好月天。
女得诗,愠曰:「与尔暂相萍水,那得以绝句撩人。」欲白父笞其婢。婢再三恳,乃笑曰:「吾为诗骂之。」乃缄小碧笺以酬,曰:
自是芳情不胜春,春光何事恼闺人。
淮流清浸天边月,比以郎心向我亲。
生得诗大喜,即令婢返命,期以今宵启窗虔候。女微晒曰:「我闺筛幼怯,何缘轻出,郎君岂无足者耶?」生解其意。候人定,蹑足蹬其舟,女凴栏待月,见生跃然,携肘入舟,喜极不能言,惟嫌解衣之迟而已。女羞涩娇懔,噤不能畅情。抚弄久之方洽。其婉娈胶密之态,虽吴生妙染,不能模写万一也。既而体慵神荡,各有南柯之适。风便月明,两舟解缆。东西殊途,顷刻百里。江翁晨起,觅其子不得,以为必登圂坠死淮流。返舟求尸,茫如捕影,但临渊号恸而去。
天明,情披衣欲出,已失父舟所在。女惶迫无计,藏之船旁榻下。日则分饷羹食,夜则出就枕席。如此三日,生耽于美色,殊不念父之离邈也。其嫂怪小姑不出,又撰兼两人,伺夜窥觇,见姑与少男子切切私语。白其母,母恚不信,身潜往视,果然。以告吴君,吴君搜其舱,得情榻下。拽其发以出,怒目,砺刃其颈,欲下者数四。情忽仰首求哀,容态动人。吴君停刃叱曰:「尔为何人,何以至此?」生具述姓名,且曰:「家本晋人,阀阅亦不薄。昨者猖狂,实亦贤女所招。罪俱合死,不敢逃命。」吴君熟视,久之,曰:「吾女已为尔所污,义无更适之理。尔肯为吾婿,吾为尔婚。」情拜位幸甚。吴君乃命情潜足挂舵上,呼人求援,若遭溺而幸免者,庶不为舟人所觉。生如戒,吴君令篙者掖之,佯曰:「此吾友人子也。」易其衣冠,抚之如子。抵济州,假巨室华居,召傧相,大讲合婚之仪。舟人悉与宴,了不知其所由。
既自京师返筛,延名士以训之,学业大进。又遣使诣太原,访求其父。父喜,赉珍聘至楚,留宴累月,乃别。
情二十三领乡荐,明年登进士第。与女归拜翁姑,会亲里,携家之官。初为南京礼部主事,后至某郡大守,膺翟之封。有子凡若干人,遐迩传播,以为奇遇云。
晁彩外传
大历中,有晁彩者,小字试莺,女子中之有文而能言者也。与母独居,深娴翰墨,丰姿艳体,映带一时。有尼常出入其家,言彩美丽,为天下冠:不施丹铅,而眉目如画;不佩芳芷,而体恒有香;不簪珠翠,而鬟鬓自冶。尝见其夏月着单衫子,右手攀竹枝,左手持兰花扇,按膝上,注目水中游鱼,低讽竹枝小词,若黄莺学啭,真神仙中人也。性爱看云,其尤爱者,赤黑色也。故其室名曰:「窥云室」,其馆名曰「期云馆」。一日,兰花始发,其母命赋之。彩即应声曰:
隐于谷里,显于澧浔;贵比于白玉,重匹于黄金;既入燕姬之梦,还鸣宋玉之琴。
其敏慧若此。
少与邻生文茂笔札周旋,每自誓言,当为伉俪。及长而散去,犹时时托侍女通殷勤。茂尝春日寄以诗曰:
美人心共石头坚,翘首佳期空黯然。
安得千金遗侍者,一烧鹊脑绣房前。
其二曰:
晓来扶病镜台前,元力梳头任髻偏。
消瘦浑如江上柳,东风日日起不眠。
其三曰:
旭日瞳瞳破晓霾,遥知妆罢下芳阶。
