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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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览。尽数篇》曰:“轻水所,多秃与瘿人;重水所,多与人。”高注云:“肿足曰,不能行也。”今酒家酿水,必以山中者,以其重也。而山人多疾,俗谓之大脚疯。然多在耕、樵、佣作之夫。其大家儒素,希有此疾。

又曰:“凡食,无强厚味,无以列味重酒,是以谓之疾首。”高注:“重酒,厚也;疾首,头痛疾也。”按酒之薄者,往往致头痛疾。其厚者,虽多饮甚醉,而头不痛。《吕览》所云,是古今相反矣。盖酿法或异耳。

吾乡以酒之初熟者,为缸面酒,亦曰缸面青。以其色青故也。于酒品为最下。

而缸面二字,则自古有之。唐人何延之《兰亭始末记》称:“僧辨才初遇萧翼,便留夜宿,设冈面药酒。”又云:“江东云冈面,犹河北称瓮头。谓初熟酒也。故辨才赋诗,有”初酝一冈开,新知万里来。“之句。然则,缸面字固吴越中旧称谓。而古贵今贱,则风尚又不同矣。皇甫嵩作《醉乡日月》,谓:”酒以色清味重而饴者为圣,色浊如金而味醇且苦者为贤,色黑而酸ㄤ者为愚。“今按,酒色黄如金,而味醇厚,略带苦者为上品。饮之,能使人潜移默化,徐徐入醉乡,而不自觉。虽痛饮极醉,既醒,无头痛口燥之病。真可谓之”中圣人“。

若味甘如饴,则妇孺与不能饮者好之。盖为穆生所设醴酒类耳,乌得圣乎?故香山诗云:“户大嫌甜酒”,若杜子美之“不放香醪如蜜甜”,韩文公之“一尊春酒甘若饴”,非酒人语也。

店家卖饼,有曰煨炉饼者最佳。以葱油为馅,愈热愈佳。其上有纵横刀切痕。

《晋书。何曾传》云:“蒸饼上,不作十字不食”。所谓十字者,想即今刀切痕耳。

汤饼,即今面也。记东坡诗注,明言之。及阅山谷诗:“汤饼一杯银线乱”,益信然矣。又《归田录》云:“汤饼湿面。”又《倦游录》云:“凡以面为食,煮之皆谓之汤饼”,亦见《青箱杂记》。

宋李公甫守荣州。州素无榷盐之禁,而四川茶司马,欲夺荣之盐井而榷之。

公甫申省争辨,为偶俪之文,中一联云:“征商自此始矣,必求龙断而登之;作俑其无后乎?谓其象人而用也”,用经语甚妙。“龙”、“象”对得奇绝,“始”

与“后”亦工。而仁民之心,更自蔼然言表。

私盐之禁极严,而于肩贩贫民无与也。伏读大清会典(卷五十一,盐法下)

有曰:“私贩盐斤,果系贫民肩负易米者,例不禁。又零星肩卖与民家者,毋许缉拿。”功令如此,而蠹商奸吏,朋比以为陵虐而鱼肉之者,尽是此一种人。贫民受其苦毒,不可言状。则未有积久而不反之者也。咸丰初年,巡抚方以事来宁波。乡民忽集万人,哄入郡城,白昼烧毁商屋,及其祠堂,且擒其人以去。巡抚大怒,亦无如之何。乌乎!彼愚民者,藐法已甚。然而怨毒之入人者深矣!国家禁私盐,犯之者非他人,即商人也。凡其所为,无不与定例相反者。顺治十四年,部议有云:“势豪不许占揽引窝商铺,不许自定价值。”在国初时,方以此等为专利害民,御史严禁饬之。而岂知积习渐长,其作恶犯科,更有不可名言者乎?

噫!商为之,不独商为之,可慨也!