那能飞作梧花凤,一集佳人白玉钗。
其四曰:
孤灯才灭已三更,窗雨无声鸡又鸣。
此夜相思不成梦,空怀一梦到天明。
彩得诗,因遣侍儿以青莲子十枚寄茂,且曰:「吾怜子也」。茂曰:「何以不去心?」侍者曰:「正欲使君知其心苦耳。」茂持啖未竟,坠一子于盆水中。有喜鹊过,恶污其上,茂遂弃之。明早,有并蒂花开于水面,如梅英大。茂因喜曰:「吾事济矣。」取置几头,数日始谢,房亦渐长。剖之各得实五枚,如所来数。茂即书其异,托侍女以报彩。彩持阅大喜,曰:「并蒂之谐此其征矣。」因以朝鲜茧纸作鲤鱼,函两面俱画鳞甲,腹下令可以藏书,遂寄茂以诗,曰:
花笺制叶寄郎边,的的寻鱼为妾传。
并蒂已看灵鹊报,情郎早觅买花船。
荏苒至秋,屡通音问,而欢好无由。偶值其母有姻席之行,彩即遣人报茂。茂喜极,乘月至门,遂酬夙愿焉。晨起整衣,两不忍别。彩因自剪鬓发,持以赠茂,且曰:「好藏青鬓,早缔白头也。」
茂归,藏于枕畔。兰香芳烈,馥馥动人,因以诗寄之,曰:
几上金猊静不焚,匡床愁卧对斜曛。
犀梳金镜人何处,半枕兰香空绿云。
绸缨之后,又复无机可乘。时值抄秋,金风淅栗。彩无聊之极,因遣侍儿以诗寄茂,曰:
珍簟生凉夜漏余,梦中恍惚觉来初。
魂离不得空成病,面见无由浪寄书。
窗外江村钟响绝,枕边梧叶雨声疏。
此时最是思君处,肠断寒猿定不如。
茂答曰:
忽见西风起洞房,卢家何处郁金香。
文君未奔先成渴,颛项初逢已自伤。
怀梦欲寻愁落叶,忘忧将种恐飞霜。
惟应会付青天月,共听床头漏声长。
自此以后,间阔弥深,彩抱郁中怀,遂调素质。母察其异,苦询侍儿,侍儿因微露其情。母叹曰:「才子佳人,自应有此。然古多不偶,吾今当为成之。」因托斧柯,以彩归茂。定情之夕,更鬯幽怀,若比目之逝青波,文禽之逐绿水也。如此经年,并肩倚膝。试期逼迫,茂欲买悼长安。临行,茂因问曰:「吾舍汝而远行,天涯俄顷,得无悲乎?」晁彩惨然动容,曰:「君岂知也。窃闻分手,那御伤心。江上斜阳,正当春日,峡中行雨,已阻朝云,况兰叶之当醉,属文无之将贻。望长亭而跳脱缓,对离觞而腰骤宽。抚鸳枕于连宵,预湔怨泪,望鱼书于他日,宁事兰膏;幸践刀环之期,毋贻机锦之怨。」又口占诗曰:
夫君远别妾心愁,踏翠江边送画舟。
欲待相看迟此别,只愁红日向西流。
彩家畜一白鹤,名素素。一日雨中,忽忆其去,试谓鹤曰:「昔王母青驾、绍兰、紫燕皆能寄书达远,汝独不能乎?」鹤延颈向彩,若受命状。彩即援笔直书二绝,系于其足,竟致其夫。诗曰:
窗前细雨日啾啾,妾在闺中独自愁。
何事玉郎久离别,忘忧总对岂忘忧。
又曰:
春风送雨过窗东,忽忆良人在客中。
安得妾身今似雨,愿随风去与郎同。
彩痛夫远离,解足下青丝白云履一双,寄之曰:「如妾踵君而行也。」履下冥木,出于彩手,极为精巧。至京,遇博物君子,窥见之曰:「此谓白云青舄,王母御之会穆王于赤水之上者也。」故中国传其制,天子赤舄。凡舄色皆象裳。妇人之舄,饰以白云,口缀双珠。
越两月,茂得隽归,试问彩曰:「此履于古有制乎?」对曰:「此西王母御以降赤水者。」茂因益敬重焉。
一日,偶病消渴,生赠以武夷茶一函。彩谢曰:「猥辱来贶,不惟捐疾,勉我良深。第岸本不移,岂能止舟行之惑;日仍有度,宁可解云驶之疑。请讽匪石之言,永结断金之好。睹物心悲,力书不尽。」生以书示所知,都不解其指。一客在旁曰:「茶名『不迁』,意在勉其一志,故有此答耳。」其博物皆类此。彩与茂赓和甚多,而其最艳者,《子夜歌》十八首,因附于后云。其一曰: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
觅向无人处,作同心结。
其二曰:
夜夜不成寐,拥被啼终夕。
郎不信侬时,但看枕上迹。
其三曰:
何时得成匹,离恨不复牵。
金针刺菡萏,夜夜得见莲。
其四曰:
相逢逐凉候,黄花忽复香。
颦眉腊月露,愁杀未成霜。
其五曰:
明窗弄玉指,指甲如水晶。
剪之特寄郎,聊当携手行。
其六曰:
寄语闺中娘,颜色不常好。
含笑对棘实,欢娱须是枣。
其七曰:
良会终有时,劝郎莫得怒。
姜櫱喂春蚕,要绵须辛苦。
其八曰:
醉梦幸逢郎,无奈乌哑哑。
中山如有酒,敢借千金价。
其九曰:
信使无虚日,玉寄盈觥。
一年一日雨,底事大多晴。
其十曰:
绣房拟会眼,西窗日离离。
手自施屏障,恐有女伴窥。
其十一曰:
相思百余日,相见苦无期。
寨裳摘莲花,要莲敢恨池。
其十二曰:
金盆盥素手,焚香诵普院。
平生酬所愿,与郎为一身。
其十三曰:
花池多芳水,玉杯挹赠郎。
避人藏袖里,湿却素罗裳。
其十四曰:
感郎金针赠,欲报物俱轻。
一双连素缕,与郎聊定情。
其十五曰:
寒风响枯木,通夕不得卧。
早起遣问郎,昨宵何以过。
其十六曰:
得郎日嗣音,令人不可睹。
熊胆磨作墨,书来字字苦。
其十七曰:
轻巾手自制,颜色烂含桃。
先怀侬袖时,然后约郎腰。
其十八曰:
侬赠绿丝衣,郎遗玉钩指。
郎欲系侬心,侬思着郎体。
紫竹小传
大观中,有紫竹者,工词,善于调谑,恒谓天下无其偶。一日,手李后主集,其父玄伯问曰「后主词中,何处最佳?」答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耳。」玄伯默然。尝游于野,有秀才方乔,乐至人也,一与紫竹遇,欲睹其状更不可见,昼夜思之。面貌恍惚,中心拂郁。每入,见卖美人图者,辄取视,冀其有相似者。或狭邪妓馆,无不留意,用计万端,竟无其人,终日悲慕,几成痼疾。有寄情诗曰:
眉如远岫首如螓,但得相思不相亲。
若使画工图软障,何妨百日唤真真。