今僧道称荤酒之类,皆自有别名。其相呼语,人莫能晓。盖恐人诘责,故别为方言以掩蔽耳。吾友冯午卿,颇能知其一二。或可解或不可解。《东坡志林》云:“僧谓酒为般若汤,鱼为水梭花,鸡为钻篱菜。”又云:“人有为不义,而文之以美名者,与此何异?”余见此语,不觉失笑。因叹贪饕狡狯之态,古今不异。而语言雅俗之间,则又今不逮于古矣。

文物制度,后世日盛。而礼失,则求之野。往往于海外诸夷,一遇见之。夷人以手撮饭,核之《礼记》“共饭不泽手”,是三代礼也。夷人往往赤足。核之《左传注》之“见君解袜”,是三代礼也。罗汉佛像多赤足,又多穿耳,系金环。

核之《诗》“充耳琼华”,及《庄子》之“天子诸御不穿耳”,是穿耳亦三代礼也。吾乡海国,每有远夷,为风吹至者,或白衣冠,或高帽,或角巾,大约多汉官旧仪。而近时与西夷通商,奇巧之物,如指南车,量地表,日影尺,晴雨表。

无非中华遗法,特彼处专以技艺为仕进之阶,致富之术。故殚心竭虑,从而推究之,变通之耳。

早稻最先熟者,曰救公饥,又名六十日。谓自浸秧至收成,不过六十日耳。

陆放翁诗曰:“六十日白最先熟,食新且领晨炊香。”又云:“六十日白可续饭。”

是当时,山阴人呼“六十日白”,吾乡但呼“六十日”无“白”字。

蔬圃中物,惟茄独称树,曰“茄树”。始甚疑之,以为其干稍象树形,故呼之耳。今知不然。晋嵇含《南方草木状》云:“茄树:交、广草木,经冬不衰,故蔬圃之中,种茄,宿根有三五年者,渐长枝干,乃成大树。每夏秋甚热,则梯树采之。五年后,树老子稀,即伐去之,别栽嫩者”。然则茄实是树,非借名者。

吾乡种茄法,一如他蔬,每年换种下子,茄实既尽,尽拔去之。《草木状》所说,非特无行之者,并不知有此法也。余游京师,见茄状与吾乡绝异。吾乡长而圆,大者圆径不过二寸;其长,则小者数寸,大者或至尺余。都中所见,乃如吾乡南瓜,但无间缝耳。其圆径有至尺余者,其高不过二三寸。余疑是瓜类,食之,味实茄也。又吾乡茄色紫赤,与朱李色同,故呼朱李为茄皮李。都中所见者,色白,或微有淡绿者。余意其大如此,或即是三四年大树所结者与?惜未问土人以栽种之方也。

蒜头,俗语也。《古今注》谓之“蒜卵”。又云“胡国有蒜,十许子共为一株,俗人呼为大蒜”。按:今蒜头如橘柚,去其皮,分之凡五六或十许,想本胡种耶!而俗以蒜叶呼为大蒜,其根则谓之蒜头。

林弼《龙州诗》云:“山蕉木柰野葡萄,佛指香圆人面桃。”“佛指香圆”

即佛手柑也。本与橼种相同,故其皮亦绝似香橼。今但呼为柑,不呼橼矣。又《本草》云:“海内芭蕉,常年开花结实。有一种曰佛手蕉,小而味甜,则未之见也。”

《湛渊静语》谓:“木芙蓉根,三年不除,误食之杀人。故古诗‘昔为芙蓉花,今为断肠草’以此。”余闻秋葵花,以麻油浸之,治火伤。及滚水所伤等,甚效。而其根则毒,凡男女病鬼祟淫邪之症,取根捣烂,密涂其阴,则邪不敢犯也。

古人有“凭仗幽人收艾纳”之句。或写作联。问其“艾纳”何物?则曰:“想即是艾,收之为印泥耳。”余几信其言。近始知是松皮上藓衣。见《本草》合诸香烧之,其烟团聚,青白可爱。

西夷既与中国通商,多以其土产来内地。一日在花园中,买洋柿一本。其果大小,似柑之小者。始结色白,渐绿而黄,而红,若红柿然。彼人食之,华人但以供玩好,不之食也。其种草本,叶略似菊而碎,小作小花,黄白色。其根遍生丛毛,如其人。又其猫犬亦多与中国小异。谢承《后汉书》称臧民,言西域山川、草木、鸟兽,名种不与中国同。信哉。

燕以春分来,秋分去,其来何自?其去安往?俗人皆曰:“度海而去,春时自海外来也。”然前年吾乡修沈店桥(在南门外),时方严冬,拆桥则深邃处,有燕无万数在焉。始知燕之归,是蛰也。非往海外也。郑注《月令》“玄鸟归”

曰:“归谓去,蛰也。”疏云:“玄鸟之蛰,不远在四夷。而亦不以中国为居者。

他物之蛰,近在本处。今玄鸟之蛰,虽不远在四夷,必于幽僻之处。非中国之所常见。“(注云:”凡鸟随阴阳者,不以中国为居,故疏之如此)。然则古人之体物,较今人为审矣。又高注《吕览》亦曰:“玄鸟,燕也,春分而来秋分而去。

归蛰所也“。其注《淮南》亦曰:”秋分后,归蛰所也。“《酉阳杂俎》云:”或言燕蛰于井底“,是亦以燕去为蛰也。而小说家载,长安富商任宗,妻郭绍兰,能诗。绍兰以诗系燕足,祝曰:”我闻尔海东来,必曾经湘中,为我附书。“

云云。是又信俗说燕度海,而附会之也。

宋钱希白易《南部新书》云:“龙嗜烧燕肉,食燕肉人不可渡海。”然则食燕者,尚不可渡。况燕耶?岂生燕未烧,龙不嗜耶?

世俗,闻鸦鸣,辄连唾之。《隋唐佳话》云:“有枭,晨鸣于张率更庭树。

其妻以为不祥,连唾之。张曰:“吾当改官‘。”云云。鸦鸣、枭鸣,总是以为不祥,故唾之。妇女常态,古今不异也。

鸡无雄而生卵者,俗谓之姑娘蛋。孵之不化。《参同契》曰:“牝鸡不牡而自卵,则无雏必矣。何者?独阳不生,独阴不成也。”一老妪言:“将伏卵时,取此卵向灶门(俗谓入薪处为灶门)呼曰:”雄鸡打水‘(俗以雌雄相交为打水),随以釜底心之煤,点卵上,伏之雏即出矣。“又闻故老云:”鸡伏卵时,暗以斧置所伏窠底,则所出之鸡。无不雄者。“以上二事,余久闻之,特未试耳。凡鸡伏卵时,忌闻雷。俗以铁器少许,置窠底,则虽雷无损。余意必因置铁器,或有一家曾置斧,而所出皆雄,后试复验,故得知有此法耳。又闻暗以斧置孕妇所卧枕,下则生男子。此法盖由伏鸡类推之,然颇验。

俗呼卵为,音弹。此村俗文字,不足凭者。前余据宋人杂说,谓是象形,当作弹。《吕览。本昧篇》:“丹山之南,有凤之丸”。高注:“丸,古卵字也。”

丹山在南方,丹泽之山也。有凤凰之卵。“然则,本是卵字,后人因古卵字之丸,误通弹人之丸,又因弹人之丸字,误通于弹,复因呼弹者,不知其义,而误造为蛋字。辗转错误,盖如此。晋灵公不君,从台上弹人,而观其避丸也。此丸字音完,古卵字之丸,音卵。字同而音义迥别。