一日,遇一道士持一锦囊,内有古镜,谓乔曰:「子之用心,诚通神明。吾有此纯阳古镜,藏之久矣,今以奉赠。此镜一触阴之气,留影不散,子之所遇少女,至阴独钟。试使人照之,即得其貌矣。然后令画工图之,所流之影,同此女。一得阳精,影即散去。他物尽然。」又戒乔:「不可照日,一照即飞入日宫,散为阳气矣。」镜背有篆书云「火府百炼纯阳宝镜」。乔试之,果然。遂以白玉盘螭匣盛斯镜,而达意焉。紫竹欣然而受,遂得以诗词往来。长夏,乔读书于种梅馆,怀思紫竹至于忘食。忽紫竹遗以书,其大略云:「欲结赤绳,应须素笺。泣珠成泪,久比鲛人,流火为期,聊同织女。春风鸳帐里,不妨雁语惊寒,暮雨雀屏中,一任鸡声唱晓。」乔答之词,亦多绔丽,柬尾附以《玉楼春》词,曰:
绿阴扑地莺声近,柳絮如绵烟草衬。双鬟玉面碧窗人,一纸银钩春鸟信。佳期远卜清秋夜,梧树梢头明月挂。天公若解此情深,今岁何须三月夏。
自此音问两绝,而想象难真。紫竹因觅银光,继序其悲愁眷恋之意,复缀以《卜算子》词,曰:
绣阁锁重门,携手终非易。墙外凭他花影摇,那得疑郎至。合眼想郎君,别久难相似。昨夜如何绣枕边,梦见分明是。
遂约于望云门暂会。因于墙阴之下,闲履苍苔,鞋底尽湿,而方不至,俄闻人语,遂归绣闺。独倚画屏,不胜怅恨,作《踏莎行》一阕,云:
醉柳迷莺,懒风熨草,约郎暂会闲门道。粉墙阴下待郎来,藓痕印得鞋痕小。尽花日移阴,香失袅,望郎不到心如捣。避人倚屏山,魂断还向墙阴绕。
紫竹既归,方乔始至约处,四顾仿惶,憾惋而去。遂以尺犊故相讥调。紫竹为《菩萨蛮》词,以戏语以解之曰:
约郎共会西厢下,娇羞竟负从前话。不道一腰违,佳期难再期。郎君知我愧,故把书相低,寄语不赴期,见时须打郎。
乔复为词,戏答云:
秋风只拟同衾枕,春归依旧成孤寝。爽约不思量,翻言要打郎。鸳鸯如共耍,玉手何辞打,若再负佳期,还应我打伊。
紫竹遂投誓于书,乔因寄《踏莎行》一阂云:
笔锐金针,墨浓螺黛,盟言写就囊儿袋。玉屏一缕兽炉烟,兰房深处深深拜。芳意无穷,花笺难载,帘前细祝风吹带。两情愿得似堤边,一江绿水年年在。
后因复寻旧约,遂得谐缱绻之私,自此两情相得益深。紫竹常目乔为重宝,尺犊之间,往往呼之。时紫竹有南蕾桃花片重数钱,色如桃花,而明莹如榴肉,市之得百金,因戏以词寄乔曰:
与郎眷恋何时了,爱郎不异珍和宝。一宝百金偿,算来何用郎。戏郎郎莫恨,珍宝何须论。若要买郎心,凭他万万金。
乔为之抚掌,但磋跎时景,忽复青阳,其父稍有所闻,遂召乔以紫竹妻之焉,然往来诗词甚多,不能毕彔,犹有一诗云:
晨莺不住啼,故唤愁人起。无力晓妆慵,闲弄荷钱水。欲呼女伴来,斗草花荫里。娇极不成狂,更向屏山倚。
又云:
思郎无见期,独坐离情惨。门户约花关,莫教轻风。生怕是黄昏,庭竹和烟。敛翠恨无涯,强把兰缸点。
观此,其风调可想矣。
姚月华小传