画卵今尚有之。然必是纳徵纳采等事。寻常馈遗,无有也。慈溪人遇喜事,或生子,或入学、中举,则以苏木水,煮鸭卵,送亲戚朋友。其色赤,谓之红蛋。

富家一用数十万。吾鄞即无此风矣。《岁时记注》谓:“古之豪家食,称画卵。

今代犹染蓝茜杂色,仍加雕镂,递相饷遗,或置盘俎。“按画卵,必画于其壳。

食时即剥去之,饷遗尚是人情。至宴客、自食,亦费工力绘画之,何心哉!乃至雕卵,则吾乡所绝无者,他处不可知。《管子》曰:“雕卵,然后瀹之;雕(薪也),然后爨之。”注云:“皆富有者所为”。又《洛阳伽蓝记》“河间王琛,语人曰:”晋石崇,是庶姓,犹能画卵雕薪。况我乃不为华侈耶?‘“又《岁时记》”寒食镂鸡子。“注云:”画之,而复加雕镂。“及唐人诗之”卵上雕秋千“。皆穷奢极欲之最无理者!以醋浸卵,则卵软可以随意造作。抑之方合中,即为方卵。既方,浸之淡水,出其醋,则卵复坚如故。成方卵矣。《琅记》:”昔有少年,博洽典籍。其兄远归,携方卵,问弟。弟曰:“鸟卵而方,有白无黄’。破之果然。问:”何以知之?‘曰:“见成丁《百鸟志》。’”若以今所造方卵,视此少年,破之有黄,则将谓古人欺余矣。

《汉书。食货志》注云:皆乘父马,有牝马闲其间,则是啮。“”父马“

二字,不甚经见。以对《孟子》中之“母鸡”、“母彘”,可谓极工。

今人以狗捕鼠为越职。《吕览,士容论》曰:“齐有善相狗者,其邻假以买取鼠之狗。期年乃得之。曰:”此良狗也、其邻畜之数年,而不取鼠。以告相者,相者曰:“此良狗也,其志在獐、麋、豕、鹿,不在鼠。欲其取鼠也,则桎之。‘其邻桎其后足,狗乃取鼠。”是古者固以狗捕鼠也。不知狗不捕鼠自何时始。吾家一犬,善捕鼠。而人皆怪之。不知固是狗职也。《吕览。功名篇》:“以狸致鼠。”又《贵当篇》“狸处堂而众鼠散。”则捕鼠为狸职。犬之捕鼠,其兼司耶?

谢山尝作《吾乡历朝土贡诗》起于汉之鲒酱。余谓,四明在虞夏为扬州之域。

《禹贡》载扬州之贡曰:“厥贡惟金。三品:瑶、琨、筱荡。以至厥包橘柚。锡贡,贡物甚多”。且扬州之域,自淮至海,其地甚广。又焉知何者为吾乡土产乎?

特以意度之,则四明此时直是岛夷,而岛夷所贡是卉服。郑玄谓:“地湿衣草服,或谓卉服。如木棉之属”亦不能确指为何物矣。至商,则贡酱。《逸周书》王会曰:“越沤发文身,请令以鱼皮之な,□之酱,鲛盾,利剑为献。”

注云:“,鱼名。”卢抱经曰:“□疑是乌。”按汤谓伊尹,欲因其地所有献之。则乌实出吾乡。后世尚谓之明府鲞。是时,吾乡不过岛夷,其地实为越沤,则商贡酱,为吾乡土贡,可知也。至周,则贡海{合虫}.王会解曰:“东越海{合虫}.”注曰:“东越,则海际。{合虫}文{合虫}卢。”校云:“{合虫}即蛤字。”李善注《文选》,作东越侮食。形近而讹。按,越地虽大,而至海际,则四明矣。故四明亦号东越。是周贡海{合虫},为吾乡土贡,可知也。

以为腊,俗称乌贼鲞。本出吾乡,故曰明府鲞。言明州府之鲞也。作《本草》者,不知其义,妄分析之,谓盐乾者名明鲞,淡乾者名脯鲞,已足令人喷饭。

而近来市井之徒,并复杜撰名目曰:“螟鲞”,更可绝倒者也。

《庄子》:“玄怜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国策》楚舍人画蛇,亦云:”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淮南子》曰:”蝮蛇不可为足。“又曰:”开足众而走不若蛇。“《北史》:薛浚儿时,见一黄蛇,有角及足。群童无见者。是虽言蛇足,正以蛇无足,而此见足为异耳。坡老《蝎虎》诗云:”有足蛇,脉脉无角龙。“是亦罕譬之语。正以蛇本无足故也。然余闻之,山人云:”蛇实有足,且甚多。但微细不可见,若以火炙之,则其足毕现。“

此又古人所不及知者。

《锦绣万花谷》云:“鲁人有夜迷失道,寄宿一舍。有妇人延入,设酒食,因醉卧。明旦酒醒,见身在田塍上。旁有一大螺如斗,因恶心而吐。吐出皆泥。

方知是田螺精。今人谓所居之舍为蜗舍,即田螺也。“余谓此实妄语。蜗是蜗牛,即蜒蚰也。与螺无涉。且偶然怪事,何足据为典要,沿称至今?余尝问友人,物之小者甚多,何必以屋小为蜗居?皆不能答。余后见蜗,始悟。盖凡壳虫不一,大小亦不等。然虫身长大,则壳与之俱长。惟蜗牛,始生时在壳中。及稍长,即脱壳而去。壳不与其身俱长也。以譬人家屋小,不能容多人耳。窃谓此义颇精,尚当考之。吾前解蜗居之义,自谓至当,不可易者。而《中华古今注》则曰:”野人为圆舍,状如蜗牛,故曰蜗舍。“按,此语亦与解”不借“同。物之圆者,何独蜗牛?且蜗牛亦何尝圆也。

贞群案:《三国志》注引《魏略》云:“焦先及杨沛并作瓜牛庐,止其中。”

以为瓜当作蜗。蜗牛,螺虫之有角者也。俗或呼为“黄犊”,先等作圜舍,形如蜗牛蔽。故谓之瓜牛庐,《庄子》:“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右角者曰蛮氏。”谓此物也。

南方蝗虫稀少,偶有之,不大害也。咸丰六年,慈溪、奉化皆有之,延及鄞乡。每来如雨,盈千累万。食十余亩稻,顷刻可尽。父老云,此旱故也。凡天大旱,则鱼子在滩沙者,遇风日,已有生意,而不能入水,则尽变为蝗,飞入田间。

至天寒,则飞入山穴,蛰处泥土中生子。遇雪,则蝗子尽死。明年不害。不则,暖风惊雷,而蝗子尽起,更无万数矣。

灵桥门外,新河水,遇旱则浅而黑。大雨,水满,清白如他河也。咸丰八年六月,连雨之后,水满而白。二十日辰刻,忽见水中涌出黑水团,大径丈许,甚圆而黑。旋滚水上,片时而没。俄复滚出,如是者三。第二次略小,第三次更大。

历一时许,东湖渔户,揭竿而至。将入城,乡勇击之城外,或受伤落水,或泅水被搠死者十余人,皆在此水中。异哉!

故老言,凡水将溺人,必先见黑水。或既入水,泅涌而出,若有黑水泼浪,则其人必不能出。此屡验者。盖黑水是水怪所为,偶然失足,未必致死。一遇鬼怪,不可活矣。道光十二年,吾友朱镜湖祖谟,没于铜盆浦。镜湖自少善泅水,航船既覆,岸上人见镜湖自江心游及近岸,忽见黑水自水中喷出,遂死。又十余年前,汪葵园之儿,溺于其家井中。是日上午,汲井水,烹以供客,茶至而黑,呵使再烹,黑如故,重汲亦然。以为偶有秽物入井中耳。下午而儿溺矣。

《岁时记》云:“正月夜,多鬼鸟度。家家捶床打户,捩狗耳,灭灯烛,以禳之。”此俗近所未有,道光二十六年五、六月间,有一事大奇,相类。民间忽谣曰:“某日纸人进城,当作乱。”于是蛇弓杯影,草木皆兵。东家谓亲见一鬼,西家谓亲闻鬼鸟,自屋上飞去,遂觉床榻摇动,男女颠倒,有相击出血者,有无故失去头发者,举国若狂。入夜,环守锣声彻旦,灯烛满室,或诵经咒,或读《周易》,或唱文文山《正气歌》。辟邪之符,遍黏户上;治妖之像,高悬堂中。