姚氏女月华,少失母。忽梦月轮坠于妆台,觉而大悟。自幼聪慧,组织,不习而能,独未尝读书。自此搦管,便有所得,其所为古文,词妙绝当。时随父寓于扬子江。时端午,江上有龙舟之戏,月华出看。近舟有书生杨达,见其素腕褰帘,结五色彩于跳脱,发如漆,玉凤斜簪,巧笑美盼,容色艳冶,达神魂飞荡,然非敢望也。每日怀思,因制曲序其邂逅,名曰《泛龙舟》。一日,月华见达《昭君怨》诗,爱其「匣中纵有菱花镜,羞向单于照旧颜」句,情不能已,遂私命侍儿乞其旧稿,且寄诗一纸,题曰《古怨》,云:
江水悠悠春草绿,对此思君泪相续。羞将离恨向东风,理尽瑶琴不成曲。
杨出于非望,乐不可言,立缀艳诗体,以致其情。自以遂各以尺牍往来。月华每得达书,有密语,皆伏读数过,烧灰入醇醪饮之,谓之「款中散」。
一日,达饮于姚氏,酒酣假寐。月华私命侍儿送合欢竹钿枕、温凉草文席,皆其香阁中物也。达虽心荡,亦无可奈何,遂怅然而归。次日晨,月华以石花遗达,云:「出丹洞玉池,异于他处,色如水晶清明而莹,久服延年。」达以词诵之曰:
青楼仙女隔蓬莱,玉树金窗向晓开。
燕子羽毛非广袖,殷勤也带石花来。
然月华虽工于组织,亦巧于丹青,凡花齐羽毛,世所鲜及。笔札之暇,聊复自娱,人不可得而见也。
一口,正挥毫画芙蓉匹鸟图,忽侍儿持达笺至,上云:「奉送不律糜。」二女侍在侧问曰:「不律糜,何也?」曰:「楚谓之『聿』,吴谓之『不律』,燕谓之『弗』,皆笔名也。汉人有墨,名曰糜。」遂受之,答以所画芙蓉图。达见其约略浓淡,生态逼真,喜不自持,觅银光纸裁书谢之,其大略云:
连枝欲长,忽阻山溪,比翼将翔,遽乖云路。思结章台垂柳,心驰普救啼莺,幸传尺素之丹青,岂任寸心之铭刻。江湖恍在案,波浪倏翻窗。植写断肠,飞挥交颈。茧纸发其枝干,兔管借之羽毛。雌戏苹川,雄依苔石。色与露花同照烂,翼将风叶共低昂。明镜晓开,苦忆文君之面,疏萤夜度,遥思织女之机。所冀吾人,获同斯画。越溪吴水之上,常得双开;汉树秦草之间,永教对舞。
月华读之,称赏不已,以洒海刺二尺赠达曰:「为郎作履,凡履霜雪,则应履而解,乃西蕃物也。」又贴诗曰:
金刀剪紫绒,与郎作轻履。
愿化双仙凫,飞来入闺里。
盖达与月华虽文翰相通,而终未一睹,至是,见诗心醉若狂,乃赂女侍而得一会焉。临别,谓月华曰:「少日即来。」不觉爽约。及至,姚不即见,杨戏书一句,调之曰:「女姚虽美,只如半朵桃花。」姚正怒,索笔对曰:「人信为高,莫费一翻言说。 」杨愈奇之,遂至往来无间。凡久会,谓之「大会」;暂会,谓之「小会」。又,大会谓之「鹣鹣会」;小会,谓之「白会」。而欢洽正浓,忽其父有江右之迁,已买舟于水畔矣。彼此仓皇,无计可缓,遂快快而别。
月华至舟,双眉云锁,两颊花愁,而饮食恹恹减矣。乃效徐淑体缀成一词,而犹多悲怨,以寄达,曰:
妾生兮不辰,盛年兮逢屯。寒暑兮心结,夙夜兮眉颦。循环兮不息,如彼兮车轮。车轮兮可歇,妾心兮焉伸。杂沓兮无绪,如被兮丝梦。丝棼兮可理,妾心兮焉分。空闺兮岑寂,壮阁兮生尘。萱草兮徒树,兹忧兮岂泯。幸逢兮君子,许结兮殷勤。分香兮剪发,赠玉兮共珍。指天兮结誓,愿为兮一身。所遭兮多舛,玉体兮难亲。损餐兮减寝,带缓兮罗裙。菱鉴兮情启,博炉兮焉熏。整袜兮欲举,塞路兮荆棒。逢人兮欲语,匝兮头。烦冤兮凭胸,何时兮可论。愿君兮见察,妾死兮何。