锣钅孛之肆一空。贫者乱击铜器,或用污秽之物,摇曳房闼间。一夜,适遇地震,凡案动摇。皆大声呼噪。东西相闻。谓纸人来矣。俄而天明,细察之,实地动也。

不得已,乃舁关壮缪像,遍历城上,以至街巷。盛陈仪仗,大发充炮。由是人心安谧,讹言不闻。不二三日,而城乡帖然矣。事后细诘,见鬼之家,模糊影响若梦中。而由城达乡,由鄞至慈溪、镇海、奉化诸县,靡不然者,可谓大怪矣。

是时吾家最安静。谣言日至,而老母毫不恐怖。家中一切如常。并未置一锣,诵一咒。每闻夜来亲友家怪事,辄笑颔之。惟地初震时,几欲信之矣!俄顷即悟。

当纸人大乱时,一乡村家,忽见一鬼,白衣方首。首甚长,两眼巨而碧,光闪闪然。见者大惧而号。会其家多佣工人守夜,中有胆壮者,持杖率众出击之。鬼似惊避者,遂群击之,鬼匿入床下。因大击之,鬼大号乞哀。曳出,则人也。视其首,是以字纸簏蒙之者。簏面挖二孔,各嵌以小儿所嬉戏玻璃绿葫芦,中实萤火十余,故巨眼有碧光耳。讯之,实来为偷儿者。时城厢内外失窃之家,多用此伎。

主人畏避,巧偷遂出。愚者疑物为鬼摄去。人情不同,奸诈之与朴诚相去如此。

道光十九年六月,夜中忽梦作诗五六首。醒而忆其二句云:旧国逢新乱,家山遇故知。“时承平日久,忽得此梦,以为大怪。明年是日,英吉利据定海。又明年八月,破镇海,遂及宁波府城。仓卒入它山避地,阅八九月时,遇知交。而前诗之言,一一皆验。梦想究竟不解何故通神如此。

吾友谢鞠堂辅坫,中咸丰九年进士,官工部主事。其年冬归里,语余曰:有蔡姓者,以南人冒北籍,成诸生,常往来许滇生尚书乃普旅邸中,自言为冥中判官,屡向人言地下事。许氏颇信之。今年,蔡在许邸,言上帝甚恶安徽人,不许开科。闻人闲议,以浙江省闱,借与江南。秋试果尔,则浙人必受其殃,省城必受祸。云云。虚无杳渺,闻者皆以为妄。又蔡自言今秋必中顺天举人。已而不验,于是前言益妄。乃无何,朝议竟许江南借浙闱试士。九年十月,江南士子集浙闱应试。而十年二月,粤寇犯浙江,遂有二十七日之变,杀掠甚惨。三月三日,始遁去。而省垣被祸,已不可言矣。噫!天者不易明,神者不易测,而奈之何?先时而得言之凿凿如此,彼云中举而竟不验者,其或以妄泄故黜之耶?又言省城受害,其发难始自宁波。故鞠堂云,吾乡人闻此语,尤惴惴焉。然省城之语既验,而吾乡竟无恙。则此言尤不足信矣。吾谓粤贼犯浙,发难始于宁国。同一宁字,而“波”“国”二字或系误记。又贼之攻省城,自武康县由句章小道而来。句章为宁波古郡名。或鬼神故作隐语,不欲尽泄之耶。谶纬术数之学,之在后世者,大约事后影响附会之辞。其在事前者,百不一二也。丧乱以来,每闻传说神奇,辄复斥为妖妄。乃惟此语则闻之于去冬。鞠堂归来之日,其时浙省恬嬉如故。而不意乃速验于百日之内,真令人咋舌也!

吾从兄娶宋氏。故吾家与宋氏为旧姻。后余兄弟与仲穆、莲叔兄弟为密友。

仲穆未之官时,几无日不在吾家。及司铎寿昌,粤贼犯浙,闻仲穆有死节之言。

余极信之。信之于平日也。丰咸八年四月中旬,贼几入寿昌县中。大小官吏,无不遁逃,惟仲穆以一冷官留署不去。同僚苦劝之,不可,其同年一广文亦来苦劝,仲穆口占示意云:“吾年六十一,数适逢大厄,一门老幼凡七人(谓其妾及三子二女,时长者五子皆还鄞)。取义成仁,吾事毕在任。与县人方氏,订为婚姻,方既避地,亦来再三相劝,必不可。”劝其妾,妾亦不可。既而贼犯境,去署十余里而返(寿昌无城),十三日事也。明日,官吏复至。严州府知府来安民,见仲穆,得其状,大异之。语人曰:“此老头儿真真难为他!”于是仲穆以家书来,大约谓决计一死,幸而得免。或者天不欲死我也。今贼已远扬,吾宦情早淡,将从此东归,教授里中子弟,以糊余口。吾屋已鬻诸人,未知家中尚可筹容膝地否?

弟试为我商之。莲叔答书亦劝之归。至五月十三日,而贼至矣。时居民迁徙一空,官吏复皆遁去,仲穆安居学署。是日上午,仲穆出探贼耗,且安民心。知贼距县甚远,归入署中,谓其妾龚曰:“可煮饭食我。”龚入灶下,闻儿啼,复入室。

仲穆自入灶下,忽闻叩门声甚厉。仲穆谓门斗曰:“此叩门声大异,当问之明白。”

斗出,二贼已破扉入。仲穆自灶下出,遂被执,索金钱。曰:“我冷官,焉得钱?

即有,岂与贼!“贼欲与俱去见首领。仲穆大怒,曰:”我有一死耳,肯降贼耶?“

大骂不屈。贼怒,杀之。龚方在室,闻仲穆遇害,奔号而出,挈幼子女,越学后山得脱。第六子宗{规木},年十三,贼至内,奔出。贼问曰:“汝识字耶?”曰:“识。”“汝曾读书耶?”曰:“曾读。”曰:“当随我去作军师。”{规木}骂曰:“我岂从贼者?!”贼缚之去,不知所终。是月二十八日,贼退。段按察使光清,至寿昌,使人访其尸,知为贼所焚。得头颅及两足而已。乃买棺贮之,使使至杭州,市衣服。已而,长子宗、三子宗朱、五子宗汇,三人并自鄞奔至。

相与殡殓如礼。并其庶母及幼弟之避难方氏者,同扶柩归。六月十八日抵鄞。权殡海会寺中。呜呼!丧乱以来,方面大吏,颜求活者多矣。仲穆以一教谕,立志死节,至再至三,百折不回,卒能践其言,以不负所学。非中流之柱石乎?!

国史当书曰:“五月丁亥,粤贼犯寿昌县,教谕宋绍周死之。”官卑,即未必立传,仲穆亦千古矣!是岁十月,奉诏恤赠国子监助教,子孙世袭云骑尉、恩骑尉,罔替。

古今藏书之家,无不厄于兵火。如江元叔、宋宣献、晁文元、宋缓、周密,前人记之详矣。玉仲言云:“叶少蕴藏书于川。丁卯,与宅俱焚。而李泰发家书,亦是岁火。同岁罹劫,亦可怪也。”余自弱冠即好购书,二十余年,亦将十万卷。咸丰十一年,遭粤寇。在烟屿楼者,尽为人窃掠。其在城西草堂者,尚五六万卷。同治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草堂焚如,皆灰烬矣!而奉化人有于乱后出数千金买天一阁书,别为屋藏之,亦以十一月此旬中被火。旁舍无恙,惟书屋独毁,与吾家先后才数日耳。异哉!