达读之呜咽不胜,几绝者数四。
后达复至其旧院,惟见双燕斜飞,落英满地而已。遂亦整装于江右踪迹之,而竟无可查焉。尝为友语及之,犹呜呜泣下云。
投桃彔
刘尧举,字唐卿,舒州人也。淳熙未,父观官平江许浦,尧举从之行。是年,当秋荐,遂僦舟就试嘉禾。及抵中流,见执揖者一美少艾,年可二八上下,修鬟媚,眉眼含娇,虽荆布淡妆,而过人种种,真若「海棠一枝斜映水」也。唐卿惊讶间,不觉戚戚心动。因默访之,知为舟人子,乃叹曰:「有是哉,明珠出此老蚌耶。」唐卿始碍父在不敢通。
留连将午,情莫能已。驾言舟重行迟,促其父助纤。父去,试以眼拨之,少艾或羞怯而避颜,或严色以相拒。及唐卿他顾,则又睨觑流情,欲言还笑。唐卿见其明中装样,暗地撩人,心眼相关,神魂飞荡,乃以袖中罗帕系胡桃,其中绾同心一结,投掷女前。女执揖自如,若不知者。唐卿慌愧,恐为父觉,频以眼示意,欲令收取,女又不为动。及父收纤登舟,将下舱,而唐卿益躁急无措,女方以鞋尖勾掩裙下,徐徐拾纳袖中。父不觉也。且掩面笑曰:「胆大者亦如此耶!」唐卿方定色,然亦阴德之矣。
越明,复以计使父去,因得通问曰:「以子国色,兼擅巧能,宜获佳偶,但文彩凤,误堕鸡栖中,令人不能无慨。」女曰:「君言差矣!红颜薄命,岂独妾哉。义当咨嗟,敢生尤怨。」唐卿益为叹服。自是,两情虽洽,然终碍父,咫尺隔若天涯,不能近体。
及抵秀州,唐卿引试毕,出院甚早。时舟人市易未还,遂使女移舟他处。因私恳曰。「仆年方壮,秦晋未谐,倘不见鄙,当与子缔百年之好。」女曰:「陋质贫姿,得配君子,固所愿也。第枯藤野蔓,难托乔松,而骥尾风驰,岂容蝇附。妾不敢叨,君请自重。」唐卿抚其肩曰:「嗑!是何足较。两日来,被子乱吾方寸久矣,恨不能一快豪情。今天与其便,而子复拒执如此,望永绝矣。英雄常激而死,何惜此生?即当碎首子前,以报隐帕之德。」言毕,踊跃投身于河。女急牵其衣裾曰:「姑且止,当自有说。」唐卿回顾曰:「子真怜我乎?」遂携抱枕席间,得谐私愿。欢乐之怀,不减天上。女起,自饰其鬓,且为生整衣曰:「辱君俯爱,冒耻仰承。一瞬之情,义坚金石,幸无使剩蕊残葩,空付余香于游水也。」唐卿答曰:「苟得寸进,敢负心盟,必当贮子金屋。」两相笑狎而罢。是夕,唐卿父母梦二黄衣人突报曰:「天门才放榜,郎君已首荐。」忽一人掣去,云:「刘尧举近作欺心事,宜殿一举。」父母惊觉。及揭示,果见黜落。少艾以为失望,快炔泪下。唐卿抚慰,久之方已。
及归谒父母,诘质以梦,唐卿匿不敢言,至次举,复领舒州首荐。唐卿感女夙约,遍令求访,竟莫能得。盖或流泛他所,而唐卿遂及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